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三十五回 救客商裝夢捉強徒

字體:16+-

受友托隱形探**窟

話說四個水手將孫癩子抬進後艙,往艙板上一摜,就如死了的一樣,一點兒知覺沒有。船老板已提著酒葫蘆跟到後艙來,伸手在孫癩子胸前額角撫摸了幾下,知道已昏迷過去了,才用很低微的聲音,對幾個水手說道:“這東西實在可惡,險些把我急死了。要說他是內行吧,盤問他的話,他一句也回答不來;要說他是假冒的吧,他又似乎門門懂得,件件在行。我裝酒給他的時候,他那神氣,不是好像已經識破我的關子嗎?我正在急得不知要如何發付他才好,他卻舉起葫蘆,咕囉咕囉地把酒喝下去了。這也是合該這東西的死期到了,仿佛鬼使神差的,教他喝了這半葫蘆藥酒。這葫蘆裏我下了五倍的藥,他隻要喝了一口下肚,就包管他一個對時不得醒來。於今他喝下了這麽半葫蘆,便是有藥去解救他,也不見得能醒轉來。若就這麽不去理會他,至多兩三個時辰就得咽氣。”

船老板說到這裏,又聽耳根前有人說道:“你的藥下少了,隻怕沒有力量。”船老板心裏一驚,連忙回頭望了一望,向立在身邊的水手問道:“是你在我耳根前說話麽?”這水手愕然問道:“我們正在聽你說話,有誰在你耳根前說話呢?”船老板又看了看孫癩子,不由得獨自鬼念道:“這就奇了!在裝酒的時候,耳裏就分明聽得有人說話。那時艙裏除了我,並沒有第二個人,我還以為是我自己疑心生暗鬼。於今又聽得這麽說,並且聽那說話的,就是一個人的聲音,這不是青天白日活見鬼嗎?”隨又問立在身邊的水手道:“你剛才沒說話,也沒聽得有人說話嗎?”

這水手道:“我們四個人都在聽你說話,怎麽沒聽人說話呢?”船老板氣得呸了這水手一口道:“你真是糊塗蛋!我自己在這裏說話,難道我自己不知道,要來問你聽得了麽?”三個水手都說道:“我們隻聽得你說話的聲音,不曾聽得再有人說話。這艙裏不是大家都看見的,並沒有人進來嗎?我們四個人跟你站在一塊兒,若有人在你身邊說話,如何能避得開我們的眼睛呢?”

船老板也懶得回答這些無意味的話,隻低頭望著孫癩子的臉出神。一會兒,又伸手在孫癩子鼻孔上摸了幾摸,胸膛上按了幾按道:“天色還早,且讓他們多挨一時半刻。”隨將酒葫蘆放在孫癩子的頭旁邊笑道:“這裏麵還有半葫蘆酒,你既這麽喜酒,何不一陣喝下去呢?”說著和四個水手回到船艄上去了。

前艙裏的那客人,雖親耳聽了孫癩子在船頭上說了那些話,親眼看見孫癩子隻喝下半葫蘆酒,就昏倒不省人事,然因他是一個很誠實的商人,不知道世道的艱險,並不覺得這船可疑,入夜仍照常酣睡。

約莫到了二更時分,船老板提了一把小板斧,悄悄從船艙走到前艙來。在星月朦朧之中,眼見一個人在船邊上蹲著,好像伸著屁股向河裏大解的樣子。船老板心裏一驚,暗想莫不是那客人起來大解嗎?怎麽我們在船艄裏沒聽得一些兒響動呢?我們自己人此刻都在梢裏等著,沒人出來,那個窮叫化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了,除卻前艙的客人,沒有第二個。他既在船邊上大解,我何妨乘他不防備,從容上去將他一斧劈翻呢?想罷,即將板斧藏在身後,行若無事地走到船頭。看那人還蹲著沒動,船老板心裏畢竟有些恐怕黑暗中錯劈了自家人,湊近前一看,不禁又嚇了一跳。船邊上哪裏有什麽人呢?連仿佛人影的東西也沒有。隻得自認眼睛看錯了,回身去撥前艙的板門。自己的船,當然絕不費事就撥開了。

剛踏進腳去,便聽得艙裏的客人在夢中翻身的聲音,以為是客人醒了,恐怕被他聽出聲息,即停腳不敢動。不一會兒,又聽得打呼的聲音,便鑽身到了艙裏。那客人睡的地方,船老板是早已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的。此時隻要舉起板斧,照著認定的所在劈下去就是了。隻是這個船老板是個積盜,這種謀財害命的事,經驗極多,舉動很是謹慎。右手一麵舉起板斧,一麵伸左手去摸索那客人的頭顱,恐怕一斧砍得不中要害,客人反抗起來,便大費手腳。誰知不摸倒也罷了,這一摸隻嚇得縮手不迭。

原來摸著的頭顱,一觸手就覺得不像是前艙客人的。前艙客人是和平常人一般的頭發,結成了一條辮子,垂在腦後;此時所摸著的頭顱,是亂蓬蓬的一頭短發,並且塵垢粘結。一觸手,就心下思量道:“這不是後艙裏那個窮叫化的腦袋嗎,怎麽到這裏來了呢?”當下嚇得縮回左手。忽然轉念想道:“管他是前艙的客也好,是後艙的窮叫化也好,橫豎都是免不了要給他一板斧的。”念頭這麽一轉,那斧就登時劈下了。真是作怪!船老板在前艙一斧劈下,前艙被劈的人一點兒聲息也沒有,倒是後艙裏有人連聲“哎呀”“哎呀”地直叫,而聽那叫哎呀的聲音,一入耳便知道就是前艙的客人。

這一來,簡直把一個經驗極多的積盜弄糊塗了。不過他畢竟是一個積盜,又仗著地方僻靜,自己人多,並不害怕。伸手摸板斧,似乎沒有粘著血水。心裏一橫,也不顧後艙裏有人叫喚,又是一斧劈下去,想不到竟劈了一個空。剛待提起板斧,猛覺有人從背後一把攔腰抱住,來不及掙紮,已被那人很重地向艙板上一摜,隻摜得頭昏腦漲。心裏雖明白遇了辣手,不趕快圖逃沒有活命,隻是四肢百骸,就如有千百條繩索捆綁了的一樣,一動也動不得。艙裏又漆黑,看不見把自己摜倒的是誰。隻得放出極軟弱的聲音哀求道:“我這回瞎了眼睛不認識客人,求客人饒恕我一條性命,我下次再不敢在江湖上做這生意了。”船老板盡管這麽哀求,但是沒人答應,也不聽得艙裏有什麽聲響,連後艙裏叫哎呀的聲音也沒有了。隻覺得船身微微地有些搖動,仿佛船已開行了的一樣。

船老板昏沉沉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直到天色已亮,船艙裏透進了天光,船老板才明白清醒了。睜眼看艙裏,一個人也沒有,那客人已不知睡在哪裏去了。自己的身體,塞在艙角落裏,兩手反操在背後,並沒有繩索束縛。然因身體是蜷曲著嵌在那角落裏的,兩手又在背後,渾身無處著力,所以動彈不得。那把素來用作劈人腦袋的小板斧,就在身邊橫著。想起昨夜的情形來,仍舊疑心是在做夢。正打算要盡力掙紮起身,即聽得那客人的口音在後艙裏,發出很驚訝的語調說道:“咦,咦,咦!昨夜是怎麽睡的,如何會睡到這後艙裏來了?怪道我昨夜做了一夜的噩夢。唗!你這個人的酒,也醉得太厲害了,怎麽睡了一整夜,到這時分還不醒來呢?”

孫癩子這才打了個嗬欠,伸了個懶腰,口裏含含糊糊地說道:“好酒,好酒!好大的力量。”這客人笑道:“還在這裏好酒好酒,你醉了一夜不省人事,此刻已經天明了,你知道麽?”孫癩子翻身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望著這客人道:“我怎麽真個睡到你艙裏來了呢?”這客人笑道:“你看清楚再說,看到底是我睡到你艙裏來了呢,還是你睡到我艙裏來了?”孫癩子抬眼看了看四周說道:“這就奇了!你為什麽在我艙裏睡著呢?”客人道:“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會睡到這裏來。”

孫癩子伸長脖子,向窗縫裏張了一張道:“船不是已開了頭嗎?我昨日自從喝了那半葫蘆酒,簡直醉得一夜不得安寧。在夢中好像是睡在你的**。睡到二更時分,忽然看見從船頭上來了一個強盜,右手提著一把小板斧,撬開艙門,跨進艙來。伸左手在我頭上摸了一摸,就是一斧頭劈下。喜得那一斧的來勢不重,我有頭發擋住了,不曾受傷。隻見那強盜舉起那斧頭又劈將下來。我雖是喝醉了酒做夢,然心裏明白,知道這一下是受不住的,連忙滾下床來。那強盜好像是瞎了眼睛的,我滾下了床,他也沒看見,一板斧朝空處劈了。我恨他不過,轉到他背後,攔腰抱住他往地下一摜。那強盜的身體,就和紙糊篾紮的一般,隻那麽一摜,就摜得他不能動了。”

孫癩子說到這裏,這客人已跳起身說道:“怪事,怪事!我昨夜做的夢,比你這夢還要嚇人些呢。我也是夢見一個強盜,手提板斧跑來殺我。還沒有跑進我的房,這邊房裏又跑出一個強盜來,並聽得這個強盜說,一斧劈死了,太便宜了他,讓給我去慢慢地將他處死吧!說著便將我連人帶被褥一把擄起,抱到這邊房間裏來。一腳踏住我的胸膛,痛得我連聲喊哎呀,好像就咽了氣,不知人事了。直到剛才醒了睜眼看時,誰知真個睡到這艙裏來了。”孫癩子道:“我兩個做一般的夢,實在太怪了,我倒要到你艙裏去看看。我記得在夢中將一個提板斧的強盜,抱住摜倒在你艙裏,看究竟有什麽痕跡沒有?”

二人在後艙裏說的話,船老板在艙角落裏聽得分明,心中也自詫異道:“原來他們都不過做了一場噩夢,我卻實實在在地被摜倒在這裏,受了一夜比上殺場還苦的罪。但是我不解那個窮叫化,喝下那麽半葫蘆酒,何以這時候不解救就醒來了呢?我再不掙紮起來逃跑,他二人走來看見了我這情形,不是要弄假成真嗎?隻可恨我船上這些幫手,真是些死人。我獨自出來動手,一夜沒回到梢裏去,怎麽也不出來瞧瞧?難道在這時候,一個個都能安心躲在梢裏睡覺嗎?這也實在太奇怪了。”

船老板心裏是這麽憤恨,身體竭力向寬處掙紮,隻是好像特地造了這麽一個陷籠,將他身體陷住似的,無論怎生掙紮,氣力都是白用了。耳內聽得後艙裏二人的腳聲,看著從船邊繞到前艙來了。船老板既掙紮不起,唯有緊閉兩眼聽憑擺布。

孫癩子在前,跨進艙就指著角落裏的船老板,大笑說道:“果然摜倒了一個瞎了眼的強盜。你看,不還在這裏嗎?”這客人看了吃驚問道:“咦?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哎呀!這裏還果然有一把板斧呢。”孫癩子道:“我昨夜在夢中因為艙裏漆黑,不曾看清楚強盜的麵目。來,來!我們兩人看個仔細,好像麵熟得很呢。”

這客人看了驚訝道:“這不是船老板嗎,怎麽說他是強盜?”孫癩子笑道:“是船老板麽?那麽我這夢就更真了。我記得夢中還到了船艄裏,看見船艄裏也有幾個強盜,各人手中都拿了一把短刀,正要鑽出來殺人。我也將他們一個一個摜倒在梢裏,也正是這般摜法。這強盜既是不曾逃跑,想必船艄裏的那幾個,也和他一樣。”這客人道:“然則這條船不是強盜船嗎?我們且到船艄裏去瞧瞧。”孫癩子道:“你去瞧瞧便了,我昨夜喝多了酒,今日還有些頭昏,懶得去看。”這客人就獨自去了。

孫癩子湊近船老板的耳根,說道:“夥計,夥計!你為什麽還隻管躺在這角落裏不動呢?我上船的時候便對你說過了,有生意大家做,我們都是自己人。你偏要在我麵前裝糊塗,不理會我,反而拿藥酒來把我醉倒。你將那‘靈丹子’(江湖隱語稱迷藥為靈丹子)放進酒裏去的時候,我分明在你耳根前說,教你多放些,少了沒有力量,你聽了倒不理我。你自己想想,若不是你那酒將我喝得死不死活不活,我如何會做出這麽一回夢來?”

船老板聽了這些話,才知道這窮叫化是個有大能耐的奇人,果是自己瞎了眼睛,當麵不認識,隻得告哀求饒。孫癩子道:“我又不曾用繩索捆綁你,你要走盡管走,要逃盡管逃,求我幹什麽?”說到這裏,到船艄裏去看的客人已走回來說道:“昨夜的事,真教我莫名其妙,怎麽做夢都成了真事呢?這船上的水手,四個人做一堆躺著,手中的短刀,都還緊緊地握著,不肯鬆開。一個個睜開兩眼望著我,也不說什麽,也不動彈。我故意問他們為什麽拿著刀睡覺,他們一個也不回答,這到底是什麽道理?我生長了四十多歲,連聽也沒聽人說過這種奇事。”

孫癩子搖頭道:“我也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你問這位船老板,他是一定明白的。”這客人雖是個老實的行商,然眼見這船老板是個強盜,心裏也就異常憤恨,厲聲對船老扳喝道:“你半夜手持板斧,偷進我的艙來,想謀我的財害我的命。喜得我命不該死,鬼使神差地將你是這般困住了,你還不照實供出來嗎?怪道你昨夜不趕到碼頭上停泊,原來你這狗強盜不存好心。你老實供出你昨夜的情形來便罷,若想支吾,我就要對你不起了。”旋說旋回頭在艙裏尋找了一根木棒,提在手中,做出要打下去的樣子。

船老板苦著臉說道:“不勞客人動手,我既到了這一步,難道還能隱瞞不說嗎?客人不要以為我困在這裏是鬼使神差、莫名其妙的事,昨夜若沒有這位神仙,客人的性命早已沒有了。我自己知道是我的惡貫滿盈,才有今日,也用不著再含糊了。客人隻道昨夜真是做夢麽?都是這位神仙的神通廣大。莫說救了你,你不知道;我被他老人家用法術軟困在這裏,也直到剛才方明白呢!我做了半生謀財害命的事,到今日能死在這麽一位神仙手裏,也算值得了。我這條船在這河裏行過十多年了,每年至少也得做七八次謀財害命的案,隻因我的手腳做得幹淨,沒有破過案。不過老走久湖的人,久已疑心我這條船不大妥當就是了。然因為不曾破過案,盡管疑心也不能奈何我,不過坐我這船的很少很少,越是坐船的客少,我們便越好下手。這回合該我們要破案,因看不起這位神仙爺的儀表,三回五次地點破我,我仍不見機。昨夜在黑暗中摸著了神仙爺的頭,還舉板斧劈下去,這不是我糊塗該死嗎?我如今說懊悔也來不及了,聽憑神仙爺和客人怎生懲辦便了,橫豎拚著一死,隻求神仙爺慈悲,不將我們送官。我死不算事,送到當官去受種種的淩辱苦楚再死,就死也死得不爽快。”

這客人見是孫癩子救了他的性命,即雙膝跪下,向孫癩子叩謝救命之恩。孫癩子拉了他起來笑道:“這是你的命不該死。我因感念你在我要搭船的時候,存心想幫助我,到船頭上問我去哪裏。我那時看你的氣色不佳,才留心看這船上。若不然,我也懶得多管閑事。此刻我已將他們這些沒天良的強盜軟困在這裏,這個為首的也已供認不諱了,隻看你打算怎生發落他們。”

這客人道:“我是一個無知無識做小本生意的人,這回承您老人家的恩典,救了我的性命,我身邊帶的三百多兩銀子,又沒有被他們劫去,我實是感激不盡。至於應該怎生發落他們,聽憑你老人家說了就是。”孫癩子點頭道:“論他們的行為,委實是死有餘辜。不過我們都不是做官的人,他們犯的國法,應該把他們送到官裏去。隻方才他求我們不要送官,我想將他們送官是容易的事,但是把他們送去了,我兩人不是都得另行搭船到山東去嗎?半路上搭船是很麻煩的,不如暫時依了他的不送官,我們仍舊坐他們的船。且看他們這一路伺候得我兩人怎樣,好便饒了他們。他們從前做了惡事,將來還是逃不了惡報,我們可以不管他。若在路上伺候我們兩人不周到,我要使他們吃苦,倒不費事,你以為我這話怎麽樣?”

這客人雖覺得孫癩子這辦法,太便宜了這些強盜,然不能說不依,隻得連忙說:“你老人家要怎麽辦,就怎麽辦好了。”孫癩子笑著向船老板招手道:“你起來吧,這一夜的辛苦,也夠你受了。”船老板經孫癩子這麽一招手,渾身就和解去了千百條繩索一樣,並不待如何掙紮,一著力便站起來了。也不說話,跪下地就對孫癩子叩頭。連叩了好幾個頭才說道:“我承你老人家不殺之恩,敢不盡心伺候。不過我那幾個被困在梢裏的夥計,大約也是你老人家的法術,將他們製住了。”孫癩子不待他說下去即答道:“你去瞧他們,不是已經起來了嗎?”船老板走到後梢,果然幾個水手都伸腰舒腿地起來了。

這一船的強盜,自從經過了這夜的無形軟困,大家都心悅誠服地將孫癩子做神仙看待,哪裏還敢輕慢半點?一路小心謹慎地伺候,一文船錢也不肯收受。孫癩子還恐怕這一船強盜,暗地跟蹤這客人圖劫,親自送這客人到了家,才到山東省城裏來,打聽張汶祥在巡撫部院裏的情形。

孫癩子到山東也不住客棧,夜間就在那破舊的小關帝廟裏歇宿。初到的這日,他心想我這番受了無垢和尚的托付,來指點張汶祥。我若就是這般形象去巡撫部院會他,休說在巡撫部院裏當差的人,都是些勢利狗,看了我這情形,決不替我通報進去;就是通報進去了,張汶祥也不見得看得起我。我不遠千裏地來指點他、幫助他,倒落得他一雙白眼相看,豈不是自尋沒趣?並且初次見麵,他不知道我是何等人,我就一片好心指點他,他也未必肯聽。不如在暗中先查察他的行為,若也不過一個利祿之徒,行為荒謬,我就受了無垢和尚的托付,也隻是略盡人事罷了,犯不著竭力幫助他。

孫癩子打定了主意,這夜初更以後,便用隱身法進了巡撫部院,在裏麵穿梭也似的來來去去,誰也看他不見。馬心儀與柳氏姊妹和春喜丫頭的舉動,他卻完全看到了眼裏。並聽得柳無非對馬心儀說自己姊妹,在船上與鄭時、張汶祥成親的事,不由得心裏恨道:“無垢和尚收的好徒弟,在四川弄得立腳不住了,到山東來投奔馬心儀這種人麵獸心的東西,已屬無聊極了。偏偏在半路上還騙娶官家的小姐做老婆,像這種好色沒行止的東西,我不殺他,已是看無垢和尚的麵子了,還幫助他什麽,指點他什麽?”孫癩子已經氣得打算不管這事了,但是他出來一走到西花廳裏,隻見鄭時正在與張汶祥坐在一塊兒低聲說話。孫癩子心想:“他兩人這般低聲小氣地說些什麽,我何不湊近跟前去聽聽?”隨即走近二人身旁。

隻聽得鄭時說道:“我知道三弟把功夫看得認真,不肯在女色上糟蹋身體。不過少年夫妻,實在不宜過於疏淡。你要知道,你是練功夫的人,越是不近女色越好。三弟媳不是練功夫的,又在情欲正濃的時候,何能和你一樣呢?”孫癩子聽了這些話,已不覺在暗中點頭道:“照這話聽來,難道張汶祥並不是一個好色沒行止的東西嗎?”接著又聽下去。聽到張汶祥搖頭說:“這隻怪我生性不好,從來拿女子當一件可怕的東西,不僅覺得親近無味,並時刻存心提防著,不要把性命斷送在女子手裏。我未嚐不知道這種心思,隻可以對待娼妓,及勾引男子的卑賤婦人,不能用以對待自己的妻子。無奈生性如此,就要勉強敷衍,也敷衍不來。我這頭親事,原是由二哥、二嫂盡力從中做成的,我自己實不曾有過成立家室的念頭。”就在暗中連連點頭道:“這才是一個漢子,這才不愧為無垢和尚的徒弟!原來是鄭時這個色鬼,因騙娶了柳無非,心中不免有些慚愧,所以要把柳無儀配給張汶祥,大家同下渾水,好遮掩他自己不敦品的行為。常言‘人命出於奸情’,馬心儀既誘奸了柳氏姊妹,兩邊戀奸情熱,一定有謀殺親夫的事做出來,怪道無垢和尚說張汶祥在山東凶多吉少。鄭時這東西,才情學問雖有可取之處,然是個熱衷利祿的人,品行又如此不端,就被馬心儀謀死,也是自取的,不足顧惜。倒是張汶祥,我得設法使他認識了我,才好勸他離開這齷齪的地方。”當下孫癩子便退出了巡撫部院。

次日天色一黑,又隱形到馬心儀上房裏來。見這房裏隻有馬心儀的一個姨太太坐著,和一個小丫頭說話,柳氏姊妹與馬心儀都不見蹤影。孫癩子原是想探聽馬心儀對柳氏姊妹說些什麽話,當即到各處房間裏尋找了一會兒,連張、鄭二人的睡房找遍了都沒有。仍回到上房,連剛才坐著和丫頭談話的那個姨太太也不見了。正要走出來,隻見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雙手托著一碗菜向上房走來。

孫癩子看了,心想這房裏並沒擺設席麵,怎麽托著菜到這房裏來呢?忙讓過一邊,看這丫鬟托到哪裏去?料定這菜必是送給馬心儀吃的。隻見這丫鬟直走到床帳背後去了,跟上去看時,原來床帳背後有一個小門,丫鬟臨時一手推開,挨身進去了。孫癩子不等她回身關門,急跟著進去。裏麵燈燭輝煌,仿佛白晝,直是和天宮一般,說不盡的繁華富麗。房中擺了一桌酒菜,一男三女,各據一方坐著。正是馬心儀和柳氏姊妹,還有一個女子,就是剛才坐在前房和丫頭說話的那個姨太太。丫鬟送上托來的菜,即轉身出去,隨手將門推關了。

孫癩子就聽得柳無非問馬心儀說:“他們是在四川做生意的人,你那時在四川做知府,充其量也不過降尊和他們來往來往,何至於與他們結拜為兄弟呢?我這個二爺倒也罷了,可以說是個讀書有學問的人,將來的前程不可限量,與他結拜還勉強說得過去;至於三爺、四爺,都是粗人,你那時怎麽看中了他兩個,會想到要與他們拜起把來呢?你又不是結拜以後才發達的,這道理實在教我想不透。”

馬心儀笑道:“你隻管追問這事有什麽用呢?我不是早已對你姊妹說過了嗎,二爺和他們兩個原是多年結拜過的,並且終年在一塊兒合夥做生意,沒有離開過。我是後來因和二爺結拜了,不能說他兩個是粗人便瞧不起,所以四個人又重行結拜,並沒有別的想不透的道理,你這下明白了麽?我們談旁的快活話吧,這類不相幹的事,隻管談論它做什麽呢?”

柳無非搖頭道:“你說是不相幹的事,我倒覺得是很要緊的事。我還要問你,你既不存瞧不起三爺、四爺的心,與他們結拜了,卻為什麽又怕外人知道,不許他們當著人稱你大哥呢?”馬心儀道:“你這也不明白嗎?我的胸襟不同,自然可以不存瞧他們不起的念頭,隻是官場中的人,幾個和我同一般胸襟的?並且我要避嫌疑,也隻好教他們不當著人稱呼我大哥。你安著什麽心眼,一次又一次的是這般根究?難道做官的人,朝廷訂了律不許與不做官的人拜把嗎?”

柳無非見馬心儀麵上帶著不大高興的樣子,連忙笑著搖頭道:“不是這般說法,我並沒有安著別的心眼。不過我聽你說的話,與二爺說的,有些牛頭不對馬嘴,使我不由得不細細地追問。”馬心儀問道:“他說了些什麽話,與我說的牛頭不對馬嘴?”柳無非道:“他在船上初次見我的時候,他說他是做生意的人,平日於官場中不甚留意。又說從甲寅年出四川,在新疆、甘肅一帶盤桓,直到前年才回四川去。前年你不是已到了山東嗎?據我推想,你們結拜,必有緣故。絕不是你因為二爺的才學好,就降尊和他們結拜。我姊妹承你寵愛,這種恩情,我姊妹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你非不知道我姊妹當日在船上,與二爺、三爺成親,是出於不得已。你難道還疑心,我姊妹尚未忘情於他兩人,將你說給我們聽的話,去對他們說嗎,何以不肯把實話告訴我呢?”

馬心儀道:“這倒不用你表白,我已知道你姊妹對我的心。不過我覺得無須向你姊妹說這些不要緊的話。”柳無非道:“不然!我姊妹既承你寵愛,就巴不得長久能在你左右。我看三爺是一勇之夫,心粗氣浮,容易對付;二爺便不然,為人心思極細,主意又多。我們的事,日子長了,難保不有破綻給他看出。我逆料他這種人,看出了我們什麽破綻,是決不動聲色的。倘若他借故向你告辭,要帶著我往別處去,隻一離開了山東,便將我姊妹置之死地。到那時我姊妹有什麽方法,自全性命呢?”

馬心儀沉吟了一會兒道:“你我在上房裏幹的事,內外都是我的心腹人,有誰敢去說給他們聽?沒人去向他們說,哪怕老二的心思再細,試問他從哪裏看出破綻來?並且這種曖昧的事,除了自己親眼看見,旁人說的,誰也不能當作實相。你想想,我們在上房裏,豈有他從外麵進來,我們尚不知道的?丫頭、老媽子坐在院子裏是幹什麽事的,大家都不攔阻他,也不跑上來通報,讓他撞到這裏來捉奸嗎?於今且退一步說,即算老二的心思靈巧,眼睛厲害,對你我起了疑心,想把你姊妹騙出去處死,我就肯放你姊妹走嗎?你安心吧,不要自己疑心生暗鬼的,這也怕、那也怕。”

柳無非道:“你何不替他兩人弄點兒差使,打發他們離開這裏,免得終日在眼前討厭?我在你跟前很快活的,一出去見了他,心裏就不自在了。待不理他吧,又怕他疑心,每夜要勉強敷衍他一陣,實在沒趣極了。妹妹倒好,三爺對她從來不親熱,她對三爺也是冷冰冰的,時常一夜都不開口,所以我說他容易對付,隻苦了我一個人。”

馬心儀點了點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要性急,我不愛你姊妹便罷,既愛你姊妹,老二、老三又本是來求我提拔的,我總盡力替他兩人謀外放便了。我明地提拔他兩人,暗中就是提拔你姊妹。你不知道我心裏躊躇的,自有躊躇的道理。”

柳無非道:“你明白了我什麽意思?你以為我是替丈夫求差事嗎,我哪裏是這種心思?隻要使他不在跟前,我心裏就安然了。難怪你不肯把你們結拜的原因說給我聽,原來這時候還在疑心我是替他們求差事。我姊妹的一片心,真是白用在你身上了。”說時,眼眶兒紅了。

柳無儀插嘴說道:“我留神看二爺、三爺說話,一說到在四川時候的事情,兩人言辭都一般的閃爍,連忙拿旁的話岔開,並且都似乎不願意提自己身家的事。我雖說生得醜陋,然也是千金之體,實在不承望嫁這麽一個粗人。姊姊隻說我的容易對付,卻不知道我夜間和他在一床睡著,簡直比見閻王還難受。”柳無非道:“我正為他兩人都不願意提自己身家的話,才想追問拜把的原因。”

馬心儀道:“你們定要問我和他們拜把的原因,我就說給你們聽,也沒有什麽妨礙。你姊妹拿著去對外人說的事,我是料定不會有的。不過恐怕你姊妹聽了之後,在他兄弟麵前露出使他們生疑的神色來。你知道二爺的心思是極細的,這不是當耍的事。”柳無非道:“我姊妹又不是不知輕重的小孩,這是何等重大的事,豈敢隨便露出什麽神色?”馬心儀道:“隻要你姊妹知道輕重,我便說給你們聽也使得。”接著就將在四川結拜的情形,大概說了一遍。柳無非變了顏色問道:“這姓張的,就是最凶悍有名的張汶祥麽?”馬心儀道:“怎麽不是?聲名雖極凶悍,為人卻並不甚凶悍。”

馬心儀還在說話,柳氏姊妹都掩麵痛哭起來了。馬心儀看了柳氏姊妹發怔,半晌才道:“哦!我一時不曾想到,原來你姊妹和他們還有大仇呢!但是此刻也用不著如此痛哭。當你們初到山東來的時候,我聽了你們成親的事,便知道不妥,這也是老二的糊塗,雪裏麵豈是埋屍的?”柳無非一麵揩著眼淚說道:“可憐我父親當日在綿州死得好慘啊!我隻道我姊妹是永遠沒有報仇的時候了,誰知腆顏做仇人的老婆,做了這麽久。這也是先父在天之靈,默佑我才有今日。”說著彎腰向馬心儀下拜,柳無儀也跟著拜下去。

馬心儀一手攙起一個說道:“我其所以屢次不肯對你姊妹說出他們的身世來,就是為你姊妹和他們有這大仇恨,恐怕你們知道了忍耐不住。鄭時聰明,必能料到是我說給你們聽的。那時打草驚蛇,他們一走,就反而留下一條禍根。你姊妹向我叩頭的意思,我知道,不要著慮,讓我思量出一個妥當的法子,一則為你姊妹報仇,二則為我自己除去後患。你姊妹隻須依遵我的話,萬不可在他們麵前露出使他們可疑的神色,要緊,要緊!”

柳無非道:“倒是心裏明白了,情願故意做出和他親近的樣子來,好把他穩住。”這個姨太太在旁邊聽到這裏,才問是什麽大仇恨。柳無非隻得將她父親柳儒卿在綿州被張汶祥那股梟匪殺死的事,簡單說了一番。馬心儀笑道:“我若是命短的,不也是和你父親一樣地殉難了嗎?”說至此,那丫鬟又推門送菜進來了。

馬心儀笑道:“今夜為說這些事,把好時光糟蹋了,不但沒有得著快活,反弄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等歇回到西花廳,不使他們看了懷疑嗎?我與你姊妹定一個約,我從此心裏決不忘掉你姊妹報仇的事,不過從此不許你姊妹再向我提剛才說的這些事了,我們來飲酒作樂吧,不要辜負了好時光。”孫癩子知道已沒有可聽的話了,不趁這時開了房門在丫鬟之前走出去,說不定以下有不堪入目的事做出來。

孫癩子出了密室,心想鄭時原來是這般一個渾蛋。馬心儀就不替柳氏姊妹報仇,將他處死,我也不能讓他活在世上。一麵是這般思想,一麵走出上房的院子。見院門已經關閉了,隻得打算從房頂上走出去。才縱身上了房簷,忽一眼看見那密室的房頂上,好像有一個人的黑影子伏著,不覺吃了一驚。暗想這黑影不是張汶祥嗎?大約他已疑心柳氏姊妹與馬心儀有苟且了,所以到這房頂上來偷聽。隻是他們在密室裏細談,你在這房頂上如何能聽得著呢?我既在此地遇著他,何妨上去和他開個玩笑,看他的膽力武藝何如。想罷,即飛身到了那邊房頂。

孫癩子是由修道得來的神通,與尋常人由鍛煉得來的武藝不同。飛身過去,不但沒有聲息,因使用了隱形法,並沒有人影。盡管有絕大本領的夜行人,也聽不出聲,看不出形。孫癩子知道張汶祥不過是武藝高強,並不曾修過道,以為自己飛過去,張汶祥是決不會知道的,大著膽量朝那黑影走去。誰知還沒有近身,那黑影已一閃沒看見了。孫癩子暗自吃驚道:“倒看不出張汶祥的本領不小,竟能知道有我到了他背後。隻是他這一閃又跑到哪裏去了呢?”正舉眼待向四麵尋覓,陡見一道白光從左邊房頂上飛來。

孫癩子看了笑道:“原來不是張汶祥啊!想不到在這裏遇著同道的人了。我不能就這麽出頭露麵,且和他較量較量,再去與他會麵,看他是誰,為什麽也在這房頂上伏著?”隨即也放出劍光來。剛與那白光一交接,那白光即時掣轉去了。孫癩子笑道:“怎麽呢?難道不能見人嗎?既是同道,何妨玩玩。”正想向左邊房上追過去,忽見那人已飛過來了,望著孫癩子拱手說道:“請問老丈尊姓大名,到此有何貴幹?”孫癩子忙收了隱形術。

不知來的是誰,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