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武藏全傳(肆)

山雨之卷 劍與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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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藏去會石舟齋時,曾抱著必死的決心;現在去求教丸目藏人佐徹齋居士,也抱著如臨戰場一般的心情。

石舟齋位居列侯,深居簡出,自是不易親近,但徹齋隻是一介農夫,且已出現眼前。

可是,要在他家登堂入室,似乎也非易事。在武藏的眼中,徹齋所住的茅屋像是裹著黑鐵的砦柵,同時也像全無武裝的和平殿堂。

神瀨軍助打頭,武藏殿後,四個人靜靜地走在展開在曠野中的路上。沒有大門的宅院,整潔的庭園中,剛從田地上回來的徹齋背對著來路站在那裏。

“師傅!”

軍助躬身叫道。

“師傅!您早。”

木野與小田也跟著行了禮。武藏在落後兩三丈遠的地方,低頭肅立著。

徹齋緩緩地回過身來,他的手中仍拿著鐮刀和竹杖。

被太陽曬紅的赭色臉,白髯垂胸,身高五尺二三寸,除了腰背稍弓之外,看不出他是七十三歲的老翁。他像孩子似的,眯著眼睛說:“啊,你們來了。”

“一早來打擾師傅,真對不起。”

軍助首先答話。徹齋雖有三個弟子,但泰舍流的真傳,卻著落在神瀨軍助身上。

“大家都好嗎?”

“是,主公以下,清兵衛先生,壽齋先生,吉兵衛先生,都各平安。”

“有什麽事嗎?”

徹齋望著弟子說。

“是。一位修煉武藝巡回各國的兵法家宮本武藏先生,無論如何想拜謁師傅,當麵請教雙刀流兵法。清兵衛先生吩咐,要弟子們陪同前來。”

軍助說著,讓開一步,指著路上說:“就是那一位。”

武藏躬身行禮。

徹齋呆望了武藏一眼,用手兜著耳輪說:“你說什麽?”

“是一位修煉武藝巡回各國的兵法家……”

軍助照樣再說了一遍。

“哦哦,你是說一個迷路的武士來了?那麽留他吃早飯吧。”

弟子們麵麵相覷,作聲不得。

徹齋又施撒手鐧,裝聾作啞起來了。

徹齋的這一手,門徒們唯有苦笑,武藏卻笑不出來。武藏半生之間,不知遭遇過幾多強敵,衝破了他們的鐵壁。但徹齋的這一手,比任何銅牆鐵壁都更結實。

那是無孔的鐵耳。聞而不問,像是真個沒有聽見一樣。但那與世俗的裝聾作啞又自不同。那是千錘百煉而得的鋼鐵的意誌!這一意誌在支配著聽覺。不願意聽的,便真個變了聾子,聽不見了。武藏在一瞬之間,看穿了這一玄理。

隔著城門,閉門不納的柳生石舟齋!擋在水邊的,那一天的佐佐木小次郎!那些影子,霎時閃過武藏的眼底。

“怎樣穿通這個鐵耳呢?”

武藏澄心淨息,靜靜地瞪著丸目徹齋。深沉的鬥誌使他的眼中透露出黃光,直射徹齋。

徹齋莞爾。

霎時,武藏眼中的黃光一斂,回身舉步,背著宅院悠然而去。這兩位高人之間,曾交換了一次間不容發的虛實之戰。但門徒們怎能知道呢?

“呀,宮本先生!”年輕的小田脫口叫道。

神瀨和木野,也一心以為武藏忿然而去,慌慌忙忙追了出去。

這時,徹齋突然放聲大笑。

“哈哈哈……看樣子,他的肚子不餓。哈,哈,哈……”

這笑聲,絆住了兩人的腳步。

“哪,你們進來吧。好久不見了,請你們呷茶粥1 。”

徹齋說著,徑自進去。門徒們沒奈何,也跟著進去。球磨的農家,夏天爐裏也不斷火,擱著煮茶粥的大鍋子。

一家,七十歲的老妻和二十歲前後的次女阿貞,男女仆人,共有四人。徹齋的子息緣慳,長子權內早夭;次子半十郎不成材,品性奸惡,為害社會,徹齋嗾使部下借獵野豬之名誘其至白發嶽殺之。那是徹齋五十二三歲時的事。由此可知,徹齋壯年時是極為嚴厲的。

自從隱居切原野以來,徹齋仍未能完全絕念塵俗。他擅長書法,精於茶道,舉凡風流韻事,莫不拿手。

以鍬代劍,親近泥土,可說是徹齋人生修行的最後階段了。這期間他所得的兵法,也許就是聞而不問的鐵耳罷了。當然,這也不是尋常人所能輕易領悟的一個境界哪。

早飯後,神瀨軍助揣著徹齋的臉色,開口說:“師傅,剛才那個叫宮本武藏的兵法家……”

1 茶粥:茶煮的粥,日本農家的家常食品。——譯者注“哦,是怎樣一個人呢?”

徹齋像是挺高興的樣子。

“是。他是作州的浪人,當代第一流的兵法家。十三歲時,打垮了新當流的名人有馬喜兵衛以來,擊敗了足利將軍家的師範吉岡兄弟,今年又刀劈小倉細川家的佐佐木小次郎,是百戰百勝、從未落敗的劍豪。”

“哦——”

“而且他又以使雙刀出名,人稱雙刀流的始祖。今年在長崎,他碰到以前曾受師傅指點的木島藤左衛門的近親,使用我家雙刀,便專誠拜謁師傅來了。而我們,也想見識見識他的雙刀,懇求師傅答應見他一麵。”

“軍助!”

徹齋的眼中發出犀利的目光。

“太迂了,軍助!為什麽向對方示弱?武藏的修行是武藏的事。他是他,我是我。要看他的雙刀流,為什麽不向他挑戰?他的修行,用不著你來陪襯。”

“是是。”

其他兩人,也惶惑地低頭。

“怯了嗎?軍助!”

“是,軍助不肖,現在趕去追他回來。”

“哦,那也好。但不知你們的眼睛,能不能找到那個漢子。”

“不礙事,想該去得不遠。木野,小田,跟著來吧!”

神瀨軍助領頭,三人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

“冒失鬼,竟沒有聽見聲音。”

徹齋望著他們的背影自語。接著,回頭向女兒阿貞說:“把櫃子上的布袋拿來!”

阿貞應聲拿了來的,是裝刀的舊布袋。徹齋抽出來大小兩把木刀。

好久不用了,仍烏油油地發光。

徹齋是左手癖,長刀拿在左手,右手倒提著小刀,霍地站了起來。他微弓的腰背挺直了,臉色紅潤,目光炯炯,眼睛像是比平時大了一倍。

老妻八重,怯怯地與女兒麵麵相覷。

“你,怎麽了?”

“爸爸!”

“你沒有聽見嗎?阿貞!”

八重和阿貞傾耳細聽。

“啊,真的。那是什麽響聲啊?”

不知從哪裏,微微地傳過來刀削木頭的聲音。

徹齋出了庭院,兩手提刀,凜然向聲音的方向走去。與正屋相對處,有棟養馬兼堆什物的房子。

武藏躲在那棟屋後,用小刀削著木刀。用的材料像是硬木杠杆。他們聽見的聲響,正是這個。

“賴漢,給我找到了!”

“啊——”

武藏應聲站起,手中擎著剛做成的木刀。他的臉上閃過一陣喜悅,但那隻是一瞬,立即轉變而成拚命的樣子。徹齋的雙刀擬著中段,殺氣騰騰,咄咄逼人。武藏驀地舉刀,騰地上躍,大吼一聲,迎頭蓋下。

他這一刀,並不是發現對方有懈可乘,乃是粉碎對方殺氣的豪強的一擊。是他誘出鐵耳徹齋,欣喜之餘,轉敗為勝的淩厲之劍。

“啊,獅子劍!”

徹齋邊嚷著,抽身後躍。武藏的刀撲了空,但雙方的架勢,還是平分秋色的。同時,徹齋左手的大刀高舉,向斜劈下,“哢嚓”一聲,與武藏的木刀相碰。武藏覺得手尖一麻,手上的木刀險些脫手,好不容易回手一刀,迎領而下。徹齋右手拔刀,左手進攻。武藏閃身躲開,同時大吼一聲,從正麵又是迎頭一擊。徹齋刀交十字,接住武藏的刀,轉瞬抽出右劍,把武藏的劍向左卸去。好險!左劍臨近,武藏飛身後躍。與這同時,徹齋叫道:“武藏,接刀!”

把右手的小刀,望著武藏擲去。

“噢——”

武藏應聲,用左手接刀。

現在是武藏雙刀了。但徹齋卻回身一轉。

“武藏,攻來!”

他邊說著,邊自顧向前走去。那裏是正屋與子屋之間的狹弄,轉動雙刀確是太仄了,武藏呆了一呆。

“武藏,怯了嗎?”

“呀!”

武藏霎時下了決心,將雙刀擬於中段,跨進狹弄。

“不動劍!”

徹齋在弄中叫道。

徹齋站在狹弄出口,高舉木刀,橫在頭頂,攔在當地。這是泰舍流獨門的架勢:右劈為“高妙劍”,左揮為“風勢劍”。武藏把雙刀擬於中段,數著徹齋的呼吸,一步一步,靜靜地逼向前去。

終於到了弄尾。若在常人,一定在這裏刹住步武,先探對方的動靜。但武藏卻驀地衝出,猛然揮右刀迎頭蓋下。這是出乎徹齋意料的攻擊。好武藏,是乘勢製了對手先機了。

“呀!”

迎著這出其不意的一擊,徹齋輕輕地躍退丈許。武藏隨即騰身一跳,向前撲去。說時遲,那時快,徹齋飄然翻了一個身。

“呀呀!”

就在這一瞬間,失去了徹齋的蹤跡。他像被推下地洞似的感到一陣空虛,好不容易紮住馬步。

“真無之劍!劍刀疾捷如飛馬,火焰叢中好藏身。”

徹齋念念有詞,邁步向前。老妻八重和女兒阿貞,瞪著眼茫然地站著。徹齋走過她們麵前,丟了木刀,取了鐵臿,噔噔噔走出宅院,到了野外。

武藏追在後麵,比試還沒有結束,徹齋的劍氣仍咄咄逼人。假如武藏住腳不前,有了鬆懈,徹齋的臿便會蓋頂而下了。

武藏燃起如虹的鬥誌,敏捷如豹,數著徹齋的呼吸,靜伺徹齋的步調。但徹齋的一步一步結實得有如銅牆鐵壁,沒有絲毫空隙,無法近身。

徹齋略不回頭,循著曠野向前走去。武藏澄心淨息,數著腳步的拍子,想伺機撲去。但徹齋的步調是千變萬化的,有時像踏在磐石之上,有時如履薄冰。風來時,乘風而飄,隨著鬆籟的旋律跳動。時而如淩波的仙子,憑虛禦風而前。

盛夏的烈陽,曬得躁切的武藏汗如雨下,臉色蒼白,隻有眼中閃著如焰的光。

這樣往返於曠野之間,他們穿村落,過森林,一直西行,到了比“切原野”更遼闊的一個曠野中央。綠草地上露出黝黑的地皮,是剛著手開拓的荒野。在那裏,徹齋住了步。

“機不可失!”

武藏緊追上去,大吼一聲:“徹齋看劍!”

丸目藏人佐徹齋居士,仍背朝武藏,刹住腳步。找到這個機會,武藏吼道:“徹齋,看劍!”

他大喝一聲,撲向前去。同一瞬間,徹齋也一聲短喝,把手中鐵臿“啪”的一聲頓在地上。而隨這一頓,武藏的腦門像受了重重一擊,反而踉蹌向後倒退。他眼前金星亂飛,一陣眩暈。

“金剛王寶劍!一擊萬法生,百魔自粉碎,何必分爾我,乾坤一握中。”

徹齋隨口吟誦,若無其事地在處女地上運著鐵臿。

武藏好不容易立定腳跟,茫然地望著徹齋。烈陽當空,鐵臿鋤地的聲音清脆悅耳,泥塊和石子隨著鐵臿的起落四濺。從徹齋的五體發散出來的霸氣,已是無影無蹤了。站在那裏的,隻是一個無邪的農夫罷了。

“無敵!”

武藏低語。

“非我所及!”

武藏為那無邪的農夫所感動,覺得自己與徹齋之間隔著一段遠遠的距離。不,不僅徹齋,一切農人、工人、商人,孜孜不輟的芸芸眾生,好像都是高不可及似的。

金剛王寶劍——那指的不是勞動者敲擊的鐵錐聲,農夫掘土的鐵鍬聲嗎?

“唉,河山何處!”

武藏想起自己過去所走的路是多麽短促,而前途又是多麽遼遠!他抬頭遠眺球磨川對岸盆地盡處起伏的山岡,那前麵的蒼鬱連峰,山巒重疊,展開一片深穀。

“去吧,到那山中去。”

武藏自語。那個深穀,穿過四浦、五木,深入五家莊。這裏是九州南部山脈中最深奧的叢山。武藏改變計劃,不登日向,決定改道由五家莊而至砥用,再出阿蘇。徹齋默默地運動著鐵臿,汗流滿麵。

武藏挨近一步,雙膝落地。

“老師傅!”

“……”

“老師傅!”

徹齋不答。

“多承指示,感澈肺腑;對武藏所創雙刀法,裨益匪淺。自今而後,武藏自當盡心竭慮,決心遵循老師傅修行之路,加緊上進。告辭了,老師傅!祝您健康……”

武藏站起身,也不顧身上泥巴,昂首望著遠山,大踏步而去,旋即隱沒於草原之中。

這時,神瀨、木野、小田三人,也趕來了。

“師傅,武藏先生呢?”

徹齋揩著汗,伸直腰背,猛然回頭:“喂,忙什麽?”

“是。”

三人悄然垂頭。

神瀨緊接著說:“回頭才知道與武藏比劍的事,急急地趕來了。武藏到哪裏去了?我們也無論如何找他比畫……”

“哈,哈,哈……”

徹齋朗聲高笑。

“太遲了!武藏早已走了。”

“到哪裏?”

“問他恁地?你們剛才幸好沒有碰到武藏,要不然,我現在要為你們收屍去了。”

“師傅,為了修業,死何足懼!”

“空話!既已死裏逃生,不可妄動。不許與武藏交手!”

“是。”

三人惶恐地應道。年輕的小田卻說:“師傅,請把比試的情形說一說。”

徹齋手捋白髯,慨然說道:“哎,好俊的功夫!無比的氣魄!他是心術、才智兼優的天才兵法家哪!我假如沒有這五年農耕中的磨煉,也許會倒在他的豪刀之下吧。他的年紀還輕,將來一定會成為古今無雙的大兵法家。”

“那麽,雙刀法呢?”

“已近完璧無瑕了。我家的雙刀,是一刀的變形。他的雙刀是正體,五行生克俱備,自成流派。我真高興能遇上這樣的兵法家。而他,好像也有所得。”

徹齋極口稱揚武藏,而且把比試的經過說了一遍。三人默然諦聽。

“轟隆……”突然槍聲響徹曠野,似乎就在左近不遠。

三人愕然。

徹齋翹首望著槍響的方向,說:“是武藏去的那角。”

神瀨探身向前,著急地說:

“師傅!這個時候開槍的,除非是猅猅丸一黨。而且猅猅丸正在向武藏尋釁呢!”

“噢,你們去看看。”

“是。”

答應了一聲,三人便拔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