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決殺2
這一路廝殺,真是讓蕭君默感到驚心動魄!
原因倒不在於守衛大殿的玄甲衛進行了頑強的抵抗,而是每當蕭君默他們進攻受阻的時候,便有冥藏舵的臥底瞬間露出真麵目,砍殺正與其並肩作戰的甲士,讓蕭君默他們得以撕開一個缺口,繼續往內殿突入。
而這些冥藏舵的臥底,不僅有玄甲衛,還有殿中省的官吏和內侍省的宦官,甚至還有好幾個宮女!
這些人暴露後,為了掩護他們進攻,往往主動殿後,遂很快便被玄甲衛砍?殺。
毫無疑問,他們是一群隨時可以為冥藏犧牲的死士!
蕭君默既驚且歎——王弘義到底有什麽魔力,可以讓他們如此忠誠、如此心甘情願地為他賣命?!
而更讓蕭君默心驚的是:這九成宮裏到底還藏著多少冥藏舵的死士?!
僅僅一炷香工夫後,他們便成功殺進了內殿。
寬大豪華的龍床就位於內殿的中央,四周垂落著半透明的金黃色帷幔,裏麵端坐著一個人。可當蕭君默看清這個人的麵目時,臉上不禁泛起了苦笑。
李恪。
坐在龍**的人,竟然是全身甲冑的李恪。
很顯然,他們在行動前一刻收到的,仍然是一份假情報——李世民根本就不在這裏!
意識到這一點時,王弘義忍不住罵了聲娘,然後揮刀便要衝上去。
“交給我吧。”蕭君默攔住了他,“我跟吳王也算有點交情,就讓我們自己了結吧。”
這時,方才被阻滯的那些玄甲衛已經追了進來,王弘義、華靈兒和手下們不得不掉頭應戰。蕭君默提著滴血的龍首刀,徑直走到龍床前,隔著帷幔與李恪四目相?對。
“你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李恪冷冷道。
“我有的選嗎?”蕭君默淡然一笑。
“我在驪山救了你,為此丟掉了太子之位,你就這麽報答我?”
“我救過你兩次,你也還了我兩次,咱倆扯平了,誰也不欠誰。”
“這麽說,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看來是這樣,咱倆都沒的選。”
另一頭,王弘義一邊砍殺一邊大喊:“君默,別跟他囉唆,快動手!”
蕭君默用雙手握住刀柄,慢慢舉起了龍首刀,仿佛那刀有千鈞之重:“來吧,吳王殿下,讓我們所有的恩怨,都在今夜了結吧!”
李恪眼中殺機頓熾,然後爆出一聲厲叱,從龍**一躍而起,手中橫刀刺破帷幔,刀尖直逼蕭君默的眼睛。
龍首刀寒光一閃。
鏗的一聲,雙刃相交,餘音悠長……
崔紹順利打開鐵柵欄,及時接應了韋老六、郗岩等人。
此時,王弘義那一路也剛剛從玄武門進入宮城,戰鬥還沒打響。
出了下水道,崔紹和主簿在前麵用口令開路,而韋老六、郗岩等人則緊隨其後實施暗殺,將玄甲衛的崗哨和小股巡邏隊一一清除。很快,他們便神不知鬼不覺地登上山頂,摸到了丹霄殿前的一片樹林裏。
“目標在裏麵嗎?”韋老六問崔紹。
“隻有長孫無忌和李治。”崔紹啐了一口唾沫,“李恪那小子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韋老六一聽,頓時有些猶豫。
“動手吧!”郗岩道,“殺一個算一個,免得貽誤戰機,夜長夢多!”
“這位兄弟說得對!”崔紹附和道。
韋老六又想了想,然後大手一揮:“上!”
地牢裏,楚離桑怒視著假扮成徐婉娘的老者:“原來你不是醫師!”
“不,老朽的確是醫師。”老者站起身來,笑了笑,“隻不過,老朽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就是先生座下的冥藏右使,老朽姓顏,顏色的顏。”
楚離桑冷笑:“顏右使這麽一大把年紀了,還玩這麽下作的把戲?”
顏右使不以為忤,反而哈哈一笑:“請小姐原諒,這都是先生的吩咐,老朽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冥藏為何要讓你這麽做?”
“自從把你接過來,先生就料到你不會安分,肯定會千方百計尋找徐婉娘的下落。”顏右使道,“所以,先生決定做個試驗。”
“試驗?”楚離桑蹙眉,“什麽意思?”
“如果你真的不顧一切要尋找徐婉娘的下落,那麽先生便讓我把實情都告訴你,免得你做出什麽傷害自己的事情。”顏右使說著,又補充了一句,“你知道的,先生一向很在乎你。”
楚離桑一聽他要說出實情,頓時目光一亮:“那你快說,我姨娘和黛麗絲她們在哪兒?”
顏右使眼中掠過一絲微妙的神色,咂巴了一下嘴,似乎有點難以啟齒。
楚離桑捕捉到了他異樣的表情,然後又仔細看著他身上的衣服,可以確定正是徐婉娘的衣裳,而且胸前居然有幾簇暗紅的血跡。
她驀然一驚,心裏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你實話告訴我,我姨娘她們……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顏右使道:“先生吩咐過,告訴你實情之前,你必須先答應一件事。”
“什麽事?”
“你必須老老實實在這兒待著,不可再生事,也不能再逃跑。”
“行,我答應你。”
楚離桑想,我跑不跑,也得看你到底要告訴我什麽。
蕭君默和李恪繞著龍床打了數十回合,仍然不分勝負。
王弘義一邊抵擋著蜂擁而來的玄甲衛,一邊偷眼觀察他們的戰況,心中大為焦急——突襲行動貴在速戰速決,時間拖得越久,對己方就越不利!
有好幾次,王弘義都想抽身去幫蕭君默,無奈總是被對手死死纏住。
正當他心煩意亂之時,龍床後麵忽然傳來蕭君默的一聲暴喝,緊接著便是一聲兵刃刺入鎧甲的鈍響。王弘義趕緊回頭,透過龍床的帷幔,但見蕭君默與李恪緊緊貼在了一起,而蕭君默手中的龍首刀有一半從李恪的背後露了出來。
得手了!
王弘義大喜,奮力砍倒了麵前的一名玄甲衛,然後對蕭君默、華靈兒和剩餘的手下大喊:“咱們走!”
龍床後麵,蕭君默猛然抽出龍首刀,一股鮮血噴濺而出,染紅了帷幔。
李恪圓睜雙目,手捂著腹部,緩緩向後倒下。
蕭君默麵無表情地蹲下來,幫他合上了雙目。
“快走君默,別磨蹭了!”王弘義又喊了一聲,帶著華靈兒等人向邊門退卻。蕭君默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恪最後一眼,快步朝邊門跑去。
血從李恪腹部的傷口中汩汩而出……
從邊門殺出大寶殿後,他們發現外麵已經亂成了一團。
戰鬥打響後,駐守在玄武門的武候衛便傾巢而出。一到大寶殿外,看見他們的長官和一撥兄弟正與玄甲衛廝殺,又聽韋挺大喊“玄甲衛造反了”,當然二話不說加入了戰團。武候衛的身手雖然不及玄甲衛,但憑著人多勢眾,竟然將玄甲衛牢牢壓製住了。
趁雙方殺得難解難分之際,王弘義、蕭君默、華靈兒帶著餘下的十幾人立刻殺往附近的鹹亨殿,卻仍不見李世民蹤影。緊接著,眾人又先後突入了四五座殿閣,還是一無所獲。最後,在錦繡閣附近的一片樹林裏,他們撞見了一名殿中省的直長。王弘義正要揮刀,那人慌忙大叫“先生”,並迅速對出了冥藏舵的接頭暗號。王弘義大喜,忙問李世民現在何處。那人答道:李世民就躲在大寶殿東南方向約一裏外的排雲殿。
眾人喜出望外,立刻由此人領路,快速趕到了排雲殿。
排雲殿是九成宮中一座中小規模的殿宇,遠離主殿落群,周遭林木繁茂,顯得幽深靜謐。殿前站著數十名玄甲衛,都處於高度戒備狀態,個個持刀在手。王弘義迅速觀察了一下,便命那個直長和其他手下從正麵強攻,吸引守衛的注意力,然後與蕭君默、華靈兒一起繞到了大殿後方。
殿後的防衛相對鬆懈,三人悄無聲息地除掉了七八個崗哨,順利摸進了內殿。
內殿燈火昏暗,顯然是李世民為了掩蓋行藏有意為之。
此刻,李世民正腰懸佩劍、身著便裝,在殿中來回踱步,趙德全、尹修文和一名小宦官侍立一旁,大氣也不敢出。
“外麵的情形到底如何,怎麽也沒人來回個話?!”李世民一臉怒容,沉聲質?問。
“回……回大家,”趙德全顫聲道,“已經派了好些人去打聽了,應該馬上會有消息。另外,大寶殿那邊有吳王在呢,定能將那幫賊人誅殺,請大家勿憂。”
“是啊陛下,您還是保重龍體要緊。”尹修文也趕緊道,“吳王向來勇武過人,不會讓陛下失望的。”
“你們錯了,吳王他已經下地獄了。”
一個倨傲而又得意的聲音驀然響起,李世民等人同時一驚,全都愣住了。
王弘義從暗處走了過來,左邊是蕭君默,右邊是華靈兒。
李世民萬般驚愕,唰的一聲抽出佩劍。趙德全、尹修文和小宦官慌忙擋在他身?前。
三人走到五步開外站定。王弘義想了想,又往前邁了一步,然後注視著李世民,笑道:“李世民,你不是一直想抓我嗎?現在我自己送上門來了,你一定備感驚喜吧?”
李世民迎著王弘義的目光,與他無聲地對峙了片刻,隨即發出了一陣朗聲大?笑。
王弘義微微蹙眉:“李世民,你都死到臨頭了,還這麽高興?”
“是啊,朕高興,朕非常高興!”李世民泰然自若,“朕做夢都想抓住你,可惜一直未能如願,而今略施小計,你便主動把人頭送來了,朕又豈能不高興?”
王弘義的眉頭擰得更深了,腦中在一瞬間閃過無數畫麵。突然,他意識到了什麽,剛想舉起手中的刀,蕭君默和華靈兒已經一左一右把刀架上了他的頸項。
“王弘義,結束了。”蕭君默奪過王弘義的刀扔在一旁,淡淡道,“血已經流得夠多了,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
王弘義死死地盯著蕭君默,眼中燃燒著一團驚愕和憤怒的火焰……
丹霄殿是一座“回”字形的三層殿閣,四麵皆可觀景,中間圍著一片開闊的中庭,庭中有一口池塘,塘邊是一座精致的八角亭。
當韋老六、郗岩、崔紹帶著六七十人殺進來的時候,一路都沒遇到什麽像樣的抵抗。如此異乎尋常的順利,不由令韋老六有些心底發毛。直到殺入中庭,望見李治和長孫無忌竟然悠閑自在地坐在亭子裏品茗,他才驀然意識到,這很可能是一個陷阱。
他聲嘶力竭地對手下大喊:“撤!”
然而,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這聲“撤”字剛剛從他的口中飛出,便有數百名玄甲衛從四周的房間裏衝了出來,把他們團團包圍,明顯就是甕中捉鱉之勢。
而更讓韋老六沒想到的是,還沒等他回過神來,站在他身邊的郗岩竟突然發難,揮起橫刀一刀刺穿了他的脖頸。
鮮血噴湧而出。
韋老六怒目圓睜,左手捂著血如泉湧的脖子,右手舉刀想要反擊,可舉到一半便無力地垂了下去,然後整個人直挺挺地仆倒在地,頃刻間便斷氣了。
這一路人馬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郗岩的手下,所以郗岩剛一動手,便有數名手下同時出手,解決了崔紹。緊接著,他們便與周圍的玄甲衛聯手,開始對那幾十個韋老六的手下展開了屠殺。
由於雙方兵力太過懸殊,加之韋老六已死,這些手下群龍無首、軍心渙散,所以戰鬥並沒有持續太久。隻過了一盞茶工夫,這些人便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當然,郗岩這邊也付出了一定的代價。戰鬥結束時,他身邊隻剩下十幾個人,而他本人的肩膀也挨了一刀,鮮血浸濕了他的半邊衣襟。
亭子裏,李治站了起來,麵帶微笑,輕輕拍了幾下掌,以示對郗岩等人的勖?勉。
郗岩出於禮節,便雙拳一抱,躬了躬身。
可沒有人料到,就在他躬身的瞬間,二樓的回廊上突然冒出上百名玄甲衛的弓箭手,個個箭在弦上,並且全都拉了滿弓。與此同時,周遭的玄甲衛迅速後撤,把偌大一個中庭全都留給了他們。
郗岩瞬間反應過來,發出一聲暴喝,揮刀衝向了八角亭。
亭子中,李治獰笑了一下,右手向下一揮。
如蝗箭矢立刻從四麵八方飛來,霎時便把郗岩和他的手下全都射成了刺蝟。
郗岩從頭到腳,密密麻麻地中了不下二十箭。
他倒地之前,用盡最後的力氣嘶喊了一聲:“李治,我操你八輩祖宗!”
最後這血腥的一幕,並不在原計劃之內。長孫無忌不無驚愕地站了起來,望著郗岩等人一個個頹然倒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
“雉奴!你搞什麽名堂?他們是蕭君默的人,並不是王弘義的徒眾,而且剛剛還立了功,你怎麽可以……”
“舅父說得對。”李治淡淡道,“正因為他們是蕭君默的人,才要趁此機會順手解決掉,以免後患。我這麽做,有什麽錯嗎?”
長孫無忌一想,蕭君默並非自己和李治的盟友,趁此機會清除他的勢力,的確不能算錯,甚至可以說是頗有遠見的做法。隻是這麽幹畢竟有些見不得光,所以心裏一時難以接受。
“你下此狠手,該如何跟蕭君默解釋?”
“這個簡單。”李治仍舊笑道,“我會很沉痛地告訴他,他這些兄弟在行動中不幸犧牲了,為我大唐社稷光榮捐軀了!然後我會向父皇請旨,重重撫恤他們。”
長孫無忌瞥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麽。
今夜的李治,仿佛完全變了一個人……不,也許他本來就是這麽一個人!
長孫無忌這麽想著,內心不由生出了一絲隱憂。
地牢中,顏右使向楚離桑講述了他數月前跟隨王弘義夜襲芝蘭樓的經過。
那天夜裏,王弘義、韋老六帶著十幾個精幹手下潛入芝蘭樓,遭到了那個護院老漢的偷襲,一下就折了兩個兄弟,傷了一個。他們殺了老漢後,在樓梯口撞上一個婆娘,又折了一個兄弟,然後砍殺了她,衝上了二樓。
這時候,樓上的三個女人都驚醒了。那個小丫鬟先跑了出來,被韋老六一刀砍倒,不料黛麗絲竟從背後冒了出來,拿著一把剪刀插在了韋老六背上。所幸這女子不會武功,插得不深。韋老六大怒,回身一刀就刺入了她的腹部。
王弘義本不欲殺黛麗絲,見狀趕緊喝止。韋老六抽回了刀。黛麗絲跌跌撞撞跑向徐婉娘的臥房,徐婉娘剛好迎出來,便一把抱住了她。這也就是徐婉娘身上有血跡的原因。
黛麗絲躺在徐婉娘懷中,叫了一聲“娘”便咽氣了。徐婉娘悲痛欲絕。王弘義命人把徐婉娘帶走,徐婉娘奮力掙脫,說她自己會走,並質問他們是什麽人,為何無故殺人害命。王弘義麵有愧色,道:“嫂夫人,在下是隱太子當年的摯友,今日不請自來,多有得罪。但在下並無惡意,隻是想把你轉移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
徐婉娘顯然不知“隱太子”是何人,一臉懵懂。王弘義反應過來,便改口說是“毗沙門”。徐婉娘渾身一震,眼中竟流下淚來。
王弘義見狀,也是滿懷傷感。
就在這時,誰也意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徐婉娘趁他們不備,突然衝上走廊,翻過欄杆,從二樓摔了下去。
王弘義等人大驚失色,慌忙跑到樓下。
徐婉娘傷得很重,一看就知道不行了。王弘義眼眶泛紅,抱起徐婉娘,問她可有遺言。徐婉娘看著他,眼神忽然變得異常清澈,說了這麽一句話:“告訴君默,我去跟他父親團聚了,讓他不要難過。我和他父親會在天上看著他,我們會永遠陪伴著他……”
說完,徐婉娘便斷氣了。
王弘義默默流下了眼淚。良久之後,他才命韋老六把徐婉娘和黛麗絲的屍體都帶走。韋老六有些不解,問帶走屍體有何用。王弘義突然扇了他一耳光,怒道:“咱們不能讓蕭君默知道他娘已經死了,隻能讓他以為咱們綁架了她,你懂不?懂?!”
韋老六這才恍然大悟,又給了自己幾個嘴巴,然後便命手下們抬起徐婉娘和黛麗絲的屍體,跟著王弘義離開了……
聽顏右使說完,楚離桑早已淚流滿麵。
聽到黛麗絲臨終前喊了徐婉娘一聲“娘”,楚離桑的眼淚便已奪眶而出,後來又聽到徐婉娘的遺言,淚水就更是不可遏止地爬了她一臉。她沒想到,徐婉娘臨終時的神誌會變得那麽清醒,竟然會給蕭君默留下遺言。由此可見,當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蕭君默的時候,當彌漫在她眼中的那層薄霧忽然散盡的那一刻,她其實就已經認出蕭君默是她的兒子了,所以才會不由自主地叫出隱太子的小名“毗沙門”。
“你們把我姨娘和黛麗絲埋在了何處?”楚離桑強忍著心中的悲傷,問道。
顏右使歎了口氣:“在西邊的高陽原,隱太子墓的邊上。”
“既然人都埋了,你們還留著姨娘的衣裳做什麽?”
顏右使苦笑了一下:“先生說,留著衣裳,是為了日後給蕭君默留個念想。”
楚離桑一聽,心裏又是一陣酸楚。這幾個月來,蕭君默一直認定他母親隻是被王弘義綁架了,可事實上卻早已陰陽永隔。她真不敢想象蕭君默得知這個真相後會怎麽樣……
這時,地牢門口一陣嘈雜,接著便看見綠袖被幾個黑衣人押了進來。她身上綁了繩索,嘴裏還塞著塊布,隻能拚命掙紮、嗚嗚連聲。
“快把她放開!”楚離桑怒視顏右使。
“我會放開她,不過……”顏右使道,“為了不再出現意外,老朽必須把你們倆分開。希望小姐不要再輕舉妄動,否則,老朽隻能拿她開刀了。”說著便示意那些人把綠袖帶了出去。
“現在,隻能委屈小姐在這兒待兩天。”顏右使接著道,“先生和蕭君默他們辦完事,頂多過兩天就回來了,到時候咱們都是一家人,就無須再委屈小姐了。”
楚離桑聞言,不由擔心起了九成宮的情況。
數日前,當蕭君默把九成宮的這個計劃告訴她的時候,唯一的顧忌便是被王弘義綁架的徐婉娘。楚離桑遂自告奮勇,說設計讓王弘義“接”她過來,她便可探察徐婉娘的下落。蕭君默擔心她的安危,起初堅決不答應。可楚離桑說自己是王弘義的女兒,他隻會防著她,肯定不會傷害她。蕭君默思忖良久,最後才同意這個辦?法。
此刻,顏右使已帶人離去,地牢裏一片寂靜。
楚離桑黯然坐在地上。
她在心裏一遍遍祈求上蒼,保佑蕭君默行動順利,安然歸來……
九成宮,排雲殿。
王弘義瞪著血紅的眼睛怒視蕭君默:“小子,你今天跟李世民一塊算計我,就不想想自己的明天嗎?以你的身份,李世民又豈能放過你?!”
蕭君默笑而不語。
“哦?冥藏先生想說什麽?”李世民收刀入鞘,撥開擋在身前的趙德全等人,饒有興味道,“蕭君默是什麽身份,可否說來聽聽?”
王弘義冷笑:“說出來怕嚇著你。”
李世民哈哈一笑:“朕這輩子,還真沒怕過什麽東西。你說吧,朕洗耳恭?聽!”
“你知道蕭君默是誰的兒子嗎?”
“不就是蕭鶴年嗎?”
“蕭鶴年隻是他的養父。”
“哦?這麽說,他還有生父?”
“當然!”
“那他生父是誰?”
王弘義獰笑了一下,一字一頓道:“就是當年被你殺害的隱太子!”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李世民聽完,表情卻絲毫沒變,隻有眉毛動了動:“就這事嗎?這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王弘義頓時目瞪口呆。
他當然不知道,早在十天前的深夜,蕭君默便已潛入太極宮,與李世民進行了一次開誠布公的徹夜長談……
那天夜裏,蕭君默化裝成宦官,迫使趙德全把他帶進了甘露殿。當時,李世民仍在伏案研究《蘭亭序》,忽然感覺身邊好像站著一個人,抬頭一看,頓時色變,回身操起一把劍,唰地一下就把劍尖抵在了蕭君默的額頭,沉聲道:“蕭君默,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闖到朕的寢宮裏來!你到底有幾個腦袋?!”
“臣隻有一個腦袋,陛下要的話,隨時可以拿去。”蕭君默坦然自若,“不過,臣今夜為何主動把腦袋送過來,陛下不想問一問嗎?”
李世民想了想,冷冷一笑:“行,那你說,你到底想做什麽?”
“臣今天來,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稟報陛下。”
“何事?”
“臣的出身。”
“出身?”
“是的。臣隻是蕭鶴年的養子,臣的生父,另有其人。”
“生父?”李世民眉頭一皺,“你的生父是誰,又與朕何幹?”
“若是普通人,當然與陛下無關。隻可惜,臣的生父不僅與陛下有關,而且幹係甚深。”
李世民的眉頭擰得更深了,依稀察覺到了什麽:“說下去。”
蕭君默凝視著他,緩緩道:“臣的生父,便是陛下的同胞兄長——隱太子李建?成。”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一聲驚雷,令李世民渾身一震,連持劍的手都劇烈抖動了起來。
“不可能!”李世民遽然變色,“隱太子哪兒來你這號兒子?!你竟敢當麵欺君,就不怕朕滅你三族嗎?!”
蕭君默苦笑:“倘若陛下真的要滅臣三族,恐怕我李唐皇族就噍類無遺了。”
“放肆!”李世民龍顏大怒,“再敢胡言,朕馬上砍了你!”
“陛下息怒。”蕭君默很平靜,“臣完全理解您此刻的心情,當初得知這個真相,臣也萬萬不敢相信。可遺憾的是,這就是事實。”
“你有何證據?憑什麽敢這麽說?”
蕭君默知道他肯定會這麽問,便從懷中掏出了一遝信紙,遞了過去。李世民想接,卻又怕蕭君默對他不利,有些猶豫。
蕭君默一笑:“陛下,假如臣想害您,方才就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
李世民一想也對。方才自己埋頭書案,毫無防備,他要動手早就動了。猶豫片刻後,終於接過信紙,回到禦案前坐下,把劍也放在案上,然後又瞟了蕭君默一?眼。
蕭君默一直靜靜地站在原地。
李世民這才把目光挪到信紙上。突然,一個個熟悉的行書字體映入了他的眼?簾。
魏徵!
這分明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魏徵的字。所以,還沒看內容,李世民心裏就已經信了一半了。因為魏徵當年便是隱太子的心腹,由他所道出的蕭君默的身世真相,又怎麽會是假的呢?
隨著李世民一頁頁地讀下去,當年那段隱秘、曲折而又充滿悲情的往事便一幕幕浮現在了他的眼前。看到最後,李世民心中已是百感交集、五味雜陳,連眼圈也微微泛紅了。
蕭君默看著他,一直等到他心情稍稍平複,才道:“陛下現在信了吧?”
李世民黯然不語。
“陛下,臣自知說出這個真相後,恐怕難逃一死,不過在死之前,臣還想幫朝廷做件事,望陛下恩準。”
“何事?”不知道為什麽,看完這封信後,李世民心裏竟然生出了隱隱的愧?疚。
“臣希望幫朝廷抓住王弘義,並徹底鏟除其安插在朝中的所有細作!”
李世民倏然抬起目光,冷冷一笑:“好大的口氣!王弘義這幫逆黨若有那麽好對付,朕又何須等到今日?”
“是的。正因為他們不好對付,臣今夜才會冒死入宮,向陛下獻計。”
“你有何計?”李世民半信半疑。
“王弘義一直想跟臣聯手,刺殺陛下,臣正是想利用這一點,將計就計,引蛇出洞,再將其一網打盡。”
“你們不是已經在驪山聯手過了嗎?”李世民揶揄道,“如果你真是隱太子的遺孤,那你有什麽理由不答應他呢?朕可是你的殺父仇人啊!”
“啟稟陛下,臣固然是隱太子的遺孤,但臣更是大唐的臣子。臣當年入職玄甲衛時便已宣誓,必誓死捍衛社稷、捍衛陛下!除非臣死了,否則臣永遠不會背棄誓言!”蕭君默正色道,“至於驪山發生的事,臣事先便已看出那人是陛下的替身,所以才會動手,此事臣當時便已向吳王殿下說明,陛下可以查證。”
“即便如此,殺朕的替身難道就無罪了嗎?”
“是,臣是有罪,但臣也是逼不得已。”
“你有何不得已?”
“臣的母親被王弘義綁架了,如果臣不假意與他聯手,家母便會有性命之?憂。”
“什麽,”李世民一怔,“你母親被他綁架了?”
“是的陛下。正如魏太師在信中所言,王弘義一直在暗中查找家母的下落,最後便綁架了家母。”
李世民聞言,心中的愧疚之感更深了:“這麽說,王弘義一直是以此在脅迫?你?”
“是的,所以臣才打算將計就計。”
“可你母親尚在王弘義手中,如此一來,她豈不是更危險了?”
“多謝陛下垂念。但自古忠孝難以兩全,臣也隻能先對朝廷盡忠,而後才對家母盡孝。”
李世民一聽,微微動容,遂緩了緩口氣:“嗯,忠心可嘉!那就說說你的計策吧,如何將王弘義和他的逆黨徹底鏟除?”
蕭君默隨即將整個九成宮避暑的計劃和盤托出。
李世民聽完,眉頭緊鎖,片刻後才道:“你這個計劃,是要讓朕以身犯險?啊!”
“請陛下恕罪。臣並非沒有顧慮到此,但王弘義的勢力已打入朝廷多年,誰也不知道如今的外朝和內廷中,到底隱藏著多少冥藏舵的細作;倘若不用這個辦法,即使捕殺了王弘義,也很難將潛伏在朝廷的整個冥藏舵勢力連根拔起!”
李世民思忖良久,不得不承認蕭君默說得有道理,便原則上同意了。之後,他們又討論了計劃的各種細節。李世民不斷提問,蕭君默對答如流,直到雄雞報曉、東方既白,才把整個計劃確定了下來。
經過這一夜的相處和討論,李世民忽然覺得跟這個年輕人在一起,有一種很融洽、很舒服的感覺。
其實並不奇怪,自己跟他本來便是叔侄,李世民想。
“君默……”當蕭君默要告辭下殿的時候,李世民叫住了他,然後走到他麵前,道,“朕答應你,此事若成,朕會給你……應得的一切。”
蕭君默明白皇帝的意思,也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但此時無須多言,便抱拳躬身道:“謝陛下隆恩!”
此刻,在排雲殿中,王弘義終於意識到大勢已去。
他萬般無奈地發現,跟李世民鬥了這麽多年,自己最終還是輸了,而且這次是一敗塗地,再也沒有任何翻盤的可能。
然而,這並不等於李世民可以笑到最後。
因為,王弘義的牌並沒有全部打光。雖然失敗的結局已不可逆轉,他至少還有最後一招,那就是玉石俱焚,與李世民同歸於盡!
王弘義麵無表情,暗暗朝某人使了個眼色。
李世民身後的那個小宦官突然發難,從袖中摸出一把匕首,飛快刺向李世民的後心。
此時所有人都以為塵埃落定,連蕭君默也放鬆了警惕。直到小宦官發動,他才驀然驚覺,遂一個箭步衝上去,推開了李世民,同時飛起一腳,將小宦官踢飛了出去。而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尹修文突然右手一揚,一枚袖箭從袖口激射而?出。
本來這支箭也是射向李世民的,可由於蕭君默推開了他,又站到了他的位置,所以袖箭便徑直朝著蕭君默的胸口射來。
蕭君默剛剛抬腳踹飛那個小宦官,重心不穩,根本來不及躲閃。眼看袖箭倏忽即至,華靈兒飛身一擋,袖箭沒入了她的胸膛。
尹修文大怒,正欲抬手再射,後腦突然重重挨了一拳,整個人倒在了地上,當即暈厥。打出這一拳的人是趙德全。
趁此混亂之機,王弘義朝李世民撲了過來。李世民拔劍在手,做好了迎戰的準備。可就在這時,一群玄甲衛殺了進來,團團圍住了王弘義,為首之人竟然是李?恪!
李恪手裏提著一顆血肉模糊的首級,扔到了王弘義的腳下。
王弘義定睛一看,頓時目眥欲裂。
那是韋挺的頭顱。
見李世民已然安全,蕭君默趕緊抱起了地上的華靈兒。
就這麽片刻工夫,她的整張臉便已經發紫了。很顯然,她中的袖箭上抹了劇?毒。
“華姑娘……”蕭君默雙目赤紅,萬般焦急。
“都這會兒了,你……還不肯叫我一聲靈兒嗎?”華靈兒勉力露出了一個笑?容。
蕭君默的眼淚奪眶而出:“靈兒……”
“行了,能死在你懷裏,我華靈兒……此生無憾了。”華靈兒又笑了一下,然後一股暗紅的鮮血便從她的嘴角流了出來。
蕭君默雙手顫抖著,抬頭對愣在一旁的趙德全大吼:“還愣著幹什麽,快去叫太醫啊!”
趙德全回過神來,剛拔腿要走,華靈兒的頭便往下一勾,一動不動了。
蕭君默一震,旋即把她緊緊抱在了懷裏,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潸然而下。
這時,王弘義已經被製服了。幾名玄甲衛把他死死按跪在地上。李恪蹲在他麵前,笑著道:“是不是很納悶,我明明已經死在了你的麵前,怎麽又活過來了?”
王弘義拚命掙紮,發出一陣陣野獸般的低吼。
原來,李恪事先在鎧甲裏麵的腰部位置綁了一包羊血,蕭君默的刀其實隻是從他的腋下刺入,雖然刺穿了鎧甲,但隻把那個血包捅破了而已,並未傷及皮肉。而當時他們故意站在了龍床後麵,王弘義既忙於廝殺,又隔著影影綽綽的帷幔,根本看不清實際狀況,所以便想當然地以為蕭君默刺中了李恪。後來,蕭君默把刀抽出之後,又有一串鮮血濺在了帷幔上,王弘義便愈發相信李恪被殺死了。
李世民走到蕭君默身旁,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此時,原本為了配合行動故意躲起來的宦官宮女們陸續走了出來,開始清理戰場。趙德全命人拿了一床錦被,輕輕蓋在了華靈兒的屍身上。
蕭君默木然起身,依依不舍地看著她的屍體被抬了出去。
同時,王弘義、尹修文、小宦官也都被玄甲衛押走了。李世民目送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忽然道:“君默,朕有一個疑問,百思不解,不知你能否幫朕解惑?”
“陛下請講。”
“那個小黃門,頂多也就十六七歲,從小就入宮了,王弘義究竟是怎麽籠絡了他,又是怎麽把他變成一個死士的呢?難道王弘義會什麽魔法,能夠蠱惑人心?嗎?”
蕭君默想了想,淡淡一笑:“對,王弘義確有魔法,也的確可以蠱惑人心。”
李世民聽出他話中有話:“哦?怎麽講?”
“臣接下來要說的話,可能對陛下多有不敬,還請陛下恕罪。”
李世民嗬嗬一笑:“你對朕不敬的事還幹得少嗎?說吧,朕赦你無罪便是。”
“謝陛下。臣猜測,您若是去查一下那個小黃門的家世,一定可以在他的家族長輩中,發現死於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的人。”蕭君默緩緩道,“要麽是叔伯,要麽是祖父,甚至可能是從未謀麵的父親。同理,今夜九成宮中的絕大多數死士,想必也跟這個小黃門有著同樣的家史。所以,王弘義的魔法,其實便是兩個字——複仇。隻要能喚醒這些人複仇的信念,他不就能輕而易舉地蠱惑人心,乃至操縱人心了嗎?”
李世民恍然。
但恍然之後,也唯有苦笑而已。
他萬萬沒想到,時間過去了這麽久,當年那場政變的血腥味卻一直沒有散去,至今仍然彌漫在大唐朝廷之上,也彌漫在許許多多人的心間。他本以為貞觀盛世的陽光,一定可以驅散武德九年那一夜的黑暗,可直到今天他才發現:自己錯了。
原來,人心並不那麽容易放下仇恨。
事實上,蕭君默能夠把這些死士的心態分析得這麽透徹,何嚐不是因為他內心也有這種“複仇”的情結呢?
所幸,這個年輕人最後還是選擇了放下,選擇了寬恕。
僅此一點,李世民便覺得從今往後一定要善待他、補償他,給予他應得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