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六回 靠碼頭欣逢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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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苗峒誤陷機關

話說錢素玉的船,才靠近長沙碼頭,就聽得碼頭上有一片喊殺的聲音,仿佛千軍萬馬,在碼頭上開仗的一般。胡成雄等都不知道為著什麽事,大家朝碼頭上看時,隻見黑壓壓的一大堆人,一個個都踮起腳,伸長脖子,好像爭著看什麽熱鬧似的。喊殺的聲音,就從那一大堆人中發出來。一片喊殺之聲過後,接著就有一片吆喝之聲。

楊繼新雖是生在長沙,當離長沙的時候,還在繈褓之中,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長沙人。以為此時是到了異鄉,又眼見了這種奇異的現象,急急地想上碼頭去瞧瞧熱鬧。胡成雄兄弟也同具一種心理,三人遂先上碼頭,走近一堆人跟前,隻見千數百人,重重疊疊,圍了一個大圈子。隻因圍觀的太多,看不見圈子裏麵是什麽。虧得胡成雄、胡成保二人力大,慢慢地分開眾人,楊繼新跟在後麵,一步一步挨進去。

隻見兩個少年男子,年齡都不過二十多歲,一個身體十分壯健的,用青絹包頭,上身的衣服脫了,堆在旁邊地下,露出半身羊脂玉也似的白肉來。前後立了七八個身穿號衣的兵士,各人手中執著一條白蠟木矛竿,矛頭磨得雪亮,使人一望便知道是很鋒利的。矛頭都對準那袒衣少年的前胸、後背,齊喊聲殺,同時猛力向少年胸背刺去。楊繼新看了,不覺驚得喊了一聲“哎呀”,以為必是前後刺七八個透明窟窿。可是作怪,楊繼新這聲哎呀,喊得並不甚大,可被刺的少年倒像聽入了耳,隨即望了楊繼新一眼,楊繼新更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再看那少年行若無事的樣子,矛頭刺到那白肉上,比刺在鋼板上還要堅硬,連刺處的痕跡也沒一點。圍著看的人,接聲就打一個吆喝。

隻聽得那被刺的少年,笑嘻嘻地對前後兵士道:“你們刺了這麽多下,已刺夠了麽?你們要知道,我這不算稀奇,我這個夥計的本領很大呢。你們不可因他的身體瘦弱,便瞧不起他。”即有一個兵士問道:“你這夥計有什麽本領?”少年正色道:“他的本領就會喝水。”這句話說出來,說得大家都哄笑起來。那兵士也笑道:“水有誰不會喝,算得了什麽本領?”少年道:“誰會喝水,誰和我這夥計同喝著試試看?”兵士道:“怎生一個喝法?”少年道:“這碼頭下麵,有的是水。你們用水桶挑來,看畢竟是誰會喝?”兵士聽了,向四圍一看,見有好幾個原是挑了水桶,到河下來挑水的,因有這熱鬧可看,便放下水桶看個不走。兵士就指揮了幾個挑水的,每人趕緊挑一擔河水來。這些挑水的,都存心想看把戲,無不興高采烈的,各自跑到河邊,挑一擔水來圈子裏麵,頃刻之間,挑來八擔河水。

隻見那瘦弱的少年,做出埋怨壯健少年的樣子說道:“你見我得著了片刻安閑,便不服氣,無端要生出這些事來,累我一下子。這一十六桶河水,看誰有這麽大的肚皮,可以裝得下,請誰去喝,我這一點兒大的肚皮,是喝不了。”壯健少年做出賠笑懇求的樣子說道:“好哥哥,我已當眾將你說出來了,顧全我這點兒麵子,喝了這一次吧。並且是你我兩人同鬧出來的亂子,我已送給他們刺了那麽久,你就喝點兒水,也不算吃了大虧。”瘦弱少年才轉了笑容,向那幾個兵士道:“你們誰會喝的先喝,明人不做暗事。你少爺喝過水,就要少陪了呢。”眾兵士道:“原是挑來給你喝的,你且喝了再說。”

瘦弱少年這才舉眼向四圍望了一望,一眼望到胡成雄兄弟身上,略略地打量了兩下。即走近水桶,彎腰用雙手捧起來,張口對著桶邊,咕嚕咕嚕一會兒,就喝幹了一桶;又捧第二桶,又是咕嚕一陣喝幹了,把四圍看熱鬧的人,都驚得目瞪口呆。

胡成雄悄悄地向胡成保道:“我看這兩人必有些來曆。這個青絹包頭的少年,說話帶些我家鄉的口音,這喝水的又單獨打量我們兩個。我想等他們走的時候,跟上去探探他們的來曆,或者能在這兩人身上,探出妹妹的蹤跡,也說不定。”胡成保道:“結識這樣的兩個朋友,也是好的。”二人說話時,那少年已喝了十桶水下去,也伸起腰來,兩手拍著鼓也似的肚皮,對大家說道:“我本待把這六桶水,做一陣喝下去。無奈我這小肚皮不答應,已經喝下去的十桶,此刻都不許它立腳,要把它排擠出來。我正在竭力地向肚皮說好話,還不知道肚皮依與不依?依了便沒事,這六桶水一並喝下去了事,若是肚皮不聽說,就隻得仍把十桶水退出來。”說著,接連哎呀了幾聲,雙手緊緊按住肚皮,蹙著眉、苦著臉道:“這便怎麽了,肚皮竟搭起架子來了,一刻也不許那十桶水停留。哎呀,不好了,擠出來了。”隻見他兩眼往上一翻,脖子一伸,即有一匹白練也似的水,奪口噴將出來,向天射去,足有十多丈高下,才散開來,如雨點般落下。落到一班看熱鬧的身上,衣服登時透濕,一個個爭先躲避。楊繼新頭頸上著了幾點,覺得痛不可當,見大眾都四散奔逃,也回身向船上逃走。

胡成雄兄弟畢竟是老走江湖,又會武藝的人,不肯逃跑。隻見這少年把頭一低,那股水便向幾個兵士身上射去,隻射得那幾個兵士跌跌滾滾地逃跑。再回過身來,那股水竟射到胡成雄兄弟身上來了,淅淅地好似暴雨一般。胡成雄兄弟且不回船,隻向人少的地方閃躲,誰知那股水直跟在背後趕來。胡成雄忽然心中一動,暗想這水來得蹊蹺,其中必有緣故。黃葉老祖既命我兄弟來長沙,而到碼頭就遇著這兩個異人,我心裏正想結識他們,他們也隻追趕我兩個,何不且跑到僻靜處所,看他們追來,怎生說法。

主意想定,即示意胡成保,同向荒野的地方跑去。聽得兩少年果在後麵趕來,四人的腳步都快,約莫一口氣跑了五六裏路,那水早已沒有了。隻聽得少年在後麵喊道:“兩位不用跑了,我二人已在碼頭上迎候多時了。”胡成雄聽了,甚是驚詫,忙停步回身,抱拳向二少年說道:“請問二位尊姓?何以知道我兄弟會來,預先在碼頭上等候?”說時,二少年已來到切近。瘦弱些兒的說道:“二位可是廣東潮州人姓胡的麽?”胡成雄連連點頭道是。少年笑道:“那麽,一定是因尋找令妹而來的了。”胡成雄又點頭道是。少年即指著那壯健些兒的笑道:“我這夥計是二位的同鄉,曾會過麵麽?”

胡成雄看這少年生得濃眉大眼,氣概非常,上身脫了的衣服已經穿好,和這瘦弱的一般長途旅行的裝束,搖搖頭說道:“我兄弟眼拙,或者在哪兒會過麵,因日子太久,已經忘了。請問尊姓?”瘦弱少年哈哈大笑道:“二位確是不曾和我這夥計會過麵。倒是令妹,和我這夥計會麵的日子多呢。”

胡成雄見這少年說話,處處帶些滑稽意味,正不好如何回答,這壯健少年已拱手向胡成雄說道:“大哥不用疑慮,我這師兄說話,素來喜開玩笑。我姓朱,單名一個複字,令妹舜華,是和我在小時候同時落難的,今已承我師傅及黃葉祖師的訓示,與令妹返俗成婚了。這位師兄姓向,名樂山,他因有殺兄之仇,不曾報得,求師傅指示仇人的所在。他的仇人是個當船戶出身的,姓林,名桂馥,此時已成為廣西武鳴的土豪了。師傅派我與他同去,我與他前日才從廣西報了仇回來,到長沙就遇見解清揚師弟,傳師傅的諭,說兩位尋找令妹來了,不可錯過。我二人因此就在長沙守候。

“今日也是事有湊巧,我二人因無事在碼頭上閑逛,偶然遇見有兩個身穿號衣的兵士,在碼頭上調戲洗衣的婦人。我這師兄看了不服,上前正言厲色地說了幾句,誰知那兵士惱羞成怒,伸手就打他。我上前攔阻,也舉起手來要打我。我一時氣湧上來,將那兩個惡賊痛打了一頓。誰知那兩惡賊跑回營去,糾合了七八個凶暴之徒,各拿矛竿追來,想打個報複。我思量這些東西雖說可惡,然究竟是些血肉之軀,如何夠得上與我們動手。不如索性開個玩笑,脫去上衣,聽憑他們拿矛頭飽戳一頓。正在給他們戳的時候,我忽聽得有一個仿佛外省的口音,在人叢中說話,並喊了聲哎呀。我看時,原來是兩位和一個文士打扮的人,站在一塊兒。我看了兩位的神情麵貌,同胞兄妹,畢竟有些仿佛,所以看了能辨認得出。但是仍沒有十成把握,不敢直前相認,因此才對那些惡賊,說出師兄會喝水的話來,用意就是要借水力,將圍困我們的人噴開,我們好會麵談話。兩位真機警,知道向荒僻所在逃走,正合了我二人的心願。”胡成雄兄弟聽了大喜,從此兄妹相逢,各敘別離後情狀。這些事毋須在下浪費筆墨,且擱下不去說它。

於今卻要敘述看官們心裏,時時刻刻記著的八月十五了。在第一集第四回書中,金羅漢呂宣良到柳大成家,傳授柳遲一部《周易》的時候,不是當麵約了柳遲,於明年八月十五日子時,到嶽麓山頂上雲麓宮大門口,坐著等候他的嗎?此時書已寫到第五十五回了,一個字也不曾提到那八月十五日子時的事上麵去。並不是在下把那一回事忘了,實在自第四回以下的書,從向樂山、解清揚在玄妙觀看見朱複起,都是補寫以前的事,並不曾寫到呂宣良所約八月十五日的時期上來,直到此刻,才是時候了。

閑話少說,且說柳遲自從得了呂宣良賜的那部《周易》,日夕不輟地口誦心維。初讀的時候,多不能了解,看了呂宣良的注釋,也是茫然。但他抱定一個熟能生巧的主意,不問自己能理會與不能理會,盡管周而複始,一遍一遍地讀下去,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何況柳遲是個生有慧根的人,自然漸久漸能領悟,窮研幾個月之後,心境不知不覺地一日開朗一日,憑著所心得的理解,占測天氣陰晴風雨,在三日之內,異常準確。

柳大成夫婦中年才得這一個兒子,家中產業,雖不能說是豪富,但已是小康之家了。他夫婦所希望於柳遲的,不在能賺錢謀衣食,隻想他能認真讀書,圖個上進之路。誰知柳遲生小就與尋常小孩不同,種種舉動,以普通的眼光看來,都得罵他一句毫無出息的孩子。自柳遲從清虛觀由楊天池護送回家後,接著有清虛道人來探視,呂宣良來賜《易經》。柳大成聽了兩奇俠的言語,看了兩奇俠的舉動,才覺得自己兒子,不是尋常沒出息的。不過大成夫婦的心裏,對於柳遲有兩種希望。一種是方才說了的,希望柳遲能圖個上進,飛黃騰達,光複門庭;二種就是希望從速替柳遲娶個媳婦,他夫婦好早日抱孫。今見柳遲舉動奇異,所結交的是清虛道人、呂宣良這類怪人,希望他讀書發達的念頭,是不能不自行減退的了。隻是不發達還可以,不娶妻生子,是關係柳家宗祀的,斷不能馬虎聽柳遲自便。

這日,柳遲的母親問柳遲道:“你知道人生的第一件不孝的事,就是沒有兒子麽?”柳遲連忙答應知道。他母又問道:“你要如何才有兒子呢?”柳遲道:“要討老婆才會養兒子。”他母親笑著點頭道:“是呀,好孩子,知道這道理就得哪!你父親現在已快要替你討老婆了。”柳遲道:“不行,父親替我討的,不是我的老婆。我老婆得我自己討。”他母親聽了,詫異問道:“你這是什麽話,從來兒子討媳婦,是由父母作主的。你於今小小的年紀,知道些什麽,如何能由你自己討?並且你何以知道你父親替你討的,不是你的老婆?”

柳遲道:“我自然能知道,決不敢欺騙你老人家。”他母親因他平日預言氣候陰晴寒暑,及一切人事變遷,十九奇驗,遂又問道:“你自己討老婆,在什麽時候?”柳遲搖頭道:“早呢。”他母親道:“是得早些討進來才好,我和你父親望孫子的心思很急切,巴不得你早一年討媳婦,好早一年得孫子。”柳遲道:“我說早,不是討得早,是說討來的時候還早。我推定我的媳婦,今日還不曾離娘胎,不是差討來的時候還早嗎?”

他母親道:“胡說!今日還不曾離娘胎,那不是等到我和你父親死了,葬在土裏,腳杆骨可翻出來打鼓的時候,你還不能討老婆嗎?自從那個頂上沒有毛的老頭,無端跑來,送了那本勞什子書給你之後,你就終日躲在書房裏,失魂喪魄似的,一陣一陣發呆,於今越弄越說出些鬼話來了。旁的事不妨由你,這替你討媳婦的事,不是當耍的,不能由你自己胡鬧。此刻在你父親跟前替你作合的,已有好幾個人,我就要你父親揀相當的定下來。”

柳遲道:“便是父親定下來,也不中用,徒費心機而已。”他母親不悅道:“替兒子娶媳婦,是凡有兒子的都免不了的事,怎麽說是徒費心機?我和你父親,就隻你這一個兒子,若依你的性子胡鬧下去,怕不絕了我柳家的香火嗎?”柳遲見自己母親生氣,便歎了一聲說道:“孽障,孽障!”歎罷,即退了出來。他母親也不理會,自去和柳大成商量定媳婦的事。

湖南的風俗極鄙陋,凡是略有資產的人家,不論如何不成材的兒子,從三五歲起,總是不斷地有人來做媒。若是男孩子生得聰明,又有了十多歲,百數十裏遠近有女兒的人家,更是爭著托了情麵的人出來做媒。每有為父母的,因為來替兒子做媒的人太多了,難得應酬招待,就模模糊糊地替兒子定下來,好歹聽之天命,隻圖可以避免麻煩。柳大成隻有一個兒子,雖沒有這種圖免麻煩的心理,隻因見柳遲從小行為特異,平日待人接物的禮節,以及家庭瑣屑的事,好像全不懂得的樣子,以為若能替他娶一個賢德的媳婦,慢慢地勸導,必能將柳遲引上為人的道路。因此夫妻同一心理,急想將柳遲的親事辦妥。不過一時得不著相當的,隻得留心物色而已。

柳遲的姨母,嫁在新寧縣巨族劉家,有個女兒名細姑,年齡比柳遲小兩歲,德言工貌都好。柳遲的母親,早有意定作自己兒媳。隻因劉家世代做官,聲勢甚大,柳大成雖也是個讀書人,但不曾發跡,家業又非豪富,恐怕劉家嫌是小戶,不願結親。劉細姑的父母,倒沒有這種勢利之見,隻為細姑的年齡尚幼,許人還早,而柳遲自從八九歲的時候,曾跟著他母親到過新寧一次之後,為路遠不曾去過二次,細姑父母也沒到柳家來。在一般世俗人的眼光看柳遲,沒有不罵他是一個沒出息的孩子的,細姑的父母沒聽得有人稱讚柳遲,也就想不到結親的事上去。

柳遲的母親既有意想定細姑做兒媳,除了細姑而外,又實在找不著相當的女子,便顧不得怕劉家有不願意的表示,隻得托人微向劉家示意。劉家並不表示可否,隻打發人來迎接柳遲母子到新寧去。柳大成夫婦料知劉家迎接的意思,是在相攸,遂不推辭,即帶著柳遲動身到新寧去。柳遲明知此去的作用,很不情願,隻以在清虛觀聽過歐陽淨明那番教訓之後,從不敢過拂他父母的意思,勉強隨行。

到新寧後,見新寧的山水明秀,遠勝長沙,隨處遊覽,都可快意,心裏倒十分高興。也不在劉家與姨母、表妹親近,終日隻在叢山深穀裏麵盤桓,入夜才回劉家睡一覺。這時柳遲的姨父,很注意地看柳遲的行動。柳遲的母親也再三叮囑,言語舉動都得謹慎些,不可給姨父看了,笑是不成材的孩子。柳遲隻是口裏答應理會得,每日用過早點,仍是放開兩條腿,獨自往各處山裏遊行了。

一日,柳遲遊到一處叢山之中,那山千峰競秀,樹綠如煙,獨立在一個山峰之上,四望群峰萬壑,窮竭目力,不見人煙,也不見田疇屋宇。正在瀏覽四山景物之際,忽從遠處一個山穀當中,發現一個很大的石岩,岩口仿佛有身體很小的人走動,隻是因相隔太遠了,看不分明。柳遲心中暗想道:“此處四望沒有人煙,怎的卻有小孩在那石岩外麵走動呢?我既到了這山中,不妨去那石岩跟前看個明白。”柳遲從在清虛觀得了清虛道人的指教,每日按時修煉,不曾間斷,上黑茅峰遇呂宣良的時候,即已能輕身健步了。此時不待說更有進境,一日之間,信步遊行六七百裏路遠近,能隨意往還。兩眼能望得見的所在,不須一會兒工夫就走到了。

柳遲因四望皆山,恐怕迷了方向,隻得從高處直向那石岩奔去。已跑到近石岩不過一箭之地了,猛覺得腳底下一軟,來不及騰身上跳,已全身掉下了陷坑。上麵的泥沙石子,紛紛落下,將兩眼迷得睜不開來。剛待舉手揉眼,不知不覺地,手腳都已被繩索捆縛了。心想這真奇怪,在這無人煙的萬山叢中,如何會有這種陷坑?難道這深山裏麵,有落草的強盜嗎?邊想邊動彈了幾下。誰知不動彈還好,一動便覺得繩索更捆縛得結實了,不但手腳被捆,連身體頭頸,都像有羅網包圍了。兩腳不因不由地站立不住,就如被人牽動捆腳的繩索一般。兩腳原來被捆在一塊,一有人牽動,登時倒正坑裏。隨即聽得陷坑外麵,有腳步走近和談話的聲音,隻是談的什麽,一個字也聽不懂,還夾雜著歡笑的聲音在內,漸漸到了陷坑上頭。

柳遲忍痛睜眼朝上看時,隻見有七八個衣服裝束和尋常人不同的大漢,圍陷坑站著。有手拿鋼叉的,有一手握弓,一手持箭的,相貌都帶著幾分凶惡的模樣。但是都對著坑裏獰笑,並用很嚴厲的語調,說了幾句話,仍聽不懂說的什麽,以神情度之,似乎是問柳遲的來曆。柳遲回說了自己是來遊覽的,失腳踏下了陷坑的話,那幾個大漢卻像明白了。坑邊有好幾根繩索,垂入坑中,即有四五個彎腰握住坑邊的繩索,同時往上一提,已提上坑來。柳遲以為,必替他解開捆縛的繩索羅網,誰知那幾個漢子都不理會他,隻顧大家談笑。好一會兒,才有個人把柳遲提開坑邊,由他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下。幾個漢子七手八腳的,一半爬上樹折樹枝,一半用手中刀叉掘土。折樹枝的,將樹枝橫架在陷坑上;掘土的就捧了土鋪在樹枝上。一會兒,已掩蓋得隨意望去,看不出陷坑的痕跡了,便各操各的兵器,昂頭掉臂地一路走去了,並沒有一個人回頭看柳遲一眼。柳遲見他們就這樣不顧而去,倒不由得有些慌急起來,向那幾人背後大聲叫喚了一陣,哪裏叫喚得轉來呢?用盡渾身氣力,想將繩索掙斷,無奈那繩索是牛筋做的,又細又堅牢,更是打的活結頭,越用力越捆得緊,越捆緊越皮肉生痛。周身的羅網,又包裹得沒些兒縫隙,料知決掙紮不脫,也就懶得白費氣力,將手腳的皮肉掙破。隻好聽天由命地躺著,靜待有路過此地的人來解救。

幸虧柳遲在家做服氣的功夫,已有了幾分火候,能數日不吃東西,不覺得腹中饑餓。整整是那麽躺了兩晝夜,直到第三日東方還不曾發白的時候,才聽得遠遠地有腳步聲響。因這時天黑如墨,不看見是何等人,向哪方麵行走的。心裏疑惑在這時分出外行走的,十九不是正經人,又恐怕言語不通,過路的人不肯解救,忍耐著不敢叫喚。這邊的腳聲剛聽入耳,接著又聽得那邊也有腳聲響了,伏耳靜聽時,兩邊的腳聲,都越響越近,轉眼之間,都響到身邊不遠了。就聽得一個聲音很清銳,好像十幾歲的童子,先“哎呀”了一聲,問道:“來的不是大師兄嗎,這時候上哪裏去?”這一個聲音滯澀地答道:“原來是四弟啊,我有極緊要的事,須去托一個朋友,所以出來得這麽早。四弟怎的這時候跑到此地來呢,難道是師尊特地教你來的嗎?”那童子答道:“怎麽不是?大師兄有什麽要緊的事,打算去托哪個朋友?”這人歎了口氣說道:“師傅既是特地教你來,我的事也瞞你不了,不妨說給你聽。一則可使你今日看了我的榜樣,不再上我這般的大當;二則我原也有事想托你,不能不把情由告知你。你記得師傅的戒律,第一條的什麽?”

童子仿佛帶著笑聲說道,“這如何會不記得呢?第一條是不許幹預國家政事。”這人又問道,“是了,第二條呢?”童子答道:“第二條是不許**人妻女。大師兄忽盤問我這些東西幹什麽?”這人道:“哪裏是盤問你呢?老實對你講吧,我於今犯了第二條大戒了。”童子又失聲叫喚哎呀道:“什麽話!大師兄怎的如此糊塗,居然會犯第二條大戒呢?這卻怎麽了。大師兄平日做事,又精明、又老練,究竟怎樣生得美麗的一個女子,能把大師兄引誘得犯戒咧?”

這人道:“這種事連我自己也不明白,隻好歸之前生冤孽。若果是怎樣生得美麗的一個女子,我就拚著性命為她犯戒,也還說得過去,死後不過受人唾罵而已。無如這番使我犯戒的女子,不但生得不美麗,並是一個凶而且醜的東西。若不是前生冤孽,注定了我今生的性命,須斷送在她手中,何至一時便糊塗到這一步。前幾日我因惦記你二師兄,不知那條被虎爪傷了的左膀,完全醫治好了沒有,特地騎了匹馬進峒裏來,在藍家盤桓了一日。見你二師兄的左膀,雖然抓傷的皮肉不大,但是抓斷了筋絡,傷口完全醫好了,就是不能使勁,一使勁便牽得筋痛異常,再也不能幹那與張三鬥法的玩意了。你二師兄因廢了那條胳膊的緣故,心裏很不快樂。我在他家看了他那不快活的神情,也很替他難過,遂不願意多住。次日,即作辭出了藍家。原打算到師傅那裏去的,誰知行到一座石山腳下,忽然從半山中飛下一塊石片來,那石片不前不後地恰好從馬眼前擦過,將馬驚得跳起來,無論我如何勒也勒不住。正在無法可施的時候,又是一塊石片飛來,挨馬屁股擦下,那馬經了這一下,倒不亂跳了,揚起頭,豎起尾,追風逐電也似的向前飛跑。

“我回頭看半山裏,一個人影也沒有,估量必是躲在石頭背後;若沒有人,石片決不能自行飛下山來,更不能打得這麽巧。一時氣憤不過,存心要上山找那打石片的人算賬。叵耐那匹馬不爭氣,平日我騎著它長行,極馴良無比,獨這日自受驚亂跳之後,簡直如瘋癲了的一般,隻是放開四蹄,圍著那座石山打轉。勒它上山不聽,勒它向大路上走也不聽,足打了四五個輪回,才慢慢地收了劣性。向大路走了一會兒,我因放那打石片的東西不過,騎在馬上,旋走旋回頭望那山上。偶然大意了一下,在兩條路分岔的地方,本應向左邊走的,誤向右邊的路上走了。走過好幾裏,看了山形不對,才發覺錯了路,然不願意回頭,拚著多繞幾裏白路。

“可是作怪極了,右邊這條路,竟越走越小,不似一條通行的大路。初走錯的時候,在路上遇了好幾個行人,我負氣不肯問這路通什麽所在。及至越走越不成路了,想找個人打聽打聽,卻走過幾十裏,不曾見有一個人。天色又看看要黑了,馬因亂跳亂跑的時間太久,又走了幾十裏不曾休息,已疲憊得低下頭,一步懶似一步地顛著走。我在馬上,更是又乏又餓。那時心裏思量,隻要有人家肯容我歇宿一宵,飽餐一頓,我真一生感激那人的大德,不問要我如何報答都情願。心裏雖是這麽思量,不過哪裏尋得出這樣一個人家呢?可憐我那時真是苦得不堪了,休說尋不著人家,便想尋一棵大樹,在穠枝茂葉之下打一夜盹,也無處尋覓。

“正自悔恨不該無端負氣,才錯走了幾裏路的時候,不肯回頭,以致錯到這一步,還不知得跑多少冤枉路。那時馬也不能騎了,牽在背後,緩緩地行走。猛然見前麵有燈光射出來,我心裏這一喜,就如出門多年的人,一旦回了故鄉,看見了自家門閭的一般。身體原已疲乏不堪的,燈光一落眼,登時顯得精神陡長,急急地牽著馬向燈光處走去,一點兒不覺得辛苦了。及走近燈光,就見一所土築的房屋,約有十多間,一望便知道是苗族中很有勢力的人家,燈光從門縫裏射出來。

“我上前敲門,聽得裏麵有女子的聲音說道:‘這時候來敲門的,多不是好人,不開的好。’又有個女子的聲音答道:‘若不是有緊急的事,怎得這時候來敲門?不開使不得。’接著,門便開了。我趁燈光見房中有兩個苗女,年齡大些兒的,約二十來歲,小些兒的約十七八歲。在不甚光明的燈光下看了,都生得豔麗似天仙,加以舉止比漢人來得大方,我不由得心裏略動了一動,然隨即將心神按定了。拱手對那大些兒的說道:‘我係走錯了道路的人,沒地方歇宿,不得不懇求兩位慈悲,許我在房簷之下,歇息到天明便走,不敢在寶莊上打擾。’那女子聽了,且不回答我,笑盈盈地向那小些兒的說道:‘何如呢?我原料定不是有緊急的事,不至這時候來敲門。走錯了路的人很苦,你瞧這人不是疲憊了的樣子嗎?’小些兒的向我瞟了一眼,也笑盈盈地點頭。二人又咬著耳根說了幾句,將我的馬係在門外,引我到另一間房裏。

“我這時心裏雖有些搖搖不定的意思,然而明白師傅的戒律第二條,不是當耍的事,竭力地把持著心猿意馬。須臾,二人送了酒菜進來,好像是預備了專等我去吃的。我腹中正饑餓得沒奈何了,怎麽忍得住不吃喝?誰知那酒菜吃喝下肚,一顆心就糊塗起來了。我相從師傅學道十多年,不曾有一次動過欲火,這時候大動起來了,再也壓抑不下,連身體都不知道疲乏了。那小些兒的女子,乘我欲火大動,不能把持的時候,悄悄地前來相就。前生的冤孽,到了這一步,哪裏還逃避得了?何須片刻工夫,已犯過第二條大戒了。

“等到天明看那孽障的姿容時,簡直嚇我一大跳。滿臉橫肉,一口黃牙,凶惡醜陋,都到極處,和夜間所見的,截然是兩個人。我心裏明知是夙孽,還有什麽話說,唯有趕緊準備後事,拚著一死便了。我的兄弟,我的侄兒,我死後都已付托有人,用不著再托你。我所欲托你的,就是我這個孽報之軀,若不托你替我掩埋,必至因我又害得許多人得秋瘟病。你能答應我麽?”

童子似是沉吟了一會兒的樣子說道:“大師兄遇了這種可傷痛的事,隻要是我力量所能做得到的事,哪有不能答應的道理。不過以我的愚見,人死了不能複生,聖賢無不許人悔過,就是師傅的戒律,雖說犯了,大師兄果能真心悔悟,師傅也沒有不容改過的。即算師傅的戒律嚴,悔恨無用,也還有三條大路可走,何必就此輕生呢。”這人發出帶悲哀的聲音說道:“我若願意走那儒、釋、道三條大路,早已不從師傅學道了。現在的儒,我心裏久已不覺得可貴,並且科名不容易到手。不得科名,在我們這一教,是不能算他為儒的。釋家的戒律更難遵守。至於此刻的道家,比儒家更不足貴,都不過偷生人世而已。我未曾遇著師傅的時候,尚且不願意走上那三條路去,何況受師傅熏陶了十多年呢,我的誌願已決,好老弟不用多費唇舌,隻請快點兒回答我一句話。我急須去會朋友,不可再耽擱。”童子道:“既是大師兄的誌向已決,我答應替大師兄經營喪葬便了。”這人道:“多謝老弟的好意。我死的時候還早,死的地方,也還不曾定妥,等到時日地址都選擇停當了,自有消息給老弟。我去了。”一語才畢,柳遲就聽得一陣其快如風的腳聲,漸響漸遠,漸不聽得了。

柳遲打算不叫喚的,隻因分明聽得跑去的腳聲,僅有一個,還行這童子不曾走開。遂朝著童子立著談話的方向說道:“見死不能救,還學什麽道呢?”這童子聽了,並不驚訝,倒走近了兩步,說道:“不能救人的死,隻要能救你的死,也就罷了。”

不知柳遲怎生回答,且俟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