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謝援手瓦屋拜奇人
設神壇瓷缸裝惡鬼
話說柳遲聽他母親述完那些怪話,即忙安慰道:“媽媽,姨母,都不用著急。我在苗峒裏就已知道這裏鬧鬼,已帶了個法師回來,可以驅除鬼蜮。據那鬼所說,迷了我的眼,引入苗峒,將我推下陷坑的話,事後回想起來,確有幾分相近之處。這些鬼既無端害了我,又來向我表妹無禮,實在可惡已極。”說至此,隻見一個丫頭進來說道:“小姐很安然地睡著,不知怎的,忽然伏在枕上哭起來,叫也叫不應,推也推不醒,此刻正哭得十分悲傷。”柳遲的姨母緊蹙著雙眉,一麵向自己女兒房中走去,一麵呼著柳遲道:“你也同來瞧瞧,男子的陽氣,比女子足些,或者能把那些鬼嚇退。”柳遲母子遂跟著走進那房。
劉小姐已坐在**,兩眼雖已哭得通紅,隻是眼淚已經揩幹了,做出盛怒不可犯的樣子。兩手握著兩個拳頭,手膀直挺挺地據在兩膝上。真是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儼然等待著要和人廝打的神氣。劉夫人一踏進門,那鬼就“呸”了一口,說道:“我做你的女婿,有哪一樁哪一件不相稱,辱沒了你?你以為你們是世家大族,我不配高攀麽?哼!你錯了念頭啊,你若不是式微之家,我們連門都不敢進。此刻的氣焰,已嚇不倒我們了。你為什麽請法師來,想驅除我們,我若是害怕的,也不敢到這裏來做女婿了。”
劉夫人道:“我家請了什麽法師,法師現在哪裏?”那鬼道:“眼前的事我都不知道,算得什麽神通呢?你家請的法師,此刻躲在橋那邊棗樹上。他有什麽本領,配來驅除我們?他因為心裏害怕,不敢進這裏來,所以躲在那樹上。我老實對你講吧,你就把這法師請進來,不但驅我們不去,弄發了我的脾氣,我一定取他的性命,那時你家反遭了人命官司。我已做了你的女婿,畢竟還有點兒情分,好說話。就是我那四個兄弟,脾氣都古怪得厲害,動不動就殺人放火。他們不是你家的女婿,有什麽忌憚?那時你家就後悔也來不及了。我是為你家好,大家和和氣氣的,不願意破麵子,才把這話對你說,你不要自討苦吃。你姨侄是個小孩子,他的話聽信不得。”
柳遲已走過來笑道:“你把我推下陷坑,害了我性命沒有?你既有神通,不怕那法師,又何妨和那法師見見麵,鬥一鬥法力呢?”那鬼道:“你小孩子知道什麽?我們和法師鬥法不打緊,你姨母家裏吃虧,我不是外人,是你姨母的女婿,女婿有半子之誼,我不能不替丈母家著想。並且這法師不是我丈母請來的,我夫人和我丈母都待我很好,所以我不忍連累她家。你這小孩子不懂事,替她把法師請來,她家的人一個也不知道,我不能怪她家,因此才說這些話。若是她家裏人去請來的,我怕什麽呢?你真心想幫助你姨母,就得聽我話趕緊去把法師退了。我和你此後是至親,我照顧你很容易,勸你不要多管閑事吧。”柳遲叱道:“胡說,青天白日之下,豈容你們如此橫行。”說完,向空連呼了三聲“藍法師”。
就見藍辛石從房門口應聲而入,把柳夫人、劉夫人都驚得呆了。便是柳遲因不曾經過這種神奇的事,也不覺有些納罕。藍辛石走進房來,劉小姐仰麵向**便倒,口中吐出許多白沫,額頭上的汗珠兒,一顆一顆迸出來,比豆子還大。劉夫人看了,好不傷感。藍辛石望著柳遲道:“那鬼見我來,已經藏躲了,須在正廳上設起壇來,還得準備幾件應用的東西,方能施展法力,將他們收服。”
劉夫人抱住劉小姐,向柳遲道:“你表妹已有三晝夜水米不沾牙了。此刻承這位法師到來,鬼雖驅走了,然你表妹還是這種情形。不知這位法師,有方法能將她救醒來麽?”藍辛石接著答道:“救醒來很容易,現在病人口吐白沫,額頭出汗,是因為身體虧損過甚,鬼不難驅除,病卻不容易調治得回複原來的形狀。”當下藍辛石要了一杯清水,用指頭向水裏畫了一陣,喝了一口,立在遠遠地對**噴去。叱一聲“起”。作怪,劉小姐如被人牽拉一般地隨聲坐了起來,握住劉夫人痛哭道:“我被五個大漢子拘禁了,直到這時候才逃了出來。”劉夫人、柳夫人也都覺得淒慘,流淚問劉小姐昏迷中情形,藍辛石和柳遲退出房來,回到正廳上。
這時柳遲的姨父,被追趕得回來了,也陪著藍辛石,問須準備幾件什麽東西。藍辛石道:“這五鬼也頗有點兒神通,必來與我鬥法。須準備五隻小瓷缸,一大盆白炭火,一條酒杯粗細的大鐵鏈,長五尺以外,一副新犁頭,九口青磚,一隻大雄雞,此外香燭、朱墨、紙筆之類,都是容易辦的。壇用四張方桌,在這廳簷下搭起來,準備的各物,除香燭、朱墨、紙筆之外,都擱在壇下。”有錢的人家,凡事皆能咄嗟立辦。柳遲的姨父照樣一聲吩咐下去,不須一刻工夫,就辦齊備了。藍辛石又要了一大碗清水,雙手捧著,吩咐柳遲:“不許人向他問話。”從容移步到神龕前麵(湘俗每家正廳上必設神龕,或供天、地、君、親、師,謂之五祀;或供財神;或供魁星以及其他神像),背向神龕,盤膝往地下拜墊上一坐,雙手捧水齊眉,兩眼合著,好像默禱什麽似的,嘴唇微微地開合。
如此好一會兒,才張眼立起身,徑走到搭的壇上,當中放下那大碗清水,擄起長袍,從腰間解下一個褡褳袋來(用青布或藍布縫製,兩端有袋,袋口居中,店家多用之以收賬,以便搭肩上行走,故名褡褳袋。湖南之法師道士,行教時多用此種袋),袋裏似乎裝了許多物件,鼓起來很大。而藍辛石係在腰間,從表麵看去,並不覺得衣內有這麽大的東西藏著。
當下藍辛石將褡褳袋提在手中,從袋口取出一把有連環的師刀來,放在壇上。隨手提著褡褳袋,向空中一掛,好像空中有鉤子懸著一般,竟不掉下來。劉家多少當差的看了,無不驚奇道怪。
藍辛石很誠敬的神氣,右手拿起師刀,左手托著那碗清水,用師刀在水中畫符一道。畫畢,就將師刀豎在水中,也和有人扶著一樣,不歪不倒,仍將清水供放原處,回身招柳遲上壇,幫著燒香點燭。藍辛石提朱筆在黃紙上畫了五道符,就燭上燒了第一道,左手捏著訣,右手又向袋中取了一條戒尺,口中念念有詞。陡聽得簷瓦上一聲響亮,一大疊瓦片對準藍辛石劈將下來。藍辛石隻作沒看見,倒將頭頂迎上去,“喳喇”一聲,就如劈在頑岩上,瓦片被劈得粉碎,紛紛落下。藍辛石毫不理會,就碗邊喝了一口清水,仰麵朝簷上一噴,跟著一戒尺就壇上拍下,隻見燭光幾閃,一團黑影由上而下,直落到藍辛石麵前。藍辛石拿起一隻瓷壇,對黑影一聲叱喝,仿佛壇中有吸引的力量,一霎眼間,黑影就射入壇口中去了。
藍辛石用師刀在壇口畫了幾畫,拿起來遞給柳遲道:“你們大家都湊近耳邊聽聽,看他在裏麵有什麽動靜沒有。”柳遲雙手接過來,真個湊近耳根一聽,隻聽得裏麵好像有人哭泣,不過聲音很是低微,似乎相隔甚遠,越聽越覺顯明。哭了一會兒,截然停止了,接著就聽得歎氣的聲音。歎罷,接續說道:“我不過一同到了這裏,還是他們四個硬拉我同來的。在這裏隻我毫無舉動,為什麽把我關起來呢?你藍法師既有這種神通,就應該知道這事與我無幹,分個皂白。這藍法師若肯饒恕我這一遭,我從此永遠不到這裏來了。”柳遲聽了這些鬼話,心裏好笑,舉眼看藍法師時,隻見正燒了第二道符,又提起戒尺作法了。劉家上下的人,都要聽壇中鬼說話,柳遲便遞給家人去聽,叮囑小心,不可跌破了。
這第二道符才燒畢,情形就不似燒第一道符時安靜了,也是從簷邊響了一聲,跟著一陣旋風陡起,隻吹得飛石揚沙,房屋都搖搖震擺。壇下所立劉家上下人等,一個個被吹得毛骨竦然,雙手緊掩著麵目,不敢張眼。幸虧瓷壇在柳遲的姨父手裏,連忙送到壇上。壇上的蠟燭,幾番險些兒被風吹滅。藍辛石兩眼不轉睛地望著燭光,將要熄滅了,隻對燭光喝一聲,火焰登時又伸了起來。接連三五次,燭的火焰直伸長到一尺多高,豎在風中,動也不動,那風才漸漸地息了。藍辛石從壇下提起那隻大雄雞來,走到磉柱跟前,要了一口五寸多長的鋼釘,在雄雞眼上釘進磉柱,那雞的兩翅兩腳都往下垂直了,和釘死了的一樣。對著雞又念了一會兒咒,回到壇上,將第二個瓷壇取出,又喝了一口清水,如前一般地噴去,戒尺剛拍下,柳遲的眼快,便看見一團黑影,由簷邊直射進瓷壇。也用戒尺畫了符,又提向柳遲說道:“你們再聽這裏麵,有何聲息?”
柳遲很高興地聽裏麵也有哭聲,不過是旋哭旋罵,沒有哀求苦告的聲口了。罵的什麽言語,初時聽不什麽清晰,聽了一會兒,才聽出是罵劉小姐沒有天良,不念幾夜夫妻之情,不出頭阻攔請法師的事。柳遲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懶得久聽。
再看藍辛石,把第三道符燒了,離壇一丈遠的前麵,隱約現出一個人影來,身體足有七八尺高下,上身能看得出形象,隻自大腿以下,就模糊不能辨認,不知是赤腳還是著了鞋襪的。頭上留著滿發,好像綰著牛心髻,裝束也不是清朝的服製。在空中朝著藍辛石指手畫腳,嘴唇也動個不住,卻不聽見說些什麽。藍辛石念咒噴水,那影都似不怕。
藍辛石將戒尺放下,幾乎就把頭發拆散,披在肩上,跳下壇來,從磉柱上拔起鋼釘,提了那雄雞的頭,直上直下地在石階基上,摜了好幾下。眾人看了,都以為這幾下,必摜得骨斷筋折了。誰知將手一放,那雄雞直跳了起來,展了幾展雙翅,伸長脖子啼了一聲。雞聲一起,那影就現出了畏縮的神氣,向後退了幾步,退一步影便淡一點兒,幾步後,僅能依稀仿佛,非仔細定睛看不出了。藍辛石飛身上壇,一手托著瓷壇,一手向那影隻一招,就覺有一陣風吹到,都沒看見有黑影到壇裏去。藍辛石已拿戒尺在壇口畫符封鎖了。
柳遲湊近耳去,不覺吃了一驚,原來裏麵正呼著柳遲的姓名說道:“我和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為什麽把藍法師請來,和我們兄弟作對?你表妹本來與你沒有夫妻的緣分,就嫁給我們兄弟,一不辱沒她,二不是奪了你的,於你有什麽損害?我這回吃了你的苦,暫時報不了仇,將來終有我們出頭之日。那時我們兄弟,若不將你碎屍萬段,你也不知道我們的厲害。”柳遲答應了一聲道:“很好,很好!我等著你們出頭便了。”
此時藍辛石已把第四道符燒著,念了一會兒咒詞,絲毫沒有動靜。藍辛石剛提起戒尺,還不曾向壇上拍下,猛聽得裏麵人聲喧擾,夾雜著許多哎呀不得了的聲音。立在壇下的劉家仆役,一聽裏麵這麽驚鬧起來,都不知道為著什麽事,一窩蜂也似的奔裏麵去打聽。柳遲立在壇上,心裏也不免有些著驚,疑心裏麵的丫頭、老媽子不謹慎,引火燒著了什麽,忙回頭跟著眾仆役奔去的方向看去。隻見那些仆役才奔到中門口,大家一聲吆喝,又潮也似的紛紛退下來,各自分頭亂竄,好像怕人追打的一般。柳遲已看見自己表妹,蓬鬆著一腦頭發,雙手擎著一條臂膊粗細的門杠,儼然臨敵的武士模樣,沒一點兒閨房小姐羞怯之態,大踏步打將出來。仆役奔避不及的,一觸著門杠,就得跌倒在幾尺以外,半晌爬不起來。使門杠的身法步法,也使人一望便能知道是個會武藝的好漢。一路打出中門,直向壇上撲來。
柳遲的姨父是個讀書人,見自己女兒如此發狂,自覺麵子上很難為情。料知眾仆役不便上前動手阻攔,丫頭、老媽子膽小害怕,隻得自己上前去,打算攔腰一把將女兒拖住。一看自己夫人和柳夫人,都跟在後麵追出來,膽量更壯了些兒。一麵大聲向女兒喝罵,一麵奮不顧身地迎將上去。哪知道他女兒這時候的身體,並不由他女兒自己作主,一切舉動都是因有鬼憑附了,就是那鬼的舉動,那鬼如何認他做父親呢?舉門杠迎頭劈下,讀書人又有了幾歲年紀,哪裏知道躲閃,這一門杠劈下來,眼見得要劈一個腦漿迸裂。卻是作怪,藍辛石在壇上隻用戒尺向那舉得高高的門杠一指,大喝一聲:“木雷安在?”就在正廳上轟了一個大霹靂,隻震得屋宇**搖,灰塵亂落。柳遲再看自己表妹,如睡魔剛醒一般,棄了手中門杠,驚慌失措地神氣向左右亂望。柳夫人、劉夫人都嚇得不敢上前,隻遠遠地叫喚女兒的名字。劉小姐跑過去抱了自己的娘,號啕痛哭,柳遲已跳下壇來,問如何鬧到這樣。
柳遲的母親說道:“你表妹因有三晝夜不曾進飲食了,人一清醒,便覺得腹中饑餓,燉了半罐粥給她喝。我和你姨母都在旁邊。隻因聽得丫頭進來報說,法師把鬼裝入瓷壇,拿耳朵貼到瓷壇上去聽,鬼在裏麵哭泣哀求,都聽得十分明白,要我們也出來聽聽。我們覺得這事太稀奇了,不妨聽聽也廣一廣見識。我們為你表妹已經清醒了,並且有法師正在收鬼,用不著顧慮,所以隻吩咐了一個小丫頭,陪伴你表妹在房中,我和你姨母就走到中門口站著,教老媽子捧瓷壇來聽。想不到才聽了兩個瓷壇,第三個還不曾捧上來,那個陪伴你表妹的小丫頭,就被打得哭哭啼啼地跑出來了。我們正要動問為什麽,你表妹已手舞門杠,惡狠狠地衝將出來,幾個老媽子上前奪門杠,都被打得東倒西歪,並舉起門杠要向我和你姨母打下。方才若不是憑空打下那一個炸雷來,你姨父的頭顱,怕不被門杠打破嗎?”
柳遲聽到這裏,聽得有鐵鏈鏗鏘的聲音,回頭看時隻見藍辛石已將披散的頭發綰起,卸去了身上長袍,露出筋肉堅壯的赤膊來,正拿火鉗在炭火裏撥那燒紅了的鐵鏈。這裏劉夫人、柳夫人,自帶著丫頭、老媽子,擁護病人回房。柳遲仍到壇跟前,看藍辛石將鐵鏈撥出一端來,紅得通明透徹,隨意伸手握住,拖蛇尾巴也似的,拖出火盆來,火星四迸,立在數尺以外的人,頭臉都被火逼得痛不可當。藍辛石絕不在意地提起那紅鐵鏈,往他自己肩部上一繞,鐵鏈著處,隻聽得喳喳地響,身上皮肉被燒得濃煙突起,在旁邊看的,沒一個不嚇得心膽俱寒,就是柳遲也不禁吐舌搖頭。
藍辛石把鐵鏈在身上盤繞了兩三匝,騰出兩手來,仍是一手提戒尺,一手托瓷壇,口裏喝道:“再不降服,更待何時?”隨即就見火盆裏起了一道黑煙,在空中嫋了幾嫋,才射進這壇裏去。
藍辛石用戒尺在壇口畫了符,柳遲又湊耳去聽,這鬼的聲口,更凶狠異常了,竟是破口大罵道:“你藍辛石是個苗人,我們都是漢人,兩不相幹,要你替劉家出死力,和我們作對做什麽?我們將來不報這仇恨,也算不了好漢。”柳遲聽了,又禁不住笑道:“你們本來要算幾個好漢,藍法師也隻好等著你們將來報仇雪恨了。”
說時,看藍辛石才把第五道符燒化,臉上就露出驚怪的神氣,口中默念不到幾句,即連連跺腳說道:“不好,不好!已被他逃跑了。這東西真有點兒神通,於今要去追他,倒是一件很麻煩的事,這卻怎麽辦呢?”柳遲也驚問道:“怎麽會讓他逃了的呢?”藍辛石道:“我在棗樹上等候你呼喚的時候,已經把網張好了,逆料他們沒能耐逃出去。不過我的網張了十裏,他此刻是不是已逃出了羅網,或者還在羅網內藏匿,一時尚不可知。”旋說旋躊躇了一會兒,忽然笑道:“不要緊,我有對付他的法子了。”柳遲忙問有什麽法子。藍辛石道:“方圓十裏的地方,可以暫時藏匿的所在,自是不少。我所慮就是我一離開此地,他立刻就回來騷擾,他不回頭來則已,回頭必比前次更鬧得凶狠。這四個瓷壇,不能在此地久留,務必送到和寶慶交界的十字路上,掘土埋藏,方可保他們不為後患。我此刻動身去,至快也得明日下午才得回來。在我未回來以前,就恐怕那在逃的東西,又乘隙前來作祟。我於今想了個主意,再用法術將這所房子團團圍了,不但我去寶慶的這當兒不怕他來為難,便是他這番已逃出了羅網,隻要在六十年以內,無論什麽時候,休說這種作惡多端的厲鬼,不能進這所房屋來。就是已成了鬼仙的,也不容易踏進我的羅網一步。”柳遲此時還不懂得這類神通,隻有連聲應好。
藍辛石直到這時才解了盤繞在身上的鐵鏈,用手蘸了碗裏的清水,在身上被鐵鏈烙傷了的地方摸擦一過,比什麽靈丹妙藥都來得神效,清水一著上去,立時腫退紅消,和不曾被烙的皮膚一樣。將披散了的頭發,也綰結起來,仍是赤膊,從碗裏拔出那把有連環的師刀,吩咐劉家當差的,準備燈籠火把應用,又上壇念起咒來。不一會兒,當差的已安排了幾個燈籠火把,每人拿了一個,在壇下候著。藍辛石念完了咒詞,忽然在壇上翻身一個筋鬥,打下壇來,對一個提燈籠的當差說道:“你提燈籠在前麵,旋走旋照著我,走出大門外,朝西圍著這房屋緩緩地走,繞到東邊,仍從大門進來。這些燈籠火把,都跟隨在我後麵。”眾當差的答應理會了,藍辛石便隨著那燈籠,一路筋鬥打出來。
劉家的房屋寬大,繞周圍打一遍筋鬥,足打了八百多個,才從東邊打到了大門。這一遍筋鬥打過,天已半夜了。藍辛石趁著天色未亮,提起四壇惡鬼,帶了一把鐵鍬,動身向寶慶交界的路上走去,片刻也不敢耽擱。直走到次日早點以後,才到了可以埋藏的所在,深深地將四壇惡鬼埋了。
據當時在旁邊看見藍辛石埋藏的人傳說,藍辛石用鐵鍬揀適宜的所在,掘好了一個大窟窿,原打算四壇做一處幽囚的。剛提起瓷壇要放下去,隻聽得四個壇裏,同時大叫著藍法師說道:“我們不曾到你家擾害過,與你有什麽仇恨,值得用這麽狠毒的手段對付我?並且法師是苗人,平日和劉家絕無來往,又豈值得這麽替他出死力。我們於今向法師求情,法師如肯開一條方便之路,隻鬆鬆地將浮土掩上,我們將來重見天日的時候,決不尋法師為難。若一定要做惡人做到底,我們此刻雖是奈何你不得,你須知我們終有出頭的時候,到那時你自討麻煩,便怨不得我們了。我們五兄弟,你僅收服了我們四個,你知道不曾收服的那個,就是將報複你的禍根麽?”
藍辛石毫不遲疑地笑答道:“倒虧你們提醒了我,是這麽做一個窟窿埋了,果然不妥。萬一那個在逃的東西,前來相救,豈不很容易地就被他教了去?報複我,向我尋麻煩,都是廢話,不但我不怕,諒你們也不敢。我倒有些怕你們出來得快,漢人當中少有能收服你們的,將來受你們害的人家必多。我不能貪懶,將你們埋作一個窟窿,須分作四處掩埋才妥當。”壇裏惡鬼聽了藍辛石的話,登時都鼓噪起來。藍辛石也不作理會,拿鐵鍬又掘了三個窟窿,一個一個埋下去。此時壇裏的惡鬼,有哭的,有恨聲不絕的,有抱怨不該向藍法師求情,反增加痛苦的。在旁邊看的人,都一一聽到了耳裏。
藍辛石掩埋停當了,便向旁邊的人說道:“本來應該在半夜三更的時候,到這裏來掩埋,無奈我沒有時候等待。你們今日適逢其會看見了,就得借你們的口,傳出幾句話去。這地底埋的是四個惡鬼,以後有誰觸動了這上麵的土,誰就得被這惡鬼纏擾,輕則送了自己個人性命,重則鬧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確不是一件當耍的事。”那些人聽了這話,都不由得毛骨竦然。藍法師的聲名,從這番以後,不多時就傳遍了周圍數百裏地麵。
湖南人本極迷信,凡是藍法師吩咐的話,誰也不敢故意違犯。至今藍法師在新寧、寶慶一帶的奇情怪事甚多,如一棵樹、一塊石頭,隻要故老相傳,藍法師曾吩咐不許人動,即父誡其子,兄勉其弟,永遠沒人敢動。間有冒失鬼或不知道忌諱的人,偶然在藍法師吩咐不許動的東西上麵,動了一下,無不當麵見效。或即時倒地不省人事,或歸家便頭痛發熱,並有鬼物憑附在病人身上,胡說亂道。但是這都是後話,趁這時表過不提。
且說藍辛石當下吩咐了看的人,仍提了鐵鍬回劉家來,到劉家已是黃昏向後了。柳遲的姨父母感念藍辛石出力救了自家女兒性命,特地辦盛筵款待。藍辛石在席上向柳遲的姨父說道:“這回你家小姐的病,雖經我治好了,然除了這種病,不久那種病又要來糾纏的。若但求治標,不僅不勝其煩,且恐怕有治不了的時候。”柳遲的姨父問道:“治標固是不好,但是治本須怎生治法呢?”藍辛石笑道:“說起來很奇怪,或者你府上的人聽了也不相信。你小姐近來不是正在商議許配人麽?”
柳遲的姨父聽了,隨望了柳遲一眼,點頭說道:“我和內人雖有替小女議親的意思,然現在還隻商議商議,並不曾說妥當。”藍辛石也點頭答道:“我也知道還隻商議。就因為還在商議,才有可救藥,若已經說妥當了,隻怕你小姐的病,尚不止此呢!我勸你快把這一段婚姻的念頭打消,另擇高門,便是治本的方法。”說時,用手指著柳遲說道:“我曾聽得我師傅說,他的夙根極深,然夙孽也跟著極重。這番在府上騷擾的五鬼,便是他的孽障,暫時決躲避不了的。”
柳遲的姨父雖不十分相信這些夙根夙孽的話,隻是既聽說自己女兒的奇病,是由於許配柳遲發生的,當然把這種念頭打消。柳遲在未動身來新寧的時候,就占了一卦,知道自己婚姻不在此地,且相差成親的年數還遠,因此聽了並不在意。
藍辛石這夜在席上,被主人敬了多少杯酒,已喝得有八九成醉意了。天色也已過了二更,此時正是四月間初夏天氣,夜間的月光甚好,劉家原挽留藍辛石休息一夜,次日才回苗峒去的。藍辛石不肯在漢人家歇宿,定要乘著酒興,踏月回家,劉家的主人隻得謝了他,和柳遲同送出來。柳遲有些依依不舍地說道:“我們在這時別後,不知又須什麽時候,才得見麵。”藍辛石回身笑道:“這有何難,我們不久便又有見麵的時候。”
柳遲心裏想問究在何時,應在何處?隻是還沒問出來,偶然一眼向前麵橋上望去,忽見一個黑影,伏在橋那邊石柱之下。柳遲生成的一雙明察秋毫的眼,沒有能在他眼前逃得過去的形影。當時既發現橋柱下的黑影,便停了那話不問,悄悄地指著那橋柱,對藍辛石把所見的情形說了,藍辛石胡亂向橋上看了看,搖頭說道:“月光底下看不分明,有我在這裏,有什麽東西敢來這橋上伏著。我就得經這橋上走過去,你們在此等著,看有什麽沒有?”說罷,一路趔趔趄趄地走向橋上去了。直走過橋那邊,回頭大笑道:“可瞧著了什麽嗎?”見劉柳二人都轉身進去了,才徑向歸家的這條路上,高一步,低一步,一偏一倒地走。
這時雖是初夏的天氣,然深宵半夜,又在山野之間,一陣陣冷風吹來,仍不免吹得肌膚起栗。藍辛石初從劉家出來的時候,因酒喝得多了,有些發熱,將胸前的衣服解開,袒出胸膛來。走了一會兒,被幾陣冷風,吹得覺得有些寒侵肌肉,隻得仍將胸前的衣服理好,酒意也被吹醒了幾成。他是醉後的人,又在這種清涼的深夜,獨自行走叢山曠野之中,心境自不期然而然地覺著淒楚,無端地要生發許多感喟。
藍辛石身抱奇能絕藝,並擅文才,這種能為的人,在漢人當中,尚千萬人難得一個,何況是在苗族裏麵呢?然藍辛石盡管有這般奇能絕藝,終日隻在苗峒中,仗著一己能為,替同族人除害,如毒蛇猛獸、野魅山魈等類傷人的惡物,不遇在他手裏則已,一落到他手裏,便休想能脫逃出去。和他同族的苗人,都能享受他的利益,而他卻絲毫沒有騰達得意的機會。
他的神力是得之於天的,並不是由練習得來。他在十零歲還未成年的時分,最喜在山澗裏麵尋覓魚蝦,弄回家下飯,每日總得去山澗中盤桓好一會兒。附近他家的一條山澗,某處有岩,某處有穴,他都探尋得異常熟悉。這日他正去澗中捕魚,忽見一條碗口粗細的大蛇,約有二三丈長,遍體赤鱗,在澗水裏麵翻來滾去,好像洗澡的樣子,攪得澗水四麵濺潑,澗邊的沙石都飛揚起來。
這種駭人的情形,若在尋常未成年的小孩看了,能不嚇得兩腿酸軟,連跑也跑不動麽?但藍辛石生成是這些惡物的對頭,見麵不但毫不害怕,並且立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恨不得一下將這赤蛇打死。隻是他向來捕捉魚蝦,就是憑一雙空手,不曾攜帶一尺長的器具來。這蛇如此長大,又在澗水之中,赤手空拳,如何能打得死呢?心裏一著急,就四處尋覓可以當兵器的東西。澗邊岩穴裏麵,他平日都摸熟了,記得有一個穴內,時常有一件圓而且硬的長東西觸手,仿佛是釘下去保護澗邊的木樁。平日因無可用之處,就觸手也不在意,於今既用得著打蛇的兵器,不由得想起來了。連忙跑到那穴旁,伸手往穴內一摸,果然還在裏麵。觸手即握住一搖,似手釘得很牢,隨手不能搖動,遂伸進兩手去,竭力往穴外一拖。想不到用力過猛,幾乎仰後跌了一跤,那東西居然被拖了出來,甚是沉重。看時,不禁吃了一驚,哪裏是什麽木樁呢?原來是好好的一把大砍刀,連柄有四尺多長,五寸多寬,刀背有二寸來厚,刀口雖不甚鋒利,然逆料用斬這蛇,是斷沒有斬不死的。全體是純鋼造就,形式雖古,卻沒生一點兒鏽。是誰將這刀擱在這穴裏,是什麽時候擱的,都無從知道。藍辛石此時也不暇思量許多,雙手將那刀擎起來,直向那條蛇奔去。
藍辛石在水裏的日子多,水性原來很熟,趕到此蛇切近,一刀劈將下去。那蛇也合該死在他手,躲閃都來不及,就被劈作一刀兩段。藍辛石既劈了赤蛇,得意非常,提刀玩弄了一會兒回家。他家中人看了這刀,都驚訝問從哪裏得來的。藍辛石將緣由說了。家裏人想接過去看,哪裏能拿得起?掉落在地下,直陷下地半寸來深。四個人上前扛抬,才能勉強扛動,尚不能提步,提步便閃傷了腰肢。藍辛石的神力,因此才顯了出來。從得刀以後,猛獸被殺死在這刀下的,不計其數。後來他長大了,覺得這刀雖好,苦於太笨重,一則周轉不靈,二則刀口不甚鋒利。於是又造了一把重六十斤的鋼叉,殺豺狼虎豹之類的猛獸,便用這鋼叉。自遇方紹德收他做徒弟之後,又得了許多道法。
他既懷抱這些本領,少年人飛黃騰達的念頭,自然很重,隻是僅進了一個學,便沒了上進的機會。酒後觸動了愁懷,對著那般淒清的景物,不覺邊走邊悠悠然歎了一聲。長歎的聲音才歇,就聽得有一種哭泣的聲音,被風吹**得侵入耳鼓。藍辛石正在感歎的時候,一聞這哭聲,也不暇細聽,更覺得淒然不樂。低著頭慢慢地向前行走,很不願意聽那哭聲。叵耐那哭聲越聽越清晰,藍辛石原是存心不做理會的,至此雖欲不聽,已不能把兩耳塞住,隻得將自己的心事丟開。聽那哭聲中還帶著訴苦,一聽便能分出是個女子。那聲音約發在一裏之外,尋常人雖在萬籟俱寂的深夜,相隔這麽遠的哭聲,也決不能聽得。藍辛石是個修天耳通的,所以聽得清晰。
不知聽得訴些什麽,且待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