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十三回 伏猢猻道法驚苗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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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蛤蟆口腹累真傳

話說方紹德跳起身來往山下追去,才追了十來步,忽見從半山岩裏,比箭還急地飛出兩隻一般兒大的黑鷹來,四片翅膀搏空的聲音,隱隱如走雷霆。樹林的枝葉,頓時激**得與波濤洶湧一般。半山岩裏的沙石,被刮得在空中冰雹也似的紛紛打下。四隻圓溜溜金黃色的眼睛,向四山瞬了幾瞬,仿佛尋覓獐兔的樣子。眼光一射到方紹德身上,即發出一種極尖銳的叫聲,好像表示得意的神氣。

方紹德看了,不由得心下詫異道:“這樣大的鷹,我平生不但沒有見過,並不曾聽得人說過。我在這嵩山,也遊覽過幾日了,又何嚐見過有這麽大的鷹呢?如果嵩山本來出產大鷹,見過的人必不少,我來這裏也應該聽得人說。並且這鷹的翮骨,強健異常,估計它兩翅膀的力量,就沒有一千斤,至少也有八百斤。這種神鷹,實不容易遇著。我若用飛劍傷了它,未免可惜,何不將它收服下來,好生調養得馴熟了,豈不是我一對好幫手?”方紹德心裏這般計算,隻見那兩鷹一麵一遞一聲地叫著,一麵在頭頂上翻飛回繞,顯出欲下不敢、欲去不舍的模樣。方紹德仰空笑道:“怕什麽,也知道不敢下來嗎?你們這一對孽障,在深山大澤之中,修煉得有今日,也非容易。我和你們並無仇怨,不值得將你們傷害,你們若是能領會我的言語,明白我的好意,我不嫌你們是異類,願意收你們做徒弟。”

話才說到這裏,忽聽得遠近的一聲長嘯,其聲幽揚清脆,山穀生風。方紹德一聽這嘯聲,心裏便猜度必是高人隱士所發。正待向四處張望,在頭頂上回繞的兩鷹,已各將雙翅一展,流星般快地飛進山坳中一片樹林裏麵去了。方紹德喜道:“原來這兩隻鷹是有主兒的。這人能馴伏這般兩隻神鷹,不待說本領是高強到絕頂的了,我不可失之交臂。”

此時一輪紅日,剛湧出地麵,方紹德遠望兩鷹飛進去的那片樹林,受初出的陽光照著,雲籠霧罩,與初揭蓋的一甑熱飯相似,無論如何的眼力,在外麵也看不出裏麵是怎樣的情形。隻是那一片樹木,並不十分濃密,若不是被雲霧籠罩,在樹林中發聲長嘯的人,是何模樣,及兩鷹飛進去後,是何情景,以方紹德的眼力,必能一目了然。再看別處的樹林上麵,都清清朗朗,一點兒雲霧沒有。方紹德心想:“這人昨夜必是在那片樹林中歇宿,恐怕有山妖野魅前來侵擾,所以噴起一團霧來,隱藏他的身體。不過這人既經馴伏了這般兩隻神鷹,正是山行野宿的好伴侶。飛禽中眼力最厲害的就是鷹,和走獸中的狗一樣,人眼所不能看見的鬼物,鷹狗都能看見,何用再噴起這一團霧幹什麽?”

方紹德心裏如此思想,腳不停步地朝那山坳走去。眼看那山坳,實不甚遠,至多也不過一裏來山路。但是朝著那方向不停步地走了好一會兒,看那山坳仍在跟前,樹林上麵的雲霧,也還沒有消退,更騰騰的如冒熱氣。初出地麵的日輪,在人的眼光看去,升騰的速度,似覺比在中天的時候,來得快些。方紹德聽得嘯聲的時分,紅日剛湧出地平線,此時已離地平線有數尺高下,日光的色彩,也由深紅色漸變深黃色了。心中猛然一動,即停步暗忖道:“這事太蹊蹺了,我腳下雖不算快,然以我的能耐,像這麽不停步地走去,日行千裏,卻非難事。這一眼望得見的山坳,至多不到兩裏路,何以走了這一回,望去還是那麽遠近的光景呢?然則我方才不停步所走的路,走到哪裏去了呢?”

旋作念旋回頭向來路上一看,山嶽的形勢大都仿佛相似,沒有特殊的標識,也看不出動身的所在是何處,行走時曾經過了些什麽地點。隨即又向四周的形勢,打量了一會兒,也看不出畢竟曾走了多遠。這麽一來,倒把一個具絕大神通的方紹德,弄糊塗了,隻得就地坐下來,定了定神誌,仍舊立起身,向那樹林望去。濃雲密霧,早已沒有了,也是清清朗朗的樹林,全不是未坐下以前所見的景象。樹林不密,可以一望無餘,不但不見有什麽高人隱士在內,連親眼看見飛進去的那兩隻大鷹,也不知去向了。方紹德不相信眼前景物,會變幻得這般快,大踏步走入樹林之中,四處張望了一會兒,確是除樹林青草之外,一無所有。細看這山坳樹林的形勢,與在遠處望見的,又確是一點兒不錯。

正在心中疑惑,忽低頭見陽光射在青草上,有一個黑影閃了過去,連忙抬頭看天空,隻見那兩隻大鷹,一前一後地飛到嵩山頂上去了。方紹德獨自作念道:“我在這嵩山遊覽了五六日,雖負著中嶽盛名,實在毫無可取。原打算今日再盤桓一日,明日便往別處去的,不料遇見了這兩隻東西,倒使我不舍得就這麽走開了。這兩隻鷹,若不是經高人**出來的,決沒有這般本領。我自從離開四川,足跡遍南七省,沒遇見一個有驚人道法的人,倒是這兩隻背脊朝天的扁毛畜類,能耐實在不小。若能會見**這鷹的人,我必能得些進益。”

方紹德出了那樹林,又向那兩鷹飛上的山峰走去,到山峰上舉目四望,仍不見一些兒蹤影。暗想這才奇了,分明看見它們一前一後地飛上了這山峰,這山峰上並無處可以隱藏,何以跟蹤追上去,就不看見了呢?獨自在山頂徘徊了一會兒,不見有什麽動靜,隻得心灰意懶地打算下山。

但是還不曾舉步,就猛覺得頭頂上發生一種可怪的聲音,十分細微,若非方紹德那般有能耐有機警的人,斷難察覺。方紹德既聽得那種聲息,即抬頭仰看天空,隻見那兩點黑星,在雲中徐徐移動,仔細定睛半晌,才看出就是那兩隻大鷹,漸飛漸下。約莫離山頂還有數十丈高下,方紹德忽然轉念道:“這兩隻東西的情形太可惡,簡直是有意作弄我,我也不管它們有沒有主兒,主兒是何等人物!既敢有意作弄我,我不能不給點兒厲害它們瞧瞧,且把它們捉到手裏來,它們果有主兒,就不愁它們主兒不出頭和我見麵。說得好時,我立刻可以把兩鷹還他;如出言不遜,我便硬奪人家兩隻鷹,也算不了強梁霸道。”主意打定,即使出生平本領來,雙手向兩鷹一招,口呼一聲:“下!”即見半空中一翻一覆地掉下兩隻黑東西來。

方紹德張開兩掌,兩隻黑東西直向掌心落下,方紹德心裏好生歡喜,逞口而出地笑道:“看你還能逃得了麽?”這話才說了,覺得兩掌所捉住的不是飛禽。撈過來看時,哪裏是兩隻鷹呢,原來左手握住的,是一隻金錢花的豹子;右手握住一隻梅花點的小鹿,都是剛死了不久的,肢體還溫軟。方紹德不禁憤怒起來,將死豹、死鹿往山下一摜,兩手仍向空一指,從食指尖上發出兩道劍光來。隻是劍光在空中繚繞,並不見兩鷹所在,無可擊刺。方紹德滿腔憤怒,無處發泄,兩手忽東忽西地亂指了幾下,那兩道劍光,便如遊龍繞空,橫掃過來,豎掃過去,將山頂上所有樹木,都攔腰斬斷了,才將劍光收斂。也懶得尋覓兩鷹的去向,憤然移步下山。

正沒精打采地走著,隻見迎麵走上來一個須發如銀的老叟,笑容滿麵地點了點頭問道:“請問老兄是從山頂下來麽?”方紹德口中應是,兩眼打量這老叟仙風道貌,神威逼人,不是尋常老年人的模樣。心裏逆料必是一個有些來曆的老頭,正待請問姓名,這老叟已接著問道:“老兄既是從山頂上來,請問看見我的兩個小徒麽?”方紹德聽了,暗自好笑道:“這老頭隻怕是老糊塗了,我和你初次在這裏會麵,彼此連姓名都還沒有請教,我知道你兩個小徒是誰呢?”隻是方紹德心裏雖這麽暗笑,口裏卻不好意思這麽直說,隻搖搖頭說道:“不曾看見兩位令徒。”

老叟臉上露出疑訝的神氣說道:“這事卻有些古怪,我兩個小徒今早回來對我說,有一個大本領的人,願意收它們做徒弟。它們聽了歡喜,就要辭別我,跟那個有大本領的人去,並將我家裏養的一隻金錢豹、一隻梅花鹿拿去做拜師的贄敬。我不答應它們,追了出來,誰知它們已跑得無影無蹤了。隻好親自上這山裏來尋找,我倒要看看是怎樣一個有大本領的人,為什麽要搶奪我的徒弟去做徒弟?”

方紹德一聽這話,知道是有意挖苦自己的,忍不住說道:“老丈不要當麵瞧不起人,我並不知道那兩隻背脊朝天的扁毛畜類,是老丈的高足。因見它們還生得好,果曾說過願收做徒弟的話,誰也沒有搶奪的意思。不過那兩隻扁毛畜類,既是老丈的高足,老丈就得好生管教管教,以後不得平白無故地拿石頭打人。我以為是山野之中沒人管束的東西,所以犯不著拿人和畜牲較量。若早知是老丈的高足,我也不放它們過去了。”

老頭笑嘻嘻地對方紹德拱手道:“好極了,好極了!我兩個小徒生性頑皮,我多了幾歲年紀,簡直沒精力能管教它們。我在家不知道小徒要跟誰做徒弟,不大放心,於今既知道是老哥了,我還有什麽不放心?從此就交給老哥去管教吧。”說畢,用手捏住下嘴唇,吹哨也似的叫了一聲,音高而銳,不像是從人口中發出來的。臨風揚抑,十裏以內的人,必能聞得著這叫聲。

老頭的叫聲才歇,隻看那兩隻大鷹已從左右很茂密的樹林中飛出。老頭將兩手向腰裏一叉,兩鷹便集在兩邊肩膀上,老頭仍是開玩笑的神氣說道:“請問老哥,打算怎樣不放它們過去?我這兩個小徒,仗著八十年前在峨眉山伏虎寺聽過經,與開諦和尚是同門弟子,就心雄膽大,不把一般後輩看在眼裏。老哥高興管教他們很好,但是得留意些,須不錯了班輩才好。”方紹德聽這話,不由得吃了一驚,暗想我才離開四川不久,認識的人物有限,天下盡多比我行輩高、神通大的,虧得我不曾冒昧。這兩鷹既與我師傅同班輩,這老頭的班輩,不待說比我師傅更高了。我若冒昧和他們動手腳,無論勝負如何,天下人總得罵我目無尊長,我何必跟他們在這裏糾纏些什麽呢?不如一走完事,免得在此地受他們的奚落。

方紹德五遁都精,當下主意打定,也不說什麽,身體一晃,就借土遁走了。後來結交的人一多,才知道那老頭子是綽號“金羅漢”的呂宣良,那兩鷹在八十年前聽經伏虎寺的話,一點兒不虛假。江湖上老前輩曾聽人傳述兩鷹事跡的很多,方紹德雖知道了呂宣良和兩鷹的曆史與能耐,然對於呂宣良那種當麵瞧不起他的神情,及兩鷹戲弄他的舉動,當時一點兒不曾報複得,心中很不能甘。不過一則自顧力量不見得能勝過呂宣良與兩鷹;二則自己的班輩太小,對前輩無禮,勝得過倒也罷了,萬一不能討勝,當時受辱受窘,遠在其次,事後更得遭人唾罵。因此心中盡管不甘,不能對呂宣良有什麽舉動。

這次從嵩山借土遁走後,又在各省遊覽了幾年。有本領的人,所至之處,自容易顯出聲名,並且方紹德有些本領,是尋常劍俠之士所沒有的。因為開諦和尚的神通,是佛家的神通,與道家修煉的不同。方紹德仗著這麽一身本領,行為又甚正當,江湖上自然稱道他的人很多。他見劍俠之士,在夜間行動,多是青黑兩色的服裝,覺得不甚光明正大,還存了些怕人看見的意思,他就改用全身著白,使人在遠遠的一望便知。他原想依附一個有地位有大誌的人,使出平生本領來,做一番名垂久遠的大事業。聽得孫開華在廈門招賢納士,海內有能為負時望的人,去投奔的不少。他心想廈門的地勢很好,孫開華是一個身經百戰的驍將,於今在那裏有這種舉功,必是蓄有大誌,因此也特地去廈門看看情形。

他到廈門的時候,正遇著孫開華甄選衛隊長,所以他出頭奪得錦標。後來細看看孫開華的舉動,並用言語試探,才知道是一個平庸的人物,不但沒有大誌,而且並不識人。其所以招納許多有能耐的人來做衛隊,不過壯壯他自己的聲威,搭高他自己的架子,絲毫沒有識拔英雄的真意。逆料依附他決無出息,所以毅然決然地走了。

方紹德從廈門走出來,一路遊覽到新寧縣附近的苗峒。因貪戀著苗峒中山水清幽,風俗純樸,與他山野之性極為相合,在那叢山之中,流連了許多時日。那時,苗峒裏的風俗習慣,素來不許漢人到裏麵窺探遊覽的。若漢人無端跑進苗峒,被苗人打死了,絕不算一回事。不僅有冤無處申訴,往往連屍都無法取出來。方紹德知道這種習慣,雖仗著一身本領,不怕苗人與他為難。然方紹德心想在苗峒裏長久居住,若不能與本峒苗人融洽,時時得提防苗人暗害,何能安居呢?那時藍辛石因生成異人的稟賦,文武全才,是苗峒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一峒苗人,無有不欽敬藍辛石的,藍辛石替苗族謀利益,也無不盡力。

在前幾回書中說過的,苗峒裏有傷人的毒蛇猛獸,藍辛石仗著天生的大力,與從山澗中得的那把大刀,驅除了不少;唯有深山岩穴裏的猴子,藍辛石沒力量能驅除。因為那些猴子,比一切野獸都精明機警,又能合群,多則十數隻,數十隻不等,至少也有三四隻,高大的比成人差不多。獵戶裝設的毒弩、陷坑,別的野獸中之機警的,不過自己不上當,不到裝設的那一方走動。有時偶然忘記了,或裝置得巧妙,表麵上看不出的,就是機警的野獸,也免不了喪生;猴子則不然,無論獵戶裝置得如何巧妙,沒有看不出來的。即算偶然也有上當的時候,然因能合群的緣故,一隻二隻上了當,其餘的連忙上前救護,必將毒弩、捆網破壞得一幹二淨,並能偵查得出裝置這類器具的獵戶,施種種報複的手段。

猴子的知識,有時比人還高。猴子是不會泅水的,遇了水深又闊的山澗,跳也跳不過、浮也浮不過的時候,居然能從它們本身上想方法過去。那種方法,確是好看又好笑。它們遇了那種所在,知道山澗那邊多有可吃的東西,非過去不可,就邀集附近所有的猴子,立在一塊。由其中最大的,爬上澗邊一棵大樹,兩腳和尾巴用力勾住樹枝,兩手倒懸下來,抓住第二隻猴子的雙腳。第二隻猴子的尾巴,緊緊纏住第一隻猴子的腰,兩手也向下懸著。第三隻照第二隻的樣,是這般一隻一隻地聯絡起來,看山澗有若幹寬,便聯絡若幹長。聯絡好了,即由多餘下來的猴子,推的推,挽的挽,將這一串猴繩,和打秋千相似的擺動起來,越擺越高,擺到與對麵澗邊的樹枝相接了,聯絡在尾上的那隻猴子,就一把將樹枝撈住,死也不放,兩頭牽起成了一道橋梁。多餘下來的猴子,就由這條橋梁上爬去。等到都過去完了,第一隻將抓住在樹枝的腳和尾巴一鬆,又如前打秋千一般地擺到了對岸。這種猴子過河的事,在苗峒時常能見著,一點兒不稀罕。

藍辛石因那些猴子害得苗族耕種不安,發願要把所有猴子驅除幹淨,知照滿峒的苗人,每遇猴子過河的時候,就一麵吹角傳集眾苗人,一麵送信給他。大家攜帶打獵的器具,趕到群猴齊集的所在去,將群猴圍住廝殺。無奈人類爬山越嶺、攀藤拊葛的本領,究竟趕不上猴子。苗峒中除弓箭而外,又沒有更厲害的武器。大猴子十九會接箭,小猴子目標小,不容易射中。並且每次不待苗人圍過去,群猴即已知道大禍將臨了,急忙爬到極高的樹頂,向四下裏一了望,看哪一方麵沒有人,或來人稀少,就相率向那一方逃去,一隻也殺不死。那些猴子竟像是通了靈性的一般,農夫獵戶都受過猴子的報複與侵害,隻有藍辛石住宅的前後左右山裏,沒有猴子的足跡。

藍辛石原存了個殺盡山中猴子的念頭,隻因見那些猴子都不敢來侵犯他,轉念一想:“它們既知道畏懼我,我也不可做得太毒了,但使它們能不侵害人,我就不妨留它們一條生路。隻是猴子不通人言,人類又不懂猴語,如何才能使所有的猴子,不侵害人類呢?”尋思了許久,實在沒有方法擺布。

這日藍辛石早起,正在大門外閑步,忽有一個瘦長身體的漢人,穿著一身白衣服,緩步從容地走了過來,向藍辛石突然問道:“我聽說藍辛石住在這裏,特地前來訪他,請問他此時在家麽?”藍辛石一聽這話來得很突兀,一時猜不透是什麽用意,便不肯自認就是藍辛石。先打量這人枯瘦如柴,肉如黃蠟,手如雞爪,兩目神光如電,使人見了害怕。問話的神氣,也似不懷好意的樣子,很注意地提防著,才答道:“你是哪裏來的,訪藍辛石有什麽事?”這人傲然說道:“我是四川的方紹德,因為聽說藍辛石有降龍伏虎的能為,所以特來訪他,順便領教領教。”藍辛石平日異常自負,此時說不出推諉的話,隻得點頭道:“原來如此,請去寒舍坐談吧,我便是藍辛石。”

方紹德跟進藍家,分賓主坐定後,即開口問道:“老哥既有降龍伏虎的能為,何以峒裏的獼猴如此猖獗,老哥卻不使出些本領來降伏它們呢?難道隻要那些猴子不侵犯到老哥跟前來,老哥便可以不過問嗎?”藍辛石不覺紅了臉說道:“閣下初到我這裏來,何以知道我不過問?”方紹德笑道:“原來老哥已過問了,那麽是降伏不下嗎?我想幺魔小醜的獼猴,有何能耐,豈有能降龍伏虎的老哥,尚降伏不下的道理?我一路走來,見凡是種有雜糧的地方,都有猴子侵害;有許多農夫上前驅趕,那些猴子都不畏懼。敝省是有名出產猴子的地方,也不曾聽人說過有這般猖蹶的情形。我因此不能不上老哥這裏來問問。”

藍辛石雖是個苗人,但生性誠實,不肯說假話。當下便直說道:“這些猴子雖沒有了不得的能耐,然要驅除幹淨,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閣下如有本領能把這些猴子降伏,我情願拜閣下為師,終身侍奉。”方紹德道:“你打算要我怎生降伏?”藍辛石道:“能使一般猴子都藏在深山之中,不敢出頭,就算是降伏了。”方紹德點頭道:“山中有果實足供它們的糧食,不許出頭害人,也不為過。但是這事情要做到果不容易,你要我降伏它們,這本領倒是有的,隻是你得依遵我三件事,我方能為你們地方除害。”藍辛石喜道:“什麽三件事?三十件事都可依遵,請你說出來吧!”

方紹德道:“第一件,要搭一座台,在這一帶最高的山峰上,準備十石蜀黍,安放在台下,我有用處;第二件,你同族的男婦老幼,隻要能到那高山下看我降伏猴子的,都得前來,我臨時有話吩咐,不得違拗;第三件,我降伏眾猴子之後,要在這地方長久居住,但不須你們供應一切,我連房屋都有。”

藍辛石立起身來說道:“就是這三件事麽?這算得什麽,都是極容易辦到的事,隻看搭台要不要選擇時日?”方紹德搖頭道:“用不著選擇,你們若來得及,今日就很好。”藍辛石見有這種人來替他地方除害,自是非常高興,連忙吩咐家中的壯丁,分頭去辦第一、第二件事。峒裏的苗人,聽了藍家壯丁傳達的話,一因除害心切,二因好奇心衝動,頃刻之間,台也搭好了,蜀黍也準備好了。所有聽得說的苗人,更不必有藍辛石的吩咐,有誰不想瞻仰方紹德這種異人,與見識降伏猴子這種異事呢?不一刻,壯丁回報事已辦妥,人已來齊。藍辛石即引導方紹德到那最高的山上去。

才走到離那山還有七八裏遠近,就望見滿山滿穀的苗人,將那一座高山團團圍住。藍辛石在前麵走著,眾苗人都知道跟在藍辛石後麵的,便是有降伏眾猴本領的方紹德。平日苗人見了漢人,麵上總免不了要露出些仇恨的樣子;這回見方紹德卻不然了,凡看得見方紹德的,沒一個不表示一種歡迎親熱的態度,紛紛如潮湧一般地向左右讓出一條道路。藍、方二人直走上山峰,方紹德在台上向藍辛石道:“你去吩咐大眾,東、西、南、北四方,都得像剛才你我上山的樣,向左右讓出一條道路來,再挑選十個壯健的人,上來挑著這十石蜀黍,隨我往各處布置。”藍辛石一聲答應,即下山對大眾說了,帶了十個蠻漢上山,挑著蜀黍,跟隨方紹德走到一處山上。

方紹德教藍辛石幫著用手抓蜀黍撒向山穀之間,撒完一石,又換一處山頭,又照樣撒一石。接連撒了十處,那座高山的四圍八方都撒遍了,才回到高山上來。方紹德盤膝坐在台上,合掌閉目,好像默念咒語的樣子。藍辛石立在旁邊,大家都寂靜不敢聲張。

約莫過了一刻工夫,藍辛石立處的地位高,偶然向對山望去,啊呀!隻見成千累萬的猴子,與出洞的螞蟻相似,從遠遠的朝這座高山跑來。大的在前,小的在後,也看不出牽連若幹裏路。峒裏的猴子雖素能合群,然從來也沒見過有合到這麽樣多的。在前麵走的大猴子,邊向前走,邊回頭向後望,唯恐背後的猴子,不跟著上來的樣子。藍辛石忙掉頭看左、右、背後三方,也和前方一樣,不知有多少,都朝這高山跑來了。正在覺得詫異,忽聽得山下的苗人都嘩噪起來。原來四隻走在前麵的大猴子,已走進人叢中讓開的那條道路來了。眾苗人都不曾見過猴子有這麽大的膽量,敢直挺挺撞進人叢的,突然遇了這種情狀,所以禁不住都嘩噪起來。隻是盡管大眾嘩噪,那些猴子都像有恃無恐的樣子,一些兒不露出畏葸退縮的神氣。

眾苗人也都明白,這些猴子,是方紹德用法術招得來的,隻初見的時候嘩噪一陣,並沒一個敢動手打猴子的。四隊猴子同時走上山來,四隻最大的一擁上台,倒把藍辛石嚇了一跳。以為來勢這般凶猛,對方紹德必非好意。正打算動手幫助方紹德將四隻大猴子趕走,誰知那四隻猴子擁上台後,並不敢撲到方紹德身上,就在台角各自朝方紹德跪下來,與人一般地叩頭禮拜。再看方紹德,這時兩目張開了,口裏不知說了幾句什麽話,聲音並不嘹亮。四隻猴子都聽得了似的,蛇行匍匐,慢慢挨到方紹德跟前,都做出十分親熱的樣子。或用鼻嗅方紹德的腳,或用舌舐方紹德的手。台下四大隊猴子,也都挨次序跪下,抬頭望著台上,平時跳踉浮躁的氣概,至此完全消滅了。方紹德對這四隻大猴子,也像是多年不曾見麵的朋友,一旦相逢,心裏高興得說不出話的模樣。人與猴糾纏在一塊好一會兒工夫,方紹德才立起身,揮手教四隻猴子下台去。四隻猴子片刻也不遲延,翻身向台下便跳。牽連跪了若幹裏遠的四大隊猴子,同時都站起身,後隊變作前隊,台上跳下來的大猴子,儼然是四個督隊官,押著眾小猴,頭也不回地去了。眾猴走到撒了蜀黍的地方,全體散開了,爭著拾蜀黍往嘴裏塞,猴多黍少,頃刻便拾得一幹二淨。便不再成行結隊了,三五一群,各自分頭散去。

眾苗人看了這情形,無不歎服方紹德是天神下降,即時就山下跪拜的,一望不計其數。藍辛石也對方紹德跪下叩頭說道:“弟子在家裏的時候,已經說過了,師傅果能降伏這些猴,便拜在師傅門下,侍奉終身,此刻得求師傅允許了。”方紹德伸手拉了起來,笑道:“好,好!我歡喜這地方的山水好,打算在此久住,就收你做徒弟也使得。”說罷,一同下台回到藍辛石家。從此,方紹德便在苗峒中隱居不出了。

他因從小在石岩中住慣了,仍喜在石岩中居住,隻是苗峒中沒有像四川那麽深邃不畏風雨的石岩,又非人力所能建造。藍辛石體貼方紹德的意思,特地到缸窯裏定燒一口絕大的瓦缸,留一個缺口做門,覆在地下,遠看一座墳塋,裏麵與深邃的石岩仿佛,方紹德住在裏麵很舒服。

苗峒中的猴子,經過方紹德那番舉動後,果然都絕跡不到種糧食的地方騷擾農民了。不過獵戶所裝置的毒弩、陷阱,猴子不遇著則已,遇著仍不免拿來破壞,隻不存心與獵戶為難便了。藍辛石想傳方紹德的道法,方紹德道:“我並非不願將我所有的道法全傳給你,免得吾道失傳。無奈要傳我的道法,非童男之身不可,你已破了身,無複純陽之體,僅能傳你一些兒法術,大成是無望了。”

藍辛石著急辯道:“弟子固不曾娶妻,平生也未嚐與婦人交接過,師傅怎麽說弟子已破了身,無複純陽之體呢?”方紹德現出詫異的神色問道:“你平生未嚐與婦人交接過嗎?這話就奇了,你自己心裏明白的事,應該知道瞞不過我。”藍辛石隻急得跪在地下哭道:“弟子實在未嚐近過婦人,怎敢欺瞞師傅,求師傅明察,開恩傳弟子道法。”

方紹德越發驚訝起來問道:“你果是一次也不曾與婦人交接過?”藍辛石又叩了一個頭答道:“不但不曾交接過,平生實未嚐動過這種念頭,如敢說欺瞞師傅的話,應遭天雷擊頂之報。”方紹德一麵揮手教藍辛石起來,一麵低頭沉吟了半晌,忽然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叫道:“哎呀,了不得!你的元陽一定是被妖精吸去了。”藍辛石一聽這話,即時驚得呆了。

方紹德道:“你成年之後,必在極僻靜的地方,遇見過極妖豔的婦人,那婦人並曾送東西給你吃了。你想想,是不是曾有過這麽一回事?”藍辛石想了一回,搖頭說道:“生得妖豔的婦人,確曾在僻靜地方遇見過一次。隻是弟子生性不喜婦人,且少讀詩書,頗知禮義,非禮的事,素不敢做。就是有婦人送東西給弟子,弟子是決不敢受,何況吃呢?”

方紹德隻管沉吟著說道:“你再仔細想想,我說的必無差錯。”藍辛石又偏著頭尋思了一回,也忽然失聲叫著“哎呀”說道:“弟子想起來了,果曾有過這麽一回事。那妖精確是生得極美,又確是在極僻靜的地方遇著的。它送東西給弟子吃,還不止送一次,接連送了三次,不過弟子直到第三次才知道罷了。”方紹德問道:“畢竟是怎麽一回事,可詳細說給我聽?”

藍辛石想到自己元陽被妖精吸去,不能傳授道法,不由得急得哭起來,叩頭如搗蒜地求方紹德慈悲解救。方紹德道:“我隻能替你報仇,將妖精除了。至於被吸去的元陽,須你自己有了這種能耐,才能再吸回來。然童身已破,縱能再吸回來,也不複如前圓滿了。因你稟賦異人,妖精才生心前來采補。但是你非糊塗人,何至直到第三次才知道呢?這事也就太奇了。”

藍辛石揩著眼淚說道:“總之,是弟子貪口腹,該死!在此去三年前,弟子因喜吃蛤蟆,一到了秋夜,就每夜去山澗裏尋蛤蟆,捉了回來剝吃。這夜天氣很熱,山澗裏蛤蟆極多,竟用不著尋覓,隨手就抓滿了一布袋,從來也沒見過有那麽多蛤蟆的,次日吃了一個飽。次夜又去,也是越捉越多,頃刻又捉滿了一袋。那時弟子心裏雖覺得奇怪,然因貪吃的念頭太重,不暇仔細尋思是何道理。第三夜更換了一個大些兒的布袋,仍到山澗裏去,這夜的蛤蟆,又多又大,也不知隨手捉了多少,塞進了布袋。隻是捉了許久,還隻捉了半袋,貪念一起,便想將布袋裝滿了才回去。一路隨捉隨往布袋裏裝,直到了山澗盡頭之處,才覺得奇怪。心想怎麽裝了這麽多,這布袋還不曾裝滿呢?提高布袋看時,原來袋底下穿了一個窟窿,恰好能容一隻蛤蟆漏出,袋裏存留的,不過十來隻,其餘所捉的都漏跑了。一時氣憤得什麽似的,打算將窟窿綴好,回頭再捉。正將手中照蛤蟆的火把,往澗邊上一擱,隻見一個妖豔驚人的少婦,立在澗邊上,望著弟子含笑點頭問道:‘你吃了我這麽多的蛤蟆,可以不向我道謝嗎?’

“弟子看那婦人說話的神情,實在是美妙極了,心旌搖搖不定,竟不知應該怎生回答。那婦人見弟子望著她不回答,即向弟子跟前走來,相離還有幾尺遠近,忽覺有一種腥羶之氣,衝入鼻孔。弟子心裏頓時明白了,知道這時分哪有人家女子到這山澗邊來?這來的必是妖精鬼魅。隨即厲聲喝道:‘你是哪裏來的?我捉蛤蟆,為什麽要向你道謝?這山澗裏的蛤蟆,怎麽是你的?’

“那時弟子腰間帶了一把大刀,即拔刀在手,看那妖精怎生舉動。誰知那妖精反做出千嬌百媚的樣子,笑盈盈地說道:‘你每夜來這澗裏捉蛤蟆,曾捉過前、昨兩夜那麽多的嗎?你要知道那些蛤蟆,都是我平日蓄養在家,前昨兩夜特地放出來,送給你吃的,你吃了我的蛤蟆,如何不應該謝我呢?’”

方紹德聽到這裏,已長歎了一聲,說道:“冤孽,冤孽!”

不知方紹德說出什麽冤孽來,且俟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