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8月4日 22時19分 新加坡
“我真伺候不了她那資產階級大小姐的脾氣。”杜麗跟王星火倒苦水。
王星火怎麽不知道她的難處,對這個葉芊早已有心理準備,嬌生慣養的花朵,對她軟也不是,硬也不是,軟了就趾高氣揚,硬了就離經叛道。剛才隻不過是一段小插曲而已,在未來的幾天還不知道會出什麽樣的事。
這事的起因很簡單,葉芊想打個電話給美國的朋友報平安,但杜麗不許,兩個人便起了爭執。葉芊跑到葉恒艮那裏,說杜麗軟禁她,不料反被葉恒艮罵了她一頓,於是哭著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了,哥哥葉濤好說歹說就是不開門。葉恒艮氣得發抖,讓所有人都不要理她。
不理也好,等她冷靜下來,自然雲開霧散,感性的女人就這樣,情緒像雷雨雲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
“杜麗,這是件政治任務,不管她怎麽樣,我們都要忍。再大的困難都克服了,難道還怕她一個任性的小姑娘?畢竟,她是在美國長大的,沾染了資本主義不好的習氣,我們應該原諒她。毛主席說過,懲前毖後,治病救人,我們要有耐心,慢慢做她的思想工作,讓她認識到錯誤,把她引導到好的方向上來。”王星火勸道。
“好了,我聽你的。”杜麗看著王星火一臉認真的樣子,笑了。
杜麗就愛王星火這股認真勁,雖然有時候少了點幽默感,卻讓人感覺很可靠,很安全。這種安全感曾是她四處尋找的,找了二十多年,卻怎麽也找不到,她隻有努力讓自己強點,再強點,為自己打造一個堅硬的殼,其實誰也不了解她內心的脆弱。
杜麗的父母親都是中共的地下黨員,在國民政府的心髒南京潛伏。她依稀記得,小時候家裏有雕花的家具,牆上有會唱歌的掛鍾,但她卻記不清父母的模樣,模糊的印象中,父母親都是軍官,一身戎裝,英姿颯爽。很多年以後,有人告訴她,她的父母都在保密局工作,為黨傳遞了很多有價值的情報。這些她一無所知,甚至連父母親的名字都不知道。但她永遠記得那個煩悶的午後,她趴在窗口等爸爸媽媽回家,卻遲遲等不到。最後,等來了一個叔叔,那個叔叔告訴她,她必須馬上跟他走,也不管她如何哭鬧,硬是把她塞進了一輛車子。
“叔叔,你放我走吧,我要跟爸爸媽媽在一起。”她哭泣著求他。
“娃,你的爸爸媽媽不會回來了,他們……他們都是好同誌。”叔叔說著,眼圈就紅了,話就哽咽了,卻把車子開得更快了,“叔叔帶你去一個地方,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你爸爸媽媽向往的地方。”
她到了陝北延安,一個跟南京有天壤之別的地方,紅旗獵獵,黃沙漫天。一切重新開始,她有了自己的新家,有了新的爸爸媽媽,但是,再也找不回那種安全感。
李遇白總在她跟前說,他和她應該同命相憐,這倒沒錯,他們都是革命孤兒,而且都是地下黨家庭的子女。但她和他不同,他的生活遠比她豐富精彩得多。
八歲的時候,她隨部隊到了北京。有一天,她被送到了一個秘密的大院,房間裏有很多像她那麽大的孩子。大人們發下一張又一張的測試題讓他們比賽,都是刁鑽的算術和複雜的迷宮,還讓他們從放音機裏一堆嘈雜的聲音中聽出完整的話來。
“這女娃子有天賦,跟她媽媽很像,錄用吧。”她記得有個帶眼鏡的伯伯看了她的答卷,跟旁邊的人這樣說。後來,這位伯伯成了她的老師,從此,她就開始了這段特別又單調的生涯。
命運不可捉摸,四年前的一天下午,老師突然告訴她,說組織上有人想見她,這個人來自一支光榮的秘密部隊。就在這個下午,她第一次與部隊最高首長握手,第一次聽到了103這個編號,也第一次見到了範哲組長。範哲說,她是他親自從133名情報分析員中挑選的,從現在開始,她,杜麗,就是103的組員。
103,從今往後,她的人生注定要與這個數字緊緊聯係在一起。103不單單是一個編號,也不僅僅是情報單位。這是一個特殊的機構,這是一支神秘的隊伍,他們執行最機密的任務,他們粉碎最凶險的陰謀,他們保護最偉大的人物。
“杜麗同誌,歡迎加入103!”這是王星火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她記得,他握她的手時,那麽有力,那麽溫熱。看他第一眼,杜麗的心就有了異樣的跳動。他們一起訓練,一起執行任務,雖然艱苦,雖然危險,但她卻比任何時候都快樂,都安心。
兩年前,有一次在貴州山區追捕幾個特務,他們雙雙跌落了“天坑”,在恐怖的地下溶洞裏呆了兩天兩夜,那是杜麗一生中最漫長的兩天兩夜。盡管杜麗是名軍人,而且是特種軍人,但在這幽冥般的地下,她的脆弱表露無疑。女人是最怕水和黑暗的,何況溶洞的深處還不時發出可怕的異響。是王星火給了她堅持下去的意誌,讓她重新燃起生的勇氣。
“杜麗,不要怕,我們是革命軍人,革命軍人永遠是大無畏,不怕死的。”王星火認真地說,但杜麗不想聽這些,這些是空話,誰都會說。
就在這個時候,杜麗感覺到腳邊有滑滑濕濕的東西爬過,嚇得大叫,竟是一條白色巨蟒。王星火想都沒想,就撲了上去,巨蟒纏住了他,一起滾落地下河裏。
“星火!”在那一刻,她就像要窒息了,拿軍用手電在地下河麵上瘋狂搜尋。河水如墨,漩渦點點,嘩嘩作響,不見人影。
“星火……”她絕望地大喊。
過了好幾分鍾,王星火才從十米開外露出頭,蹣跚地爬上岩岸,他竟然在冰冷的地河下徒手殺死了巨蟒。杜麗喜極,跑過去緊緊擁抱著他。
“隻要我活著,你就不會受傷害。”王星火喘著氣說。
杜麗哭了,她相信,這才是他的真心話,她相信自己終於找到了安全的港灣。他們緊緊依偎著過了一夜,隻是依偎著,什麽事也沒發生,但她不再寒冷,不再害怕,不再孤獨,就像回到了小時候的家。
第二天,王星火帶著她,幾經曲折,找到了溶洞的另一個出口。
“你不許把我的表現說出去,也不許提昨晚的事。”陽光下,杜麗看著王星火明亮的臉廓,紅著臉說。
“好,我宣誓,永遠保守杜麗同誌的秘密。”王星火舉起拳頭發誓,那認真的樣子看得杜麗咯咯直笑。
“杜麗,你笑什麽?”王星火不明所以地看向杜麗。
“沒什麽。”杜麗有些尷尬地收斂了笑容,從記憶中回到現實。
“這次任務可能比我們想的要複雜。”王星火向杜麗轉述了葉恒艮離開美國前的經曆。
“中情局不會繞這個大彎,他們沒這個必要。台灣特務如果抓了葉芊的話,是不會輕易放走她的。他們的目的是阻止葉恒艮回國,並不知道地圖的事。”杜麗分析說,“你們有沒有想過這樣一種可能,那夥綁架葉芊的歹徒是丹尼·傑克遜一邊的。丹尼死了,他們急於解開地圖之謎,又不敢對葉恒艮直接動手,隻有先找容易下手的葉芊試探試探。”
分析得有道理,情報分析員不愧是情報分析員,一下子就看出了關鍵所在。
“那麽,你的意思是,我們身邊的敵人除了台灣特務和中情局,還有丹尼·傑克遜的組織?”
“是的,他們或許也跟到新加坡了。”
“看來,克裏特皇後號上要更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