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武藏全傳(肆)

萬裏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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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見嗎?”

森都問道。

“唉,雖未動手,但有七八個武士……”

公主看見了遙遙後方的人影閃動,直覺地這樣下了判斷。

“哦——”

“說不定武藏先生也?”

“公主,不要管,咱們走吧!”

森都說著,提起拐杖。大家都知道森都是完全的瞎子,但感覺卻靈敏得驚人,所以後來竟有人傳說森都是假瞎子。瞎子而能同光眼人一般行動,已足驚人,倘而光眼人能一生裝著瞎子而不露破綻,更不容易。

“走吧。”

公主也加緊了腳步。

這時站在地藏王堂前的七八個人影,確是岩田富嶽一夥的浪人。他們一眼望著武藏和伊織,便向左右揮手為號,躲在路邊的同夥,隨即一擁而出。

“各位。陣容!”

富嶽簡短地一吼——想該是以前有過的經驗,立即四人一排,每排各隔丈許,向後接連得老遠老遠。

富嶽單獨居前,等著武藏而來。這時他突然想起主水不見,便問:“鬆山先生呢?”

“真的?”

大家都麵麵相覷。

“鬆山先生!”

富嶽高聲呼喚,但沒有回答。

“哼,原來這廝!”

富嶽雖霎時警覺,卻已沒有讓他有憤慨的餘裕了;武藏與伊織,已一步一步走近前來。富嶽高聳兩肩,瞪著漸漸迫近的兩人,兀然不動。

右首鬆林盡處,是品川的海濱,左首是一片田地。沿路上除了這間地藏王堂,沒有人家了。

武藏在前,伊織隨後,兩人都若無其事地朝富嶽走過來。武藏那悠閑的步武,是旁若無人的。

“武藏!”

岩田富嶽急躁地叫道。

“叫我嗎?”

武藏像出乎意料似的,停下腳步。

“武藏,你這懦夫!為什麽不到約定的地點常教寺野去?”

“噢,你就是叫岩田富嶽的那個浪人嗎?”

“正是富嶽,快快回答!”

武藏淡淡地笑說:“ 抱歉得很, 你的信確是收到了, 但忘了拆看。”

富嶽因屈辱而全身震顫。

“唔,什麽,忘了?”

他邊說著,邊向橫一躍;是在後的伊織向前跨步,與武藏並肩了。

還有什麽好問的!富嶽雖明知無話可說,但心中急躁,無端地總想說他幾句。

就在他向橫躍退時,捧腹笑道:“哈,哈,哈……忘了?虧你說得嘴響,隻是懦夫的口實!”

“那樣也好。”

武藏坦然回答。

“要不然,便是為了要泄我眾人之氣的老手法。”

“哦,那樣也好。”

富嶽終於忍不住大聲喝道:“一齊上前!”

“啊!”

最前排的四人,霎時拔出大刀。但因武藏與伊織搶前了一步,四人便一邊拔劍,同時向後倒退。

武藏與伊織仍空著雙手,未去觸及刀把。鋼鐵般的壓力,重重地緊逼過去,使四人綽刀在手,毫無施展餘地。

又是一步,二步!武藏與伊織毫不躊躇地,並足前進。四人連連倒退,撞在第二排的四人身上。

“呀!”

第二排的四人,原想分開前排的人上前的,但他們也一樣地連連後退,變成了八人一團,亂糟糟地碰在第三排人身上。

而武藏與伊織,還是用原來的步武,步步逼緊。

“喂,為什麽退後?上前上前!”

富嶽自己雖也連連後退,但邊退邊嚷著,仍是沒有一人敢上前。

富嶽所布的這一陣勢,是四人一排,分批殺進,以一部分人用輪戰法使敵方疲於奔命,另一部分則繞過敵後,從前後左右進攻,使對方顧此失彼的一種戰法。

但前隊既不能進擊,陣形先自潰散,接著第五、第六兩排也陷入混亂,鬧成一堆了。

加上,遠在後方的幾排,因不知前方情況,反向前推進,也潰不成形,隻是亂擠亂喊,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武藏一看,時機已熟,便停下腳步,低聲言道:“伊織,拔刀!”

“是。”

伊織搶前一步,雙刀出鞘,身隨刀進,轉入鬧成一團的敵人群中。

“啊啊!”

“哎!”

慘號悲鳴之聲,即隨著爆發了。

集結羸弱,也能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就是以量勝質的原理。組織的力量,就是根據這一原理而來,且被公認為不可動搖的真理。

可是事實上,雖是嚴密的組織,鋼鐵一般的團結,也不能說是絕對的保障。鐵錘一揮,岩石為碎;多數人往往敗於少數,甚至一人之手。

品川地藏王堂前的決鬥,武藏正是以大鐵錘的威力,一擊而摧毀了富嶽精心組織起來的陣勢。他們的陣形,顯然是全盤潰散了。

這樣一來,人數眾多反成不利,雖盡是成名的劍客,卻也不能隨心所欲發揮威力,完全成了烏合之眾,爭先恐後跳入左右稻田中去了。富嶽的叱吒,又有何用!

這期間,武藏仍是空著雙手,悠閑地一步步前進。

“父親,就此罷休。”

“哦——”

瞬息間手刃了六七個浪人,伊織不再追殺,手提大刀,跟在武藏後麵。

“哇啊,哇啊!”

這時,爆發出陣陣的喊聲。町奉行堀三左衛門所率領的官方捕快,從四麵八方的稻田中擁出來了。

浪人們像蒙在鼓裏,不知道怎麽一回事,正在茫然呆立之間,已被二三百名捕快,團團圍在核心。

“那壁廂所站的浪人們聽著!爾等行動可疑,著即逮捕。快快放下武器,隨同本衙解府聽審!”堀三左衛門嚴重地宣道。

“什麽,行動可疑?”岩田富嶽前跨一步,開口問道,“是否明知岩田富嶽?”

“當然哪!”

“是明知奉閣老諸侯的密諭,為將軍家效勞的岩田?”

“然也。是閣老協議的命令!”

“確是不錯嗎?”

“不必囉唆!”

富嶽的臉上頓時殺氣騰騰,與剛才對武藏時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惡狠狠地瞪著兩眼。

“唔,看來是與武藏勾結的陰謀,本人自問清白,不勞牽掛,請即回頭!”

“有話向法曹去說!”

“什麽,法曹?誰耐煩!就此了斷……”

富嶽霎時拔出大刀。

“各位,上前!”

“噢噢!”

浪人們原已拔刀在手,霎時四散立定架勢。這情形與對武藏時又自不同,個個人精神百倍、鬥誌淩霄。

“父親,又發生怪事了。”伊織一麵拭刀入鞘,一麵說道。

武藏駐足回頭一瞥,隨說:“走吧,伊織!與咱們無關。”

“是。”

他們剛一走動,後麵的喊殺之聲驟起,接著是亂糟糟一片嘈雜。

“哼,浪人們正在拚命哪。”武藏並不回顧,自語著說。

伊織回頭一望道:“看樣子捕快們反落下風了。”

“是吧,盡是出色的兵法家啦。”

“父親,請勿見責。岩田富嶽既為奉行所嫌疑,未知由利公主怎樣?”

“哦,公主是聰明人,還有森都跟著,不會波及。而且,這倒是公主擺脫那些人的好機會哪。不必擔心!”

伊織這才放下心事。

亂鬥好像愈演愈烈,過路的行人,都遠遠地駐足觀望。但武藏不停,顧自走去。

“伊織,剛才如何?”

“是。有父親的靠山在後,真是如入無人之境,一無阻撓。可是,在父親麵前,敵人為什麽那樣無力呢?真是奇怪!”

“伊織,靜下心來想想,便不難領悟了。有時,寡能勝眾!記著,運用如不得法,人數眾多反受限製。結集了百人,隻有百人的力量。但個人的力量是無限的,擴而大之,足以充塞天地之間。懂了嗎,伊織?”

伊織歪著腦袋說:“像是,似懂非懂……”

“好了,好了,將來自能領悟。”

呐喊的聲音漸遠。後麵響起一陣馬蹄的聲音,漸來漸近。

一騎,二騎,三騎,四騎……騎馬的武士到了武藏與伊織身後,戛然收韁,翻身落馬。

“武藏!”

“武藏先生!”

武藏回頭一看,衝口叫道:“呀,各位……”

武藏與伊織退立道旁,躬身施禮。那些武士,便是鬆平伊豆守領頭,跟著是北條安房守、蒼龍軒和波多野二郎左衛門四人。

“武藏,聽說浪人們對你攔路截擊,所以趕了來的。”伊豆守微笑著說。

“我也偶爾風聞,便馳馬前來。”安房守接口說。

蒼龍軒像是不勝依依地說:“原想再勞駕惠臨敝寓一敘的……適才聽說富嶽一夥襲擊先生,乃偕同波多野兄匆匆趕來了。”

“可是武藏!”伊豆守用猜謎似的口吻問道,“請問你躲開了富嶽指定的決鬥場所,真意為何?是兵法上的虛實,或者另有緣由?町奉行一邊,也曾為此險些錯了哪。”

武藏惶恐地回道:“殿下!這不是兵法上的虛實,完全是武藏個人的任性罷了。”

“那麽,為的是不願與富嶽這夥人周旋吧?天下無雙的武藏,而竟與一介無賴的浪人為敵,也太過笑話了。武藏,實不相瞞,我也曾這樣推測的哪。”

伊豆守說著,浮上快意的微笑。

武藏更是誠惶誠恐地回道:“不,殿下!我自己也隻是一介浪人,怎敢因對方是浪人,便存輕視之心。”

“哦哦——”

伊豆守不解地偏著腦袋。

武藏繼續說:“即使對方是第一流的名兵法家,我如不感興趣,還是不顧而去。這完全是出於武藏一人的任性罷了。”

“哦,武藏!這樣有時會受世人的詈罵吧!”

“明鑒。但詈罵也甘於接受。”

伊豆守還想開口發問,安房守卻製止了他,接口問道:“武藏先生,你最近心境的進展,使安房守深有所感。你謙虛著說是因為任性,但那正是置身於自由無礙的世界的心境。是嗎,武藏先生?”

武藏悄悄地,像自語似的回道:“惶恐之至。武藏近日才能收回了心的自由似的。距真諦固然尚遠,但向那萬裏一空的境地,一心在求精進而已。”

“什麽,萬裏一空?”伊豆守沉吟著說。

安房守也隨口唱和,卻接著說:“不錯。那麽,一個敵人和千個敵人相同,而常教寺野和品川地藏堂前也初無二致。江戶和京都沒有不同,而且,將軍也罷,浪人也罷,乞丐也罷,都無差別。”

這時,伊豆守恍然而悟,拍膝叫道:“剛才你逼退浪人們的那個氣魄,也是基於萬裏一空的境地而來的兵法吧?”

武藏毅然答道:“殿下,正是如此。但我既非禪宗和尚,不能領會一切,了悟一切。我隻是踏著四大皆空而進,自己卻仍臻於真‘空’。我所負的業障太重,覺得宇宙與人生仍是謎一般深不可測。那麽殿下!各位珍重……”

武藏深施一禮,大踏步地回頭走了。

“宮本先生!”蒼龍軒依依不舍地叫道。

他知道這位巨人,是不會再有重來江戶的一天了。現在蒼龍軒所暗中策劃的,是全國第一流兵法家的大會賽,近日正在調派匹對的人物。——這一計策,居然被他促成,便是翌年——寬永十一年在江戶城舉行的禦前比武。他絕對不期望武藏出場,卻在武藏身邊發現了伊織,而且選定柳生新陰流的駿足荒木又右衛門為其匹對。

“宮本先生!”波多野搶前幾步說,“承先生指點,填補了一傳流的缺陷,因此決定改稱一轉流了。”

武藏再次回過頭來,向眾人深深一禮。他對波多野特別致以祝福的目禮。

喊殺之聲早已寂然,富嶽以下的浪人,想已一一就縛。夜色漸濃,深深地裹住了海天、田野和路麵。武藏與伊織,沒入那如霧的夜色中去了。

這樣,武藏離了江戶。由利公主與森都也走了。但那天最早離開江戶的,卻是鬆山主水。他離開浪人館,到門前的京屋轉了一轉,就此直趨品川,急急地別了江戶。

他的腳步輕快。擺脫浪人館的生活,像是從泥淖中拔身出來一般,感到滿身清爽。

“浪費掉了徒然的歲月!”

他在心中反複自語著。七八年來,他承認自己一無進步,反見墮落。功夫疏懶了,兵法上走入岔路。

“是生活的錯誤!”

他這樣下了結論。

當然,他並沒有就此放棄對武藏的競爭心。也沒有斬斷對由利公主的癡情。更沒有喪失堅強的自信。他承認自己敗於武藏,他承認與由利公主的情愛已是破裂,但他絕不承認一切就此終止。

“等著看吧,武藏!”

“由利公主喲!總有一天,我會教你投入我的懷抱!”

他昂然闊步,高聲呼喊!他的心中燃著對明日的希望。他想從心中,把昨夜以前充滿著侮辱的生活一拭而淨。

可是,浪人館中的生活,是否盡是侮辱呢?他在昨天之中,有沒有遺忘了什麽寶貴的東西呢?他為什麽沒有想起阿光呢?

主水這個人原來就有一個缺點,時常把最重要的東西遺忘喪失,乃至失之交臂。

總之,他比武藏,比由利公主都先離開江戶,卻是不幸中之大幸。

假如在半路碰上武藏或由利公主,也許又要發生意外的事端了。

“一切留待九州再說……”

主水心想著,一直向西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