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鄭秀才聽笛識佳人
張義士揮拳戰群寇
話說張汶祥聽了鄭時的話,躊躇了一會兒說道:“現在也隻好如此,我與二哥的聲名,鬧得太大了。我總覺得馬大哥是做官的人,不見得可靠。四弟為人誠實,沒有多大的才能,不招人忌刻,他先去試探一番最好。四弟到山東見了馬大哥之後,看對待的情形如何,寫一封詳細的信來。他肯拿四弟當自己人看待,我和二哥便不妨前去;若他搭起官架子來,竟不認四弟為把兄弟,或十分冷淡,我們就隻好別尋門路了。”
鄭時道:“他如果竟不認四弟為把兄弟,我們自然用不著再去,就是四弟也以趕快離開山東為好。不過我們去投奔他,也得替他原諒原諒,他是個熱衷做官的人,萬一將和我們拜把的事,走漏了消息在外麵,說不定立時就有殺身之禍。我們求他幫助,總以不至連累他為主。四弟到了那邊,須先買通門房,將我的信遞上去,看他如何吩咐下來。在官場不比在山裏,任情率性的舉動,一點也來不得,凡事總以忍耐謹慎為好。他就有十二分的心思想提拔我們,幫助我們,但限於地位,恪於形勢,有許多不能在表麵上露出來。不能因他外麵十分冷淡,就賭氣不在那邊了。”
施星標道:“我隻要他肯認我是他的把兄弟,隨便他如何對我不好,我朝著他是大哥的名分上看,決不至和他賭氣。不過我們三兄弟,一晌在一塊兒幹這營生,我的聲名,雖不及二哥、三哥那麽大,然也多久就已懸了賞格捉拿的。我從這裏動身到山東去,在路上就難保沒有人點眼藥。不過我動身時不給人知道,在路上不停留耽擱,並將姓名改變了,或者不至鬧出意外的事情。唯有到了山東之後,將二哥的信投上去,倘馬大哥竟抹殺天良,硬抓了我就地正法,我不是自投羅網,白送了性命嗎?”
張汶祥道:“這一層倒也是可慮的,二哥以為怎麽樣?”鄭時偏著頭想了一想道:“我料他斷不敢這麽做,也不值得這麽做。想得賞得功的,是差役和候補小老爺。他已做到了藩台,何至有這些舉動?並且他在四川做了多年的府縣官,早聞了我兩人的聲名,也應該知道不是好惹的。殺了四弟,於他自己絲毫沒有益處,而留得我兩人在世,他從此就休想高枕而臥。他是個精明能幹的人,何至做這種於自己有害無益的事。四弟盡管放心前去,若他真個被糊塗油蒙了心,殺了四弟,我兩人不出頭替四弟報仇,剜了他的心祭四弟,我兩人便不是人了。”施星標是極信仰鄭時的,鄭時教他去做什麽事,哪怕赴湯蹈火,也不推辭。三人當時商議妥當,施星標拾掇了隨身包裹,帶了鄭時寫給馬心儀的信,即日動身向山東前進。
在路上免不了舊小說書上所說“曉行夜宿”“饑餐渴飲”的兩句套話,一路不停留地安然到了山東。也不落客棧,馱著包袱,徑跑進藩台衙門,找著門房裏人說道:“我是馬大人家鄉來的,這裏有一封信,請你就替我送上去,我在這裏等回信。”施星標那般粗莽的人,加以身上是行裝打扮,藩台衙門裏的門房,眼眶何等高大,哪裏把施星標看在眼裏?以為不過是討了一封有點兒來頭的信,到這裏求差事的,連睬也懶得睬一眼。反抬起頭,蹺起腿,向旁邊的人說話。施星標在四川當鹽梟的時候,手下也是一呼百諾,哪裏受過這樣冷落,依得在山裏時的性格,已要動手打人了。隻是心裏一想鄭時吩咐凡事忍耐謹慎的話,火性就按捺下去了,勉強賠著笑臉,對門房說道:“這封信請你替我送進去,我有要緊的事須等回信呢!”門房聽了仍是不睬,隻鼻孔裏冷笑了一聲,繼續向旁邊的人說道:“也不知是哪裏來的野瘟身,沒名沒姓的,究竟是向誰說話啊?”旁邊的人睄了施星標一眼,登時滿臉現出鄙視的神氣,也是鼻孔裏冷笑了一聲,臉又掉了過去。
施星標看了這情形,忽然想起鄭時吩咐買通門房的話來了,暗自思量道:“原來官場的門房,都是要有錢給他,他才肯替人傳報。我忘記了鄭二哥吩咐的話,沒拿錢給他,怪不得他使出這般嘴臉來給我看!這是我自己不好,不能怨他。”施星標心裏這麽想著,即從包袱裏取出準備送給門房的一包散碎銀子,約莫有二十來兩,雙手連那封給馬心儀的書信,捧到這神氣活現的人麵前,賠笑說道:“我是個鄉下人,初次到衙門裏來,不知道禮節,連一點兒小意思,都忘記拿出來,對不住,對不住!請你自己去喝一杯酒。”
門房聽了這幾句話,倒覺很中聽,隨即掉過臉來,先向施星標手中望了一望,似乎還有點兒嫌棄輕微的神氣,不肯就放出笑臉來。及伸手接過去,在掌心中略掂了一掂,知道分量不輕,竟不像是鄉下人的出手,不由得喜出望外,連忙立起身對施星標笑道:“何必如此破費,請在這裏坐一會兒。這信我立刻親自送上去,有不有回信,等我下來就知道了。”
施星標暗喜虧得鄭二哥有見識,若沒有這點子準備,我這一趟簡直是白辛苦了。施星標在門房裏坐等了一刻工夫,這送信進去的門房,已滿麵笑容地走了出來,對施星標招手道:“大人傳你上去,隨我來吧!”施星標抖去了身上灰塵,一手提了包袱,跟著門房穿廳過廈,直走到上房內客廳裏。門房招呼施星標坐了,自去通報。
不一會兒,馬心儀就走了出來,施星標見麵幾乎不認識了。因為初次見馬心儀的時候,馬心儀正在縲絏之中,滿臉憔悴憂煎之氣。別後馬心儀官運亨通,官途得意,居移氣,養移體,此時的馬心儀已養成一個大胖子了,氣度也與從前迥然不同。施星標哪敢怠慢,忙起身趨前請安。
馬心儀伸手拉起來笑道:“老弟辛苦了,自家人不用多禮,坐下來好談話。”施星標諾諾連聲地斜簽著半邊屁股坐了。馬心儀挨身坐下來說道:“老二的信,我已見過了。那種局麵,本來不是可以長久的,你於今打算在這裏弄點兒差事幹幹呢,還是由我薦到別處去呢?”施星標道:“情願在這裏伺候大哥,承大哥栽培,就教我去死,我也不含糊。”馬心儀緊蹙著兩道濃眉說道:“依我的意思,還是由我寫一封信,薦到別處去的好,包你得著一個好撈錢的差缺。”施星標道:“我從四川動身,就存心是來伺候大哥的,鄭二哥也吩咐我須小心伺候大哥。隻要大哥肯拿眼角照顧我一下,我便終身感激不盡,並不曾動撈錢的念頭。”
馬心儀道:“我知道你是個實心人,也未嚐不想留你在眼前,做個貼身的人。不過其中有些不便之處,不說大家不好,說了又對不起你。”施星標道:“大哥何必這麽客氣!我將要動身到這裏來的時候,鄭二哥已說過了,我到這裏來,大哥必有許多為難的地方,教我忍耐謹慎。大哥有什麽說,盡管吩咐,我決不敢違拗。”
馬心儀笑道:“倒是老二有些見識,他既經對你說過了,知道我有為難的地方,我為顧全你們,便不和你客氣。你我雖是當天結拜的兄弟,但這一節事故,在當日已有約在先,隻有我四人各自心裏知道,無論對何人不能透露,因此稱呼上須大家留意。你的姓不能改,名字卻不能再用‘星標’兩個字。你排行第四,我此後隻能叫你‘施四’。你須記著,萬不可失口呼我大哥。暫時還沒有相安的事給你幹,且在衙門裏住著,等到有機會就安插你。我的事情忙,恐怕沒有工夫和你談話,你得原諒我。”
施星標連聲應是,從此就住在藩台衙裏。沒住到幾個月,山東巡撫出缺,馬心儀便遷了巡撫。教施星標當了一名巡捕,施星標也不懂得巡捕的官階大小,以為巡撫是一品封疆大臣,巡捕的官銜,照字麵上看,相差並不甚遠,必不十分卑小,興高采烈地當著巡捕。同事的人因施四不肯說出自己的出身、履曆,並和馬心儀的關係,都疑心他是馬心儀的親戚,說出來恐怕辱沒了馬心儀,所以不肯直說,卻沒人疑心有那種不能告人的事實在內。施星標幾番想寄信給鄭時和張汶祥兩人,無如從山東到四川的道路太遠,托人帶信本不容易;而施星標自己不能寫字,他們的秘密關係,又不能給外人知道,不敢請人代寫。因有這兩種原因,施星標到山東一年多了,還不曾有一個信給鄭、張二人。
鄭、張二人在四川的勢力,一日薄弱似一日,盼望施星標在山東的消息,簡直望眼欲穿。等了七八個月,還杳無音信。鄭時隻得主張將手下親信的兄弟,每人給了些生活銀兩遣散。張汶祥並無家人妻室,鄭時的發妻早已死了,因年來不得一時安居,便懶得續娶,二人都是孑然一身。手下的人既經遣散,就不能在四川逗留了。二人假裝做生意的人,帶了盤纏行李,打算在東南各省閑遊幾處名勝,順便探聽施星標在山東的情形。若還得意,就到山東去走一遭。在重慶包雇了一條船,一路順流而下,遇著可以流連遊覽的所在,便將船停泊,遊覽些時又走。他兩人在四川的聲名,雖鬧得很大,然一則因認識二人麵孔的人還少;二則因他們當鹽梟時的舉動,從沒有結怨於人民的,地方人民不存心與他們為難。官場緝捕的力量是有限的,並且二人既改了姓名,又不在一處地方停留多日,所以能平安無事地到了湖北。
他們到湖北的這日,正是七月初七。這夜天高月朗,微風不動,漢水波平,映著半輪缺月,光明如鏡。船泊黃鶴樓下,樓影也倒映在鏡光之中。鄭時欣然對張汶祥說道:“我等半生勞碌,未嚐得一日清閑,像這般清幽的景致,哪裏是勞碌人所能領略得到的!我們於今可算得天牖其衷,回頭是岸,才有這種景物,給我們在安閑中享受。若糊塗錯過了,實太可惜。我們何不趁這月色正好的時候,到黃鶴樓上去遊覽一番?”
張汶祥道:“既是二哥有這般清興,我陪二哥去便了。”鄭時一團的高興,與張汶祥攜手上岸,抖擻精神,走到黃鶴樓上。憑欄俯首,隻見江流如帶,夾岸武漢三鎮萬家燈火,隱約如煙霧迷離中,幾條秋葉一般的漁船,往來**破一平如鏡的水光,下網的聲音,都仿佛送到耳邊來了。二人不覺心曠神怡,相視而笑。
正在這塵襟滌盡、榮辱皆忘的時候,忽聞長笛之聲,悠揚清遠。張汶祥聽了笑道:“我記得小時候讀過‘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詩。難道這黃鶴樓中,真是時常有人吹笛子嗎?”鄭時笑道:“哪有這回事,你聽這笛子是在黃鶴樓中吹嗎?遠得很呢!說不定離這裏還有幾裏路。”張汶祥側耳聽著說道:“好像是兩支笛子同吹。二哥也是會樂器的,聽這笛子吹得好麽?”鄭時一麵用手在欄杆上拍板,一麵答道:“吹得很好,隻是聽這音調淒涼抑鬱,估量必是兩個有心事的女子在那裏吹弄。”
張汶祥問道:“聽吹出來的音調,就分得出男女嗎?”鄭時道:“這如何聽不出,不但分得出男女,其人的老少美惡,以及性情行動,都能於所奏的音樂中求之。不僅這笛子可以聽得出,在一切樂器的音調中皆能聽出。”張汶祥笑道:“然則二哥聽這兩個吹笛子的女子,其年齡容貌,以及性情行動如何呢?”鄭時道:“我既說是兩個有心事的女子,可知年紀不大,至多不過二十多歲,容貌決不醜陋。並可知道她兩人的樂器,是由高明的師傅傳授的。”
張汶祥問道:“不是娼妓在那裏陪客侑酒麽?”鄭時搖頭道:“不是,不是!世間恐怕沒有這麽文雅的娼妓,就有也是由宦家小姐淪落入煙花的。”張汶祥道:“細聽這聲音,好像是從江邊發出來的,我們何不順便去探尋一番,看二哥所料的究竟是也不是?”鄭時點頭道:“也使得,我本來要回船去了。”二人仍攜手走下黃鶴樓,聽笛聲覺得一步近似一步,直走到泊船的所在,用不著探尋,原來笛聲就是鄰船上發出來的。
二人回到自己船上,看鄰船的窗門都已敞開,看見艙裏堆積了許多箱篋,箱上都貼了封條,卻看不出封條上寫了些什麽字。艙上首安放了一張床,**枕席皆異常精潔。床前一張小幾,一個年約二十歲的女郎,盤膝坐在幾旁的一張湘妃竹榻上,一支笛子握在手中,已停口不吹了,側轉臉向坐在床緣上一個年齡稍大些兒的女郎說話。幾上也有一支同樣的笛子,是坐在床緣上的女郎放下來的。兩女郎臉上都沒脂粉的痕跡,而修眉美目,皓齒朱唇,天然絕麗。因兩船緊靠著船舷停泊,鄭、張二人所立之處,相離那床不過一丈遠近,女郎說話的聲音雖低,沒有關閉窗門的緣故,也能聽得分明。
隻聽得坐在床緣上的女郎悠然歎著氣說道:“去依靠人家的事,總是為難的,此去也隻好聽天由命吧。就是林家不能相容,也不見得便是不了之事,到那時再作計較。”即聽得坐在湘妃榻上的女郎說道:“我想姨母、姨父決不至存心歧視我們。我們此去,雖說是不得已,去依靠他兩老人家,但是銀錢上並不沾他家的光。父親在綿州的時候,我的年紀雖小,還記得姨父、姨母帶著海哥到那衙門裏住了一年半,臨行還向父親借了三千兩銀子。那三千兩銀子借去以後,聽說姨父很得了幾個闊差事,卻不曾聽說歸還那銀子的話。無論那銀子還了沒有,姨父曾向我家借銀子的事,總是確實有的。我們於今並不圖沾他家的光,隻圖他兩個年老的至親,照應照應,若還不能相容,就未免太不念我父母的舊情了。”
床緣上的女郎正色說道:“妹妹快不要將這些事擱在心裏,到林家之後,萬一不留神說到這些事上麵去了,傳到姨父姨母耳裏,定要背地責備我們不懂事。父母手裏做的事,我們不應該管。”女郎說到這裏,偶然回過頭來,好像已覺得鄰船上有人偷看的神氣,當即立起身來,順手將這邊的窗門推關了。窗門一經關上,說話的聲音便聽不明晰了。鄭、張二人隻得縮身進窗。
張汶祥道:“二哥的本領真不差,估量得和目睹的一樣。她說她姨父、姨母在衙門裏住了一年半,又借去了三千兩銀子,可知她兩人確是官家小姐。”鄭時仿佛思索什麽,似乎不曾聽得張汶祥說話,坐下來半晌沒有回答。張汶祥笑道:“二哥便著了魔嗎?”鄭時搖頭道:“哪裏的話,你可知道她兩人是誰麽?”
張汶祥道:“我又不曾去打聽,剛偷看了一麵,如何得知道她們是誰?”鄭時笑道:“你自粗心不理會,她已說出來了,怎的還用得著去打聽。老實對你講吧,若認真說起來,我們還是她們的大仇人呢!你這下子可想得起來麽?”張汶祥望著鄭時出神道:“從來沒有見過麵,仇從哪裏來,我簡直想不起了。”
鄭時道:“她說她父親在綿州時候的話,你沒留神聽麽?”張汶祥忙接口說道:“我沒聽仔細,隻道她說的是在綿竹的時候,然則二哥料她姊妹,就是那個做綿州知州的柳剝皮的女兒麽?”鄭時道:“不就是他的女兒,是誰的女兒呢?”張汶祥道:“何以見得便是的?”鄭時道:“我料的決無差錯。因為我知道柳剝皮是南京人,和福建人林鬱是同年,又同是福建藩台福保的女婿。兩連襟都仗著福保的奧援,林鬱在江蘇也做了好幾任的縣官。她剛才所說的海哥,就是林鬱在海門廳任上生的。林鬱做官與柳剝皮一般的貪婪殘酷,因官聲太惡劣了,被上司參革,耗了多少昧心錢才得脫身。丟官後就帶了妻子到綿州,在柳剝皮衙門裏住了一年多的事,我早已知道;借三千兩銀子的話,外邊人自不得而知。柳剝皮是一個極貪酷的小人,其所以一般百姓送他這個‘剝皮’的綽號,就因他有三件剝皮的事。第一件是有一次拿著一個著名女賭痞,他坐堂問了幾句,就向左右的衙役喝道:‘把她的褲子剝下來打屁股。’從來沒有抓著女人打屁股的事,衙役遲疑不敢動手。他更發怒喝道:‘褲子不能剝嗎?本縣還要剝她的皮呢。’第二件是因他打人的小板,兩麵都有許多半寸長的小尖釘子,打在人身上血肉橫飛,不到幾十板,就得剝去一層皮肉。第三件,就為他專會剝地皮,他做金堂縣的時候,有人就他的名字做成一副罵他的對聯,乘黑夜貼在他縣衙的大門上,他看了幾乎氣死。他名字叫作儒卿,那對聯道:‘本非正人,裝作雷公模形,卻少三分麵目。慣開私卯,會打銀子主意,絕無一點良心。’上聯切儒字,下聯切卿字。他自從看了那副對聯之後,自知官聲太壞,貪贓枉法的事,稍為斂跡了些。隻是益發鄙吝了,看得一錢如命,不知他怎的肯拿出三千兩銀子來借給林鬱的。柳儒卿為人雖貪鄙不堪,書卻讀得很好,並會種種樂器。文廟裏習樂所的各種古樂,他都能教人練習,所以他這兩個女兒的笛子吹得這麽好。”
張汶祥笑道:“既是柳儒卿的女兒,論起冤仇來,與二哥真是不共戴天的了。我記得那次打進綿州的時候,柳儒卿單身逃出衙門,劈麵遇著二哥。因二哥認識他的麵貌,才喝一聲拿住,柳儒卿登時嚇得跪下來。二哥罵他膽小無恥,就將他殺了。那時若遇著我或四弟,當麵不認識他,必放他走了。”
鄭時也笑道:“也是他惡貫滿盈,才遇著我,我沒殺他全家,就是十分寬厚了。林鬱此刻在什麽地方,不得而知,因此她姊妹現在將去何處,也不得知道。我們的船,總以不和她們的船在一塊兒走為好。她姊妹雖不認識你我,然她們乘坐的也是川幫裏的船隻,駕船的多是四川人,萬一弄出意外的枝節來,失悔就來不及了。”張汶祥道:“二哥所慮不錯,我們總以小心謹慎為好。明早不待天明,無論風色怎樣,吩咐船戶開船便了。”這夜二人安歇了,次日東方才白,船就開離了黃鶴樓。
好色的這個關頭,任是英雄,也難打破。鄭時為人對於一切的事,都極精明能幹,唯一遇美色的婦女,心裏就愛慕得有些糊裏糊塗了。他明知鄰船那兩個女郎,是與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但是開船以後,總覺得兩女郎太嬌美可愛,心心念念地放不下來,仿佛害相思的樣子。張汶祥知道鄭時從來是這般性格,故意打趣他道:“想不到柳儒卿那般貪鄙無恥的人,倒有這樣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可惜二哥當時料不到有這回的遇合,若當時饒了柳儒卿的性命,今日豈不好設法將他的女兒,配給二哥做繼室嗎?”鄭時聽了,並不覺得張汶祥這話是有意打趣他的,一麵沉吟著答道:“我仔細思索了,似覺與綿州的事不相幹。”張汶祥吃驚問道:“怎麽與綿州的事不相幹,難道不是柳儒卿的女兒嗎?”
鄭時道:“不是這般說,我所謂與綿州的事不相幹,是因事已相隔七八年了,她姊妹那時年紀小,未必知道她自己父親是死在何人手裏。即算能知道,也不認識你我的麵孔。我們隻要把名字改了,女子們有多大的見識,怕不容易對付嗎?”張汶祥笑道:“然則我們用不著回避麽?那麽,仍舊把船開回黃鶴樓下去好不好?”鄭時看了張汶祥說話的神氣,才知道是有意打趣的,便不高興回答。
船行到第三日下午,忽然刮起大風來,同行的船,已有一艘重載的被風打沉了,各船上的人看了都害怕起來,隻得急搶到背風的汊港裏停泊。汊港小了,停泊不了許多船隻,後來的船,就隻得靠近淺水沙灘,使船底擱住不能轉動,以免被風刮到江心裏去。鄭、張二人所坐的這船,也是找不著汊港,就沙灘上拋了錨。所靠的這處沙灘上,一望無涯的,盡是七八尺深的蘆茅,被狂風吹得一起一伏。七月初間天氣的蘆茅,尚不曾完全枯槁白頭,青綠黃白相間,起伏不定的時候,就和大海中的波濤一樣。
鄭時與張汶祥同立在船頭上看了笑道:“這般景物,也是我們在四川所領略不到的。”張汶祥道:“四川若有這種所在,我們的船敢停泊嗎?隻怕連船底板都要被人搶去呢。”鄭時道:“這也是現在的亂世才如此。在太平盛世,沒有失業的人,盡管有這般好藏匿的所在,有誰願意去幹那些犯法的勾當?於今的四川,固是遍地荊棘,就是這長江一帶,也未必真安靖,不過沒有大幫口,略斂跡些兒罷了。論起地形來,四川就因山嶺多,好藏匿,能容留大夥的人,才弄出到處荊棘的局麵。像這種所在,不過好藏匿一時,使追捕的找不著途徑罷了,哪裏趕得上四川的層巒疊嶂?”
張汶祥道:“怪道隻有我們這一隻船,靠在這蘆茅邊上,大概那些裝運了貨物的船,也是防這類地方不妥當,所以都擠到那邊汊港裏去了。”鄭時笑道:“那卻不見得是這般用意,隻要能擠進那邊汊港裏停泊,風浪確是小些。此時天色還早,上流頭的船,就要找一處像我們這樣的地方拋錨,也找不著。再過一會兒你瞧吧,一定還有船在我們這一帶停泊的。”
二人在船頭上談論了一會兒,回到艙裏沒一刻工夫,忽聽得江邊有船篙落水的聲音。鄭時笑向張汶祥道:“何如呢,不是有船來我們這一帶停泊嗎?”張汶祥隨手推開窗門向外麵看時,果見有兩條一大一小的船,撐過灘邊來停泊,即回頭對鄭時說道:“這兩條船吸水都很淺,可見得也是和我們的一樣,沒載多少貨物,所以也敢停泊在這裏。”鄭時隨口應了一句,也懶得起身探看。
行船的人,照例不待起更就安睡了。鄭時這夜在睡夢中,猛被鄰船上“哎喲”一聲驚醒了,醒來便覺得船身有些兒**動,接著又聽得有人撲通落水的聲音。鄭時驚得翻身坐起來叫三弟,連叫了幾聲,不見張汶祥答應。忙伸手向張汶祥睡的地方一摸,已不知在何時起去了。再聽鄰船上似乎有人在那裏格鬥,心想難道真個有強盜前來打劫嗎?鄭時雖是一個文人,然在四川當鹽梟時,常有親率黨徒與官兵對抗的事,尋常兩三個蠻漢,也不是他的對手,膽力更是極大。這時聽到外麵的聲息,料知必是張汶祥已與來打劫的強盜動手,當下並不害怕。因身邊不曾準備兵器,立起身順手摸了一條壓艙板的木杠,看朝船頭的艙門已經開了,即竄身出外。
此時的大風已息,天上星月之光,照見鄰船上約有七八個漢子,各人都操著雪亮的單刀,圍住一個人廝殺。這人正是張汶祥,赤手空拳地騰拿躲閃。一霎眼就見一個漢子被張汶祥踢下河去了。鄭時逆料這些蠻漢,便再增加七八十個,也不是張汶祥的對手。隻是眼見著七八個手操兵刃的,圍攻自己赤手空拳的兄弟,不由得憤怒起來,手起杠落,劈在一個漢子後腦上。那漢子不提防背後有人暗算,也被打落下水。
正待趕過去打第二個,隻聽得張汶祥喊道:“這裏用不著二哥幫助,二哥快進艙裏去救人吧。”鄭時也是老在行的人,知道彎腰竄進不知虛實的船艙,容易受人暗算。聽了張汶祥的話,先提腳將窗門踢破了兩扇,就月光向艙裏窺探時,隻見兩個赤條條的女子,仰麵躺在一張**,好像是被繩索捆縛了的,艙中箱篋器具,橫七豎八地亂堆著。
鄭時一看艙中情形,心裏就忍不住一跳,暗想這不就是柳儒卿的小姐嗎?登時勇氣更鼓動起來了,將手中木杠一摜,就從窗門竄身進去,口向**的女子喊道:“不要害怕,我是鄰船上來救你們的。”旋說旋上前動手解縛。見兩女子都不開口,知道是口裏塞了東西,先將兩人口中的東西掏了出來,然後解開了身上的繩索。
鄭時眼快,已看見床頭有一堆衣服,即抓了撂在兩人身邊,隻羞得兩人恨無地縫可入。鄭時也覺得在旁看了難為情,反身跳出來,打算幫著張汶祥將強盜打走,但是眾強盜已一半打落了水,一半駕著靠在旁邊的一隻小船逃了。張汶祥道:“饒了這夥毛賊吧。隻要人沒吃虧,東西沒被搶去,便是萬幸了。”鄭時還沒回答,兩女郎都已穿好了衣服出艙來,低頭向張、鄭二人叩拜道:“今夜若不蒙兩位義士搭救,我姊妹身死不足,還得受這班狗強盜的汙辱。兩位義士實是我姐妹的救命恩人,不敢避嫌,請兩位進艙裏就座。”
鄭、張二人不便伸手去扶掖,隻得在船頭答拜道:“同是出門人,急難相救,隻要力量做得到,是應該做的。快不要說什麽救命恩人,承當不起!”鄭時首先進艙,聽得後艙裏有人的哼聲,剛待問是哪個,年大些兒的女郎已跟進艙說道:“哦!我的丫鬟春喜和老媽子在後艙裏睡著,隻怕也被捆綁了。”鄭時道:“船戶一個也不見出來,大概都被綁在後麵。”這時鄭、張所乘船的船戶,因這邊打鬧得厲害,也驚醒起來,到這邊船上幫著鬆了船戶、水手的縛。
大家混亂了一陣,兩女郎才請鄭、張二人在艙中坐定,請問姓名去處。鄭時將自己和張汶祥的名字都改了,因鄭、張二姓極平常,用不著更改,也故意回問兩女郎,才知道大些兒的叫柳無非,小些兒的叫柳無儀。因林鬱住在南京,特地到南京去,想依附她姨父母居住。柳無非又說:“這條強盜船在湖北就跟著開行,一路時前時後,開也同開,泊也同泊,並不斷地有人向這邊艙裏窺探。我已疑心那船上不是正當人,特地叫船戶進來吩咐,夜間須擇妥當地方停泊。想不到今日忽然刮起大風來,我姊妹害怕得什麽似的,叫船戶趁早停泊。無奈一路下來,簡直找不著可以停泊的所在,直走到這裏,船戶見兩位所坐的船在這裏,就進艙來向我說:‘這邊已有一條四川的船,靠蘆茅灘停泊了,我們的船隻好停泊在一塊,比單獨拋錨的好多了。’我那時見天色已近黃昏了,若再不停泊,恐往下更找不著好地方,既是有同鄉的船在這裏,仿佛多有一個伴侶似的,遂叫船戶開了過來。及至錨已拋了,才看見那小船也跟了過來,緊靠我們的船泊來。我姊妹雖是害怕極了,但也無法逃避,入夜便緊緊地關閉艙門安睡,連高聲說話也不敢。及至從夢中驚覺時,身體已被強盜按住,一張口要喊,那堵口的東西已塞進來了,隻得拚命掙紮,船身搖**得幾乎傾覆了,強盜剛將我姊妹捆綁了,待施無禮,陡聽得艙口有人喝了一聲:‘狗強盜,快出來送死。’接著就好像有一個站在艙口邊的強盜,被人抓了出去,撲通摜到一丈遠近的江心裏去了。艙裏的強盜才一擁出外,在船頭上廝殺起來。”
鄭時聽到這裏,截住話頭向張汶祥問道:“三弟,同睡得好好的,怎麽知道那船上鬧劫案,也不招呼我一聲,就悄悄地出來動手呢?”張汶祥笑道:“那小船跟著拋錨的時候,我在窗門裏看見,有四個彪形大漢在船麵上撐篙,篙尖落水的聲音,分外沉重。我在江河裏混的時候多,知道老當篙師的人,篙尖落水沒有聲響,偶然有之,也隻在水麵上飄一下,不至有深沉的響聲,即此可知那四個撐篙的人,都是外行。再看船艙裏,還有兩個漢子伸頭向外邊張望,並時時回頭對艙裏說話,可見得艙裏還不止兩個人。那船既吸水很淺,可知沒裝貨物。若說是專裝客的吧,搭船的客,不應都是三四十歲的壯健漢子,並且也沒有搭客大家幫著撐篙的道理,這船就很可疑了。再看這條大船,是我們川河裏的,雖是艙門緊閉著,看不見船裏的情形,逆料必是有闊人在內。既是我川河裏的船,又靠著我的船停泊,如果夜間有什麽動靜,我是不能袖手旁觀的。我雖存心如此,不過我料的究竟對與不對,不敢決定。若拿出來和二哥商議,料得是便好,萬一看走了眼色,二哥不要責備我遇事張皇嗎?我外麵和二哥同時安睡,實在因有這事擱在心中,哪裏睡得著!當強盜跳過這船上來的時候,踏得這船身一歪,**得我們的船身都動了,我就知道所料的驗了。我船上的艙門,早準備了是虛掩著的,從容起來,結束好了,才輕輕地走過這船上來。強盜人多手快,已有幾個扛著皮箱在肩上,待搬過他們自己船上去,不提防我堵住艙門一喝,大約也猜不透外麵有多少來拿他們的人,隻驚得各人都將皮箱放下,想衝門而出。第一個衝出來,被我順手揪住了胳膊隻一拖,拖得他‘哎喲’一聲。我恐怕船上人多了,纏腳礙手的不好施展,就提起那強盜向江心拋去。”鄭時道:“我就虧了那一聲‘哎喲’把我驚醒了,若不然,隻怕直到此刻還在酣睡呢。”
鄭、張二人在艙裏坐談了一會兒,張汶祥起身作辭道:“那些小毛賊受了這次大創,估量他們逃得了性命,也寒了膽不敢再來了。此後盡可安心,一帆風順到南京,想不至再有意外。此時才到半夜,還可以安睡些時。”說罷,提步要走。
柳無非連忙起身說道:“我想求兩位再坐一坐,承兩位救了我姊妹的性命財物,還要耽擱兩位的安眠,我也自知原是不近情理的事,本來說不出口。不過我姊妹險些兒被強盜汙辱身體,蒙兩位救了,此恩不比尋常,我姊妹何敢以外人待兩位。我們從重慶動身到此地,在船上已有兩個多月了,雖是素來膽怯,然沒有像此刻這麽害怕的,千萬求兩位在此多坐一會兒,我還有話說。”張汶祥聽了不作聲,望著鄭時。
不知鄭時怎生擺布,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