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四回 熏香放火毒婦報冤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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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刀救人奇俠收雙女

話說韓采霞到錢家才一年,就生了一個女兒,取名素玉。素玉不到周歲,蔣育文也生了個女兒,取名瓊姑,這時兩家骨子裏雖有嫌隙,表麵仍相往來。蔣瓊姑從小就生得玲瓏可愛,最能窺伺長輩的意思。韓采霞雖因蔣育文代錢錫九出主意,懷恨刺骨,然見了蔣瓊姑,卻忍不住不歡喜痛愛,凡事之不可理解的,不謂之天緣,便謂之天數。大概蔣瓊姑命裏合當和錢素玉有同時落難的天數,又有同時適人的天緣,所以不由得韓采霞不歡喜。若不然,錢蔣兩家當日已成冰炭,蔣育文全家男女老少一十五口,竟有一十四口屈死在韓采霞一怒之中,而蔣瓊姑獨能因得韓采霞歡喜的緣故,得保性命,豈是偶然的事?

兩家畢竟為什麽如此慘酷的陷害呢?說起原因來,實在是一件小而又小的事。休說至親骨肉,不應因這點小事即相仇殺;便是一麵不相識的強暴之徒,也罕有生性偏狹,居心狠毒到這一步的。

事因錢錫九有一座祖墳,在蔣育文的田莊附近。那座祖墳,據研究陰陽風水的人說,錢家做官發財,添丁進口,就全仗那座祖墳保佑。那祖墳的龍脈如何好,朝岸如何好,沙水如何好,隻要後人能小心謹慎的,將那祖墳保護得沒有傷損,錢家的富貴,便能永遠維持,不至中落。錢錫九是個迷信風水的人,一班以陰陽風水之術,在江湖上糊口的人,終年不斷地有三五個在錢家住著。錢家的產業多,房屋大,江湖上九流三教的人,一到他家,他不問有不有一點兒真實本領,但是能奉承得法,恭維恰當的,一體留作上賓款待。到錢家來的地理先生,無不深知錢錫九的性情,和錢家所自信的發塚。錢錫九也自以為那座祖墳,是將來公侯將相發源之地。每新來一個地理先生,錢錫九必親自帶著到那座墳上賞鑒賞鑒。走江湖的人,哪有蠢笨的呢?奉承恭維的話,都是如出一口。

久而久之,遠近的人,既不研究地理,及與錢家素不相識的人,也都知道那座墳,是錢武舉家的發墳。附近牧牛羊的,都相誡不許牛羊踐踏那墳周圍數十丈之地。因為錢錫九聽了地理先生的話,盡力地保護那墳,不使受絲毫損傷,專派兩個壯健漢子,常川住在墓廬裏,看守墳墓。遇有牛羊在墓旁數十丈以內踐踏,不是將牧童飽打一頓,便將牛羊牽去不放。必須牛羊的主人,到墳前叩頭賠禮,並大受錢錫九一番叱責,才得牛羊回來。

蔣育文有一所田產,在那墳的對麵,當親戚和諧的時候,蔣家對於那墳,也盡相當的力量保護,及已有了嫌隙,便不過問那墳的事了。嗣後仇怨愈結愈深,不但不過問,反時刻想損害那墳墓,使錢家的家運受些影響,也招引些地理先生來家,研究破壞那墳的方法。有的說:“須在那墳的來龍上,掘一個吊井,使龍脈泄了氣,墳就不靈了。”蔣育文說:“這事辦不到,因為那墳的來龍,是錢家的土地,我蔣家不能去掘井。破壞得太顯明了,若錢家告狀,打起官司來,我虧理打他不過。”就有第二個地理先生獻計道:“斷他的來龍,不如截他的朝岸。隻要在那墳的對麵,建一所樓房,使墳裏的人,看不見岸山,以後生出子孫來,一個個都是瞎子。”蔣育文喜道:“這方法好極了,又容易辦到。我有一所田產,正在那墳的對麵,我拚著花幾千兩銀子,到那田莊上,建造一所樓房。錢家就明知我是有意破壞,我在我的土地內,建造我自己住的房屋,他也沒方法來阻攔,打官司也不怕他。”看定了地基方向,就動手開工。

地理先生巴不得有這種事發生,好從中沾刮些油水,即時跟著蔣育文,到那田莊上,擇定了地基。有錢的人,無事不可以咄嗟立辦,加以有心陷害仇家,尤以越快越好,比尋常建築房屋多幾倍的工人,晝夜兼營,好像這所樓房一旦造成,錢家人立時就都變了瞎子似的。等到錢錫九得著墓廬裏人的報告時,蔣家房屋的牆基,已砌成幾尺高了。

錢錫九隨即帶領幾個地理先生,匆匆同到墳上視察。地理先生的見解,大抵差不多。一看都大驚失色道:“那房屋萬不能使他造成。造成了,錢家有無窮的禍害。”錢錫九聽了,這一氣非同小可。當時打發門下的清客,去蔣家質問,多少地方好建造房屋,為什麽偏要在錢家發塚的對麵建造,使發塚看不見岸山?蔣育文既是故意這麽辦,怎肯因質問便中止進行呢?對清客大罵了一頓,說我建造住宅,在我自己的土地內,用我自己的錢,純不與錢家相關,休得前來放屁!清客挨了這一頓罵,跑回來對錢錫九添枝帶葉的,說得錢錫九恨不得抓住蔣育文,活吃下肚裏去。當下就要衝到建築場去,憑著他自己身上的武藝,將蔣育文和一班工人,打一個落花流水,把砌成的幾尺牆基,推為平地。

隻是同來的幾個地理先生,心中雖一般地唯恐天下不亂,然他們這一類人,隻能憑著一張嘴,在背後挑撥慫恿,好從中得些利益。至於挺身出頭,與人動手相打的事,恐怕吃了眼前虧,還得不著多少好處,是不願意幹的。因此大家把錢錫九勸住,歸家從長計議。

錢錫九氣憤憤地回到家中,召集眾門客商量對付的方法。人多口雜,主張自不齊一,有主張多辦酒席,將附近數十裏的紳耆請來,向蔣育文評論道理的;有主張以驚動祖墓的罪名,去縣裏控告蔣育文的。錢錫九都覺不甚妥當,不能必操勝算,而自己卻又思量不出對付的方法來。

韓采霞知道了這消息,忙打發丫鬟將錢錫九請了進來說道:“蔣家這番陷害我家的舉動,毒辣到了極處。他料定我家明知道他是存心陷害,隻是奈何他不得,請地方紳耆來,向他評論道理吧,他在他自己所有的田莊內建造房屋,隻要不侵占錢家的土地,錢家沒有出頭阻攔的道理;至於有不有妨礙風水的話,是沒有憑據的。莫說道理說不過他,即算能說得他無理可答,他恃強不理會,仍照常加工建築,也就無可奈何他了。道理說他不過,打官司也不見得能勝過他。你侍仗著身上武藝,衝過去打服他吧,不但打他不服,他還巴不得你有這無理的舉動,好到縣裏告你。依我的主意,暫時萬不可與他計較,一麵對外人說實在沒有方法,能使蔣家停止建造;一麵托人向蔣家說情,願賠償他多少銀錢,求他將房基移左或移右二三丈。”

錢錫九不悅道:“要我去向他低頭他便依了我的,移開二三丈,我也犯不著在他跟前示這個弱,何況逆料他決不肯依呢!於事無益,徒留一個笑柄給人,這事幹不得。”韓采霞笑道:“我何嚐不知道他決不肯依,我出這個主意,自有我的道理。”錢錫九喜道:“有什麽道理,且說給我斟酌斟酌,如果可行,我就依你的辦。”

韓采霞將房中丫鬟揮了出去,關上房門,低聲對錢錫九說道:“蔣育文慣用惡毒的手段害人,我不圖報複就罷了,要報複,也就得用極惡毒的手段,使他全家俱滅,還得不著一點兒是被我害了的憑據,做鬼也教他做個糊塗鬼。我有一種熏香,是我父親在江湖上,費了多少的時日、多少的心思,才得到手的,厲害無比。我父親傳給我,我在你家,這東西沒用處。於今蔣育文既有這般惡毒,說不得我要拿出這東西用一回。”

錢錫九道:“這東西我雖沒見過,但是我曾聽得人說,熏香是強盜用的,用處在使人嗅著氣味,立時昏迷不醒。於今我又不打算劫取蔣家的銀錢,徒使他全家昏迷一陣子,有什麽益處呢?”韓采霞湊近耳根,說道:“我的話還不曾說明,你就來不及似的問,自然不知道有什麽益處。你要知道,此刻是太平世界,無端要使蔣家的人,都死在我手裏,旁邊人得不著一點兒憑據,除了用這東西,是做不到的。我這東西的力量,能使人昏迷一晝夜不醒,揀沒有月光的這夜,我獨自一個人,帶了這東西前去,人不知鬼不覺地將他一家人迷翻,加上一把火,連房屋帶人燒他一個幹幹淨淨,有誰能拿得出是我家放火的憑據來。你這一口無窮的怨氣,不是已得著了出路嗎?”

錢錫九喜得跳了起來,說道:“他在我發塚的岸山上建造房屋,用意正是要害死我全家。我不能把他全家害死,我這口怨氣,也是得不著出路。打官司和請紳耆評理的方法,我就因為太和緩了,不是對付蔣育文這種惡毒人的手段。你這辦法,才正合了我的心願。”韓采霞連忙搖手止住道:“低聲些,這不是當耍的勾當。除了你我二人之外,斷不能使第三個人知道一點兒風聲。我其所以要你一麵對外人說,實在沒有方法,能使蔣家停止建造,一麵打發向蔣家求情,就是有意做出軟弱的樣子來,好教人不疑心有極惡毒的方法在後。你我於今既經議定了,分途照辦便了。謹慎,謹慎!萬不可對家裏人,露出一點口風。”錢錫九點頭稱是,心中很歡喜韓采霞足智多謀,能替他出氣。

誰知錢韓二人盡管秘密,畢竟事還沒做,便已被人知道了。知道的是誰呢?原來就是那個無惡不作的劉鴻采。這時劉鴻采尚不曾被呂宣良驅逐,到處遊行,原也抱著一點兒行俠仗義的宗旨。無奈劉鴻采生性不是公平正直的人,呂宣良因他的天資極高,夙根極深,急欲成就一個好徒弟,不曾端詳審慎。既列門牆,就不免有些感情用事,非到萬不得已,沒有肯將已經作育成功的徒弟輕易驅除的。誤收匪人做徒弟,自己因之受了拖連的,在修道的人當中,極多極多,不是呂宣良一個。不過這時的劉鴻采,行為雖不甚合理,然尚不是有心作惡。即如這回錢韓二人,在密室商議害蔣育文全家性命的事,劉鴻采湊巧不先不後地到了錢家屋上。因聽得夫妻密議的聲音,心中動了一動,即用隱身法到了錢錫九身邊,什麽言語都聽了入耳。

若是旁的劍俠,聽了這種惡毒的消息,必然設法阻攔,使這惡毒的計劃不能實現。無如劉鴻采的思想,和人不同,他也是個相信風水的人,覺得蔣家在錢家發塚岸山上,建造房屋,於錢家固是有禍害;而蔣家對著人家陰宅,建造陽宅,且存著不利於陰宅的心,論天理地理人理,也都應有極大的禍害。兩家的厲氣,都已聚得非常濃厚,結果應該兩敗俱傷。我隻擇其中有緣的人,能救的救一兩個。劉鴻采既是這麽一種奇特思想,就存了一個隔岸觀火的心思,不肯偏袒哪一方麵。

次日,劉鴻采假裝一個乞丐,到蔣家乞食,恰好遇著蔣瓊姑,跟著幾個兄弟,在庭院中玩耍。劉鴻采見麵便吃了一驚,暗想這般秀外慧中、玲瓏嬌小的女孩,我平生未曾多見,天生這樣的麗質,必有用處,決不應該死在這劫數之中。我何不救她出來,暫時做我的義女,傳她些道術,或者將來能做我修煉的幫手。其餘的這些人,一個個印堂發暗,準頭帶青,都已透出了死氣,是無可挽救的了。劉鴻采既存心想救出蔣瓊姑,也不動聲色。等到韓采霞實行毒計的這夜,悄悄地躲在蔣家房上偷看。

這夜是月盡夜,天上隻微微地有點兒星光。二更時分,隱約看見一條黑影,很急地向蔣家奔來,認得出就是韓采霞。劉鴻采用棉花塞了鼻孔,借隱身法跟在韓采霞背後,好看她如何舉動。隻見她身手好快,一墊腳就上了房子,穿房越脊,飄風也似的沒有聲響。經過幾間房屋,到一處院中,飄身而下,揭起外衣,從腰間取下一條拇指粗的紙卷來,敲火鐮點著,從門鬥隙中塞進房去,好像燒著了硫黃,發出一種哧哧的細響。

韓采霞立了片刻,回身又到這邊房門口,也取了一條同樣的紙卷貼著,如前塞了進去,又立了片刻,才將房門撬開。劉鴻采跟著進房,見韓采霞把幾上的銀燈剔大,看房中陳設,整齊華麗,一望就知道是富貴人家的臥室。**帳門垂著,床前踏板上,並排放著一男一女的兩雙鞋子。韓采霞一手高擎銀燈,一手撩開帳門,望著**睡得和死人一般的男子,點了點頭,恨聲說道:“你今夜可不能怪我,我的身體,因你一句話斷送;我的父母,因你一句話分離。我就剝你的皮,吃你的肉,也難消我胸中之恨!我若願意給姓錢的做妾,何待你出主意?我不願意,何用你造這大孽?你今夜若死得不甘,盡管去閻王跟前告我,我隨後便來。你須知我此刻來殺你全家,並不是為錢家墳墓的事。”說罷,仍將帳門放了,將燈也擱在原處,出房去到這邊房裏。

劉鴻采看這房丁字式安放兩個床,帳門都垂下,房中陳設的尋常家具。韓采霞也將桌上的油燈,剔亮了些,端起來照**,每**有一個形似乳媽的人,帶兩個小孩睡了,蔣瓊姑也在其內。韓采霞用燈在蔣瓊姑臉上照了照,肌理瑩徹,眉目如畫,那種美睡酣甜的樣子,便是具蛇蠍虎狼之心的人見了,也得油然發生愛惜的念頭。劉鴻采原打算等韓采霞轉身,即將蔣瓊姑抱在懷中,再跟著看韓采霞的舉動。隻是韓采霞望著蔣瓊姑,好像現出遲疑不決的神氣,好一會兒,才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原來十分愛你的,此時見了你的麵,究竟不忍心使你葬身火窟,且替蔣家留了你這一點骨血吧。”旋說旋一手將蔣瓊姑提起來,夾在脅下。

受了熏香的人,和死了的隻多一口氣,就是用油煎火灼,至死也不會醒來。蔣瓊姑被夾在韓采霞脅下,頭垂腳嚲,軟洋洋的毫無知覺。韓采霞夾了蔣瓊姑出來,複用熏香,把蔣家的底下人都熏翻了。在蔣育文房中,搜索了一大包細軟,做一包袱,連同蔣瓊姑係在背上,然後搬柴運草,放起火來。

鄉村之中,房屋稀少,不似市鎮都會,一家失火,鄰居容易發覺,前來撲滅的人又多。鄉村中失了火,若不賴自己驚覺得快,起來救熄,鄰居是非待次日早起,不能發覺的。韓采霞特地前來放火,引火之物,當然都搬運在緊要的地方,一燒著就冒穿屋頂,風增火勢,火助風威,可憐蔣育文全家男女老少,主仆共一十五口人,除蔣瓊姑而外,十四口都在迷夢中被燒得伸手舒腳,休說圖逃,連醒轉來再死的都沒有。

韓采霞見幾間睡了人的房屋,都燒得表裏通紅,火焰衝天,逆料是早已死了,才轉身飛奔錢家。劉鴻采緊緊地跟在後麵,隻見韓采霞奔到離錢家,約有半裏路的一座山上,尋著一處山岩,將背上的蔣瓊姑和包袱解了下來,納入山岩裏麵,再回身向錢家奔去。劉鴻采跟在她背後思量道:“這舉動很奇怪,怎麽納在這山岩裏麵呢?難道夜裏不好安頓這蔣瓊姑,須待明日白天再來麽?”韓采霞的腳下很快,半裏多路,霎眼工夫就到了,也是一墊腳上了房簷,到她自己臥室外麵天井中落下,躡腳潛蹤的唯恐有響聲,被房中人聽得的樣子。也從腰間摸出一條紙卷,敲火點著,照蔣家的樣送入房中。房中原有鼾聲的,紙卷進房不多時,鼾聲頓時寂然了。

韓采霞推開門進去,絕不露出躊躇的意味,從左肘上取下一把尺多長的尖刀來,寒光閃灼,可知是鋒利極了。左手撩開帳門,右手握刀指著錢錫九的臉,低低的聲音,卻很斬截地說道:“你倚財仗勢,強娶我做妾,幾年來被你奸汙,時時刻刻恨不得吃你的肉。替你出主意的蔣育文,我也取了他一家十四口的性命,我對他的怨恨,已可消除了,此時輪到了你頭上。我若不將你殺掉,也對不起蔣家一十四口的冤魂。”

“魂”字才說出口,利刃已刺入錢錫九胸窩,一抽刀,血便跟著直噴出來,有二三尺多高,濺在帳頂上,喳喳地響。刺死後,看也不看一眼,在被褥上揩去刀上血跡,即走到床頭,提出一個捆好了的包袱,急急走進後房,將錢素玉抱起,也和受了熏香的一樣。就從後房窗眼裏,聳身上房,頭也不回地向那座山上飛奔。

韓采霞這番舉動,倒把個劉鴻采怔住了,暗想這女子,也可算是毒辣到極處的了。和錢錫九做了這幾年夫妻,女兒都有這麽大了,居然忍心下這樣的毒手。倚財仗勢逼迫人家做妾的,看了這種榜樣,也就應該有點兒戒心了。我倒要始終跟著她,看她將這一對女兒,怎生處置。沒一會兒跟到了山岩裏,將錢素玉放下,打開包袱,取出衣服來,把身上濺了些血跡的衣服更換了。

天光漸亮,錢、蔣兩女兒因睡在地下,比睡在**的容易清醒。蔣瓊姑先醒轉來,睜眼看了看四周的情形,便“哇”的一聲哭了,口裏不住地叫媽媽。韓采霞好像怕被人聽得哭聲,前來識破她行蹤似的,忙伸手將蔣瓊姑的小口掩住,一麵就耳根說道:“我救了你的性命到這裏,你還哭麽?若再敢哭,就連你這條小命也不留。多死你這麽一個才出世的小東西,和多踏死一隻螞蟻差不多,你不可不識好。”

韓采霞這派話,若對已經成年有知識的人說,自可將哭聲嚇住。無奈蔣瓊姑才得五六歲,知道什麽東西是性命,和死有什麽可怕?越是見韓采霞說話的聲音嚴厲,越是嚇得大哭不止。蔣瓊姑的哭聲,正高得震人耳鼓,錢素玉已醒轉來,張眼看了一看,也緊跟著大哭起來。韓采霞隻急得無可奈何,舉手將蔣瓊玉臉上,啪、啪、啪打了幾個嘴巴,惡狠狠地喝道:“要討死就哭!”

蔣瓊姑長到五六歲,父母鍾愛得如掌上明珠,幾曾挨過一下巴掌,更幾曾聽人罵過討死的話?不曾挨過打的小孩,並不知道打她的用意,臉上受了痛苦,怎麽倒能把哭聲停住呢?不待說是益發號啕得厲害了。劉鴻采隱身在旁邊,看得分明,見韓采霞兩眼忽然露出凶光,射在蔣瓊姑身上,咬了一咬牙關,恨恨地說道:“你這賤丫頭,本合該與你父母,同死在一個火窟裏。我逆天行事,將你救出來,畢竟是白用了一片好心。我若為救你把性命丟了,就太不值得。罷,罷,罷!送你和你父母一道兒去吧。”說著,已拔出那把刺錢錫九的刀來,對準蔣瓊姑的頭頂心,順手刺下。

劉鴻采到了這時,再也忍耐不住了。說時遲、那時快,來不及現出本來麵目,一手就將那刀奪了過來。韓采霞不提防有人隱身跟在左右,不見人影,忽覺手中刀被人奪了,不由得不大吃一驚。劉鴻采奪刀在手,才收了隱身法,即用那刀指著韓采霞罵道:“我沒見過你這麽毒的婦人,實在容你不得。這刀是你刺死親夫的刀,不教你死在這把刀下,也不見得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的道理。”一麵說,一麵轉刀尖向韓采霞胸窩刺去。

韓采霞的武藝,本很高強,雖不能與劍客相抗,然劉鴻采用短刀去刺她,論她的武藝若在平時,使出騰挪躲閃的功夫來,也不是容易可以刺著的。此時因刀無形被奪的時候,吃了一驚,接著突然在眼前,顯出一個凶神惡煞一般的漢子來,更把她驚得呆了。加以是才犯了大案,心中正在虛怯的時候,連退步都來不及,刀尖已刺進了胸窩,立不住仰後便倒。劉鴻采看已是死了,才摜了短刀,提起兩個包袱,在錢、蔣二女孩頭上,各人拍了一下,二孩即時迷失了本性,不知道哭泣了。

這便是錢素玉、蔣瓊姑到劉鴻采手下的來曆。嫁給楊繼新的,就是蔣瓊姑。蔣育文在日,曾替錢錫九主謀,破了韓采霞的身體。所以錢素玉也替楊繼新主謀,破了蔣瓊姑的身體。韓采霞**,在嫁錢錫九的第三夜;而蔣瓊姑**,也在嫁楊繼新的第三夜。錢錫九兩夫妻商議去燒殺蔣育文全家,而他夫妻自身也都在這幾個時辰以內,雙雙飽刃而死,因此在下說,照這件事實看來,使人覺得處處都是因果報應。

隻是錢、蔣二人的來曆已經述明了,閑言少說,再說楊繼新收了金羅漢的書信,帶著蔣瓊姑、錢素玉,從遂平一路向長沙進發。在途中問出了二人的略曆,才知道世間有這些奇人怪事。一路上饑餐渴飲,曉行夜宿,不止一日。這日到了湖北,楊繼新雇了一條很大的民船,打算一帆風順,幾日便可達到長沙。

楊繼新是個富有才華的人,氣宇自與常人不同,加以年輕飄逸,服飾鮮明,又配上一個豐姿絕世的蔣瓊姑,兼有骨秀神清,如寒梅一品的錢素玉同行,三人所到之處,無不認作官家眷屬。楊繼新雅人深致,獨自出門的時候,尚且到處流連山水,詩酒自娛。於今日對天人,胸無俗慮,並無須急急地苦趕途程,遇著風色不順,就揀稍可流連的地方停泊。

這日還停泊在湖北境內,因連刮了幾日的逆風,才轉風色。船戶正準備開行,忽見兩個行裝打扮、背馱包袱的大漢,忽匆匆向船跟前走來。在前麵的年約四十來歲,跟在背後走的年紀略小些兒,離船還有十來丈遠近,在前麵的漢子就高聲問道:“請問這船是開到長沙去的麽?”船戶看二人的步履很矯捷,氣魄又十分雄壯,恐怕不是正路上的人,不敢答白。楊繼新聽說岸上有人問話,即推開艙門向岸上看去,兩個大漢已到了船旁,同賠笑對楊繼新拱手道:“我兄弟是多年在各省大碼頭做買賣的人,這回因要到長沙去,在湖北等候了多時,若沒有相安的順便船隻,隻得從旱路步行。我兄弟這回是初次去長沙,不知道去長沙的旱路,比水路還難行走。難得遇見公子這船,福氣極大,千萬懇求公子,分船頭一尺之地,給我兄弟,順便搭到長沙。沿途飲食,我兄弟自有餱糧,不須破費公子。”

楊繼新見二人的言動,雖彬彬有禮,隻是那種赳赳雄武的氣概,使楊繼新也疑心不是正道人物,隨即搖頭說道:“船上多搭一兩個人,原沒妨礙。不過我這船是特地包了載家眷的,為的就是怕有外人同船,起居不便。這河裏往來的船多,請兩位另搭他船吧。”二人聽楊繼新推卻不肯,即時現出神色沮喪的樣子,同時跪下朝楊繼新叩了一個頭道:“這河裏若有第二條船可搭,我兄弟也不來懇求公子了。我兄弟確是規規矩矩在各大碼頭做買賣的人,求公子不要認作匪類。公子鴻福齊天,決沒有大膽的匪類,敢轉公子的念頭,我兄弟就是來求庇護的。”

楊繼新益發疑惑說道:“現在清平世界,到處行旅平安,這條路上,更是道不拾遺、夜不閉戶,無端用得著什麽庇護?我這船上,其所以不搭外客,並非怕誤搭匪類,更非認兩位不是規規矩矩的買賣人。並且我看兩位身壯力強,不是孤單軟弱的行商可比,在行旅平安的路上,無緣無故,要存這害怕的念頭幹什麽呢?”二人聽楊繼新說完,年長的抬頭打量了楊繼新兩眼,回頭向年輕些兒的說道:“這不像是老於江湖的人口吻,難道我們找錯了麽?”年輕的且不回答,隻顧用兩隻閃電也似的眼睛,向船艙內窺探。

這時錢素玉正與蔣瓊姑下圍棋,楊繼新和岸上二人對答的話,都聽得明白,至此,才忍不住起身向岸上看了一眼,即對楊繼新說道:“這是兩個好人,妹丈可教他們上船,順便帶他們到長沙,也免得他們在路上受驚恐。”楊繼新見自己大姨姊這麽說,也猜不透是什麽意思。然逆料錢素玉是個極有見識極有能為的人,她主張的必無謬誤,遂對兩人說道:“既是二位定要搭我的船去長沙,我也是出門的人,得行方便,且行方便,就請上船來吧。”兩人如得了恩詔,謝了又謝,才一躍上船。

船戶看了這情形,以為楊繼新是讀書公子,不知道世路崎嶇,這類凶相外露、素昧平生的人,也居然許可他們搭船。在半途中出了亂子,船家多少擔些幹係,不能袖手旁觀,不先事交代一番,以卸自己的責任。船戶有了這種心理,便到楊繼新跟前說道:“這船是楊公子出錢包了的,公子要許可誰上船,小人不敢顧問。不過小人在這河裏行了幾十年,深知道這條路,隻表麵上安靜,實在是一步一關,難行極了,素不相識的人來搭船,公子若圖免麻煩,小人的愚見,仍以不答應為好。小人既知道這河裏難走的情形,不敢不稟明公子,並非故意說這話,使公子受驚。”楊繼新點了點頭道:“知道了,我自有道理。”船戶諾諾連聲,退了出去。

楊繼新口裏雖說“知道了,自有道理”的話,其實他心裏何嚐有什麽道理?等船戶一退去,就問錢素玉道:“姊姊何以知道兩個漢子是好人,許他們上船來坐呢?”錢素玉隻顧低頭想棋不答,蔣瓊姑也行所無事。楊繼新接著將船戶進來稟明的話,述了一遍道:“姊姊不可大意,我雖不是老走江湖的人,然人情鬼蜮,世路崎嶇,是知道到處皆然的。”錢素玉邊拈著棋子沉吟,邊隨口說道:“知道了,我自有道理。”楊繼新便不再問了。

船已開行,幾十裏就入了湖南省境。這夜停泊在前書常德慶被劫餉銀的羅山底下。楊繼新照例在船停泊的時候,不問晴雨,必立在船頭上,向兩岸觀望山形水勢。此時楊繼新走上船頭,隻見那兩個要求搭船的漢子,各枕著各的包袱,一顛一倒地在船頭上躺著,一個麵向東,一個麵向西。楊繼新留神看那兩個包袱,都有二尺多長,像很有些分量,隱約看見有一把單刀的形式,因包袱捆縛得緊,刀是挺硬的東西,所以從包袱裏麵露出一點模型來。再仔細看時,連刀柄都露出一二分在外。

楊繼新一見這殺人的器具,就不覺心裏有些著慌。暗想大姨姊說他們是好人,世上豈有規規矩矩做買賣的好人,肯隨身帶殺人凶器的道理?這回大姨姊隻怕是看走了眼。我既發覺了,不能不趕緊說給她姊妹聽,使她們好早些防範。哪裏還有心思觀望山水呢?連忙轉身進艙,神色驚慌地將所見情形,對錢素玉說了道:“姊姊打算怎麽辦?我看還是趁早勒令他們下船去的好。”錢素玉道:“我並沒打算怎麽辦,看你說怎麽辦好就怎麽辦。”楊繼新急道:“姊姊不是說自有道理嗎?怎麽此時倒說看我怎麽辦好,就怎麽辦呢?”錢素玉笑道:“自有道理的話,是我說的嗎?我因聽你對船戶說,知道了,我自有道理,所以我也照著你的話說,以為你真是自有道理,我倒安心和妹妹下棋呢。”楊繼新跺腳道:“這才冤枉!我不仗著有姊姊能擔當,怎敢對船戶那麽說?”

錢素玉見楊繼新真個很著急的樣子,才止住了嬉笑的態度,說道:“妹丈請放寬心,出門做買賣的人,誰不帶防身的兵器?何況這所在,是曆來有名的盜窟,我們這船經過此地,原可望平安無事的。但是今夜因有這兩個人同船,或者免不了有些風吹草動。隻是有我姊妹在船上,妹丈不用多操心。這兩人自己救死不暇,托庇到這船上來,妹丈倒防範他們做什麽。”楊繼新問道:“姊姊今日也是初次看他兩人,怎麽便知道是他們自己救死不暇,托庇到我們船上來呢?”

不知錢素玉如何回答,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