風起上海灘

第61章 “那人,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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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亮的光。

有溫柔的明亮照在臉上,梁琇感覺到了亮晃晃,好不容易終於抬起了眼皮,意識卻依然恍惚。她感受不到時間,隻覺得一切都是虛浮的,如在空中飄。

這裏不是刑訊她的地方。

窗台上是那盆秋海棠,連背光都是柔軟又熏暖的金黃,像那些神祇畫像背後的景。

這是哪?

她是死了麽?

秦定邦如果再也找不到她了,會不會很著急?

嗬,連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都抹不去對他的記憶。

生前最後一個念想是他,死後第一個念頭,還是他。

可她都未曾跟他說一句,她也是喜歡他的。

她在心底無聲歎息,這世間的遺憾,本就無盡,而她,又給添上了一條。

唉……

她就那麽半張著眼睛望著那不定的光影,似清醒又不清醒,腦海中忽又閃回起她在顧家宅公園看太陽的畫麵。那時她像小時候一樣將手伸向了天空,日光刺透梧桐的枝椏又穿過她的五指,閃耀出道道明亮的光箭。她手朝太陽靠得越近,光芒就越熾盛。

不自覺地,她想再向那明亮伸出手,但是漸次湧來的痛覺迅速將她周身裹住,她抬不起手了。哪怕輕微的呼吸,都能牽出四肢百骸的劇痛。這痛感洶湧翻滾,似巨浪襲來,頃刻間就淹沒她,扼住她,令她窒息,令她暈厥。

卻也提醒著她,她沒有死——

她,獲救了。

秦定邦正坐在屋角的椅子上閉目養神。這幾天他一直熬著,精力也接近臨界。突然聽到**發出了一點聲響,他立即睜開眼,疾步走到床邊。

這雙幹淨的眼裏滿是虛弱無力,卻依舊明亮清澈。

醒了,可算醒了,終於醒了!

“琇琇……”他輕輕喚了她一句。

眼前的女孩愣愣地盯著他,嘴唇開始微微翕動。

秦定邦連忙湊近道:“別說話,聽我說——你現在安全了。這是我在江邊的房子,也是我們的家。你是在咱們自己的家裏養傷,什麽都不怕了。”

梁琇聽著他把話說完,良久沒有反應,仿佛忘了呼吸。

秦定邦坐在床邊,附身又朝她靠近了一點,輕輕安慰著,“琇琇,都過去了。”

終於,梁琇不再晃神,眼裏瞬間蓄滿淚水,她眨了一下眼睛,那淚便奪眶而出,一直淌進了鬢發裏,又把枕頭洇濕了一片。

她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哭著,傾瀉著淤積的情緒和痛楚,眼睛卻再也沒有離開秦定邦。

她放任著自己多看看他,多記住他,也開始放縱自己,至少此刻,不再逃避滿心滿眼,都是他。

突然,她想起了什麽,急得顧不得手上的劇痛,拚力抓住秦定邦的胳膊,嘶啞著道,“你有危險!”

“我很好,別多想,你好好養傷。”秦定邦看著梁琇手上的紗布,心下一陣抽痛,輕輕拍著她的手背,讓她鬆手。

但梁琇卻越抓越緊,“那個人……那個人讓我誣陷你!”

秦定邦聽出不對,“哪個人?他叫什麽?”

“他叫……他叫……他說了一下的,但我記不起來了。”梁琇急得哭出了聲,身體開始不住地抖,“我不記得他叫什麽了,明明他說了一下的!”

“好了好了,聽話,不去想了,他們動不了我,誰都動不了我。”秦定邦不住地安慰,終於讓梁琇鬆開了手。他慢慢把纏滿紗布的手放回她的身側,好不容易止了血的手指,又開始滲出驚心的紅色。

梁琇這樣一急,淚流得更凶。秦定邦的心隨著她的哭泣變得支離破碎。他俯下身,在她的額頭印上長長的一吻,接著轉過臉,貼著梁琇的額頭。

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經過奮力的搶救,梁琇終於脫離了危險。她在診所昏迷了兩天。本來秦定邦是打算讓梁琇在祁孟初那裏繼續呆著,好方便治療。但是後來他發現診所門口逗留過幾張陌生的麵孔,他不得不提高警惕。

普通路人好奇也就罷了,可現在他寧肯把事情想到最糟,也不容許再有半點的疏忽了。

重慶分子這個身份,總算是蒙混過去了。但如果被七十六號坐實了是共產黨,那可真就難辦了。

現在對梁琇身邊的一切風吹草動,他都不能麻痹大意,更不能再冒風險。所以,當梁琇脫離了生命危險,他便當機立斷把她接到自己江邊的房子。祁孟初和方知意會過來跟進後續的治療。

之後,他又讓張直把梁琇在修齊坊的所有東西都搬了過來,包括那盆她無論在哪都牽掛不忘的秋海棠,就放在了她抬眼就能看到的窗台上。

他把家族的生意暫時交給了秦定坤,房子外也安排了人盯著,他則守在梁琇身邊寸步不離。他不容許梁琇再踏入險境,現在也隻有在他的身邊,他才放心。

但是,梁琇醒了之後,卻堅決不讓他看傷,也不讓他近身照顧。方知意給她清理傷口時,哪怕她疼的汗水都溻透了褥子,也不讓他靠近。

秦定邦隻能按她說的,站得遠一些。

這可讓他犯了難。他明白梁琇是礙於男女大防,但他又絕不能讓不知根底的人隨便接近她。

本來池沐芳想讓張媽過來,但張媽貼身伺候了池沐芳多年,秦定邦知道家裏離不開這位老仆,就婉拒了。

正在他一籌莫展之時,誰也沒想到,盧元山的媳婦惠英,能救得了這個急。

盧元山從秦定邦處得知梁琇已經獲救,回去便跟惠英講了梁琇死裏逃生。他是知道七十六號那套的,隻提了幾嘴那些刑訊手段,就把惠英嚇到不行,繼而心疼起梁琇。

惠英是個苦出身,自小就經受了不少艱難,卻有著天底下少有的柔軟心腸。

嫁給盧元山前,她給老家當地的大戶人家當丫鬟,伺候過癱瘓的東家老夫人,深知女子臥床後的不便和難處。

一個未出閣的年輕姑娘,渾身是傷動彈不得,就那麽躺著熬著不知何時才是個頭,那心裏,得有多急,有多苦啊。

她知道秦家曾對盧元山有大恩,沒有秦家就沒有盧元山的今天。既然盧元山是她的男人,那秦家人自然也是她的恩人。於是專門讓盧元山問秦定邦,需不需要她過去搭把手。

得虧還是惠英心思細密,想到了這層,及時解了秦定邦的燃眉之急。

惠英第一次過來看到梁琇的傷情時,愣是驚得一動不動,好久都沒緩過來。她是如何也沒料到,一個姑娘家竟能被折磨成這個樣子。

那一刻,惠英真是恨透了七十六號那幫不是人的,同時她也堅定了決心,一定要盡全力把這受盡磨難和委屈的姑娘,照顧好。

惠英之前伺候臥床的東家老夫人,老人家僅是上了歲數行動不便,那諸多瑣事就已經相當麻煩了。現在梁琇可不止是沒法行動,更是滿身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傷口,所以她照顧起來,要格外費心勞力。

她給梁琇擦洗身上的時候,要盡量躲過遍布的傷,生怕一不小心,就把梁琇碰疼了。

但是那幫畜生,真不是些東西啊!

傷處實在太多了。不論她多小心,都沒法保證一點都不碰到,所以盡管她動作又輕又仔細,每次給梁琇擦洗完,這姑娘都是一頭的汗。

可即便這樣,梁琇卻從來也沒跟她喊過一聲疼,隻是笑著感謝她,念著讓她跟著受累了。

其實,惠英一點都不嫌苦也不嫌累,她主要還是心疼。尤其每次祁大夫兩口子過來給梁琇診治的時候,對她來說都是一大心理挑戰。

為了萬全起見,夫婦二人不會帶別的大夫過來,而治療的時候,梁琇又不讓秦定邦近前,於是惠英就變成了臨時的助手,留在旁邊搭手幫忙。

所以梁琇遭的罪,惠英是悉數看在眼裏的。對她而言,隻要他們來給梁琇看傷,她都像跟著又曆了一次劫。

梁琇傷得重,上海又漸漸熱了起來,很容易就化膿感染。祁大夫兩口子不放心,幾乎天天都要來,方知意會根據傷勢情況,親自給梁琇清一遍創,再換好藥。

也就是說,每次他們看傷,梁琇身上的很多創麵,都要重新經曆一番鑽心刺骨的痛。甚至有的紗布,也要再次揭下來。方知意會用鑷子夾著蘸了藥水的棉花球,仔細地擦過那些猙獰的傷口,消毒殺菌,促進愈合。

而表皮常先於肌肉愈合,一旦皮膚長得太快,把創麵上沒清幹淨的東西裹了進去,後續會更麻煩更凶險。所以對有些很深的傷口,方知意須要把藥棉探到底,才能刮幹淨傷口最深處那些膿一樣的滲出物。

惠英當然明白這是在治病救人,但在她眼裏,整個過程要經曆的痛苦,不啻重又給梁琇過了一遍刑。

梁琇的十個指甲已經都被拔光了,還沒長出新甲,現在依然日日地疼著,離傷口愈合還遠著。所以姑娘在忍受劇痛的時候,連床單都沒法抓,隻能咬著嘴唇,疼得渾身都在細細地抖,但每次都一聲不吭地硬抗了下來。

惠英從來也沒有見過如此剛強的姑娘。

每每看到梁琇受這樣的罪,她都會忍不住默默流淚。繼而在心底慶幸,幸虧自己想得周全,主動提出過來幫忙。有她幫著照應,梁琇至少能少上一點火,隻須安心地躺著好好養傷。

要不然,有些姑娘家的事,梁琇自己動彈不得,又沒法開口找秦定邦,那真是能急死在**。

對秦定邦來說,有惠英白天過來,確實一下子就方便多了。惠英天天幫忙擦洗,收拾。喂飯、翻身這類事,梁琇不排斥秦定邦,所以他會把飯菜端到床邊,喂完了她,他再吃。

至於祁孟初夫婦,本就把秦家人當成是自家人,所以每次都是用最好的藥來給梁琇治療,盡量讓她早些好起來。

就這樣苦熬了幾十天,梁琇身上破潰的傷口,大都愈合,不像先前那般疼痛難熬。也不用老是臥床,可以從**慢慢坐起來,甚至下地走動了。

秦定坤有搞不定的,要麽是打電話,要麽直接過來找秦定邦商量。雖然擔子驟然增加,但這個當二哥的,卻沒有半句怨言,令秦定邦非常感激。

這天下午,秦定邦剛送走過來找他商量生意對策的二哥,盧元山就過來接惠英了。

這些天,盧元山一下班,就會過來接惠英回家,經常順便給秦定邦帶來不少消息。

比如,他們租界巡捕房的一些內幕;比如,日本人對七十六號態度的變化;再比如,七十六號內部的明爭暗鬥。

惠英正在打掃梁琇的裏屋,剛忙活了一半盧元山就來了。她讓盧元山先等她一會兒,她收拾利索就跟他一起回去。

盧元山在警界浸**多年,手下不少線人,消息十分靈通。見到媳婦正在忙,他也不著急了,本來他就跟秦定邦關係要好,正好可以在這跟秦定邦多聊幾句。

“映懷,你聽說冼之成的事了嗎?”

秦定邦轉頭看向盧元山。

隻聽盧元山低聲道:“那人,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