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楊狀元傾家結豪傑
張義士訪友變姓名
話說知圓聽了青年和尚那種奇異的報告,即起身走到那倒地的青年和尚跟前一看。燈燭之光照得分明,不是死了是什麽呢?知圓不由得躊躇起來,暗想卜巡撫官居極品,大概他所到之處,必有百神嗬護。這彌勒布袋取去,便是他生死的關頭,所以百神要保護他的性命,就得是這般顯點靈應出來,使我好消滅殺他的念頭。不過我今日不殺他,來日他必殺我。像紅蓮寺這麽好的基業,一旦敗露了便不能再在此地立腳,卻教我們到何處更創一個這般穩固的所在呢?他既不肯剃度,難道因取彌勒布袋的人死了,便饒了他放他出去不成!生死原有一定,安知不是這小子應該得急症病死,適逢其會在這時死了?我倒不相信真有神靈如此保護這狗官,我命裏若也注定了要死在這時候,就躲也躲不了,我何不親自動手將布袋提過去。
知圓這麽一想,立時似乎下了一個決心。才向布袋跟前移了兩步,正待彎腰伸手,猛覺得呼的一陣旋風,房中的燈燭,登時齊被吹熄了。有幾盞燈竟被風刮倒在地,隻吹得知圓毛骨悚然,連忙伸起腰來,左手捏訣,口中念動禁壓妖魔鬼怪的真言。這是知圓和尚的看家本領,無論山魈野魅、鬼怪妖精,哪怕在百裏以外,知圓將這種真言念動,立刻都不能行動,唯有俯首帖耳地聽知圓的指揮令。
知圓何以有這般本領,畢竟他是如何的來曆?前幾回連篇累幅地寫紅蓮寺,卻沒工夫把紅蓮寺的曆史敘述出來,大概看官們心裏總不免有些納悶,以為光天化日之下,逼近省會之地,怎的會忽然鑽出一個這般鬼鬼祟祟的萬惡紅蓮寺來?一定是不肖生活見鬼,青天白日在這裏說夢話。看官們不要性急,這是千真萬確的一樁故事。諸位不信,不妨找一個湖南唱漢調的老戲子,看是不是有一出火燒紅蓮寺的戲。這戲在距今三十年前,演得最多,隻是沒有在白天演的,因為滿台火景,必在夜間演來才好看。不過演這出戲,僅演卜巡撫落難,陸小青見鬼,甘聯珠、陳繼誌暗護卜巡撫,與卜巡撫脫難後火燒紅蓮寺而已。至於知圓和尚的來曆,戲中不曾演出。並且當時看戲的,都隻知道知圓的諢名“鐵頭和尚”,少有知道他法號叫“知圓”的。在下卻破工夫打聽了知圓的一生來曆,正好趁這時分寫出來。
知圓的俗家姓楊,原籍河南人,他父親單名一個“幻”字,二十五歲上就點了武狀元,專好結納海內豪傑之士。論到楊幻的武藝,能大魁天下,自然是了不得的高強。不過他點狀元的本領,是他極不得意的功夫。他得意的功夫,為一般會武藝的行家所推崇佩服的,在會試場中都用不著。他最會縱跳和使放暗器。身體魁梧奇偉,無論什麽有眼力的人一眼看去,無不以為他這麽高大的身材,必然笨滯不堪;誰知他上起高來,竟比猢猻還加倍輕捷。渾身筋骨,要硬便硬如鋼鐵,要軟便軟如絲綿。身材矮小人鑽不過去的縫隙,楊幻鑽過去倒像綽有餘裕,一點兒也不覺得那縫隙仄狹了。尋常會武藝的人,使放暗器,盡有準頭極好百發百中的,然普通隻能近放,不能遠放;就是有力量能放遠的,也隻能在那毫無遮攔阻隔的地方打人。若在樹林當中,及有窗格阻擋的所在,暗器便發放出去,也不能遠,效力是更差了。唯有楊幻的暗器,不拘在什麽地方,隻要有一線之路,能看得見心裏想打的人,不問上下左右有多少層障礙,他的暗器能照著那一線之路,直射過去。
他正練習暗器的時候,每在牆壁上掏一個茶杯大小的窟窿,點一支線香在牆那邊,他立在牆這邊,暗器從窟窿中打過去,將香頭打滅。後來練習的日子長了,能在黑夜之中,暗器穿過兩層牆洞,將點在第三間房裏的香頭打滅。凡是有人使用的暗器,他無有不會,無有不精。
他祖傳的產業,原極豪富,自奉卻非常儉約,銀錢專用在交遊上麵。隻要是有點兒能耐和聲名的人走他家經過,或是專程去拜訪他的,他總得奉送些程儀。若有緩急去求他幫助,看需要多少,開出口來,沒有不如數奉送的。受他殷勤款待與銀錢幫助的人越多,“楊幻”兩個字的聲名也越大。那時在江湖上一提起楊狀元,不問認識不認識,都得稱讚一聲“仗義疏財的好漢”。後來楊幻的家產,被楊幻沒有限製的贈送得精光了,在原籍不能居住。一則因為遠處聞名的人,不知道楊幻的處境不如從前,以為永遠是一個可擾之東,源源不斷地來楊家拜訪。楊幻慷慨慣了,一旦沒力量幫助人,麵上覺得很慚愧。二則因家境既不寬舒,便不能款待朋友。他是生性好友的人,沒有朋友在一塊兒盤桓,更覺得索居無味。有這兩個原因,隻得離開原籍出門訪友。這時楊幻的年紀已有了五十多歲,隻有一個兒子名從化,年已十六歲了。楊從化得他父親傳授的武藝,雖趕不上他父親那般高妙,然不但和他一般年齡的人沒有能敵得過他的,就是從來在江湖上稱好漢的老手,看了他的功夫,也都得說一句後生可畏,不敢存與他嚐試的心。楊從化才到十歲,他母親便死了。楊幻也沒續弦,也沒納妾。楊幻一帶著楊從化出門,原籍地方就沒有楊幻的家了,楊幻父子到處遊行訪友。
這日在陝西境內,坐船經過一處很大的碼頭,天色已將近黃昏了。船靠碼頭的時候,楊幻坐在艙裏,推開窗門向碼頭上看熱鬧。隻見離船約一箭遠近的岸邊,有一個大石岩伸在水裏,石岩上巍然矗立著一個和尚,右手撐著一條臂膊粗的禪杖,左手握拳抵在腰間,挺胸昂頭,豎起兩道濃黑如漆的掃帚眉,睜起兩隻光如閃電的巨眼,不轉眼朝船上看著。
楊幻一見麵,就不由得吃了一驚。暗想我自己的身材已是很魁梧的了,這和尚隻怕比我還要高大一倍。這和尚的年紀雖也不小,然像這樣金剛一般的氣概,出門怎用得著撐拐杖?並且看這拐杖的形式,十九是用純鋼打就的,怕不有一百來斤重。看他兩眼露出凶光,下死勁釘住在我這船上,難道曾和我有甚仇怨,知道我今日到這裏來,特地先在此地等候我嗎?隻是我平生並不曾見過這樣的和尚,也不曾有開罪和尚的事。我於今也不管他是不是有意來與我為難的,今夜隻小心一點兒睡覺便了。楊幻心裏這麽思想著,兩眼懶得與那和尚對望了,移向碼頭上閑看了一會兒,再向石岩上看和尚時,已不知在何時走到何處去了。這夜楊幻父子都不敢安然就睡,準備那和尚前來有什麽舉動。但是提心吊膽了一夜,直到天明,絲毫動靜也沒有。
楊幻不由得暗自好笑道:“我真是疑心生暗鬼,白擔了一夜的心思,不敢安睡,誰知是偶然遇著。隻是這和尚雖不知道我,我既遇見他,倒得上峰去訪訪他,看他的本領畢竟怎樣。這和尚在此地的聲名必不小,逆料沒有訪不著的。”楊幻父子所坐的船,是單獨雇的,行止可以自由。因為他父子的目的在訪友,沿途遇著名人好漢,隨處都得流連。這日楊幻吃了早飯,即帶著楊從化上岸,專訪本地的叢林古寺,卻不見有那般模樣的和尚。找著地方年老誠實的人打聽,也沒人知道有這麽一個和尚。整整地訪了三日,不曾訪著,隻得罷了。
第四日仍開船向前進發,行了幾十裏,天色向晚,又到了一個埠頭停泊。每次泊船的時候,楊幻照例憑窗向岸上眺望。想不到一舉眼,又見那個和尚,仍是與前日一般地眼睜睜向這船上望著,右手還是撐著那支臂膊粗的黑色禪杖。楊幻心裏想道:“難道這番也是偶然地遇著嗎?我看這禿驢的神情,逆料他對我必不懷好意。我平生雖不曾有事得罪過和尚,隻是和尚是凡人做成的,說不定這禿驢在未出家以前,曾與我有什麽事過不去。我當時不留意,相隔的年數多了,他又出了家,改變了裝束模樣,我見麵不認識他,他是存心圖報複的,自然能認識我。有一句古話說得好‘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他若不是為尋仇報複的,便不應該是這般跟著我,現出這樣神氣來。我乘他不防備的時候,賞他一袖箭,我寧可錯殺了他,不能因姑息之念反為他所算。”
主意既定,再看那和尚,正掉頭望著後麵。楊幻不由得暗喜道:“這真是絕好的機會。”一點兒不躊躇,右手一起,一支箭早已如掣電一般地直向和尚的後腦射去。楊幻自以為一箭射在沒蓄發的光頭上,至少也得射進去兩寸多深,將腦髓射出來。哪知道事實完全與理想不對!那箭不偏不倚地射在和尚後腦上,隻聽得“喳”的一聲,就和碰在鋼板上一樣,不但沒射進去一分、半分,反碰得那箭射回來,足有一兩丈遠近,落到水裏去了。
和尚仿佛吃了一驚似的,一麵用左手在袖箭射著的地方搔著,好像表示射著的地方,如被虱子咬著一般的癢;一麵掉轉臉來,望著楊幻含笑點頭。這一來,倒把一個見多識廣武藝高強的楊幻,弄得不知待怎麽才好。此時船已靠好了碼頭,那和尚便拖著禪杖,一步一步地向船跟前走來,現出滿麵的笑容,不似以前那般橫眉鼓眼、凶不可當的模樣了。楊幻這時心裏雖甚後悔不該魯莽動手,然事已到了這一步,吉凶禍福,已來不及計慮了。唯有連忙吩咐楊從化在隔艙蹲著,端整兵器在手,準備和尚一動手,就冷不防地鑽出來,幫著廝殺。自己也將應手的兵器,安放在便於攜取的地方,裝出安閑的樣子,走出艙來。
隻見和尚已到船頭立著,將禪杖倚在身邊,雙手合十,迎著楊幻笑道:“來者果是楊狀元麽?貧僧迎候了好幾日,隻因不知究竟是也不是,不敢冒昧進見。幸蒙賞賜了這一袖箭,貧僧方能斷定,若不是楊狀元,他人決不能打得貧僧的頭皮這麽發癢,真是幸會之至。”這幾句話,隻說得楊幻的臉紅一陣、白一陣。隻是看和尚說話的神氣,甚是誠懇,並沒帶著譏諷的意味,也不像是前來尋仇報複的,隻得也賠著笑臉抱拳說道:“不知大和尚法諱怎麽稱呼,寶刹在哪裏?何以知道不才會來此地?”旋說旋讓和尚進艙裏,分賓主坐定。
和尚接著答道:“貧僧法號無垢,這番因雲遊到陝西,在西安報恩寺雪門師叔那裏,聽說楊大居士已動身來陝西訪友。貧僧久慕大居士的聲名,本打算親到河南拜訪,無奈一晌都不得方便。近來正喜有機緣可以成行了,偏巧小徒從河南回來,據說曾到了大居士府上,適逢大居士已離開原籍,出門訪友,並無一定的行蹤。貧僧聽了,唯有自歎緣慳,卻想不到一來西安,無意中倒得著了大居士的蹤跡,所以特地來河邊等候。”
楊幻見無垢和尚說得這般懇切,料知決無惡意,忙起身拱手道:“承大和尚如此厚意殷勤,不才真是又感激又慚愧。大和尚剛才說西安報恩寺的雪門師叔,不知是不是和江南周發廷老爹同門的雪門師傅?”無垢連連點頭笑道:“正是他老人家,居士原來和江南周老爹相熟麽?那是貧僧的師伯。”楊幻笑道:“江南周老爹誰不知道,更是不才平生最服膺的老輩。聽說周老爹同門兄弟,並雪門師傅隻有三人,還有一位田老師,多年隱居不出,外人知道的很少。想必大和尚的尊師,就是他老人家了?”無垢和尚微笑點頭道:“貧僧俗姓田,字義周。居士所說的,便是貧僧的俗父,已於五年前去世了。”楊幻喜道:“怪道大和尚有這等驚人的本領,原來是大名家之後。我真是肉眼凡胎,唐突了大和尚,罪該萬死。”
無垢和尚擺手說道:“居士不用客氣。貧僧雖是出了家,然貧僧的功夫,不是在出家後練的,你我都是同道的人。貧僧因聽得小徒說,居士有一位公子,功夫甚是了得,居士帶著一路出門,何不請出來給貧僧見見?”楊幻謙遜道:“小孩子頑劣不堪,怎夠得上說功夫。”旋說旋向隔艙叫道:“我兒快出來向大和尚請安。”
前艙說話,楊從化在後艙聽得分明,連忙放下手中兵器,理了理身上衣服,應聲出來,恭恭敬敬地向無垢和尚行禮。無垢慌忙雙手拉了起來,兩眼在楊從化渾身打量了一遍,不住地點頭笑道:“好氣宇,好骨骼!怪不得小徒再三稱讚。”楊幻問道:“令徒是哪位,曾見過小子麽?”無垢道:“自然是見過的。”說著,拉了楊從化的手問道:“你今年有十六歲了麽?”楊從化應是。無垢又問道:“從幾歲起練功夫?”楊從化道:“五歲。”無垢叫著“哎呀”道:“練過十一年了,難得,難得!你也讀過書,認識字麽?”
楊從化道:“書也略讀了些,字也略認識一些。”無垢道:“書是從幾歲讀起的?”楊從化道:“也是五歲。”無垢聽了,歡喜得哈哈大笑道:“書也不間斷地讀了十一年。像這般文武全才的童子,除了你恐怕沒有第二個。”楊從化不作聲,楊幻在旁謙謝道:“大和尚太誇獎他了,小子今日能遇見大和尚,實可謂之三生有幸,得懇求大和尚玉成他才好。”說罷,起身對無垢一躬到地。
無垢欣然答道:“令郎合該與貧僧有緣。貧僧在十年前雖收了一個徒弟,隻是他有他自己的事業,不能隨侍左右,多久就存心要物色一個,無如稱我心願的實不容易找著。就是我那小徒,也隨處替我留意,因此見了令郎,對貧僧稱道不置。”楊從化生性聰明,聽得自己父親求無垢玉成他,無垢已應允了,不待他父親開口,即雙膝往艙板上一跪,搗蒜一般地叩了四個頭。
無垢很高興地坐受了,對楊幻說道:“貧僧近年募化十方,已在湖南長沙、瀏陽交界之處,買了些田地。那地方原有一所古寺叫紅蓮寺,規模不大,地形卻甚好。貧僧已從四川、陝西兩省,雇了二三十名很工巧的泥木匠,到湖南重新蓋造起來,此刻已造成一所大寺院了。那地方最好修煉,令郎既拜給貧僧做徒弟,就得跟隨貧僧到紅蓮寺去。不過出家不出家,倒可聽憑尊便,那是不能勉強的。”
楊幻笑道:“師傅知道我父子此刻雖不曾出家,卻已沒有家了麽?十年前,我父子在河南原籍不但有家,並是轟轟烈烈、熱熱鬧鬧的大家。自己家裏的眷屬奴仆不在內,就隻每日在我家盤桓的親戚朋友,至少也有四五十人,這還不是熱熱鬧鬧的大家嗎?誰知敝內去世後,家政經理無人,家業便一年不如一年地凋零下來,漸漸供給不起親友,親友也漸漸地疏遠不大上門了;更漸漸蓄不起奴仆,奴仆也就一個一個地換上主人了。所有相依不去的,隻有這個小子。為人到了這一步,還有看不透的世情嗎?這小子若沒有安頓的所在,我也不舍得就此不顧他。於今既遇著師傅了,正是他的福報。他果能即時皈依三寶,求師傅剃度,我心裏不但沒有舍不得的念頭,並且深慶他能得所。”無垢合十,口念阿彌陀佛道:“這就更難得了。”無垢和尚這夜就在船上歇宿。
楊幻陪著談論了多少時事,評騭了多少人物,忽然想起無垢所說的徒弟來,忍不住問道:“師傅在十年前收的那位高足,畢竟姓甚名誰?既到寒舍見過小子,一定也見過我的,我隻是想不起何時來過會武藝的出家人來。”無垢略沉吟了一下笑道:“我那小徒原不曾出家,居士如何想得起來呢。居士不是外人,貧僧不妨直說。小徒到尊府去的時候,貧僧雖不知道他假托什麽姓名,然可料定他決不肯將真姓名說出。因為他身上的案件很多,在河南地方說出真姓名來,多有不便,並且怕拖累居士。居士廣結納天下豪傑之士,張汶祥這個人,居士曾聽人談起過嗎?”
楊幻道:“不是四川的梟匪頭目張汶祥麽?”無垢和尚笑道:“除了那個張汶祥,哪裏還有第二個張汶祥,夠得上稱天下豪傑之士呢?”楊幻也點頭笑道:“那是時常聽得有人談起他,說他武藝高強,性情豪俠,實在是一個數一數二的好漢。不過談論他的人,沒一個不歎息他,說他可惜走錯了道路。以那麽好的天資能耐,不走向正路上去,建功立業,將來封妻蔭子,卻專一結交川中無賴,成群結隊的販私鹽。聽說幾次與官兵對壘,都是張汶祥打勝了。官廳幾番想招安他,他不但不理,並殺戮了好幾名官員,弄得官府沒有法子,隻好懸重賞捉拿他。我聽了張汶祥這種行為,也委實有些替他可惜。大師傅的高足,就是張汶祥麽?”
無垢也歎了一口氣說道:“凡事不是身曆其境的,不容易明白。以張汶祥的聰明智識,何嚐分辨不出邪正。譬如騎在老虎背上的人,豈不自知危險,急想跳下虎背來。但是不跳下,不得近虎口;跳下來反不能免了。如果有方法能跳下虎背,又可免遭虎口,張汶祥早已改邪歸正了。”
楊從化偏著頭思索了一會兒,忽向無垢問道:“張師兄是不是三十來歲年紀,長條身體,紫色臉膛,兩道長眉入鬢,說話略帶些口吃的呢?”無垢笑道:“你何以見得這般模樣的是他呢?”楊從化望著楊幻說道:“爹爹不記得那個姓趙的嗎,他說姓趙,行一,就叫趙一,沒有名字。他去後,爹爹不是很覺得奇怪嗎?說像他這般本領高強的人,應該早有很大的聲名了,怎麽就叫作趙一?而‘趙一’這兩個字,卻從來沒聽人談過呢?我當時聽得爹爹這般說,也疑心必是有名的人,或者因恐怕敵不過爹爹,壞了自己的聲名,所以不說真姓名。依師傅的話推想起來,那趙一不是張師兄,還有誰呢?”楊幻沉吟著沒開口。
無垢已笑道:“倒是你推想的不差,你且說那趙一是何時到你家去的,在你家是怎樣的情形?”楊從化道:“那趙一在三年前到我家,隻歇宿一夜,就推說事忙走了。初時談論拳腳武藝,不肯和我爹爹較量,言動很是恭敬,很是客氣。問我練了些什麽功夫,似乎十分仔細。後來定要和我交手,我推辭不掉,隻得和他走了兩趟。他卻隻是招架,絕不回手。我見他身體矯捷得非常,隻顧向後閃退,打算將他逼到沒有退路的地方,看他怎樣。隻見他背貼牆壁,牆壁就洞穿了一個和他身體一般大的窟窿,用斧頭鋼鑿成,也沒有這般迅速這般齊整。我記得他次日臨走的時候,笑嘻嘻地向我連說了幾句後會有期。”楊幻說道:“怪不得那人有如此高強的本領,原來是老師傅的高足,我真粗心,當時也不知道根究他一個來由。”無垢道:“居士當時不根究他的來由也好,小徒生性甚是多疑,他去府上原是好意,沒得因無意地根究他來由,倒使他好意變成了惡意。”楊幻父子這夜又和無垢談論了一會兒,就彼此安歇了。
次日帶著楊從化要走,楊幻心裏總不免有些依戀,對楊從化說道:“你的緣法好,能得著這樣的高明師傅,更有那麽了得的師兄。隻要你能不辜負你師傅的栽培,將來的造就,實不可限量。我現在已年將花甲,此後得一日清閑,便是享受一日的福報。沒有重創家業的心,自然沒有再行住家的事,遊到哪裏是哪裏,在何處死了,便在何處掩埋。你此去但一心伺候師傅,不可想念我。我若有緣遊到湖南,必來紅蓮寺瞧你。你會著你師兄張汶祥的時候,說我問候他,他的境遇,我因與他隻有一麵之緣,不得而知。不過我十分佩服他是好漢,也十分愛惜他這個好漢。師傅說他騎虎不能下背,自是實在情形。但是我有一句話奉送他,就是勸他得好休時便好休,綠林隻是好漢暫時存身之地,不是終生立足之區。他既得高師,出家豈非跳下虎背的第一妙法?”
楊從化流淚說道:“爹爹的話,孩兒牢記在心,遇見師兄便說。”楊幻又拜托了無垢一番,無垢才帶著楊從化做辭去了。楊幻從此單獨一個人,遊蹤無定。不知遊了多少年,何時死於何地,正應了那句“不知所終”的老話了。
於今且說楊從化跟著無垢和尚,一路並不耽擱地回到紅蓮寺。這時紅蓮寺裏,已有十來個和尚,都是無垢和尚的徒弟。寺裏雖一般地供奉了佛像,隻是並不開放給俗人燒香禮拜。無垢和尚在寺裏的時候,每日由他率領著眾和尚做幾次照例的功課。一到夜間關閉了山門,無垢便督率著眾和尚練習武藝。楊從化聰明出眾,武藝本來在眾和尚之上,無垢更特別地喜愛他,盡自己的能耐傳給他。楊從化一因沒有六親眷屬,心無掛礙;二因年輕沒有損友引誘他入邪途,除學做佛堂功課以外,能專心一誌地練習武藝。無垢在眾徒弟中,獨喜愛楊從化,也隻最信用楊從化。寺中有許多內容,眾和尚所不知道的,楊從化無不知道。
原來這紅蓮寺,表麵雖是無垢募化十方得來的銀錢,蓋造這一所寺院做淨修之所的。實在就是張汶祥拿出錢來,由無垢經手蓋造這寺院,為他自己將來下台地步的。所以泥木匠都從四川雇來,暗室機關造得異常巧妙,非深知內幕情形,不但在房裏房外都尋不出一點兒可疑的破綻來。盡管動手將這一座寺院拆毀,夷為平地,也不會顯出可疑的地方。是這般建造紅蓮寺的主意,果然不是無垢和尚想出來的,也不是他徒弟張汶祥想出來的,這其中還有一個才高八鬥、足智多謀的人物在內。
這人是張汶祥的把兄,姓鄭,單名一個時字。講到張汶祥的事,因為有刺殺馬心儀那樁驚天動地的大案,前人筆記上很有不少的記載,並有編為小說的,更有編為戲劇的。不過那案在當時,因有許多忌諱,不但做筆記,編小說、戲劇的得不著實情,就得著了實情,也不敢照實做出來、編出來。便是當時奉旨同審理張汶祥的人,除了刑部尚書鄭敦謹而外,所知道的供詞情節,也都是曾國藩一手遮天捏造出來的,與事實完全不對。在下因調查紅蓮寺的來由出處,找著鄭敦謹的女婿,為當日在屏風後竊聽張汶祥供詞的人,才探得了一個究竟。這種情節不照實記出來,一則湮沒了可惜,二則在下這部《奇俠傳》,非有這一段情節加進去,荒唐詭怪的紅蓮寺,未免太沒來由。因此盡管是婦孺皆知的張汶祥刺馬故事,也得不憚詞費,依據在下所探得的,從頭至尾寫出來,替屈死專製**威下的英雄出一出氣。
閑話少說,且說楊從化到紅蓮寺有了半年,與聞了無垢和尚與張汶祥的一切秘密。這夜已在二更過後了,楊從化在夢中被人推醒。張眼看時,還仿佛認得出是幾年前,在河南原籍和自己交手的趙一。心裏早已明白就是大師兄張汶祥,並非真個姓趙行一。連忙翻身坐起來,正待稱呼他一聲大師兄,張汶祥已笑著開口說道:“楊公子久違了,還認識我趙一麽?”楊從化已下地對張汶祥叩頭行禮,口稱“大師兄”道:“自從來此半年,無一日不想念大師兄。”慌得張汶祥連忙賠禮笑道:“楊公子為何稱我趙一為大師兄?”楊從化正色道:“還在這裏楊公子、楊公子,我真不敢和大師兄說話了。那年自大師兄走後,我和家父都疑心趙一不是真姓名,不過憑空想不到是大師兄罷了。所以我和家父在陝西初遇師傅的時候,師傅一提到大師兄曾去我家的話,我便知道大師兄必就是那個假趙一。”
張汶祥道:“我那時連對你說幾句後會有期,你不覺著我是有意麽?”楊從化道:“那時雖不知道是什麽用意,但已覺得說那話的語氣和神情,都不像平常臨別時照例說出來的套話。”張汶祥笑道:“可見得凡事皆由前定,我若在那時向你和老伯直說,要引你到紅蓮寺來,拜我師傅做徒弟,十有九是辦不到的。因為那時的機緣還不曾成熟,雪門祖師在三年前,早算就了楊老伯必有在家鄉不能居住的一日,所以直待你隨楊老伯遊到了陝西,師傅才來相見。”楊從化想起自己父親吩咐轉述的話,即將那夜在船上楊幻與無垢和尚談論張汶祥的話,及次日臨行所吩咐的話,都很委婉地說了。
張汶祥聽罷,就窗眼裏向天空恭恭敬敬地作了三個揖道:“楊老伯愛我的厚意,我應銘心刻骨的感激,我隻要略有機緣,誓不辜負他老人家這番厚意。你是我自己親兄弟一般的人,我的事不妨直告你知道。我此刻的境遇,若是出家可以了事,也不自尋苦惱了。我在四川,連我自己有三個把兄弟,大哥姓鄭,名時,雖隻進了一個學,然學問淵博,四川的老生宿儒,沒一個不欽佩鄭時的才情文采。並且他不僅文學高人一等,就是行軍布陣,劃謀定計,雖古時的名將,也不見得能超過他。數年來我輩在川中的事業聲名,全仗他一人運籌帷幄。我和三弟施星標,隻是供他的指揮驅使而已。不過每次與官兵對壘,總是我奮勇爭先,所向披靡,因此我在四川的聲名,倒在鄭大哥之上。其實我輩若沒有鄭大哥運籌帷幄,早已不能在四川立腳了。鄭大哥也知道綠林隻可以暫時托足,不能作為終身的事業,無如手下數千同甘共苦好多年的兄弟,一個個都是積案如山的人。一旦散夥,他們都找不著安全立足之地。望著他們挨次斷送在那些狗官手裏,我們當好漢的人,於心何忍?”
楊從化截住問道:“不是大家都說官府曾幾次派人來招安,大師兄不但不肯,反把官府派來人殺戮的嗎,這又是什麽道理呢?”張汶祥笑道:“‘招安’兩個字,談何容易?在四川那些狗官,哪一個配有招安我們的氣魄,配有駕馭我們的才能。既沒有氣魄,又沒有才能的狗官,就不應提起‘招安’兩個字。‘招安’這兩字從他們口裏說出來,不過想邀功得賞,打算用‘招安’兩字騙我們落他的圈套罷了。是這般居心,就應該殺戮,何況真敢派人來嚐試?他既存心來要我們的命,我們自然不能饒恕他。如果真有一位有才幹有氣魄的好官,休說招撫我們之後還給官我們做,哪怕招撫我去替他當差,終日伺候他,我也是心甘情願的。我和鄭大哥都抱定一個主意,寧肯跟一個大英雄、大豪傑當奴仆,不願在一個庸碌無能的上司手下當屬員。”
楊從化點頭道:“這種主意,實在不錯。不過英雄可以造時勢,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以師兄與鄭大哥這樣的文武全才,隻要有了這個改邪歸正的念頭,將來一有機緣,飛黃騰達自是意中事,本來也不能急在一時,更不必急在一時。不知那位施星標三哥,是怎樣的一位人物?”
張汶祥道:“施三弟麽,論這人的本領,文不能提筆,武不能揮拳,隻是為人誠實,外不欺人,內不欺心,現成的事教他去辦,他是能謹守法度,不能將事情辦好,也不至將事情弄糟。若教他去開始辦理一樁事,那是不成功的。我和鄭大哥就愛他為人誠實,不知道世間有狡猾害人的人,並不相信世間有狡猾害人的事。他跟著我兄弟兩個,總不至有上人家當的時候,若離開我兄弟兩個,他就不行了。”
楊從化問道:“聽說師兄在四川,也時常攻城奪地,將府縣官拿住斬首,是不是確實有這種行為呢?”張汶祥道:“這不算稀奇!攻城奪地,殺戮官府,也不但我們這一起人。凡是幹我們這種行業的,總免不了有與官兵動手的時候。既動手就有勝負,負則逃散,勝則奪取城池。不過隻我們這一起的力量大些,從來不曾打敗過,所以外麵的聲名鬧大了。”
楊從化道:“那麽師兄在四川占領的城池,應該不少了?”張汶祥笑道:“誰去認真占領,和官兵打一個不歇休呢?我們若和官兵認真打起來,是無論如何討不了便宜的。我們的人,一陣少似一陣,一時沒有增加添補,官兵是可以有加無已的。唯有飄忽不定的一法,可以對付官兵。做官的人,誰也不願意打仗,隻要目前安靖了,就得粉飾太平,邀功討賞。便明知我們藏匿在什麽地方,他也不願問,不是麵子上太過不去了,決不至興師動眾地和我們相打。我們也隻求生意上可以獲利,又何苦無端去找官府為難,因此才能兩下相安地過下去。”
楊從化道:“此刻師兄到這裏來了,於那邊的事業,沒有妨礙嗎?”張汶祥道:“久離是不妥的,有鄭大哥在那裏,大致還可以放心。這地方就是鄭大哥出主意經營的,鄭大哥也多久就料定做私鹽,不是長遠的局麵,不能不趁這時候,積聚幾文血汗錢在這裏,做將來退步的打算。但是我們三兄弟的聲名鬧得太大,萬不能由我三人出麵購產業,而這種銀錢上的事,又不容易托付得人。鄭大哥想來想去,唯有托我師傅,因他老人家是個出家人,銀錢可以由募化得來,不必定有出處;若在俗人,憑空拿出許多銀兩出來買田購地,旁人看了,沒有不生疑的。旁人一生了疑心,就難免不查根問蒂,萬一露了一點兒風聲出去,我三人便枉費心機了。我三人將來的下場,十九得依遵楊老伯的話,以出家為上。”
楊從化道:“我的母親早已去世,父親雖健在,然風燭殘年,且萍蹤無定,今生能否再見,尚不可知,是則有父也和無父一樣,兄弟妻子更是無有。難得有這出家的門路,我一晌打算求師傅替我剃度,師兄的意思以為怎樣?”
不知張汶祥怎生回答,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