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武藏全傳(肆)

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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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水讓甚內一夥人在洞窟左近,自己單獨潛入。

洞裏黑漆漆的,闐無人聲。

“奇怪!沒有看出他們從這裏離開的樣子……”

一直往裏走,到了那個深不見底的池邊,隱隱地漏出微弱的火光。

他想朝火光前去,但大池擋住了去路,而他又不會遊泳。白鬼等進去時,池水雖曾一度下降,隨後即回複原狀,石橋又沒入水底去了。

“好古怪的洞窟,一定隱藏著什麽秘密。”主水極感興趣地自語。但他目前最重要的事是悠姬,窺探了一會兒,便走出來,向甚內報告。

“頭領!那廝們確在洞窟深處,躲在那裏密議。”

“公主呢?”

“大概也被帶到裏麵的密室去了。可惜一個大池擋在當路,不能進去。”

“哦……我們怎麽辦呢?”

“遲早總得出來,為避人耳目,那廝們一定要在入夜之後出洞,咱們守在這裏截擊吧。”

“好,他們的手下如何?”

“相當了得,不可大意。鈴小姐!到緊要關頭,還得借重您的短銃哪。”

鈴姑冷笑著說:“主水先生,嗾使我們去拚,打算找機會再拐走悠公主顧自逃走的吧。”

“哪,哪,哪有的話!”

“嘻嘻嘻,給我說中了吧?可是,這次倘能成功,算你有本事!你救下悠姬,真想占她身子,倒也有趣。放出本領,正式向武藏挑戰,在情場上一決雌雄。嗨嗨嗨……”

甚內皺著眉。

“鈴小姐,不要給主水澆油了。哪,主水!你還年輕,給女人分了心,兵法上的修業也就到此為止了。第一,悠小姐是門第極高的王侯公主,背後還跟著武藏。除非你能在兵法上淩駕武藏,要不然做了大名。

否則她是不會理睬你的。前次的事,我們一筆勾銷,今後不可造次。”

主水心中冷笑,嘴巴上卻說:“頭領,放心。前次帶悠小姐逃走,是眼見我方敗北,隻是想讓武藏碰一鼻子灰。要不然,咱們不是一敗塗地了嗎?”

“不錯,倒也是的。”

“不讓鈴小姐得手,是不願她背上殺人凶手的罪名哪。”

“哼,主水先生!真的?像你這樣標致的小夥子,居然有這樣的分寸?真是如此,卻沒出息!”鈴姑恨恨地說。

在主水,鈴姑也是最難纏的對手。

“唏!”

主水用手製止。

洞口突然一亮,天主教的一夥,手擎火把出現了。

白發白髯的老武士領頭,率領著胸前掛著十字架的奇異隊伍。隊伍中夾著一乘女用的轎子。

“公主在那乘轎中?”

“準不會錯!”甚內和主水低聲說。

他們分開雜草,搶先等在荒野的小徑兩邊。那條路下去,可通台地東側山麓的村莊。

“頭領!來了!”

“好!讓我先去!”

甚內搖擺著空袖,霎時出現,攔在天主教徒的隊伍前。

“什麽人?”老武士——白鬼,大聲喝問。

“小倉,細川藩下,領內浪人巡檢的官人。”甚內隨口亂編。

“哎,浪人巡檢的官人?”

白鬼懷疑地望著甚內一夥人。

“職責所在,特來檢查。”

“檢查什麽?”

“檢查轎中何人!”

“這卻不能答應!”

“你敢反抗?”

“倘或蠻不講理,雖細川藩下官人,也不寬貸。”

“什麽?雖細川藩下官人也不……不法之徒!看情形,你們竟是官家嚴禁的天主教,謀反的不逞之徒!”

“哦,你們聽著!咱乃南海之王,白鬼的一隊!”

甚內一邊的浪人中,聽見這話,不禁有人驚呼:“呀,白鬼!”

甚內也吃了一驚。提起“白鬼”,是當時著名的海盜。但事到臨頭,卻不容甚內退後。

“什麽?原來是海盜!更難寬饒了。各位,上前!”

甚內邊叫著,邊向後躍退——他隻能在嘴上稱雄。

後麵的浪人,應聲散開,圍成半圓形,一齊拔出大刀。主水當然也夾雜在他們之中。

“蛆蟲!”

白鬼與對悠姬的態度判若兩人,現在儼然是海盜之首了。他兜著下巴說:“兒郎們,上前殺卻!”

“啊!”

白鬼的一隊,丟了手中火把,一齊白刃出鞘,立定架勢。

唯有白鬼一人,悠閑地手捋白髯,挺立在轎子一旁。

“呀!”

“啊!”

雙方的距離,步步逼近了……

黑暗中。勁風疾雨橫掃之下。眼見一人騰地而起,映著火把的餘燼,閃過一道銀蛇。

火花四濺!接著是二十餘人刀碰刀,人撞人,廝打廝纏,攪成一團。墨一般的四周,響起了一片怒號與哀鳴及雜遝的腳步聲。

甚內、鈴姑、孫六三人,躲在附近的岩下,靜靜地看著他們廝殺。

主水雖拔刀在手,但沒有加入亂鬥,離開兩三丈遠,站在沒腰的秋草叢中。

最初雙方勢均力敵,但時間一久,甚內這邊到底盡是成名的劍豪,海盜們漸落下風,接連倒下三人。戰圈慢慢地離轎子遠了。

可是,為首的白鬼,仍貼近轎子,也不拔刀,像枯木一般兀立不動。

甚內矮著身子,躡足到了主水身後。

“主水!”

“什麽事,頭領?”

“你去,去斬白鬼!”

主水躊躇了一下。

“我正在伺機而動哪。”

“看樣子,那老頭夠強,你也許應付不了。”甚內望著白鬼說。

“哪裏!看我斬他!”

主水聳著肩。甚內的話,傷了主水的自尊心;雖說老成,到底年紀還輕。

主水手提大刀,正擬一躍而出。但不知道鈴姑什麽時候來到主水的背後,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主水先生,休去!”

“鈴小姐!請放手。”

“不成!年紀輕輕的,犯不上去同那樣的老頭拚命。”

“鈴小姐,放心。絕不會輸!”

“叫你不要去!把他交給我。武藏雖打不了,這樣的老頭,一槍準死。”

但主水還是掙脫鈴姑,跳了出去。

“白鬼,領刀!”

“唷,你就是剛才的娃兒。”

“白鬼,還我公主!”

“你這傻小子,公主恨透了你哪。休得妄想!”

“什,什麽?拔刀,白鬼!”

說著,主水便揮動長刀,橫掃過去,使的是與佐佐木小次郎的“燕子翻身”極其相似的淩厲刀法。

橫掃過去的長刀,甚內以為白鬼會被攔腰斬為兩段,但刀尖臨近,隻見他縱身一躍,騰空而上。哪知主水的這一刀卻是虛的,半路驀地抽回,待白鬼淩空而下,腳剛點地時,反手再斜劈過去。

“好呀!”

甚內不禁喝彩。一虛一實,好巧妙的二段刀法,這次白鬼準被劈為兩段無疑。但在那間不容發之際,“哢嚓”一聲,火花四散。

“呀呀!”

主水失聲一叫。他的長刀脫手,同時——“小鬼!”

白鬼一聲大喝,他那細長的大刀已往主水的腦門蓋下。好主水,早已抽身後退,避了過去。

“好小子!”

白鬼隨後追去。主水腿快,早已一溜煙跑了。甚內和鈴姑也懾於白鬼的神威,沒命地奔跑。

“等著,小鬼!”

追了一陣,大概是放心不下轎子,白鬼隻好回來。

主水在雜草中跑了半裏許,看看後麵沒人追來,方才刹住腳步。

而這時——

從人高的秋草中,伸出一隻大手,緊緊地扣住了主水的後頸。

“啊,什麽人?”

主水拚命掙紮,但那隻手像是鋼鐵鑄成的,一動不動,愈抑愈緊。

“主水!”

低沉而銳厲的聲音。

“是,是,是誰?放,放,放手!”

“忘了嗎?武藏哪。放安靜些!”

“啊,武,武藏!”

“同你們作戰的是什麽人?”

主水自知不敵,隻好乖乖地回道:“海盜白鬼。”

“哦,為什麽相鬥?”

“為了悠姬公主。”

“什麽?悠姬公主!拐走了公主的,不是你嗎?”

“是的,當初是的,但在洞窟中又被白鬼奪去了。”

“被白鬼,後來呢?”

“白鬼把公主裝在轎中,從洞中出來了。為了奪回公主,與甚內的浪人們等在半路,殺將起來。”

“好,說得好!這次饒你一命,從此改邪歸正,好自為之!”

武藏推開主水,大踏步朝那亂鬥的戰場闖去。他的兩眼如焚,在黑夜中閃著奇異的黃光。

黑暗中,亂鬥仍在進展。海盜雖有死傷,但毫不示怯,頑強地抵抗著。

追主水不著踅了回來的白鬼,仍守在轎子邊上,靜靜地注視著戰況。

他的臉色,冷靜沉著,眼見自己人處於劣勢,卻也絲毫不動聲色。

當武藏從雜草中突然出現,在黑暗裏一步步逼近過來時,他不覺為之一愣,大聲喝問:“什麽人?”

“我乃宮本武藏。前邊可是白鬼?”

距離兩丈許麵前,武藏停步答道。

“噢,武藏!你這兵法家,也同無賴一夥嗎?”

“我隻一人。”

“有何貴幹?”

“我要的是那乘轎子,給我!”

“武藏,你竟也打算把這位吾神所選的聖女,供為邪教的犧牲嗎?”

“什麽邪教?”

“佛教!”

“哦,那麽你的神呢?”

“耶和華,和他的兒子耶穌基督。”

“天主教吧?”

白鬼虔敬地說:“在這荒野中不期邂逅公主,我們奉她為吾神所選的,新的神國日本的真主。現在準備護送她到南方的海島,接受為君的修行。武藏,放手吧!”

“蠢材!”

武藏大聲叱喝,再踏著大步向前邁進,以潮湧一般的氣勢!五尺,一丈……白鬼擋住來勢,也大喝一聲,拔刀擬定正眼。他那淩厲的氣魄,堅如鐵壁,雖以武藏之強,如果不能發現空隙,怕也半步難近。

猛獸襲敵時,必是雙方僵立,俟機而動。兵法的比畫何嚐不是如此?兩敵相對,也必各自住步,相機而發。這才是一般的常規。

白鬼當然依常理推斷,以為自己擬定架勢,足以遏阻武藏的前進。

這正是白鬼的失著。武藏並不如他的預料,仍然瞬息不停,照著原來的步伐,一直邁進。一步、二步、三步!緊緊地逼近過去。

這是出於白鬼意料的。他的腳步稍一浮動, 就在這一瞬間,“哎——呀!”

武藏的巨軀騰空,“伯耆安綱”的寶刀雷電似的穿過夜空。

“嗚——”

白鬼像陀螺般轉動了三兩個圈子,肩胛上湧出一陣血潮。

“嗚,遺憾!”

一聲慘叫,仰身倒下。

聲音雖然不高,但潛力直震地軸的武藏的叱吒,加上白鬼野獸般的慘叫!使生死搏鬥中的甚內一邊的浪人和海盜們,同時吃了一驚。雙方都不自覺地跳開,掉頭看去。

倒下去的白鬼,與提著豪刀仍保持著揮刀姿態的武藏。

“呀呀,頭領!”

“是武藏!”

這兩聲驚叫,是同時發於雙方的。

“什麽武藏?”

站在前麵、船夫裝束的海盜,向對方的浪人問。

“是呀,那是惡鬼!強大的勁敵!剛才,咱們也吃了大虧。”

“各位浪人聽我一言!咱們亟待報頭領之仇,今日的決鬥,可否到此為止?”

那海盜這樣一說,浪人中便有人搭腔說:“好吧!”

於是一齊收去兵刃。

“哪哪,對那漢子!”

海賊們向武藏衝殺前去。

“你那武藏,為何殺我頭領?咱們頭領非比尋常海盜,乃侍奉神的尊貴人物。”

武藏回頭,靜靜地答道:“勿怪!這廝野心太大,卻是不能讓他活著。”

“你這魔鬼!就憑這點殺了他?”

“我要的是這乘轎子。”

“你這頑徒,好不知進退!哈,哈,哈……”那海盜大笑著嚷道。

“兒郞們,上前!”

盡是憫不畏死的莽漢,既不習兵法,也不懂劍術,隻憑實戰的經驗,一鼓作氣的自家流。

他們齊聲呐喊,向武藏衝去。

武藏輕輕地趕走了蜂擁而上的海盜。他不願再殺人,一心惦記著去救悠姬:想必她一定被捆綁在轎中了。

可是,海盜們卻趕散了又來,趕散了又來,死纏著不肯罷手。這才惹起武藏的殺機。

“哦,饒你不死,倒——”

武藏光火揮刀斬了一人。

他那鬼神之勢,一度嚇退了莽漢。但退到三五丈地,卻又聚攏在一起,像是有卷土重來的模樣。

“來吧,夯貨!真不知好歹……”武藏吆喝著,向他們直迎上去。

而在這瞬息的猶豫之間……

偷偷地、沒在草叢中匍匐前來的,是那些被逐於白鬼,一旦逃去的甚內、鈴姑、孫六三人和從武藏手中逃得一命的少年劍士鬆山主水。一見武藏忿於海盜的糾纏,匆匆離開轎子迎著上去時,主水和孫六便一縱而出,跑到轎子前後,把轎杠擱上肩頭,急急踏進原來的深草叢中去了。

武藏向海盜迫近,偶爾回頭,瞥見了被抬進草叢中去的轎子。

他暗叫一聲“不好”,立即回頭追去,但轎子早已不知去向了。風力更強了。他披散著長發,在濕漉漉的雜草間狂奔。

“公主!哪裏去了?答應呀!呼喊吧!”

到後來,他的聲音簡直已成嘶號,但回答的,隻是草間的風嘯之聲罷了。

武藏卻不死心,仍追尋著悠姬,在荒野中無目的地沒命奔馳。

這樣,慘淡的風雨之夜過去,不久天亮了。風雨已停,天空也清朗了。

主水和孫六抬著轎子,甚內和鈴姑跟在轎邊,到了荒野盡頭的斷岩之上。

“現在不要緊了,把轎子放下吧。”甚內在後麵叫道。

“哦,要不然,也吃不消了。主水,我放下了!”

孫六對主水說。

主水也已上氣不接下氣。經過在武藏麵前的大冒險,而且不管好歹沒命地跑在荒草中,直到現在。

“唷,勞煩你們了。可是,轎子中為什麽恁地安靜,一直沒有聲音?

想該是嘴巴裏塞了東西,手腳都給捆住了。真可憐,馬上放你出來了。”

甚內彎下身體,打開轎門。

“公主,悠小姐……唉唉,不對!鈴小姐,你來看看,是怎麽一回事?”

鈴姑探頭一看。

“真的,暈過去了。主水先生,請幫我一下。”

“唉,暈過去了?”

主水趕快上前,把屈著腿橫躺在轎中的悠姬抱了出來。

悠姬在主水的臂彎裏,無力地垂著頭。

“啊啊,公主!頭領,水,水……”

“水嗎?我去!”

孫六說著,一溜煙去了。

“唉,看情形,相當嚴重哪!”

甚內惴惴地望著說。

鈴姑到底是女人,手疾眼快,把鋪在轎中的緋色南蠻氈抽了出來,鋪在地上。

“主水先生,這裏來!”

東方已露魚肚白,淡淡的晨光照在悠姬的臉上。她的臉色如蠟,口眼緊閉,呼吸已完全停止了。

甚內用掌在她的左胸一探,驚叫著說:“不對,雖有些微餘溫,脈已停了。”

這時,孫六連蹦帶跳趕著回來了。

“哪,水來了。”

鈴姑分開悠姬牙關,用手巾浸水將水滴入悠姬口中。

“不成,咽不下去了。”

“啊,死了。”甚內憮然說。

其實,當初誰都知道悠姬早已咽了氣,隻是還抱著一縷希望。

主水茫然,望著悠姬的屍體出神。

鈴姑突然撲向悠姬身上。

“多可憐!多可憐!”

邊嚷著,邊嗚嗚咽咽哭起來了。

若謂矛盾,沒有比這更大的了。曾經那麽憎恨著的,甚而想槍殺她以泄憤的人;那時假如沒有主水從中作梗,鈴姑的槍彈該已貫穿悠姬之胸了。而在其時,她將凱奏勝利,不會因悠姬之死而落下一滴眼淚吧!

甚內和孫六,也用悲痛的眼神望著悠姬的屍體。這兩人並不憎恨悠姬,隻是以她為擊敗武藏的工具,因而倍加珍護而已。但現在,隻有憐憫罷了。

鈴姑則像死了親姐妹一般,貼身痛哭。哭了一會兒,她才霍然站了起來。

“嗨嗨嗨,我這是怎麽了的?死了準仇敵,而竟為之流淚……這妮子,死了還以為自己在武藏身邊哪。”

鈴姑說著,恨恨地笑了起來。然後看著主水說:“主水先生,你才夠可憐的,是初戀的女孩子吧……活著的話,偷看一眼也是好的。主水先生,該哭的隻有你一人哪。甚內哥、岸先生,我們再也不要哭喪著臉了。”

甚內深深地點頭說:“當然哪,已經死了,悲痛也沒用。倒是早早逃離荒野,快快上京去。武藏正拚命追在我們後麵呢!”

主水卻不回答,仰頭望著天空。他忽然掉向甚內說:“頭領,公主的屍體請給我吧。”

“做什麽?”

“我想背她到村裏安葬。”主水感慨地說。

正在這時,附近的雜草簌簌地波動起來,一個巨軀的武士,忽然露出身形。

“呀!”

四人齊聲驚叫,那正是被雨水淋得全身透濕的武藏,突然從深草中冒出來。待他們看見時,已經沒有逃避的時間了。

武藏已看見轎子,但還不曾注意到躺在轎邊的悠姬的屍體。

“甚內!公主呢?”

武藏的聲音銳厲,滿含殺氣。

甚內像是霎時下定決心。

“公主在這裏。”

他懶洋洋地回答,用手指著轎子。

武藏默默地走近前去。

“唷!”

武藏一聲低吟,立即彎下巨軀,用手掌去探她的心髒和嘴唇,檢視著眼睛和口腔,像醫生一般慎重地檢查有無傷痕。當然,武藏也認定她已斷氣了。

“甚內!”武藏鐵青著臉,憤然站起,厲聲叫道,“到底怎樣?照直說!”

追趕著轎子時,武藏惦記著混戰時一個海盜無意中所說的話,心中老大不安。所以他認定公主為甚內所殺。

甚內搖頭答道:“不知道。抬到這裏,打開轎子一看,早已斷氣了。

我們雖曾盡力施救……”

“是被捆綁著的嗎?”

“不,屈著雙腿橫躺在轎中。也許裝上轎子之前,早已死了。”

“不錯,是白鬼們所為!可是,沒有外傷,死得古怪!”

武藏半閉著兩眼,靜靜地沉思。把公主視為神所選擇的聖女,擁戴為新神國日本的真主,帶她到南洋的海島去——他想起白鬼所說的話。

“他的野心可見,但人既已死,又何必……”

武藏心中不決,再度去細看,到底死了不曾。除胸口尚有微溫外,完全是一具屍體了。

這期間,甚內向自己人眨眼,大家點頭會意,鈴姑和孫六等三人霎時跳進亂草中,沒命地跑了。

武藏隻是回頭一瞥,仍把視線轉回到悠姬身上。

但出乎意料地,主水卻單獨留下來,從後麵叫著說:“宮本先生,我來幫忙吧。”

“主水嗎?幫什麽忙?”

“把屍體抬到村中去哪。你當然不願把公主葬在這個荒野裏……”

武藏給主水淩厲的一瞥,突然粗暴地大聲喝道:“蠢貨,要你多管!滾!”

“可是……”

“滾!”

“那麽,我去了。”

主水悲戚地撥開亂草,悄然而去。

曙光漸明,是一碧晴空,東方閃著寶石般金黃色的光彩。

風也靜了,主水早已不知去向。周圍寧靜得聽不見一絲聲息。武藏仍兀立不動,眼睛一瞬不轉凝視著悠姬的屍體。

“聖女!”

他低低地反複著白鬼所說的這一語。躺在曙光中的悠姬,像剛從枝頭摘下來的百合,是那麽清奇絕俗,比平時更肅靜、更美麗,散發著令人不敢褻瀆的尊嚴。

“她在作戰……”

武藏又低聲自語。不敢褻瀆的尊嚴——武藏在其中感覺到了她反抗一切醜惡、一切因習、一切權威,甚至連神都不敢去驚動的、凜然的鬥誌。

“是劍,不是花。”武藏暗想。

但終於,他仰首對天,悲歎之情如潮般接連洶湧。公主是死了。白鬼之所以丟不下屍體,是因她死後仍保有那聖女的尊嚴。

“公主!您曾奮起而戰,現在仍在作戰。而我,竟不能自踐諾言,我知道你始終相信我的援救,一定呼喚著我的名字,直至死的一瞬。慚愧!慚愧!慚愧!”

武藏連呼慚愧。

自幼不曾流過的痛恨之淚,沿著武藏蒼白的兩頰,淌著下來了。

晨曦燦爛地照射在悠姬的身上。她那臉龐,發散出高潔的清香。

武藏再度肅然正襟誦道:“公主!可敬!可敬!……”

這時,武藏愕然張大了兩眼。

他覺得公主的口角像是抽搐了一下。

他把臉貼近去,再靜靜地凝神注視。

“啊!”

這次,明明白白地看見她的嘴角在顫動了。武藏彎身下去,輕輕地握住公主的手腕。雖極微弱,但確有了脈搏。胸前也開始微微地波動了。

“公主!”

武藏邊叫著想去扶她,但倏地又住了手,是怕稍一移動她,她的呼吸便會停止,脈搏也會斷了。她的呼吸是那麽輕微,脈搏也是若有若無的。

武藏屈一膝跪在地上,雖是滿心喜悅,但仍惴惴不安。悠姬蠟一樣蒼白的兩頰,漸漸紅潤了。呼吸也漸漸順暢了。但武藏還是像化石似的,屏住呼吸,瞪著悠姬。

十一

“啊,公主!”武藏不禁歡呼。

從死亡中掙紮著出來的悠姬,好不容易睜開了那雙澄清的瞳神。她訝異地望著周圍,很快地發現蹲在一旁的武藏。

“啊,武藏先生……”

她伸出手,眼中閃著輝煌的光彩。

武藏悄悄地握住她的手。

“公主萬幸!你複活過來了!”

“武藏先生!你到底來了。我一直期待!一直堅信著!”

聲音雖低,但滿含著勝利的喜悅。

武藏也以同樣的心情,接口說:“是的,到底給我趕上了,我們勝利了!”

悠姬很快地恢複元氣,不久便可以坐起來了。

白鬼既死,已無法查究他給悠姬呷下的所謂毒酒,是不是一種強力的安眠藥。

他們兩人各把自己的經曆簡略地訴說了一遍,心中都充滿著對未來的勇氣與決心。

以前的戰鬥是激烈的,但今後也許更甚……談話告一段落,兩人默默地眺望著豐前的平原盡頭,周防灘頭的波濤在烈日下洶湧——他們的胸中滿懷著希望與鬥誌。

“武藏先生,你沉浸於劍!”悠姬呼了一口氣說。

“是的,劍是我的一切。而你隻是藝術!”武藏瞪著眼睛說。

“我向文學。”

“哦,文學?”

“以前,我彷徨在繪畫與文學之間,現在已下了決心。我的胸中沸騰的思潮,非借文學不能表達。而繪畫則讓三十郎……”

“是的,我知道,你與三十郎不同之處……三十郎確是畫家……”

“那麽,三十郎在哪裏呢?”

“我讓他在山腳下白川村等著。”

“那麽武藏先生……”

“去吧,能走動嗎?”

“能!”

悠姬毅然站了起來。

黑夜裏,平尾台雖隻是廣漠的無邊荒野,到了白天,秋草叢中野花競放,卻是別有風情的。聳立嵯峨的白色奇岩,也像成群的綿羊,竟是那麽溫柔可愛。

雖是行人踐踏而成的荒徑,但透過峽穀的樹木,能下瞰腳下的白川村。

悠姬以結實的步調,踏著荒徑前進。不久,臨近山下的窪地時,悠姬停步叫道:“呀!主水!”

十二

主水站在當路的岩上,亮著雙眼,直視著武藏與悠姬。

悠姬幽幽地說:“武藏先生,殺了那廝!”

“什麽殺了他?”

武藏一直沒有殺死主水的意思,不僅隻是因為他年輕,倒是對他無端地產生興趣。

“是的,請您殺了他!那小子曾私戀我,多麽下流!”

悠姬剛才訴說時,沒有提到這一事。可是武藏對此並沒感到意外,隻是對悠姬的潔癖深為感動罷了。僅僅是為了心中戀慕,便視為莫大的汙辱。她那純潔與孤高,是迥異於一般女性的。

武藏雖懷疑她的這份純潔是否能持之終身而不渝,可是他尊重這白玉無瑕之心,願意為之護衛。

“好,殺死他!”武藏斷然說。

但要追殺這疾如狡鬼的幻術少年,卻非容易。

“主水,為懲你邪惡之心,決定殺你!”

武藏人隨聲起,“嗒嗒嗒”,向主水所站的岩上躥去。這時,主水早已離開岩石,勢如脫兔,衝入秋草叢中去了。

“哎——呀!”

裂帛似的叱喝從武藏口中迸發。他霎時拔出小刀,往草叢中主水身後飛擲過去。

“呀!”

主水慘叫一聲,倒了下去。武藏從岩上一躍而下,走上前去。沒有血,也許是碰到刀背,但已暈過去了。要不然,便是斷了頸骨。武藏拾起小刀,納入鞘中。

“公主,你該看見。隻是無足道的少年,沒有給他補上最後一刀。”

武藏回來,告訴悠姬說。

默默又走了一段路,武藏突然開口:“公主,前途有很深的泥沼,嫌髒便不能過去。”

“我不會嫌髒的。髒了,可以洗淨。”悠姬毅然回道。

武藏微笑著說:“髒了可以洗淨,不錯,武藏會替你舀水。”

“武藏先生,我堅信著你,永遠……”

悠姬的眼中閃動著熱切的光芒。

十三

武藏與悠姬到了峽穀時,背後的斷崖上起了人聲。

“先生!”

“公主!”

回頭一看,寺尾新太郎等五人團,正在向他們揮手。

兩人也默默地揮手。

“先生,珍重……”

“公主也……”

“有機會再來小倉。”

“上京時定來拜謁!”

青年們口口聲聲地告別。

他們兩人一一頷首致謝。

這時,五個青年背後又出現了一個獵裝的武士。

“唷,相爺!”

“伯父!”

武藏與悠姬慌忙躬身施禮。佐渡不愧是智囊,最後終於看穿武藏與悠姬的本意,放不下心,借狩獵為名,微服來了平尾台。

雙方都有說不盡的話,但現在隻能感慨無涯地遙遙相望。武藏再施一禮,大步走了。

悠姬也不回頭,楚楚地跟在武藏身後。

他們的前途,當然是京阪地區。那裏有許多知己在等著武藏,也有更多的敵人在窺伺著他。

德川與大阪城,表麵上雖保持著平靜,冷戰卻更見白熱化了。

桃山文化在那裏競勝爭豔,仍甚燦爛。

武藏偕同悠姬與三十郎前往那裏。但甚內與鈴姑、孫六三人,已早一步進入京阪地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