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三十三回 誅妖人邑宰受奇辱

字體:16+-

打衙役白晝顯陰魂

話說無垢和尚聽得了孫癩子說,要去城裏瞧處決趙如海,即正色說道:“這殺人的勾當,不是我們出家修道的人所應看的。我原意並不打算傷他性命,他自己要借此屍解,我隻得由他。”孫癩子道:“萬一趙如海是因恐怕你處置他,故意是這般做作。瀏陽縣又和前次一般地殺他不著,豈不上了他的當嗎?”無垢和尚道:“決不至此!他若敢當著我說假話,便不至怕我了。所可慮的隻怕縣太爺答應他葬社壇,及每年春秋二祭的話靠不住,以後就還有得麻煩。”

孫癩子道:“那種答應的話,自然是靠不住的。縣太爺為要他自己說出殺他的法子,說權且答應,可見將來決不答應。趙如海不是糊塗人,怎的這樣閃爍不實在的話,也居然相信了?”無垢和尚笑道:“我為趙如海這個孽障,也受累好幾日了。於今隻要他不再出世害人了,我的心願就算滿足,以外的事我們都可以不管。你我已十來年不見麵了,難得今日於無意中遇著。我去城裏的時候,曾順便帶了一葫蘆好酒回來,我兩人分著喝了吧。”

孫癩子是生性最喜喝酒的,聽說有酒喝,連連點頭笑道:“原來你那禪杖上掛的葫蘆裏麵是酒啊。我在城裏初看見你的時候,心裏正猜度不知你那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呢!你那酒葫蘆倒不小,不知一葫蘆能裝多少酒?”無垢和尚一麵起身從床頭取出那葫蘆來,一麵笑說道:“我這葫蘆從外麵看了很平常,喜酒的人得著了,卻是一件好東西,誇張點兒可以說是喜酒人隨身的法寶。”

孫癩子即起身將葫蘆接過來掂了一掂輕重,約莫有三四斤酒在裏麵。仔細看了幾眼笑道:“這葫蘆的年代,隻怕已很久了,究有些什麽好處?就外麵果是看不出是什麽法寶來,不過像這般大的葫蘆,也不容易尋著便了。”無垢和尚道:“你當心一點兒,不可掉在地下打破了。因裏麵裝滿了一葫蘆的酒,太重了些,落地就難免不破。沒有酒時倒不要緊,這葫蘆大得不稀奇,比這個再大三五倍的我都見過。這葫蘆的好處,就在年代久遠。實在已經過了多少年,雖不得而知,然隻就我師祖傳到我師傅,由我師傅傳到我,總算起來便已有一百二十多年了。”孫癩子笑道:“這不是一件古玩家用的什物,年代越久遠,越朽敗不中用,有什麽好處呢?”

無垢和尚笑道:“若是年代久遠了,便朽敗不中用,我還說它做什麽呢!這葫蘆的好處,在我師祖手裏便已和此刻一樣,可見得以前已不知經過多少年了。這葫蘆裏麵,不問你裝什麽酒進去,隻將塞頭蓋好,無論你擱多少年不喝,不但不致變味,並且越久越香醇,分量也不短少毫厘。這一層好處,在尋常的酒葫蘆中,已是少有的了。然若僅有這一層好處,還夠不上說是喜酒人隨身的法寶。最大的好處,乃是喜酒的人出門走長路,走到了荒僻的所在,每苦沽不著好酒。有了這葫蘆,盡管沽來的酒味平常,隻須裝進這葫蘆裏麵,停留一兩個時辰,喝時就和好酒一樣。若到了連壞酒都沽不著的時候,就用開水裝進葫蘆,蓋了塞頭,等到冷透了再喝,比荒僻所在沽來的壞酒還香醇得多。”孫癩子聽了,喜得捧著葫蘆嘻嘻地笑道:“有這麽大的好處嗎?這簡直是我們隨身的法寶!可惜是你師祖傳師傅,師傅傳你的,我不敢存非分之想。若是你得來得容易,我就不客氣,忍不住要向你討了。”

無垢取出酒杯來,將葫蘆接過去斟了兩杯酒道:“且請嚐嚐看這葫蘆裏酒的味道何如再說。”孫癩子當無垢和尚揭開葫蘆塞頭的時候,即嗅得一陣撲鼻很濃厚的酒香,已禁不住口角流涎了。端杯一飲而盡,舐嘴咂舌地說道:“好酒,好酒!”

無垢和尚道:“我師祖、師傅都是出家人不能戒酒,偏巧我又是一個好酒若命的人,這葫蘆可算是物得其主了。不過我近年來住持這紅蓮寺,將來就是這紅蓮寺開山祖師。我師祖、師傅不能戒酒,受酒害的隻有他個人本身,與旁人無涉,更不至因酒壞多人的事。我於今則不能,一舉一動,在這紅蓮寺裏都是可以成為定例的。我若再將這葫蘆傳給我的徒弟,則將來勢必成為禪宗的衣缽,豈不是一樁大笑話?大凡一件好東西,若不遇著能愛惜能使用的人,也和懷才不遇知己的人一般埋沒,一般可惜。我於今已決計從此戒酒了,難得有你這般的人物來承受這葫蘆,就此送給你去享用吧。”

孫癩子聽了,真是喜出望外,隻是口裏卻不能不客氣道:“這樣稀世之物,怎好如此輕易送給人?我有何德何能,更怎好領受你這般貴重的東西?你不要因我說了一句貪愛的話,便自己割愛讓我。”無垢連忙擺手道:“你我何用客氣!若在幾年前,我不為這紅蓮寺著想,你就向我討索,我也決不肯拱手讓給你。於今我的境遇既經改變,湊巧有你來承受這葫蘆,還算是這葫蘆走運。不然,我不久也要忍痛將這葫蘆毀壞了。與其毀壞,何如送給你呢?”孫癩子這才起身對無垢作了個揖道:“那麽我就此拜謝了。”無垢笑嘻嘻地雙手將葫蘆捧給孫癩子。從此,這葫蘆可稱是遇著知己了,一時片刻也沒離過孫癩子的身邊。這夜孫癩子就在紅蓮寺歇宿了。

次日早起,特地走到東邊廊廡下看那口銅鍾,果見向外邊的這一方,有一條尺來長、三寸來寬的地方。不過銅質好像瓷器上麵的釉彩一般,透著淡綠色。用手摸去,其堅硬與銅無異,不由得不心裏歎服無垢和尚的法力高妙。正在撫摸賞玩的時候,無垢和尚反操著兩手,從容緩步地從佛殿上走了下來。孫癩子迎著稱讚道:“果然好法力!有了這口鍾在瀏陽,不但‘無垢法師’四個字可以永傳不朽,就是趙如海那廝聲名,也可以跟著這口鍾傳到後世若幹年去了。我料這鍾必沒有名字,讓我替它取個名字,就叫‘鼻涕鍾’好麽?”無垢和尚笑道:“有何不好?不過鼻涕這東西太髒了,此後不能懸掛在佛殿上使用。”孫癩子道:“正要它不能懸在佛殿上使用,方可望它留傳久遠。若是朝夕撞打的鍾,至多不過百年,便成為廢物了。”當時虧了孫癩子替這鍾取了這個名字,漸漸傳揚開了,至今這鍾還在瀏陽,不過土音叫變了,鼻涕鍾叫成了“鼻搭鍾”,這話後文自有交代,於今且不說他。

卻說孫癩子這日辭別了無垢和尚,帶了酒葫蘆,欣然出了紅蓮寺。回到瀏陽縣城,就聽得街上的人說,趙如海果在昨夜月光之下,按照那斫頭的法子殺去。說也奇怪,劊子手等到冷水澆上趙如海頭頂的時候,一刀對準趙如海地上的影子斫下,趙如海的頭顱,竟應手落地,略動了一動,就嗚呼死了。趙如海老婆到殺場痛哭祭奠,預備了棺木收屍,要扛到社壇裏去埋葬。縣太爺忽然翻臉不答應了,說社壇是社神受祭祀的所在,豈可安葬這種惡人?勒令趙如海老婆扛回家自去擇地掩埋。趙如海老婆不敢違抗,隻好淚眼婆娑地教扛柩的夫役,暫且遵示扛回家去。

這麽一來,趙如海又作怪了,一口棺材連同一個死屍,重量至多也不過五六百斤。平常五六百斤的棺木,八個人扛起來,很輕快地走動。這次趙如海的棺木,八個人哪裏能移動分毫呢!加成一十六個人,龍頭杠都扛得“喳喇”一聲斷了,棺木還是不曾移動半分。一般夫役和在旁看的人都說:“這定是趙如海顯靈,非去社壇裏安葬,就不肯去。”於是公推地方紳士去見縣太爺稟明情形,求縣太爺恩許。

縣太爺赫然大怒道:“這種妖人,生時有妖術可以作祟,本縣為要保全地方,不得不處處從權優容。此刻既將他明正典刑了,幽明異路,還怕他做什麽?你們身為地方紳士,為何不明事理到這一步?光天化日之下,豈有鬼魅能壓著棺木,使夫役扛抬不動的道理嗎?這分明是趙如海的老婆,想遵從她丈夫的遺囑,故意買通夫役,教他們當眾是這般做作的。這種情形,實是目無法紀!可惡,可惡!本縣且派衙役跟隨你們前去,傳本縣的諭,曉諭趙如海的老婆和眾夫役,趕快扛回家去擇地安葬。若是再敢如此刁頑,本縣不但要重辦他們,並且立時要把趙如海的棺木焚化揚灰,以為後此的妖人鑒戒。”幾個紳士碰了這麽大的一個釘子,誰還敢開口多說半句呢?縣太爺登時傳了四個精幹的衙役上來,親口吩咐了一番話,一個個雄赳赳地跟隨眾紳士到殺場上來。

趙如海的老婆正在棺木旁邊等候紳士的回信,四個衙役也不等紳士開口,走上去舉手在棺蓋上拍了幾下,對趙如海老婆喝問道:“還不扛回去掩埋,隻管停在此地幹什麽?哦!你因你丈夫的屍還沒有臭爛,還不曾生蛆麽?這麽大的熱天,不趕緊扛回去掩埋,你也難道要在這殺場裏賴死不成?”趙如海的老婆哭道:“請諸位副爺問他們扛柩的人,這一點兒大的棺材,用一十六名夫來扛,還扛不動半分,所以托各位街鄰去向太爺求情。”

衙役截住話頭問道:“什麽呢,一十六名夫扛不動嗎?”說時掉過頭望著那些扛夫說道:“你們是扛不動嗎?”扛夫齊聲說道:“實在是和生了根的一樣,休說扛不起肩,就想移動一分半寸也不行。”衙役橫眉鼓眼地望著眾扛夫下死勁呸了口罵道:“放你媽的臭狗屁!你們這些東西也敢在老子麵前搗鬼嗎?你們老實說,每名受了趙家多少錢,敢是這般約齊了口腔搗鬼?”這一罵隻罵得那些扛夫低著頭說冤枉。趙如海老婆也連忙分辯道:“副爺這話真是冤枉!”

衙役哪容他們分說,一迭連聲地喝問扛夫道:“你們扛走不扛走,快說?不扛,老子也不勉強你。”扛夫苦著臉答道:“我們都是執事行裏的扛夫,平日靠扛喪吃飯的,能扛走還要等待副爺們來催逼嗎?請副爺看,這裏不是連龍頭杠都扛斷了,還是不曾扛動的嗎?”衙役瞅也不向龍頭杠瞅一眼,就揚起麵孔說道:“好!看你們搗鬼搗得過老子!”接著又對趙如海老婆道:“我老實說句話給你聽吧,太爺吩咐了,限你在一個時辰以內將棺木扛回去,若過了一個時辰還沒有扛去,便不許人扛了。拚著幾擔柴幾斤油,就在這裏將你丈夫化骨揚灰。你知道了麽?這一班扛夫太可惡了,太爺吩咐拿去重辦。你趕緊去另雇一班來扛吧。”說罷,也不聽趙如海老婆回答,四人都從腰間掏出一把細麻繩來,不由分說的,每人一串牽四個,拖到縣衙裏去了。可憐十六個扛夫,不能分辯,不敢反抗,隻好哭的哭,抖的抖,聽憑衙役牽著走。趙如海老婆聽了衙役所說那番比虎還凶惡的話,又見扛夫被拿去了,隻急得撫棺痛哭。

此時天色雖在下午,然天氣晴明,日光如火。經趙如海老婆這一陣痛哭,陡然狂風大作,走石飛沙,曬人如炙的日光,為沙石遮蔽得如隔了一重厚幕。在殺場上看的人不少,看了這種天色陡變的情形,心裏都料知是趙如海的陰魂顯靈了,各自都有些害怕,恐怕撞著了鬼,回家生病,不約而同地各人向各人的家裏逃走。隻是還沒跑離殺場,就是一陣雨灑下。天色益發陰沉沉的,風刮在身上,使人禁不住毛骨悚然。不過大眾仗著人多,且又不曾看見什麽鬼物出現,那幾個曾去縣衙裏求情的紳士,覺得在這時候大家躲避,可以不必。冤有頭,債有主,我們是幫助趙如海求情的人,趙如海既有陰靈,就不應該害我們回家生病。於今十六名扛夫冤枉被拿到縣衙裏去了,我們不能不去縣衙裏設法保釋出來。天色是這般陡然變了,料想這位縣太爺也不能說是無因。

幾個紳士的心裏相同,遂不顧風雨,一同複向縣衙走去。此時街上的景象,非常使人害怕。因為還在白晝,天色便是這昏沉沉陰慘慘的,加以雨苦風淒,仿佛有無數的鬼魂,在風雨中滾來滾去的一般。滿城的商家鋪戶,平時都知道趙如海生時的厲害,今日又都知道是為縣太爺翻悔昨天答應他葬社壇春秋二祭的話,特地在白晝顯靈,嚇得家家當門陳設香案,叩頭祭奠。一個個默禱趙如海,不要和他們不相幹的人為難。霎時間,一城的人心都驚惶不定。

幾個紳士隻因平日經管街坊上公事,不得不硬著頭皮前進。走到離縣衙還有百十步遠近,便已看見那四個衙役,牽著十六名扛夫在前麵走。街上閑人跟著看的,已有不能計數的人了。紳士想趕上去勸衙役講點兒人情,就此把十六名扛夫放了。誰知才追上一個認識的衙役,將求情的話說了,這衙役忽然兩眼一瞪喝道:“和這些狗雜種有什麽話說?你們隨我來找瘟官說話去。”大家聽了,都駭然不知是怎麽一回事。看的人當中有與趙如海往來最多的,便說道:“啊呀!這說話的,不是趙法官的口腔嗎?”

這衙役聽了,即回頭望著這說話的點了點頭道:“咦,秦老板!你的耳朵還不錯,居然聽得出是我的口腔來。於今這個瘟官太可恨了,他要將我的屍化骨揚灰,我倒要看看他的本領,可能說得到做得到?”說畢,雙手一揚大喊道:“眾位街鄰要瞧熱鬧的,都跟隨我來啊。”獨自向先衝進縣衙,那三個衙役也糊裏糊塗地牽了扛夫跟進去。

縣官聞報升堂,卻不知道趙如海附在衙役身上的事。這衙役一見縣官,就指手畫腳地罵道:“你這狗東西配做父母官麽?昨日在這大堂上,分明答應了我葬社壇,和每年春秋二祭的話,為什麽我死了屍還沒冷就翻腔?”縣官聽了,勃然大怒道:“這還了得!你朱得勝也受了趙家的賄賂,敢假裝受魂附體來欺侮本縣嗎?拉下去給我重打。”一麵喝罵,一麵提起簽筒摜下來。

兩邊皂隸齊喝一聲堂威,登時跳出兩個掌刑的人來,將這衙役朱得勝揪翻在地。他們都是同在一個衙門裏當差的人,本官喝打,雖不敢不動手,然打的時候,是免不了有些關顧的。這回揪翻之後,多以為確有趙如海附體,是斷然打不著的。卻是作怪,縣官的簽筒一摜下,朱得勝好像明白了的樣子,不住口地求饒。縣官越發怒不可遏,驚堂木都險些兒拍破了,隻管一迭連聲地催打。掌刑的見本官動了真怒,便不敢容情了,隻打得皮開肉綻,昏死過去了才歇。

縣官喝教拖下去,剛待傳同去的衙役問話,已有一個跳了出來,圓睜著一雙怪眼,直走到公案前麵,指著縣官的臉罵道:“你說他是受了趙家的賄賂假裝的,難道我也是受了賄賂假裝的嗎?你再敢打我,我硬要你的命。”縣官隻氣得肚子都要破了,順手搶了公案上壓桌幃的木板,對準這衙役的頂門,沒頭沒腦地便砍。這衙役硬挺挺地立著,毫不躲閃,隻當不曾打著的樣子,口裏仍不斷地說道:“正要你打,你不打,我胸中的怨氣也不得消。”

縣官舉木板砍了幾下,無奈這木板太薄,幾下就砍斷了。這衙役口裏還在嘰裏咕嚕地罵,隻得又喝拉下去重打。這個也是打得皮開肉綻,鮮血直流。這個才打了,第三個衙役已大搖大擺,笑嘻嘻地走出來,朝著縣官作了一個半揖道:“你差四個人去,回來已打過兩個了,這第三個也索性打了再說。”

這縣官是個性情暴躁的人,聽了這話,隻氣得亂叫:“反了,反了!拿下去,打!打!打!”第三個又已打得血肉橫飛了。第四個接著跳出來說道:“這個倒可以不打,他在殺場裏的時候還好,不像那三個狗雜種的凶橫強暴。我若不教你痛責那三個狗雜種,我趙如海一肚皮的怨氣,怎得消納?於今人已打過了,我且問你,我的葬事到底怎樣?我聽說你打算將我的屍搬出來,就殺場上化骨揚灰。你若真有這種膽氣、這種本領,就請你去化,請你去揚吧。你這樣糊塗混賬,如何配做父母官?你隻當我死了好欺負,我如果死了便得受人欺負,你想想我肯說出法子來,使你好殺死我麽?”

縣官聽了,心裏雖仍是氣憤得難過,隻是已相信不是衙役受賄假裝的。不過這縣官生成倔強的性質,平日仗著自己是兩榜出身,對於上司都是不大肯低頭的。雖明知是趙如海的陰魂來擾亂,心中並不害怕,定了一定神思,換了一副溫和的麵目,對趙如海附體的衙役說道:“你趙如海在生目無國法,仗著妖術任意害人,按律定罪,原是死有餘辜的。生時既受國法,死後就應該悔悟,安分做鬼,如何反比生時更無忌憚,公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興風作雨,驚駭世人,是什麽道理?”

隻見這衙役從容答道:“生死隻是你們俗人的大關頭,在我修道的人看了,並算不了一回事。就和世人搬家的一樣,世人欠了朋友的賬,不能因朋友搬了家,便不償還。你昨日在這堂上親口答應我葬社壇,每年春秋二祭。我當時未嚐不知道你是暫時哄騙我的話。我其所以敢於相信,隨口便把如何才能殺死我的法子說給你聽,一則因你是朝廷的命官,逆料堂堂邑宰,怎肯失信於小民;二因有無垢和尚監臨在此,或者做出有礙我解脫的事來。誰知你竟不顧自己的身份,轉而失言,教我如何能忍耐得下?”

縣官說道:“你死了既有這樣的陰靈,就應當知道社壇是國家正神所居之地。正神是受了敕封的,所以能享受朝廷官吏的拜祭。你有何德何功,死後配葬社壇,每年坐受父母長官之祭?你要知道,本縣在瀏陽,年歲是有限的,一遇遷調,便得離開。社壇又不是本縣私家的土地,本縣隻須說一句話,有什麽不可以答應?無如法不可弛、禮不可廢,若本縣但顧目前,隨口答應了你,則僭竊的罪,不在你而在本縣了。昨日的含糊答應,原是從權的舉動,你不能拿著做張本。”

這衙役鼻孔裏笑了一聲道:“昨日既可從權,今日又何不可以從權?社壇雖是國家正神所居之地,然社神在哪裏,哪裏便是社壇。既葬了我,那裏就不是社壇了。你也要知道,我趙如海此時來跟你講道理,已是十二成地拿你當一個人看待了,你休得再發糊塗,想與我為難作對。若弄發了我的性子,那時後悔便已來不及了。你曾聽說我趙如海在生時,是肯和人講道理的麽?”

縣官見這衙役說話的神氣十足,簡直要翻臉的樣子,不由得心裏也有些害怕。暗想知縣的印信,是朝廷頒發的重寶。有許多人說過,倚賴皇家的威福,印信每可以辟邪。這趙如海的陰魂如此放肆,我何不取出印信來鎮壓他一下,看是怎樣?或者就是一顆印信能將他壓退,也未可知。邊想邊自覺有理,遂親自起身從印架上取下印箱來。

這衙役望著笑嘻嘻地說道:“你打算拿這塊豆腐幹出來嚇我麽?哈哈,你真不知自量。你以為芝麻般大小的一個縣官印信,也可以辟鬼麽?”這縣官聽了這幾句話,心裏又覺得有些慚愧似的,不因不由地雙手捧著印箱躊躇起來。忽然一轉念道:“我不要上他的當,安知不是他怕我取出印來壓他,有意是這般說了阻擋我的呢?不管他到底怕也不怕,且試他一下再作計較。”有這一轉念,也不回答,竟將那顆四方銅印取在手中,誠心默禱了一番。正待舉起來,對準衙役的腦門磕下去。想不到這衙役的手法真快,隻一伸臂膊,印信就被他奪下去了。縣官雙手空空,倒弄得不知要如何才好。

隻見這衙役將印信撫弄著笑道:“好法寶確是一件好法寶,不過你看錯了人,用錯時候了。不用說你這芝麻般大小的縣官,這塊豆腐幹嚇不倒我。就是你們皇帝的玉璽,我的眼裏看了,也和路旁的石頭一樣,拾起來打狗是用得著的。這東西待我說出一個用處給你聽聽,也可以增長你一些兒見識。最怕你這塊豆腐幹的,隻有道行不甚高超的狐狸精。你若以後遇了有人被狐狸精纏病了的時候,你就不妨依照剛才的樣子,取出這塊豆腐幹來,自告奮勇到病家去。隻須在病人腦門上輕輕這麽兩三下,狐狸精就自然嚇退了不敢再來。你治好人家的病,人家多少總得酬謝你一番。”縣官麵色都氣得變青了,卻是想不出製伏他的方法。

大凡生性倔強的人,越是慪氣得厲害,便越是認真得厲害,有時連自己的性命都置之度外了。這縣官心想:“我身為一縣之主,今日無端坐在大堂上,受鬼魅如此侮辱,我的尊嚴何在,朝廷的威信何在?與其是這般受鬼魅的侮辱,倒不如死了的幹淨。何況這鬼魅雖凶狠,並不見得能製我的死命呢?我何必怕他。”於是將心一橫,提起驚堂木就公案上猛力一拍喝道:“什麽厲鬼,敢在公堂之上奪朝廷的印信。”喝時向左右的皂隸厲聲說道:“替我捆起來!”

兩旁皂隸一聲吆喝,七八個同時擁上來,想把這衙役捆起。這衙役平時雖也是一個很壯健的漢子,但他並不會把式,有時和同事的衙差相打得玩耍,他被人家打跌倒的時候居多。這回因有趙如海的陰魂附在他身上,便大不相同了。七八個皂隸同時圍擁上去,隻見他仰天打了一個哈哈,一個腳尖著地,兩手平張開來,就地幾個盤旋一轉。隻聽得七八個人接連不斷地口叫“哎喲”,一個個都來不及似的倒退,退了幾步都站住望著這衙役發怔。這衙役還盤旋不止,原來一手綰住印綬,那顆四方銅印,就如流星一樣,跟著盤旋。擁上前的皂隸,不提防他有此一招,每人的額頭鬢角,都被印信磕起了幾個酒杯大小的血包,隻痛得頭昏眼花,哪裏敢再上去挨打呢?怔怔地看著這衙役越轉越快,如風車一般的呼呼風響,越快便風聲越大,公案上的桌幃,以及地下的灰塵,都被風刮得飛舞不止。

縣官兩眼不轉睛地望著衙役,頃刻就覺得頭昏起來,並且心裏非常難過,仿佛天旋地轉,立腳不牢的樣子。公堂上立著的三班六房,沒一個不口叫頭昏。大家也顧不得有縣官坐在上麵,都口稱求趙法官停了吧,我們實在頭昏得受不住了。縣官到這時也覺得非教他停住,心裏太難過了,也就喊道:“本縣有話說,你停了吧!”這話一說出,這衙役登時往左旁一轉,截然停住不動了。

縣官還不曾開口,衙役已說道:“皇家打發你來這瀏陽做縣官,是要你愛民治民的,不是要你來使性子害人的。你如果硬不肯答應我那葬社壇和春秋二祭的話,我的本領能使你一家一族,在三日之內,都成為癲狂。在七日之內,能使瀏陽一縣的人都害瘟疫。你若不相信,以為我是說空話嚇你的,不妨就試試看,到那時還是要你親口依從我才罷。”縣官心想:“這東西也可算得是一個千古未有的厲鬼了,我雖存著一團正氣,無奈他全不知道畏懼,我又沒有方法能製伏他。若真個弄得我一家一族的人,個個都得了瘋癲之症,卻如何是好呢?他生時尚有使人害瘟疫的手段,死後成了這般一個厲鬼,要使人害瘟疫,勢必比生時還容易。到那時,一縣的人民不大家怨恨我嗎?事情已弄到了這一步,我便答應了他,將來的人也得原諒我,不能罵我不識大體。”想罷,隻得忍氣說道:“罷了,罷了!本縣就依了你,許你葬社壇便了。”

衙役見縣官答應了,即時雙手將印信捧上公案說道:“謝大老爺的恩典,趙如海在這裏叩頭了。”邊說邊跪下去叩頭。縣官道:“本縣既許你葬社壇,你此後就得做一個好鬼。果能有功德於人,不但上天嘉許,使你成為正神,就是本縣也可以代你轉求皇上的封典。”衙役又叩了一個頭道:“謝大老爺的好意!皇上的封典、上天的嘉許,是永遠輪不到我們這一道來的,我們也不稀罕。不過大老爺隻應允了我葬社壇一事,還有一事呢,也是不應允不行的。”縣官被逼得無可推諉,隻得也正式應允了。

這衙役還跪著不曾起身,就此往地下一撲,不省人事了。好一會兒才醒來,也隻覺得頭目昏花,一切的言語舉動,絲毫沒有感覺,仿佛酣睡了一次。最奇的,是跟隨到了縣衙的十六名扛夫,好像都看見趙如海和顏悅色地邀他們去殺場裏扛柩,十六個人便不由自主地到殺場裏去了。此時已風平雨息,天色反明亮了。經這一番擾亂之後,瀏陽縣人簡直個個懸心吊膽,恐怕撞著趙如海這個惡鬼。

那縣官雖則被逼得沒奈何,允許了趙如海的無禮要求,然心中總覺不甘。過不多時,就是應該秋祭的時期到了,那縣官如何願意去向惡鬼叩頭祭祀呢?因見趙如海葬進社壇也有一個多月了。這一個月當中,並不再見有趙如海陰魂出現的事。有一般無知無識的愚民,以為趙如海是最有靈驗的鬼,每遇家中有人病了,或有什麽疑難不決的事,多擎著三牲香燭,到社壇裏拜見趙如海。據求過藥問過卦的人說,確是十二分的效驗。靠社壇一二十裏路附近,地方也非常安靜,害邪祟病的完全沒有了。大家都說趙如海從此真做好鬼了,縣官因此也沒把秋祭的事放在心上,縣官這樣一失信,就壞了。

這日,瀏陽城裏,陡然間又是狂風大作,走石揭沙,隻刮得街上的行人,都立腳不住,許多屋瓦被揭得滿天飛舞。狂風是這般刮過一陣陣之後,接著就看見一個人,分明是趙如海,從城外走進城來,一路大搖大擺地走著。遇著生時認識的人,仍是點頭含笑,隻嚇得人人躲避,個個深藏。

不知道趙如海這番怎生擾亂,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