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武藏全傳(肆)

山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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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藏臥病五家莊久連子村,承大老官緒方家的老當家和他們全家人的細心看護,為他調醫服藥,但仍一連發了幾天的高燒,一直徘徊在死亡的邊緣。

這幾天,武藏昏迷不醒,時發囈語。老當家的,好幾次搖頭歎息著說:“唉,這個人一定是經曆了很大苦難來的!”

給武藏的心理上最大的打擊,是洞窟中猅猅丸兄妹之死,尤其是加那姬之死。那個洞窟是他們兄妹兩人的隱蔽所,連猅猅丸手下的嘍囉似乎也不知道有這麽一個地方,村裏的人當然更不會知道,所以一直沒有聽到發現兄妹屍體的傳言。嚴密地說,他們兄妹是否確已斷氣,連武藏都不敢遽下斷語。

武藏自少對女性特別拘謹,毋寧有著潔癖,雖曾山盟海誓已有婚嫁之約的阿通,也不曾有過擁抱愛撫的事。而他竟在洞窟中擁抱過加那姬,雖不是戀愛,也非情欲,但身中熱血沸騰,加那姬的血像是流進了自己的血管中來了似的,他感到心的急遽悸動。

這是未曾有過的體驗,使他陷入無可名狀的迷亂中,感到渾身戰栗。武藏在高燒中,好幾次夢見那時的光景——感到全身如焚。他自己好像變成猅猅丸一樣的異族,也去追殺平地上的農民。

第五天夜裏,武藏在夢魘中,突然臉部的筋肉起了一陣**,哼了一聲,呼吸便停止了。

“啊,拿水來!快快!”

老當家的慌忙含了一口水向武藏臉上噴去,一麵挖開牙關,灌進冷水。

“武爺,醒醒!”

老當家的挨近耳邊一叫,武藏忽然彈開兩眼。

“唷,清醒了!”

“挨了一刀被武藏……”

武藏隻這麽喊了一聲,又閉上眼睛,隨即陷入昏睡之中。幸好自此熱度漸漸降低,到天亮時,才從昏睡中清醒過來。

又過了六七天,熱度才完全退清,離了床褥,洗臉梳發之後,正式向老當家的申謝活命之恩。

“哈哈哈,能平安無事,真是莫大的喜事。最初,隻是連連說著囈語……”

“真是慚愧之至。”

“不,那是高熱之故……曾有一次停了呼吸,倒真的急了。好不容易轉過氣來,卻說是被武藏挨上一刀?”老當家的詫異地眨著眼說。這也難怪,雖是囈語,自稱武藏的竟說是“挨了武藏一刀”,好像冒名頂替似的。

“這倒記得很清楚。”

武藏翕上眼睛。那時,他覺得自己變成猅猅丸,正揮刀亂殺成群的農民,忽然出現了另外一個自己——武藏,立即把變成猅猅丸的自己殺傷了。

霎時又成一個自己,跌進墨黑的洞中,一直往下沉。突然,什麽人一把抱住了說:“唷,清醒了!”

一看,竟是丸目徹齋。

“挨了一刀,被武藏……”

武藏記得那時曾這樣回答。之後,便又失去了意識。

現在他不提猅猅丸的名字,隻是說:“我自己變成一個惡漢,追殺著成群良民……”

他把夢中的情景說了一個大概。

“噢,那真奇了。從那時起,熱度便往下降,囈語也沒有了。”

老當家的亮著目光,歎息著說。

“武爺,你是死過一次,重新活轉來的。假如你有什麽罪孽的話,便一筆勾銷了。丸目徹齋是相良聞名的劍聖,就是他救了你的命的。”

武藏也不禁頗受感動。夢雖不足為憑,但他好像確是死裏逃生,跳過了死線似的。而且熱度一退,身心便一天一天爽快,從心中湧上來前所未有的快樂的希望。

擁抱了加那姬之後的迷亂和戰栗,也一掃而光了。現在,他隻剩下年輕的、感情的**。那是被喚醒了的青春和山民的熱血。

過了幾天,武藏的健康已完全恢複,對於生命,湧上來前所未有的堅強的信心,而且劍術也好像比以前剛強許多了。

“唷,現在才是真正完成雙刀型的時候!”

武藏這樣下了決心。幸好老當家的也勸他多靜養一段時期,便接受了他的好意,有時閉門獨坐,有時涉足深山,凝思澄慮,以至寢食皆忘。

如此一月,武藏終於自創一格,參悟了雙刀的奧秘。

“好,去吧!回京去。”

武藏決意下山去了。他決心用這新創的流派來立身,用這一流派來普度世人。他所熟識的京城,在眼底竟映成那麽美麗的天地。

“武藏先生,打擾您來了。”

這時,老當家的帶進來一個三十六歲,商人似的漢子。

“武藏先生,他叫佐助,也是咱們村裏人,整年在外地流動販賣藥材的行商。昨天佐助回來,方知武藏先生是當今譽滿全國的著名劍士。”

老當家的說著,連自己也做了劍士似的,精神奕奕,挺著胸脯。

五家莊在那時便有許多村民自製熊膽或山裏的草藥,販賣到全國各地去。五家莊雖是遠離人間的秘境,而竟成為全國知名的地方,便是緣此。佐助就是販賣藥材的行商之一。

這次,他帶著煆灰的猴腦,出門整整一年,昨天方才回來。

“宮本先生,雖是初次拜會,但先生的大名一路上真是如雷貫耳,聽得太多了。而先生會駕臨這個荒村……真是,真是,說給誰也不會相信。”

佐助像很世故,恭恭敬敬叩下頭去。

這個村莊會有這樣的行商,在武藏也是意料不到的。

“ 是偶然的機會, 攪擾這裏很久了。你出門販藥到些什麽地方呢?”

“是的,以小倉為中心,築前、築後、肥前、豐前等村村落落,都曾走過。”

“噢,小倉?”

“先生,那時我也正在小倉:一刀劈倒佐佐木小次郎那次大決鬥的時候。唷,真是名聞全國的哪。”

“我也聽到的,武藏先生。”

老當家的也接腔說。

武藏紅了臉。提起過去,尤其被當麵稱讚,使他很窘。

佐助也知道武藏在長崎正覺寺被圍攻的事。

“先生去了之後,真是轟動一時,人家盛傳說,宮本武藏刀劈二十勇士哪。”

他還是盛讚著武藏的功夫了得。

“可是,小倉一帶有沒有什麽有趣的新聞?”

武藏轉換了話題。

佐助一聽,拍了一下大腿:“對了,正有一事……”

他挨近一步,接著說道:“有人要我帶口信給先生您呢。”

“什麽?”

這意外的話,使武藏吃了一驚。

“他知道我要回家,說是宮本武藏先生應該也在肥後的什麽地方,也許有機會見到……”

“那又是誰呢?”

“是先生的知交,座頭森都法師。”

“噢,是森都!”

“旅途中,我們常住在一個客棧裏,這次也在小倉的旅館同住了十來天。”

“他怎麽說呢?”

“說是追蹤著先生複仇的三個男女到了小倉,好像有著什麽陰謀,好像對付與先生很有關係的某一個人,請先生趕回小倉,越快越好。大概是這個意思。”

“謝謝你。”

武藏一邊言謝,一邊立即直覺到:某一個人,一定是指悠姬!

武藏抬頭說:“老爺子,這就不得不告辭了。

老當家還是像古代的武士似的,挺直著身子。

他說:“好像有什麽重大的事等著您,勇敢地去吧。”

“是的。”

“你是知道的,山上是這樣安謐,平地上卻滿是戰爭,您可不要落敗哪!”

“是的,絕不……”

“萬一輸了,再回到山裏來。我們祖先便是在平地上打了敗仗的武士。據傳,我們祖先來這裏時,早有土著在這一帶住著。現在當然是與我們一族混在一起了。他們自稱是山神爺的子孫,專靠狩獵為生。現在村人還是年年祭祀山神,就是為此。獵獸的方法,也是他們教的。而那些土著,說不定也是在平地上打了敗仗的。”

“老爺子,你知不知道猅猅丸這個人?”

武藏突然插口說。

“不,不知道。是什麽人?”

老當家搖頭說。

那麽聲勢浩大的猅猅丸,到底沒有把勢力伸展到這裏來。武藏深為慶幸,這和平的山村,幸好沒有為猅猅丸倒行逆施的妄想所騷擾。

“是球磨的山賊,被我在路上殺死了。”

他輕輕地撇過,不談下去了。

可是,逃入山中的熊襲一族,不曉得與老當家剛才所說的,自稱山神子孫的土著,有沒有什麽淵源?過去遠望峰巒,以為隻是隔絕塵寰的大自然的,而竟流轉著如許悠久而神秘的人生,使武藏不得不深為訝異。

第二天早上,武藏離了久連子。雖曾再三推辭,佐助卻堅持要送武藏到下益城的砥用。

已是九月天了——山寒沁人,秋已老了。山穀間的濃霧一開,露出一碧青天。白雲朵朵,繞著峰尖靜靜地浮動。

下到穀口,到了尾根,前麵又是險惡的山路。經推原、小原,出了五家莊,當天便到了砥用。

那天夜裏,在佐助認識的地主家中度過了一宵,第二天早上別了佐助,武藏仍是獨行踽踽,沿著六裏的山路,到了濱町。在這裏,卻使武藏好生躊躇。

向西,是經禦船、六嘉、鯰村而至熊本。向東,則經馬見原而至阿蘇、越小國、杖立,直下中津,是到小倉的近路。

“熊本,有阿通在那裏。”

武藏暗想。在那種情形下分開的阿通!當時他早已斬斷情絲,一無依戀,用千鈞鐵扉,把她幽禁在心的深處去了。但望見前途,將臨熊本,鐵扉似乎也有了縫隙。

“不曉得是否無恙。”

武藏雖曾說過,病人最安全的是寄托佛門,但到底還是放心不下。

哀愁,從心的空隙侵蝕著武藏。

病體支離的阿通,浮上他的眼底。阿通投入了菩薩的懷抱,她的臉上仍是痛苦的。阿通的投奔佛門,不是快樂,而是悲戀的結局。她一定仍是悲泣著的,連佛像都愁眉苦險,滿懷淒涼,一切都是我的罪過!自責之念,不禁油然而起。

“阿通,還死不得,在悲哀未消之前……而你的悲哀,當然得由我來拂拭……”

武藏雖在心中這樣呼喚著,但同時下了決心,不繞道熊本。因為他還沒有自信,能從佛祖懷中奪回阿通。

“要使自己更堅強,奮鬥到底!”

武藏奮然自勵。

“阿通,等著有那麽一天!”

武藏的腳步望東跨西。他的戰場在東,是小倉!悠姬公主,一定有了突變。

“一定是甚內揭發了悠姬的身份,但這樣一來,遭殃的倒是恩人佐渡了。”

武藏揣測著。

“但佐渡手下有很多股肱之臣,尤其是那五個青年。”

武藏的眼底,又浮上來曾與自己有師徒之約的寺尾新太郎等五個青年。

“以佐渡的智略、寺尾的武勇,想該不致服輸。”

但他又想起鴨甚內那堅忍的迫力,和自稱小次郎之妻的鈴姑的可憎眼神。從甚內的身上,發散出蛛網一樣黏黏的東西;鈴姑的目光,則銳利地穿透武藏的心胸。

而武藏對這兩人一直抱著莫名其妙的寬大,不願殺死他們。但這次他卻下了決心:“好,殺死他們!”

除此之外,沒有斷絕禍根的方法了。

自濱町至馬見原,有三裏十二町。在客棧中過了一夜,翌晨一早動身,到中阪岡才能望見阿蘇火山的煙火。到高森又是黃昏。在宮地、內牧、杖立各泊了一宿,北上阿蘇盆地。一路上,他常駐足仰望火山的神火,遠眺著外輪山的雄姿。

落店時,也曾浸在溫泉中慢慢地排遣。在杖立時,他曾這樣想:“到了小倉附近,怕不會有工夫入浴了吧?”

這一假想,後來竟成了事實。雖是為了別的原因,但杖立的溫泉之後,終武藏的一生,便沒有再洗過溫泉浴了。

出了阿燕,還得走好幾天的山路。經過很像球磨的日田盆地,一麵欣賞耶馬溪的名勝,一麵沿著山國川順流而下。武藏飽吸山中的清新氣息,對川水的流轉自如興起無限的感慨。他的心中滿懷著自信與戰誌,而那五方五行雙刀流卻早已成熟了。

月射寒流澄如鏡——武藏兵法中的這一名句,據說就是這次駐足耶馬溪的潭邊,掠過他的心頭的印象,後來凝結而成的。

武藏凜然進平原。但到中津時,他不覺又躊躇起來。

“怎樣進小倉呢?”

武藏心想:假如自己的揣測不錯,甚內一黨真的在計劃揭發悠姬的身世,直接受害的是悠姬本人和長岡佐渡。但陰謀的動機是因我而起,他們的目的也在我身上。他們是利用悠姬去貽害佐渡,借以誘我前來,從中擊殺。怕是早已張下天羅地網,隻等我去自投羅網了。

最好是先見座頭森都一麵。但從哪條路踏進小倉呢?從大路上堂而皇之前進,未始不是乘其不備的奇襲,但對方既是甚內,這也不見得是萬全之策。

武藏在中津住了兩夜,踏勘附近的地勢,選了一條荒草沒脛的小路。

過橋,是沿海岸的大路。向左拐彎,經久保、香春、伊田,前往金田。

距金田不到一裏許的一個部落,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正站在小河的土橋上,寫生著遠山的風景。雖是粗布衣服,看樣子不像普通的農家子弟,大概是隱居的浪人之子吧?

武藏愛畫,而且懂得一點,便走近前去從背後悄悄地窺望。畫得好俊!不像十五六歲鄉下少年的手筆。武藏曾多年住在京阪,與著名的畫家也有交遊,眼力是相當犀利的。

“畫得好!”

少年愕然回頭,見了武藏龐然的異相,更睜大了雙眼,愣愣地望著。

“哈哈哈,我是路過的兵法家,不是什麽壞人。你顧自畫吧。”

“恕我無禮。”少年像是對自己的小心眼感到難為情,恭恭敬敬地道歉著說。

“不,我才是呢。”武藏也微笑著說。

雖然衣著並不考究,但禮貌周到,是一個率真的少年,武藏便自喜歡了。

“我愛畫,不覺前來張望。像是學的雪舟派,是跟師匠學的?”

“不,我沒有師匠,隻是隨便塗抹幾筆。我喜歡雪舟,要是正式學畫,也想學雪舟派。”

“我也喜歡雪舟。”

“我的畫,您看怎樣?”少年以為武藏是同好之士,便掀開了畫冊問道,“這是寫山的,但怎麽也畫不好。”

武藏看著畫冊回道:“山!確不易畫。但你要畫的,是無人的荒山呢,還是有人居住、有鳥獸棲息的山?”

“嗨?”少年張眼低喚。

“還有哪!隔絕人寰、峻險、聳峙的孤峰,胸懷遼闊的母山、女兒山、友山、和平的山、鬥爭的山……”

“我從來沒有想得那麽多,隻是被山勢的美麗吸引住了,一心想把它描繪下來。”

“當然,這樣你才能感應山靈,把握山靈,配上流泉,配上樹木,在一幅畫麵上,寫下美與調和的小宇宙哪。”

“噢,是的,是的!”

少年的雙頰染上熱情的緋色,再次仰頭望著武藏。

武藏朗笑著說:“我是一介武夫,哪裏懂畫呢?剛才說的,也隻是耳聽了畫家說的,但我也加了些意見……當然,單靠理論是畫不好的。”

少年卻一本正經地說:“我就是愛聽這個畫理。你剛才說的畫論,是哪一位畫家說的?”

“這個嗎?那個人就是你所喜歡的雪舟派的名手,叫穀川等伯的畫家。”

“噢,等伯先生!我雖沒有見過他的畫,名字是曉得的。您認識他嗎?”

“在京阪一帶見過兩三次。好俊的人品,畫的氣魄也了不得,可說是當今雪舟派的領袖。可是老弟,你的筆力,很像等伯先生呢!”

“真的嗎?”

少年的眼中閃過一陣光彩。

“你的畫,已不是消遣的畫了。已蘊有探求美的,專門畫家的氣派。

任它埋沒,真太可惜了。”武藏一本正經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