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十章 這才是謎底2

字體:16+-

我吸了一口煙,噴出,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因為是你讓我去找劉定偉的,當我看見他被紗布包紮起來,想起他在半年前想放火自焚,突然一下子就反應過來,在精神病院裏,救我的那個怪物不是鬼,而是一個被重度燒傷的人。”我把頭轉向劉定偉,“福利院的房間裏什麽也沒有,院方不讓他用手機,和外界聯係都受到控製,你們總得找到辦法交流,所以我猜測,劉定偉一定有辦法逃出那個福利院,就像他能輕而易舉進入那個瘋人院一樣,那麽隻要跟著劉定偉,就一定能夠找到你,你們根本就是一夥的。”

“這不是重點,”周炳國搖搖頭,“藏個手機還是很容易的事兒,更何況即使出了福利院也沒必要見麵,公用電話多的是。”

“我確實不能確認,但我猜劉定偉一定會來找你。”

“為什麽?”

“為什麽?”我嘲笑著反問,“你這樣做,這樣把我牽扯進來,又一次一次地把我救出來,不就是等著這一天嗎?等著我來見你,如果劉定偉不來找你,我們怎麽能夠在這見麵?”

周炳國愣了一愣,笑了,“你很聰明,說實話,”他的表情沉重起來,“我確實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你,所以故意留了這個破綻,我在想如果你沒有想到這條線索,那麽,那麽——就隻能隨你自生自滅了!”

我的心裏一寒,這話是什麽意思?如果我沒有琢磨出這一點,現在就必須在逃亡的路上繼續亡命,沒準兒現在已經被警察擊斃了。

“拜你所賜,我很榮幸地又見到你了,你才是真正的李舒然。”我直麵他,“或者說李舒然隻是個代號,每個人都可以是他,但真正幕後指使的其實一直是你。”

周炳國又笑了笑,“說來聽聽,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一步一步得出這個結論的。”

“從我確認自己沒有瘋的那一刻就懷疑你了。”我重複道,“當初林慕自殺之後,是你替我做的心理評估和疏導,是你把我調入了A部門,在你牽頭的工作組裏工作,從一開始你就選擇了我作為這個計劃中的替罪羊!”

“何以見得是替罪羊?”

“因為根本就是你想殺侯文傑!”我大膽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周炳國眉頭皺了皺,看得出他未料到我會想到這一點,不過他又很快恢複了表情,“遲早你要知道的,既然你已經有了懷疑,我現在就告訴你,殺侯文傑是我的主意;陷害也是我的主意,是我備份了你的心理評估報告,否則他們不會那麽輕易就把你當成精神病來處理。這樣也正中他們的下懷,他們需要有一個人出來背黑鍋,需要侯文傑的死是一場意外,所以才有精神病人無動機殺害他這一看似很荒唐的解釋——比起調查真凶,他們更希望息事寧人。”

我想周炳國所謂的他們,就是 J市公安局長那幫人了,“你為什麽要殺侯文傑,他跟你無冤無仇?”

“他確實跟我無冤無仇,可你知不知道,侯文傑是死有餘辜?”周炳國掏出一根煙,為自己點上,“死一百次也不夠。”

“此話怎講?”

“960320。”周炳國報著這串熟悉的數字。

我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和那個拾荒老頭有關?”

“沒錯,”周炳國又笑了,“當年惡作劇的那個少年就是侯文傑,他喝醉酒之後,在半夜膽大包天地傷害了那個老頭,而這僅僅是因為樂趣,在他的眼裏所有的人命都是不值一錢的,他早就應該抵命,可現在呢,坐著名車,住著豪宅,還成為了年輕人的偶像?你不覺得這事兒更荒唐嗎?這一切隻是因為他有一個公安係統裏的父親,所以才敢如此無法無天。”

“胡嗎個踩到了他們尾巴?”我嚐試著問道。

“胡嗎個是個好警察,介入這個案子,很快就發現了線索。”

“所以也被精神病了?”

周炳國嚴肅而又威嚴地回答著,“法律被踐踏了。代價是胡嗎個、一個好警察的前途;還有那個死不瞑目的拾荒老人;包括管文明,誰也想不到在這個事件中,他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受到了心理和生理上的巨大打擊,讓他失去了遠遠超出我們想象的東西,所以才有了後麵一係列的連環謀殺案。難道他不應該出來負責?”

“就算是這樣,”我說著,“我不想說一些更官方的話——可就算是這樣,難道你就可以用這種方式來解決?你可以報警,以你的資曆完全可以找到更高層來解決這事兒,而不是像現在。”

我說著,其實心裏還是隻打寒戰,如果周炳國所說屬實,那麽我就能理解為什麽精神病院有人要謀害我了,比起侯文傑的死,有些人更希望有人因為其他的罪名來讓這事迅速地解決,顯然他們並不滿足我僅僅“被精神病”,他們更希望我死,而不是再深入調查下去。

周炳國笑笑,“你還年輕,不懂政治,如果什麽事兒都能黑白分明,還需要警察幹什麽?”

我猛然想起了周炳國曾經的那個理想,他要建立一個犯罪心理評估檔案,作為量刑的考量,也記得他說這個理想已經很難實現了,所以就用這種方式,接替了法院,私懲罪犯?不用想,侯文傑自然在他的考量標準中被判了死刑。

“你所做的一切都在為今天鋪墊?都在為將謀殺侯文傑的罪名栽贓給我,從一開始你就已經知道管文明就是凶手了?可你這麽做根本就害死了兩個無辜的人。”

“你是說馮天天嗎?”周炳國冷笑,“你知不知道馮天天是侯文傑的情人,兩人一直保持著不正當的男女關係,當初馮天天在公安局宣傳科的時候,就是她封鎖了侯文傑的媒體消息,是從犯,是讓拾荒老人得不到更多人知情的罪魁禍首,你說她是不是也該死呢?”

我一時語塞,無法反駁。

“那何久安呢?”我再次找到了回擊的手段,“那個替真正的何久安死去的臨時工呢?難道他也該死?”我大聲說著,照周炳國的說法,不用想,公安局長何久安顯然也是當年的幫凶之一。

“那隻是個意外。”周炳國麻木地說道,“何久安局長的職位得來得如此肮髒,他是靠踩著胡嗎個才走到今天的,他也該死,隻不過出了點小小的意外。”

“意外?你說得輕鬆,這是一條人命。他也有老婆孩子。”

周炳國沉默了,隔了一會,平靜地冒出了一句:“做什麽事兒都是需要犧牲的。”

“所以就可以犧牲無辜?而且,你還犧牲了管文明?你故意把他留著,因為這個時候你已經洞悉了他的心理,知道如何刺激他,如何讓這樣一個具有雙重人格的病人,再次變成野獸,讓他‘出山’殺掉馮天天與何久安,然後又能把自己的嫌疑推得一幹二淨。”

“說得沒錯。”

“既然你能讓劉定偉跟著你做事兒,自然也能知道黃玉芬的所作所為,是你想要殺害你老婆的吧?”我偏著腦袋,嘲諷地看著劉定偉。

“不是我,是劉定偉。”劉定偉說道。我皺了皺眉頭。

“是劉定偉自己堅持不下去了。”周炳國把話接了過去,我又點了一支煙,把原來的煙頭丟在地上,用腳踩滅,這一過程持續了幾秒鍾,可我還是沒有明白周炳國的意思。

“說。”

“王小山當初調查自己妹妹的案子,自然逃不過拾荒老人的那篇報道,其實我們也正是以此找到管文明的線索的。可除此之外,你一定不知道,劉定偉也成了王小山的朋友。劉和管也是莫逆之交,按照劉定偉的說法,管文明隻有在他的麵前,才能算是一個正常的人,每次殺完人之後,他都會去找劉定偉傾訴,從一開始劉定偉就知道管文明是大懸案的凶手,他們無話不談,而且——黃玉芬因失子之痛,而開始屠殺嬰兒,不得不說受了管文明很大的影響。”

周炳國吸了一口煙,“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問過我,變態殺手會不會因為共同的氣場,而彼此成為朋友?說實話,我不知道。但現在有一個案例明確地告訴我們,變態殺手是會影響別人的,它會像一種傳染病,傳染給正常人,起碼管文明就把他發泄憤怒的方式,傳染給了黃玉芬。後者用著同樣的手段,在發泄自己的苦悶。反倒是劉定偉免疫力強。但這更是種煎熬,一邊是妻子,一邊是最好的朋友、救命恩人,都是殺人凶手。”

“你能夠明白他當時的心情嗎?”周炳國歎了一口氣,“劉定偉最後自己放棄了,他不想再這樣下去,決定和他們一起從這個世界消失。這也是我們最後找到管文明和黃玉芬的直接原因。”

周炳國站了起來。

“隻不過劉定偉沒有選擇報警,可能他覺得自己無法做出這樣的事情,所以把事情告訴了當年受害者的弟弟王小山。”他指了指邊上,“劉定偉已經死了,他在那次自焚中沒有被救回來,現在站在你麵前替代他的是王小山。”

“老王?”我驚訝地看著他,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劉定偉死了,他才是王小山,兩人調包了?

難怪警方一直搜查不到王小山,他代替了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當然找不到。

可這點是怎麽做到的呢?我狐疑地看著劉定偉,不對,王小山**的皮膚燒傷的痕跡明顯,根本不可能是化妝的。難道如此巧合,王小山也受過火傷?

如果這樣的話是否太巧了,就在半年前我還見過老王的廬山真麵目,短短半年間,他和劉定偉同時發生的意外?我想著,突然一個難以相信的可能在腦海浮現,我盯著王小山,看著這個身高中等的普通男人,回憶著他的臉孔。

兩人並不回答,仿佛在等我自己去破解謎題。

我嚐試著問道,“你故意自焚,來隱藏自己的身份?”

周炳國又笑了,證明我的猜測準確。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兒,覺得難以置信。

“劉定偉自焚不幸死了,王小山卻活了下來,我們來了個狸貓換太子,完成了這一點。這是個時間差,也正是如此,在黃玉芬死後,他自毀容貌,躲過了警方的追捕。”

我實在很難想象,一個人為了自己的妹妹居然可以犧牲到這種地步?在警察調查了多年依然未破管文明案之後,兄妹情深的王小山千裏迢迢趕到 J市,獨自調查真相,最後被周炳國拉攏,甚至不惜自殘來達到目的?

看來這不僅是一個規模宏大的計劃,而且周炳國還找到一群願意為他赴湯蹈火的夥伴!

周炳國先讓王小山以李舒然的名義寫信給我,吊起我的好奇心,把我牽扯進去,然後第一次到了 J市之後,沒有去找管文明,而是把黃玉芬繩之以法了。這樣做的目的,自然是在為後來的事兒做準備。

一方麵,他通知當年胡嗎個的親信,市局宣傳科的老李,有計劃地將我們開始調查當年懸案的事兒公布出去,並把它偽裝成一起媒體事故,想必這中間馮天天和何久安的名字,就是經過深思熟慮,穿插在那些新聞關鍵的位置的。此舉恰恰能夠激起管文明的憤怒,讓他成為炮灰。

那個假林慕想必也是他找人扮演的。半年前就開始鋪墊了。

假林慕引導著我一直能夠在他們的計劃之中不偏離,隻有周炳國知道我每時每刻的行蹤,所以才能在最恰當的時機出現在我的麵前,當初在侯文傑的別墅門口,當假林慕發現我失蹤了,周炳國打了一個電話給我,不是巧合,而是要確認我的位置。

假林慕的另一個作用就是把我順利地送進瘋人院,這個所謂的心理評估是事先準備的,加之有劉定偉和胡嗎個裏外接應,所以我遲早能夠跑出來。

我也站了起來,站到椅子的後麵,雙手扶著椅背,照此看,周炳國隻想我來做替罪羊,卻不想我死,否則無論在監獄還是瘋人院,我都凶多吉少,也不能現在站在他的對麵了。

我頓了頓,對周炳國說:“現在輪到你解釋了,為什麽他媽的是我?”

“因為我們需要你,需要一個通曉電腦網絡的夥伴。”周炳國緩緩回答道。

我們?沒錯,我知道周炳國這樣做的用途了,我也要入夥了,和王小山一樣、老李一樣、劉定偉和胡嗎個一樣,和假林慕,以及林子的那一對陌生男女一樣,成為“我們”了。

“這是你第幾次濫用私刑了?”

“這個你沒必要知道。”

“是嗎?”我冷笑,“憑什麽?憑什麽你那麽有把握,我和你們一起幹?就憑那個狗屁誣陷?我不是你,我知道如何保護自己,我就不信這個世界沒有說理的地方。”

“你不會的。”

“憑什麽不會?”這次真的把我激怒了,我站起身開始後退著往門外走去,我要去自首,確切地說是去報案,我要說出真相。

“他們不會信你的,你現在就是一個謀殺犯,而且還是個瘋子。”

我才不會被嚇唬住,我接著往前走,去他媽的,我相信總會有一個讓我說理的地方,對了,還有張凡雙,她可以替我作證。

“你真的要走嗎?”我依然往後退著,他們沒有想要襲擊我的行為出現。

“不僅你現在是個瘋子,還是個殺人犯!”我才不會聽他的什麽狗屁玩意兒,我不是王小山那些人,不會因為所謂的心理學家的狗屁詭辯就獻身,我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

“我希望你能夠考慮清楚,既然我找到了你,就知道你一定不會走!因為如果你今天走了,就永遠不會知道林慕為什麽會自殺了?”

我頓時定在原地:“什麽?”

“……”

“我憑什麽信你!”我說著,心裏卻直打撥浪鼓。

“因為——我了解她。”

周炳國說他一開始就選擇了我,陷我於水火之中,是因為他早料到我肯定會入夥。他知道我的弱點,自從林慕死後,他是唯一進入過我內心的人,知道我永遠都無法拒絕得知林慕的一切消息,哪怕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周炳國知道我和林慕的全過程,知道色彩恐懼症,和那張古怪的圖騰畫。他知道該如何順著這些蛛絲馬跡找到真相。而我想要了解這一切,唯一的做法就是入夥,就像他用其它辦法籠絡同夥那樣。

每個人都有弱點,劉定偉的煎熬、王小山的姐弟情深,胡嗎個十幾年的冤屈,諸如此類,都是周炳國手上談判的砝碼。他用這些弱點,換取了那些人的服從甚至獻身,以此來實現他的理想。以我做警察多年的經驗,知道當一個人失去了某些東西,所遭受的打擊完全是有可能被周炳國加以利用的。

我自己不就是個例子?我不想說一些高屋建瓴的屁話。可問題是但凡稍有點是非觀念的人,都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係。我知道和司法係統對抗的後果,知道即使再催人淚下,亦或振奮人心的動機,一旦涉及到犯罪,最終會遭到應得的懲罰。

這不是偉不偉大的問題,而是基本的對錯問題。更何況周炳國在實現自己的理想的同時,肆意犧牲無辜者的性命,和那些草菅人命的魔鬼有什麽區別呢?

然而,還有一個問題。林慕離開了,可她時時刻刻都在我的身邊,我需要為她的死找個來曆。如果我堅持著拒絕周炳國的邀請,會有什麽後果我不知道,是否林慕從此之後就杳無信訊了,我也不知道。

我不能冒這個險。

就在我愣神的時候,周炳國繞到我麵前,手上拿著一卷泛黃的案宗,莫非又是一起未決的懸案?

他對我說:“有關林慕的一切都是從這裏開始的。”我依舊假裝鎮定,可內心也依舊無法避免的沸騰起來。

在周炳國身份的掩護下,我和王小山躲在他車裏,順利出了J市。就關卡處武警布守的程度來看,我多半已經進入通緝階段了。比常規時嚴格得多的關卡檢查證明了這一點。顯然我們帶著王小山走的決策是正確的。

福利院的袁建國見過我,知道我去找過他,順藤摸瓜警方很快就能摸著王小山的真實身份。

出關卡還算順利,有驚無險,即使我和周炳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看得出來,第一線的武警並沒有獲悉這其中的信息,所以我們躲在後備箱裏,成功潛出了J市。

車子沒有回我們來的城市,而是一路北向。周炳國沒有解釋,我也沒問,反正問了估計也不會告訴我。

兩個小時之後,我們出了省,這讓我們暫時鬆了一口氣。按照流程,這個時間差還是來得及的。從省通緝,到跨省多少還需要點時間,我們暫且算是脫離危險。

中午的時候,我們在一個小縣城的休息站停了下來。小縣城真的很小,高速休息站之外就緊靠的街道,目力可及的範圍,就是它的規模。周炳國去買了幾盒方便麵和一些麵包,我們在車裏吃完之後,我獨自下車去了趟衛生間。衛生間那頭也有一門,門外就有一個手機店。我一邊抽煙,一邊琢磨辦法。

突然我想到了些什麽,摸摸口袋裏剩餘的錢,看著周炳國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我,然後買了一部最便宜的手機,外加一張卡,打了個電話後,我又不動聲色地回到車裏。

車繼續北上,車窗外越來越荒涼。天空中彌漫著重工業城市汙染後的顏色和氣味,我們經過一個又一個出口,中途再也沒有停過。

在一個個熟悉的城市名字之後,我感到越來越陌生。目的地又是個我聞所未聞的小縣城。周炳國的車出了高速,沿著一條筆直的馬路一路向西,轉過幾個彎,在一排排低矮的平房經過後,總算進到了一個有兩棟五層樓高的樓房小區。

每棟樓三個單元,一梯兩戶。周炳國把車停在了其中一棟樓的前麵,周炳國四處看了看,確定沒有動靜之後,我們下了車。

我吃不準他帶我們來這的緣故,我也不知道這和林慕有什麽關係?他抽完煙,指了指車裏的案宗,給我們講了一個舊案子:

“犯罪嫌疑人楊東是個街頭藝人,在街頭表演一個令人窒息的恐怖魔術,他有一個自製的鍘刀道具。將人頭放在鍘刀之下的表演者,在鍘刀落下之後能夠安然無恙。楊東最後一次表演,是在菜市口,他不知道從哪找到一個女孩,來表演這個節目。然而意外的是,鍘刀落下之後,道具出了問題,女孩頭顱應聲落地,圍觀人群頓時騷亂起來。楊東自己也大為吃驚,驚魂未定的他將女孩屍體和頭顱裝進蛇皮袋一路逃竄。聞訊而來的警察將楊東追趕到這棟居民樓中間的那個單元。楊東負隅頑抗,拒不接受投降,並且口口聲聲央求警察放過自己一馬,隻要有足夠的時間,他就有辦法讓女孩複活。

“警察自然不會相信楊東的一派胡言,強攻之下,楊東被擊斃在居民樓裏,也因此留下了一個長達三十年的秘密。楊東死後,警察對居民樓以及附近進行了詳盡細致的搜查,卻沒有發現女孩的屍體。從楊東進入居民樓到擊斃前後不過二十分鍾的時間,警察通過勘查,沒有發現樓裏的牆壁有縫隙,或者有水泥新砌的痕跡,也沒有發現任何其他藏匿屍體的手段,他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讓屍體銷聲匿跡。那具屍體至今仍然留在這棟居民樓的某處……”

周炳國講了這個離奇案子,聽完之後我一頭霧水,半點摸不著頭腦,這和林慕沒有半毛錢的關係。正當周炳國要繼續講下去的時候,他突然停止了述說,“進車裏去。”

“什麽?”

周炳國用眼角瞥了瞥小區門口,那裏出現了兩個陌生男人。他更加警覺起來,我和王小山上了車,他則靠在車旁靜觀其變。

那兩個陌生男人徑直走了過來,事實上,這個小區本來就空間狹小,連個躲避的地方都沒有。

兩保男人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靠了過來,操著本地口音問我們這裏是不是某某小區。

原來是個問路的。周炳國在車外告訴他們,他也不知道這是哪兒,也是來找朋友的。兩個陌生男人悻悻地走了。

他們繞過樓往後麵去了,剛出了視線,周炳國就打開車門,臉色很難看。

“那兩個是警察,”他說,“他們穿的皮鞋是公安局統一配發的。”

我有點欣喜,也有點擔憂。欣喜的是警察來的如此之快,擔憂也是因此。這裏距離J市數百公裏,之所以警察如同天降,和我在小縣城手機店打的那通電話無不關係。

我無法完全信任J市的公安局,但我可以信任自己局裏的同事。我給局長打了個電話,把大致情況描述了一番。信不信由他,起碼在我說了之後,他不至於不行動,這也為我自己脫離險境打下一個伏筆。

他們從我來的城市趕到此地,肯定還得有好一會兒,想必是知會了當地的警方,才遁著我不停提供的信息,尋覓過來。然而擔憂的是,我怕周炳國一旦知道事情敗露,反而會狗急跳牆,他一定恨死我了,死咬著林慕的秘密不放,我也沒有絲毫的辦法。

周炳國還沒有察覺是我在從中使計,想了一會兒,讓我們待在車裏別動。他自己先出去探探風聲。

王小山顯得有點焦慮,毀了容的臉,藏在豎起的卡其色外套的衣領裏,顯得可憐。我在想,他的犧牲也著實大了些,現在自己的事兒處理完了,還忠心耿耿的隨著周炳國,下半輩子估計注定風餐露宿,沒有安生日子。

我很想問他,當初為啥不想個別的法子,偏偏要選擇這個代價最大的方式來複仇?世上沒有後悔藥,大錯已經鑄成,等待他的也隻有法律的審判。

過了一會兒,周炳國回到了車裏,對我們說,情況也不是很清晰,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他看看我,又看看王小山,然後做了個決定,鑒於王小山駭人的外表,與其出去之後引起別人的注意,不如先安靜的待在車裏,我和周炳國出去把落腳的地方找到,回來再來接應他。

我和周炳國下了車,沒有從門口走,而是翻了不高的圍欄,出了小區。我回頭看了一眼車裏的王小山,他隔著窗無助的看著我們,然後把自己那張臉縮進窗戶下麵。

不知為什麽,我的心裏很不好受,惻隱之心頓生。周炳國走在前,我跟在後,我上前想要問問他往哪個方向走。他壓著嗓子說,別靠太近,先頭的那兩個肯定是警察,我不知道他們怎麽來的,是不是瞄上我們了,或者還沒有確認我們的身份,所以遲遲沒有采取行動。

我猜不出警察想幹什麽,也許周炳國分析的沒錯,我邊走邊假裝不經意的四處張望,周圍沒有人跟蹤,也沒有人在刻意注意我們,我們似乎很順利地出了包圍圈。

這反而讓我擔憂起來,我反而擔憂警察跟丟了我們,再聯絡起來會節外生枝。好在還有王小山留在那裏,起碼還留了一條線索。

“我們去哪兒啊?”轉出兩個路口,到了主幹道,人流多了起來,看來我們已經擺脫了警察尚未完全建成的監視區。

“去找個旅館。”

“什麽時候回來接王小山?”我得知道周炳國的計劃,以便做出最好的預判。

周炳國沒回答,兀自往前走著,我跟在後麵,猛然覺得不對。快步走上前,把他攔了下來。

“你根本沒打算回來接王小山。”我憤怒起來,“你把他留在那裏,僅僅是為了吸引警察!”王小山那副可憐無辜的表情又出現在我麵前。

周炳國站住了,他看看我,然後還是冒出那句話:“犧牲是在所難免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倒不是因為糾結王小山被捕,而是他放棄忠心耿耿的王小山的行為讓我感到心寒。

顯然周炳國在實現理想的過程當中,已經完全迷失了自己,完全缺失了黑白分明,這種以暴製暴、大義滅親的行為,甚至不帶半點內疚,他早就丟掉了人類最基本的道德底線。作為一個犯罪心理學家,自己卻成為最麻木的犯罪者,這才是讓我感到恐懼的地方。

周炳國麵無表情地接著往前走,我跟在後麵。然後到了一條偏僻的小路,他在一個不起眼的旅店裏登記了身份,我們走進了二樓房間。

小房間破落的如同我的心情。一開門迎麵撲過來一陣難聞的黴味。灰白的日光燈管上布滿了黑點,正中央有一張小床,上麵的床單被褥也不知道多久沒洗過了。床邊放了兩雙粗糙的拖鞋,一台厚重的老式電視機放在正對床前的櫃子上。

右邊是衛生間,門也沒關,蹲式便槽和不透鋼水管外露的淋浴蓬頭,仿佛把人帶回了八十年代。

周炳國習慣性地四處看看,然後坐到**,我也跟了過去,掏出煙也不說話,就坐在床邊抽著。

煙霧彌漫起來,周炳國在想什麽我不知道,但我肯定和他想的不一樣。既然王小山已經被作為犧牲品,被留在了那個小區,那麽我就要重新聯係警方,讓他們在回到我的視線之中。

我看看他,他的眉頭緊鎖,仿佛在思考一個很深奧的問題。

“我得洗個澡。”我打斷他的思維,然後說道。周炳國沒有回答,隻是點頭示意。

我換了拖鞋,進到衛生間先把熱水放著。好在天氣還涼,就算我穿著外套進衛生間,也不會引起周炳國的懷疑。我把一切盡量做到逼真,耐心地等著,破舊的水管放出熱水,升騰起了熱蒸汽,才重新回到裏麵。

一進衛生間,轉身把門插上插銷,然後迅速拿出手機發了個短信,末尾加了句“不用回”,確定短信發出去之後,這才靠在牆邊。

我緩緩脫掉衣服,自從精神病院逃出來之後,我還一直沒洗過澡,渾身都餿了。站到熱水底下,舒暢的流水從我頭頂衝下,我暫時放鬆下來,感到酣暢淋漓。

洗完澡我擦幹身體,回到房間,周炳國已經躺到**。他沒有睡覺,而是睜大眼睛,瞪著天花板,依然在思考著。這回我沒有打擾他,而是把桌上的杯子拿到水池裏涮涮,然後泡了兩杯熱茶,坐在床邊,又點了根煙。

不出意外,警察應該很快就能鎖定我們所在的位置,給我剩餘的時間不多了,我必須盡快從周炳國的嘴裏套出林慕的消息。

剛剛在那個居民樓前,周炳國給我講述那個案子,我從頭到尾又回憶了一遍,依然找不到這和林慕有什麽聯係,哪怕一點點的,要想知道真相,還得從周炳國的嘴裏套出來。

我轉過頭,拍拍他,“剛剛你還沒說完呢?”

“什麽?”他突然反應過來,茫然地看著我。

“你說的那個楊東,那個變馬戲的,他和林慕有什麽關係?”

“哦,你問這個。”他緩過神來後答非所問,“我前麵在想,警察怎麽會來的那麽快?”

我的心緊了一下,然後麵無表情的看著他,周炳國正緊緊的盯著我,他是否從我的微表情裏看到什麽,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他已經開始懷疑我了。

我正琢磨著用什麽樣的措辭,掩飾過去,他倒率先扯開了話題。“那個楊東還有點小名氣。”他又回到了當年的案子上。“當年經辦此案的民警,後來對楊東的身份做了詳細的調查,這個楊東——不簡單。”

我安靜地坐在一旁聽著周炳國講故事,遇到有疑問的地方,還打斷問上一兩句,他都耐著性子跟我解釋。我大致了解了此案發生的背景。

楊東是山西人士。這個也是目前為止最靠譜的推測。其實並沒有證實過,在楊東的屍體上沒有發現諸如身份證之類的,任何可以證明他身份的證件。之所以有這個推測,是因為楊東不僅在街頭賣藝,而且還在不大的縣城裏,操著山西口音給人算命。

有人叫他楊菩薩,還有人叫他楊半仙,民間的說法是這人有點法術,會招魂。當然這是很扯淡的事兒。在聽完周炳國的講述之後,我大致判斷,楊東所用的伎倆,就是我所在的城市,被稱為“關亡”的東西。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騙人伎倆,大致是說,通過神神叨叨的咒語,能讓詢問者死去的親人附生,然後趨福避禍,無非就是這些東西。

至於他那個砍頭的把戲,在後來若幹年裏,電視上也演過類似的玩意兒。楊東的道具到底奧妙在哪,以及為什麽那個小女孩會發生意外到現在還沒有個定論。他在逃跑之前,把那個道具徹底給毀了。沒準他還帶走了幾條零件,後來勘查的人員,死活都沒有參透其中的玄機。

這些已經不重要了,問題始終圍繞著那具小女孩的屍體被藏到哪裏去而展開,還有那個小女孩姓甚名誰,從哪裏來,都一無所知。周炳國的這些信息,僅僅填補了案子本身的一些空白,我依然不知道它們和林慕有什麽關係。

我皺著眉頭聽完周炳國的講述,他也發現了我心目中的疑問。

“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童年的林慕就生活在這個小城市裏。”周炳國說。

“什麽?”我豎起耳朵,把身子傾了過去,好像沒聽明白,“你說什麽?”

周炳國把那句話又重複了一遍。我愣在那兒,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這個我還真沒聽說過,林慕也從來沒有和我講過。

“然後呢?”我接著問。

窗外傳來汽車刹車的聲音。周炳國的第六感依然敏銳。他突然停止說話,站起身來走到床邊,隔著窗簾向下望去。

“怎麽了?”我佯裝問道。

他突然緊張起來,把手指豎在嘴前,“是警車。”

我心理暗暗在罵娘,警察似乎在和我作對,早不來晚不來,兩次都是在緊要關頭出現,就在真相近在咫尺的時候出現。

周炳國從窗台快速的撤離回來,從**拿起衣服**,然後帶著我悄悄走出房門。門外的走廊裏正站著個收拾房間的阿姨,推著一車浴巾床單向我們走來。看見我們鬼鬼祟祟的樣子,嚇了一跳,然後本能地側過身體,讓我們先過去。

“未必是來找我們的吧?”我拖延著時間。

“安全第一。”周炳國嚴肅地說。

我和他走到樓梯口,聽見樓下有人在和前台的服務員用本地話說著什麽。隔著太遠我說不清。我和周炳國下了兩節樓梯,就聽見有人上樓的聲音。旅館很小,根本沒有藏身的地方。周炳國加快了腳步,就在轉彎處,還有個類似於安全門的通道。

如果那兩個警察真的是來找我們的,這是我們唯一逃離的機會了。後來想想,什麽叫命中注定,什麽叫老天有眼,也就是這個意思。周炳國打開那個安全門的瞬間,也是我糾結的開始。

還是原來的問題,如果再放周炳國走顯然不妥,可一旦我們被警方控製住,林慕的案子是否還能重新翻出來,我還是否能夠參與其中就成了未知數。

猶豫也就幾秒鍾的時間,可幾秒鍾足夠了,警察越來越近,很快就能看到我們了。周炳國揮舞著手勢讓我快點。我腦子裏想著事兒,一邊本能的聽從著周炳國的指揮,緊接著一腳踏空,把腳脖子扭了一下。

我發誓這真是個意外,我不是故意的。周炳國趕緊過來攙起我,警察已經看到那扇安全門了。我們隻得在回到二樓。警察聽到動靜,快步跟了上來,大喊一聲:“站住。”

原本周炳國有多種方式來應對眼前的事件,可以和警察周旋,或者逃跑,就算最壞的打算被抓進去,依然還有談判的餘地。可偏偏當時周炳國緊張也好,腦子一熱也好,用的是最愚蠢的辦法。

我們來到二樓,後麵的警察緊隨而至,周炳國跑過先前的那個保潔阿姨,不知出於什麽目的,竟然用手勒住了她的脖子。更直觀一點的說,他用手推車上的一把美工刀,綁架了一個人質,來威脅警察。

“把刀放下!”警察的槍已經掏出來了。

周炳國急了,一失以往的沉穩和睿智,憋著嗓子讓我快踹開房門。我站在那裏沒有動。

“快點!”他突然愣住了,隨即反應過來,盯著我,“是你,是你報的警!”

我沒說話。警察已經悄悄潛過來了,周炳國凶狠地看著我,卻沒注意自己的身體已經暴露在對方射程之內。我用餘光看到了警察的動作,還沒來得及阻止,槍聲響起,周炳國中彈。

周炳國被送進了醫院,我也被捕了。

漫長的調查期枯燥又折磨人。就像一部晦澀的藝術片,我得不停地揣測究竟發生了什麽,以及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由於我所在單位的強勢介入,當年的侯文傑案得以重審,並著這一年來在我身上所發生那些離奇的事件,都重新做了梳理。

我在本城的拘留所裏待了兩個月,形勢稍有好轉,起碼暫時洗清了我的冤屈,主要表現在我不用蹲在拘留所的籠子裏,獨自麵壁思過了。但每天還是要到局裏報道,工作肯定是暫時被停止了,他們還得防備我是否會悄悄地溜走。

案子究竟查得怎麽樣,進展到什麽程度,我一無所知。這些天我就像個被人唾棄的社會公敵,無人理睬,即使我找到原來的那些同事,僅僅是為了嘮嘮家常,也被有意無意地回避著,生怕牽扯進來,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由於上麵說過不能出城,更別說出國了,我想要找個地方散散心,也成了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

一直到了第二年春天,才算有點眉目。據說當時參與包庇案的一幹人等輕則撤職,重則追究法律責任,幾乎無一漏網,也應了那句“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的俗語。

周炳國團夥中,王小山被捕了,他會受到什麽的審判還不知道,其餘一幹人等還在逃,相關部門專門成立了專案組,負責此案。由於案子涉及到敏感話題,一律謝絕媒體采訪。而此案的核心人物周炳國,我現在才知道並沒有死,但至今沒有醒過來,在醫院的特殊病房裏看護治療。

我的直屬上司找我談了一次話,有關於我今後去向的問題。我不太在意這個,現在重點是要找到當年林慕的死因。

周炳國沒死的消息,多少給我帶來點安慰。我想我應該老實一點,盡快重獲信任,在將來有可能的情況下,第一時間獲得林慕案的信息。此後,我的限行令被取消。當我徹底自由之後,反而覺得無處可去。

就這樣,我無聊的度過了沉悶的夏天。梧桐樹落下第一片樹葉的那天,我接到一個電話,說是周炳國醒了,但情況不太好,生命指數都處在崩潰的邊緣,他想見見我。

我急忙趕往醫院,在重症病房裏見到了久違的周炳國。他已經瘦得不成樣子,臉部變形、皮包骨頭,渾身插滿了導管,子彈從他的頸部側方射入腦部,能夠喘氣到現在,已經是醫學奇跡了。

他和死人沒什麽區別,看到我之後,眼睛裏多少閃出了一點光亮。我的心裏很不好受,如果不是他選擇了這樣一條路,我們會有很多機會成為好朋友。

他雞爪一樣的手往上抬了抬,我快步走過去,他想說話,可看得出來很費勁。

“周——教授。”我用手握了握他,到這個時候,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他的嘴還在呢喃,我把耳朵湊過去。他用蚊子般微弱的聲音,跟我說:“林慕……”

我又緊張起來:“林慕怎麽了?她在哪裏?”

“林慕……就是當年……楊東誤殺……的……的那個女孩。屍體沒、有找到,是因……為……因為…她沒有死……”

我感到周炳國握著我的手突然沒了半點力氣,人也不再喘息。我把手一鬆,他的手便滑了下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