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十六回 思往事借宿入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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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中秋賞月逢冤鬼

話說陸鳳陽見羅春霖要收陸小青做徒弟,才肯替陸小青治病。心想我這兒子經過多少名醫診治,都沒有效驗,並且都說已成了不治之症。眼見得是離天上遠,離地下近了,隻要可以延長我兒子的壽命,莫說要拜他為師,便是要給他做義子都可以。陸鳳陽心裏正在這麽打算,他妻子已開口向他說道:“拜師是好事,也是很容易的事。不過我曾聽說有徒弟要伺候師傅,無論師傅到什麽地方去,徒弟都得跟著同走。不知道這位羅師傅收徒弟,是不是這般規矩?”

陸鳳陽還沒回答,羅春霖已笑著搖頭道:“我收徒弟沒有這種規矩。我父親一生沒有第二個徒弟,所有藝業,僅傳我一人。我今年五十歲,也還不曾收得一個徒弟。大凡一種絕藝傳人,非得有緣的不可。每有從中年就到處物色有緣的徒弟,直到八九十歲臨終才得著的,也有至死不遇有緣人的。令郎能傳我的藝業,是令郎的緣分,於我並無好處。我在長沙若肯胡亂收徒弟,到此刻就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個了。我於今替令郎按摩推拿,一年半載之後,使他的身體與尋常年齡相等的人差不多了,才可漸漸傳他的藝業。”

陸小青聽了羅春霖的話,不待陸鳳陽夫婦開口,就雙膝向羅春霖跪下叩頭,口稱“師傅”說道:“既蒙師傅救我的命,又傳我的藝業,真是恩同再造。就教我伺候一生,也是應該的,無不情願。”羅春霖欣然扶起陸小青來。

從此,羅春霖就在陸家住著,陸小青無論吃喝什麽東西,都得由羅春霖察看仔細,限定分量,一些兒不許過多,也一些兒不許過少。初時,每日早晚替陸小青按摩兩次。平日陸小青夜間苦睡不著,現在經羅春霖一按摩,每次不待摩遍全身,就呼呼地發出鼾聲,極酣美地睡著了。每夜必俟陸小青按摩得睡著了,羅春霖才睡,恰好睡到天光一亮,羅春霖就起來替陸小青按摩。按摩的手段,仿佛魔術,分明精神抖擻,眼睜睜睡不著的人,經他一按摩,就自然睡著了。疲倦到了極點,昏昏欲睡的人,經他一按摩,頃刻之間,便見精神煥發,無纖微睡意。陸小青夜間被他按摩得睡著了,天明非待他按摩不醒來。

是這般調治了一個月,陸小青的食量也增加了,遇著有趣味的事,或聽了有趣味的話,也覺著高興了,羅春霖才傳他幾下拳腳功夫。這種治療虛弱的方法真妙,隻有一年多的時間,陸小青已變成一個極精幹極活潑的青年了。陸鳳陽夫婦感激羅春霖自不待說,隻是陸小青虛弱的身體,經羅春霖一年工夫就調治得壯健了,而陸鳳陽夫婦本來康健的身體,這一年來倒日甚一日地衰弱了。少年人的虛弱有治法,老年人的衰弱無法治,從得病不到半年,夫婦都相繼去世了。

陸家世代務農,陸鳳陽到中年以後,自己才不打赤腳下田做功夫了,請了十多個長工,由陸鳳陽指揮耕種。若是陸小青不改業讀書,陸鳳陽夫婦雖死,農事也還能繼續下去。既是從小就寢饋在讀書裏麵,對於農事一點兒不知道,年紀又輕,又沒有叔伯,這樣大農家的門麵,當然不是他所能撐持得住的。陸鳳陽夫婦的喪葬一了,陸小青便將田土招佃戶耕種,辭退了十多個長工,迎接羅春霖來家,專心一誌的練武。這也是合該羅有才的本領,應得傳人,陸小青剛得了羅春霖的真傳,羅春霖就病死了。陸小青家中雖有些遺產,然因沒有妻室,又沒有其他骨肉親人,便懶得在家撐持門麵。他從小原是讀書望科名發達的,隻因身體虛弱之後,與他相關切的人,都力誡他不可再近詩書,羅春霖也不許他再用心思腦力。在書裏麵受了痛苦的人,又已改變了途徑練武,對於詩書文字,自然不願意再親近了。科名發達的心思,因此也就沒有了。他自有生迄今,終年困守在家,不曾到外麵遊覽過。於今一戶熱烘烘的人家,轉眼就隻剩了他一個孤單的人,在家也太覺得寂寞寡歡。他心想我從恩師練了這一身武藝,若仍和往日一樣,終年拘守家園,不但單身寂寞,生趣全無,並且也太沒有出息。曾聽恩師說過,欲求藝業精進,必須多與名人逸士交遊。所以古時有本領的人,無有不出外求師訪友的,我現在娘死爺不在,一身無掛礙。一無叔伯兄弟,二無妻室兒女,再不於此時出外求師訪友,更待何時?主意既定,便將陸鳳陽遺傳的產業,托付一個公正族人經管,獨自帶了些盤纏,出門遊覽。

長沙省城他雖跟著陸鳳陽到過幾次,不過那時還是在小孩子時代,糊裏糊塗的,隻知道比瀏陽鄉下人多,熱鬧而已。至於省會五方雜處,交通便利的地方,實為奇才異能之士薈萃的場所的道理,是不懂得的。並且那時正是沉迷書,便懂得這道,也不知道去訪求請益。這番特地為求師訪友出來,所以從家裏出門,就直向長沙進發。

自他家到長沙省城,隻有二百多裏路,若是平坦大道,至多不過三日的程途。隻因那一帶地方,曲折多山,山路極不易走,尋常人行走起來,總得走四五日。陸小青沒有急切到省的心思,隻緩緩地隨著腳步走去。

正是八月間天氣,白天還很熱燥,行行歇歇,一日隻走三四十裏山路。遇著清爽些兒的飯店,就停歇不走了。是這般一連走了四日,這日是中秋節了,一麵走著,一麵心想:“今夜是中秋佳節,須撿一家四周風景好的飯店歇下,夜間弄些酒菜賞月。雖在客中,也不可太辜負了良宵。”

陸小青雖有這般雅致,不過一路走來,沒有一家風景稍好的飯店。鄉下的飯店,必相隔十多裏,才有三五家連在一處,有飯店的地方,便是一個小市鎮。一錯過了這市鎮,又得多行十多裏。陸小青在將近黃昏時候不曾落店,再走不到十裏,天色便已快要黑了,打算加緊些腳步,趕到前麵市鎮上,不問四周風景如何,隻得歇宿了。正急急地走過一座山嶺,忽見山底下有一所很高大的廟宇,雖天色已經向晚,看不出房屋的新舊,然那雄壯的形勢,是可以看得出來的。廟裏鍾聲梵樂,熱鬧非常,使人一聽就知道廟裏正做功德。陸小青聞到這種聲音,不知不覺地觸動了他一樁心事。

是一種什麽心事?他想起他父母去世的時候,請了紅蓮寺十幾個和尚做道場。那夜用許多張桌子,搭起一座高台,方丈和尚上台放焰口,不知怎的那台搭得不牢實,方丈和尚正抓著饅頭往台下扔的時候,突然“嘩喳喳”一聲響,高台傾倒下來,方丈和尚已有五六十歲了,那台一倒,大家都嚇得大叫起來,以為老和尚倒栽蔥跌下,必跌得頭破血流,不死必得重傷。誰知在台下年輕的人,倒有好幾個被台壓傷了,老和尚卻安然立在地下,連驚慌的神色都沒有。

於是一般人都說,這是陸家的福氣好,若把老和尚跌死了,紅蓮寺的和尚是斷然不肯善罷甘休的。因為紅蓮寺是一個很大的叢林,寺產極豐富,寺裏常住有百多個和尚。那方丈和尚法諱知圓,知識高妙,品行端方,在紅蓮寺住寺了二十年,寺裏的清規,是再嚴沒有的了。

知圓和尚最喜與人方便,寺裏每年有三四千租穀的出息,穀價比一般富戶便宜十之三四,隻是不許買了他的穀,搬運到幾百裏之外去,也不許數十石、數百石地整買。知圓和尚說:“這人能一次買數十石穀,不待說是有錢的人,有錢的人,不應該爭買窮人喜買的便宜穀。至一次能買數百石的,自然是穀販。我與其賣賤價給穀販賺錢,窮人一般地得不著好處,這錢我何不留給自己賺呢?”

每年到青黃不接的時候,附近數十裏小農家,都可以到紅蓮寺借穀。秋收後一石還一石,並不取息。要借錢做種田資本的,也是一文息錢不要。鄉紳官府都因知圓和尚這般慈善,又有才學,無不歡喜與他往來,他倒輕易不到鄉紳家去。至於縣衙府衙,更是殷勤迎接,他也不肯走動的。他時常向人說:“我們出家人,隻一走動衙門,結交官府,便不愁不造出種種的罪孽來。既是名心不死,何必出家做什麽呢?”

紅蓮寺的和尚,不問年齡老少、在寺裏的名位大小,沒有一個不循規蹈矩的。有時在路上行走,遇著婦女,和尚總是遠遠地就低下頭來,揀寬闊的所在,立住等候,必讓婦女走過了才走,從來沒有敢多望一眼的。有婦女到寺裏燒香,知圓派定寺裏招待的和尚,年齡多在六十以外。俗人想出家的,往旁的廟裏受戒都容易,唯有在紅蓮寺出家,真是比登天還難。不問這人在俗的時候,人品如何好,學問如何好,身家根底如何好,要想在紅蓮寺受戒,可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寺裏的飲食,粗惡到了萬分,便是當乞丐的也吃不來,這還在其次,最使人不容易遵守履行的,就是那戒律細如牛毛,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都有一定的規則。偶一失錯,處罰極嚴。哪怕在俗時是個很有身份、很有名望的,或出家時的年紀已很大的,也和責罰小孩子的一般責罰。連受到三次責罰,就得被驅逐出來。因此出家人能在紅蓮寺受戒的,不但俗人都特別尊敬,便是遊方到各地寺院裏掛單,各寺院的當家師,都得拿他們當高僧迎迓。

知圓和尚平日是不出寺門,去拜訪他的,也不肯輕易接見。唯有請他講經,或死了人請他做道場,他說這是度人的大事,從來毫不推諉。因他有這麽多難能可貴的地方,四周幾縣的人,異口同聲地稱他為“活菩薩”。若這夜因在陸家放“焰口”跌死了,休說紅蓮寺的和尚不肯善罷甘休,就是遠近的地方上人,也都要責備陸家不小心,非還出他們的活菩薩不可。當時既不曾跌傷,有的說是陸家福氣好,合該不遭人命;有的說這不幹陸家的事,像知圓和尚這樣的活菩薩,本應該有百神嗬護,逢凶化吉,遇難呈祥,豈有這般慈悲的好和尚,會得這種慘結果的道理?

陸小青當時也立在台下,看了隻覺得太奇怪。知圓和尚是坐在一把太師椅上,仰天向後倒栽下來,照理應該頭先落地,被太師椅壓住;既不然,也應該隨著桌椅倒下,躺在倒塌的桌子旁邊,何以分明看見倒栽下來,落地卻直挺挺地立在離倒塌的台很遠呢?並且知圓和尚年紀已有五六十歲了,平時舉動雖沒有老態龍鍾的樣子,然地方上人都知道他是個文弱書生出家的。因他初到紅蓮寺當住持的時候,年紀才得三十零幾,簡直是一個斯文人。他自己說二十歲進了學才出家,可知不是個強壯矯健的人。陸小青為此不由不覺得奇怪。不過那時因父母去世,心裏方在悲哀,隻要老和尚不曾跌傷,便是萬分僥幸。一時須忙著救護台下壓傷的人,這種覺得奇怪的思想,僅能在腦海裏麵略轉一轉,立刻就消減了。幾年來偶然想到這上麵,仍覺得是一件不可解的事。

他也曾拿這事,與年老及自謂明白事理的人研究,年老及自謂明白事理的人,反大笑說道:“你怎的忽然這麽糊塗了,這是很容易了解的事。一因知圓和尚是個有道德的高僧,應有神靈保護,不使他跌傷;二因放焰口是賑濟孤魂野鬼,那些來受賑濟的孤魂野鬼,感知圓和尚的德,見知圓和尚有難,正好齊心合力的擁護,以圖報答。有了這兩個原因,台就搭得再高些,也不至於把他跌傷。還有你父母的英靈,更不能不竭力把他扶住,如果跌死在你家,你是逃不脫的一場人命官司。你父母念你年輕,沒有幫手,如何能遭得起這種人命官司?所以隻好在暗中將知圓和尚扶住,好好地腳先下地,不使跌倒。假使不將知圓和尚扶得離台遠遠地站住,仍恐怕被倒塌下來的桌椅碰傷了。你想若不是有這麽多鬼神在暗中保護,五六十歲的老和尚,從一丈多高的台上倒下來,能有那麽平安無事麽?你要知道這些話,不是我們憑空捏造出來說的。當時我們圍住知圓和尚問,何以好好地站住,一點兒不曾跌傷?知圓和尚就說想必是有鬼神護佑,若不然,骨肉都已跌碎了,哪裏還留得下性命。”

陸小青聽了這些議論,口裏不能反駁,心裏總覺得鬼神在暗中保護的話,太沒有憑據,隻是自己仍想不出有憑據的道理來。這事擱在心裏幾年了,此時聽得寺裏做功德的聲音,所以不知不覺地把這樁心事觸動了。

當下陸小青心裏尋思道:“我不曾到過紅蓮寺,隻聽說從我家到長沙去,須走紅蓮寺門口經過。我小時候雖走過這條路,然那時不關心,不知這廟是不是紅蓮寺?此時天色已經昏黑了,若是紅蓮寺,我何妨就在這裏借住一宵。聽說紅蓮寺的和尚,都肯與人方便,孤單客商錯過了宿頭,及窮苦文人在外遊學,到了這地方,無錢到飯店歇宿的,去寺裏借宿,無不容納,並有很整齊清潔的被褥,次早還留吃一頓早餐。每年這筆接待俗客的費用,卻不在少數。那十幾個曾在我家做過佛事的和尚,或者還能認識我;即算不認識,說起來也應該記得。”陸小青旋尋思著旋向山下走。

不一會兒,陸小青繞到了山門前麵,定睛細看山門上的匾額,幸依稀辨認得出,果是“紅蓮寺”三個大金字。上麵兩邊角上,還有兩個小些兒的,就形式猜去,大約是“勅建”二字。山門大開著不曾關閉,望見裏麵佛殿上燈燭輝煌,無數的和尚都身披袈裟,手執法器,念經的念經,拜佛的拜佛。那種又華麗又莊嚴的氣象,使人在遠遠地望著,就油然生敬重三寶之心。不敢冒昧闖進去,擾亂他們的佛事,隻得緩緩走進山門,拱立在佛殿下等候。雖隔幾年沒見知圓和尚了,然此時還認得出他正領率著眾和尚拜佛。眾和尚已有看見了陸小青的,但是都在一心拜佛,沒一個肯作理會,隻當不曾看見的一樣。

約莫經過了一頓飯久的工夫,功德才做完了,知圓和尚自走進佛殿裏麵去了,其餘的和尚也都各歸各的寮房,沒有一個開口說話的。陸小青暗想:“這才真是整齊嚴肅,怪不得遠近的人,同聲稱讚紅蓮寺的法規好。不過他們都各自散了,我若再不上殿去,隨便拉住一個,說出借宿的話頭,一會兒都走散了,教我去哪一間寮房裏找誰呢?”一這麽著想,便提步往佛殿上走。

就在這時候,隻見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和尚,從眾和尚中走出佛殿,迎麵向陸小青合掌念了一聲佛,現出極謙和的神氣問道:“居士從哪裏來,有何貴幹?”陸小青連忙打拱答道:“請恕冒昧,我是打從此地過路的,因貪著多走幾裏路,錯過宿頭,天色已晚,前麵山路不易行走,隻好來寶刹借宿一夜,當隨緣奉納香金。”老和尚就佛殿上燈燭之光,略略打量了陸小青幾眼說道:“原來是錯了宿頭來借歇的。這很容易,隻是沒好款待。”陸小青連聲稱謝。

知客老和尚即引陸小青走下佛殿,到東邊一所連三間的房內。陸小青看這房中陳設的桌椅,雖很粗劣很破舊,然打掃得潔淨無塵。房中懸了一盞玻璃燈,燈光僅能看清房中的陳設,左右兩間的房門都開著。知客老和尚讓陸小青坐下問道:“居士既是錯過了宿頭,想必此時還不曾吃晚飯。敝寺的齋供,苦不適口,隻能充充饑腸,不嫌粗惡麽?”陸小青忙謝道:“承賜地方歇宿,已覺心裏不安,若再打攏,不太過分了麽?”

知客老和尚謙遜了一句,轉身出去了。不一會兒,托出一個木盤來,盤裏一小桶飯,兩樣素菜,就桌上擺好碗筷,讓陸小青吃。陸小青正覺腹中饑餓了,看飯菜果不精美,知道紅蓮寺的和尚,素來是飯食粗惡的,在勢不能為招待俗客,另辦精美的飲食。有兩樣素菜,還是款客的排場,寺中和尚每餐都隻有一樣素菜。陸小青腹中正在饑餓的時候,雖是這般粗惡的飯菜,也一頓狼吞虎咽地吃了。知客老和尚點了一支寸多長的小蠟燭,送他到左邊房間裏,四圍靠壁都架了床,好像是特地預備給俗客睡的。知客老和尚道了安置,自將小蠟燭插在壁縫中去了。陸小青獨自坐著太沒有趣味,隻得倒在**睡起來。

睡了一會兒睡不著,燭光一滅,忽見房中有月光射進。不由得暗自好笑道:“我這番出門,連走了五天路,前四天都落在飯店裏,雖不及在家時的飲食起居方便,然大致也還過得去。今日因是中秋節,不願意辜負了良宵,在上午就打算,今夜要揀一處風景好些的飯店落下,準備弄些酒菜賞月,也可借此以消客中寂寞。誰知在黃昏以前走過一處飯店,便直走到天黑,也再遇不著飯店了。幸虧有這紅蓮寺,素來喜與人方便,我才得了歇息之處。若不然,休說弄酒菜賞月,再走幾裏路,落店太遲了,各飯店都住滿了旅客,還不見得能留一個安身的地方給我呢?即此可見得萬事皆由前定,合該我今年應在這紅蓮寺裏,過這種人世第一的寂寞中秋節,才會轉那揀好飯店賞月的念頭。若沒有那樣念頭,前四日都是黃昏以前落店的,今日何獨不然呢?”

陸小青自拜羅春霖為師後,幾年來都是每到夜間睡覺,頭一落枕,便萬念俱寂,合眼就悠然睡著了。前四夜在飯店裏歇宿,也是如此。獨這夜看見從窗格裏射進來的月光,無端地思潮起伏不定。輾轉了幾次,又忽然轉念笑道:“中秋的明月,難道定要在有風景的飯店裏,弄得酒菜來吃喝著才能賞的嗎?這也未免太俗了,這廟裏清高絕俗,正能替中秋的月光生色不少,隻看從窗格裏射進房來的這一點兒月光,有多明亮,我既睡不著,何不起來去外麵欣賞一回?”一想到這裏,雅興頓增,一翻身就坐了起來。

熱天起睡,不須穿脫衣服,更覺便利。下床開了房門,步出這一座三開間的房屋,走廊廡下出來,就是大佛殿下麵的一個大坪。坪地都用四方石塊鋪著,平坦坦的,受那極清明的月光照著,就和結了一層厚冰的水麵一般。坪的兩邊,安放了兩隻高有一丈的鐵香爐,此外別無一物。

陸小青反操著兩手,仰麵在月光中走了幾轉,覺得萬物都靜悄悄的,連風動林葉的聲音都沒有。心想這寺裏住了一百多個和尚,此時還不過二更時分,便各處全聽不出一些兒聲息,仿佛是一座無人的空廟。這種清規,確是旁的廟宇中和尚所萬萬不能遵守的。認真說起來,出家人實在應該如此,方足使人欽敬。若出家人的起居飲食,及一切舉動,都和在家的俗人一樣,就隻剃光了頭發,穿上圓領大袖的衣,便算是和尚,受十方供養,那簡直是天地間的罪人,懶惰無業的遊民,都不妨借著做和尚騙衣食了。隻是可惜守清規守戒律的和尚,遠處的寺院如何,我不知道,這方圓數百裏以內,就僅有這紅蓮寺。怪不得這寺裏的寺產豐富,原來寺裏的和尚,待自己都極刻苦,待人卻處處行方便,實行佛菩薩慈悲度人的誌願。有錢的人不想積功德則已,想積功德,不拿錢捐助在這種寺裏,待捐助什麽地方呢?我父親給我的那些遺產,我一個人哪裏用得著那麽多,我憑著胸中學問、手上的能為,也不愁一生謀不著衣食,何不將遺產提一半出來,捐在這寺裏,替我父母做些功德呢?陸小青想到這一層,心裏異常高興,覺得這功德非做不可。

此時的月光已漸偏西了,照得東邊廊廡下,安放了一口五六尺高的大銅鍾。隨意走近前看那鍾,是雲白銅鑄的,上麵鐫了製造的年月,計算已有百多年了。貢獻的人,是一個做湖南按察使的。細看那鍾並沒有破壞,鍾上打掃得幹淨,一點兒灰塵沒有,好像是才安放在這裏不久的樣子。正待伸手摩挲,猛覺得佛殿上有一陣很怪異的風,吹得殿上懸掛的東西,都瑟瑟作響。陸小青不覺回頭向佛殿上望去,那般莊嚴宏偉的佛殿上,隻佛座前麵,點了一盞懸掛的琉璃燈,以外別無燈火。琉璃燈的光線,四圍都還明亮,隻燈的底下,是照例有一塊籃盤大小的黑暗圓圈。

陸小青朝佛殿上看時,那琉璃燈的寸長火焰,正在搖搖不定,因此燈底下的黑圓圈,也跟著忽然明暗。就在這當兒,隻見那忽然明暗的圓圈裏麵,有好幾個婦人,集聚在那一塊地方,齊向佛像叩頭禮拜。陸小青不禁吃了一驚,暗想這時分怎得有這麽多婦人來拜佛呢?並且寺門關著,婦人從何處進來,不是奇了嗎?一麵心裏這麽想,一麵再定睛看那燈下,卻是一個也不見了,隻依稀隱約地看見一群黑影,同時向佛座下藏躲的模樣。

陸小青隨即吐了一口唾沫,低聲呸了幾下,說道:“這才是活見鬼了!我這兩眼睛,自遇恩師之後,一日光明一日。近年來尋常人看不清晰的東西,我都能一望了然,昏花的毛病,一點兒沒有了。若在五年前看了這情形,還可以疑是兩眼昏花誤認。於今我自信不至如此,不是活見鬼了嗎?”當下舉眼向殿上四周看去。

陸小青初進紅蓮寺的時候,一因寺內的和尚,都整齊嚴肅地在念經拜佛,不知不覺地發生了一種敬畏之心,不敢隨便抬頭亂看;二因此來目的是在借宿,在未得和尚許可以前,無心瀏覽景物。因此雖在佛殿下拱立了多時,然佛殿上的情形,並不曾看明在眼裏,此時才看出這佛殿從殿基到屋脊,足有三丈多高。正中蓮座上的一尊佛像,還是坐著的,頭頂已直衝屋脊。那蓮花座有一丈二三尺高,朱漆的蓮花瓣,一片一片張開來。每片和門板一般大小。蓮座前麵的香案,也碩大無朋。佛像的兩旁,排列著許多金漆輝煌的木龕,龕裏約莫是五百尊羅漢的像。因離琉璃燈太遠,隻借著佛殿下明月反射的光,陸小青又立的地方太遠,所以看不大明白。心裏又轉念道:“我為什麽隻管站在這廊廡下,朝佛殿上呆看呢?這時又沒有和尚在殿上做道場,索性上去瞻仰瞻仰不好麽?”遂舉步向佛殿上走去。

才走了幾步,偶一抬頭,又分明看見那琉璃燈底下,擁擠著一大堆的婦人,向佛像叩頭禮拜。這次所見,比前次更多更清晰,前次大約隻有十來個,這次就有二三十個了。陸小青既發現了這種怪異情形,隻得立住不動,目不轉睛地望著燈底下,仔細看怎生變化。

說起來奇怪極了,陸小青一仔細定睛,便看出那一大堆婦人,並不是陡然出現的,明明白白的一個個從蓮座下走了出來,向燈底下一擠,就掉轉身叩頭禮拜起來。每出一個都是如此,好像隻有那燈底下的黑圓圈裏麵,才可以容身似的。漸出漸多,約計已有七八十個了。猛聽得“喳喇”一聲,佛殿上的瓦,好像被貓兒踏碎了一片,這響聲一出,燈底下的婦人,登時驚慌得往蓮座下一閃,睜眼便一無所見了。

陸小青如癡似呆地望著,也被那響聲驚得清醒轉來了,連連說:“怪事,怪事!”三步作二步走上佛殿。心裏自尋思道:“佛殿之上,是何等清淨莊嚴的地方,如何會有這些女鬼,齊集在此呢?並且看這些女鬼拜佛的神情,好像是申訴冤苦,哀求佛祖超度的一般,這是什麽道理?我兩次都看得明明白白,向這蓮座下一晃就沒看見了。剛才更分明看得清楚,一個一個從蓮座下走了出來,莫不是這蓮座下有什麽蹊蹺?”

看香案上有點不完的蠟燭,便拔了一支,跳上香案,就琉璃燈火上點著,細細地照看蓮座前麵的蓮花瓣。一片片都看了幾眼,搖了幾下,看不出一點兒可疑的痕跡,也搖撼不動。照到後麵,畢竟被他看出一些破綻來了。

原來其中有一片蓮瓣,邊上有數寸遠的所在,特別的光滑,可以看得出是時常在這地方捏手的。就那光滑的所在,用手捏住一搖,不搖這下沒要緊,隻這麽一搖,搖得那蓮瓣往旁邊一歪,裏麵跟著一般陰冷之氣衝出來,隻衝得陸小青皮膚起栗。古人說得好“藝高人膽大”,雖則發現了這種可怕的情形,然陸小青仗著一身出色超群的本領,並不知道害怕。換左手捏住蓮瓣,右手拿燭向衝出陰冷之氣的所在一照,隻見這蓮瓣原是一扇洞門,蓮瓣讓開了,即時現出了一個洞口來。洞口裏麵,漆也似的黑暗,就有燭也照不見洞有若幹洞,洞裏有什麽東西,隻覺得一股臭氣衝入鼻孔,比無論什麽臭氣都難當,使陸小青聞了,禁不住要嘔,心裏已猜著必是屍臭。

正要想方法進洞裏探看一個究竟,陡聽得有腳步的聲音,嚇得陸小青忙噗的一口將燭吹滅,隨手仍將蓮瓣扶正。跳下來,將燭插在原處,打算回房再作計較,免得被和尚出來看見了,知道識破了他寺裏的機關,不是當耍的事。再聽腳步聲音倒沒有了,然在佛殿上徘徊也沒用處,仍由東邊廊廡下,走進那三開間的房。腳才跨進睡房,就見那個知客老和尚坐在**,笑容滿麵地立起身迎著說道:“居士適從何來?”陸小青這時真是懷著鬼胎的人,忽看見老和尚坐房裏,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

不知他怎生支吾應付,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