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江湖奇俠傳·第三部 第一回 趙老板物色好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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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八叔討取舊家財

《奇俠傳》做到上一回,本打算就此完結,非得有相當機會,決不再繼續下去的。書中應交代不曾交代,應照應不曾照應的所在,原來還很多,何以不待一一交代清楚,照應妥帖,就此馬馬虎虎地完結呢?這其中的原因,非在下親口招供,無論看官們如何會猜情度理,必也猜度不出,究竟是什麽原因。

說起來好笑,在下近年來,拿著所做的小說,按字計數,賣了錢充生活費用。因此所做的東西,不但不能和施耐庵、曹雪芹那些小說家一樣,破費若幹年的光陰,刪改若幹次的草稿,方成一部完善的小說。以帶著營業性質的關係,隻圖急於出貨,連看第二遍的工夫也沒有。一麵寫,一麵斷句,寫完了一回或數頁稿紙,即匆匆忙忙地拿去換錢。更不幸在於今的小說界,薄有虛聲,承各主顧特約撰述之長篇小說,同時竟有五六種之多。這一種做一回兩回交去應用,又擱下來做那一種,也不過一兩回,甚至三數千字就得送去。既經送去,非待印行之後,不能見麵。家中又無底稿,每一部長篇小說中的人名、地名,多至數百,少也數十,全憑記憶,數千萬字之後,每苦容易含糊。所以一心打算馬虎結束一兩部,使腦筋得輕鬆一點兒擔負。不料上一回刊出後,看官們責難的信紛至遝來,仿佛是勒逼在下,非好好地再做下去不可。以在下這種營業性質的小說,居然能得看官們的青眼,在下雖被逼勒得有些著急,然同時也覺得很榮幸。因此重整精神,拿以下的《奇俠傳》與諸位看官們相見。

於今且說柳遲自火燒紅蓮寺之後,雖以救卜巡撫有功,不難謀得一官半職。隻因他生性恬淡,從小就悟到人生數十年,無論什麽功名富貴,都是霎霎眼就過去了。唯有得道的人,可以與天無極。加之得了呂宣良這種師傅,更不把功名富貴放在心目中,隻一意在家侍奉父母,並努力呂宣良所傳授他的道法。柳家所住的地方,在第一集書中已經表明過的,在長沙東鄉隱居山底下。

這隱居山本是長沙、湘陰交界之處的一座大山,斯時正是太平之世,人民都得安居樂業,每到新年,士、農、工、商各種職業的人,都及時行樂。不過行樂的方法極簡單,除了各種賭博之外,就是元宵節的龍燈。龍燈用黃色的布製成,布上畫成鱗甲。龍頭龍尾用篾紮絹糊,形式與畫的龍頭龍尾無異,連頭尾共分九節,每節內都可點燈。由鄉人中選擇九個會舞龍燈並身強力壯的人,分擎九節,再用一個身手矯捷的人,手舞一個鬥大的紅球,在龍頭前麵盤旋跳舞,謂之“龍戲珠”。會舞的能舞出種種的花樣來,配以鑼鼓燈彩,到鄉鎮各人家玩耍,所到之家,必燃放鞭炮迎接。殷實些兒的人家,便安排酒菜款待,也有送錢以代酒菜的,長、湘兩縣的風俗都是如此。每年在這種娛樂中,所耗費的鞭炮酒菜的錢,為數也不在少。

這種龍燈,並非私家製造的,乃由地方農人按地段所組成的鄉社中,提公款製成。每縱橫數裏之地,必有一鄉社,每鄉社中必有一條龍燈。因為龍燈太多,競爭的事就跟著起來了。甲社的龍燈,舞到了乙社,與乙社的龍燈相遇,彼此便兩不相讓,擇地競舞起來。甲舞一個花樣,乙也得照樣舞一個,以越快越好。不能照樣舞的,或舞而不能靈捷好看的,就算是輸了。舞這條龍的人,安分忠厚的居多,輸了就走,沒有旁的舉動;若是輕躁凶悍的人居多,輸了便不免惱羞成怒,動手相打起來。每年因舞龍而械鬥而受傷的,兩縣之中,總有數人。舞龍的還容易練習成為好手,唯有舞球的,非平日練有一身武藝,會縱跳功夫的,不能討好。柳遲所住的地方,與湘陰交界,因縣界的關係,舞龍爭勝的舉動,比甲社與乙社相爭得更激烈。長沙這邊因會武藝的多些,每次競舞起來,湘陰方麵舞紅球的人,多是被比輸了的。湘陰人懷恨於心,也非一日了,大家存心要物色一個有驚人本領的好漢,來舞紅球,務必勝過長沙人,方肯罷休。

這年十月間,湘陰縣城裏忽來了一個賣武的山東人,自稱為“雙流星趙五”。這趙五所使的一對流星,與尋常人所使的完全不同。尋常流星最大的,也不過茶杯粗細,圓的居多,八角的極少;趙五使的竟比菜碗還大,並且是八角的,同時雙手能使兩個,鐵鏈有一丈多長,比大指頭還粗。

趙五初到湘陰縣城裏來,一手托著這麽一個流星,走向各店家討錢。口稱路過此地,短少了盤纏,望大家幫助幾文,好回山東去,說畢就舞動兩個流星。看的人隻聽得呼呼風響,無不害怕碰在流星上,送了性命,情願送錢給趙五,求趙五到別家去。若遇了鄙吝之家,不肯送錢的,趙五便舞動雙流星,向街邊石上打去,隻打得火星四迸,石塊粉碎。再不送錢給他,就舉流星向櫃房裏亂打,故意做出種種驚人的舉動。有一個店家正在吃午飯的時候,趙五到了店門外討錢,這店裏的人,也不知道趙五的厲害,以為是平常走江湖賣藝的人,懶得理會。各人都端著飯碗吃飯,連正眼也不瞧趙五一下。

趙五說了求幫助路費回山東的話,又舞了幾下流星,見吃飯的各自低頭吃飯,毫不理會,趙五不由得氣急起來,雙手舉起兩個大流星,向上座兩人手中的飯碗打去。真打得巧妙極了,剛剛將兩隻飯碗打翻,覆在桌上,並不曾打破半點,連碗中的飯都不曾散落地下。隻嚇得同桌的人都立起來,望著趙五發怔。趙五早已收回了流星,又待向座上的人打去。店裏的人方注意這一對鬥大的流星,驚得連忙搖手喊道:“打不得,打不得!你不過是要討錢,我們拿錢給你便了。”趙五聽了這話,雖不再用流星對人打去,但仍不住地舞出許多花樣。隻見那個流星忽上忽下,忽前忽後,忽遠忽近,舞得十分好看。街上過路的人,無不停步觀看。

湊巧這店裏的老板,就是靠近長沙鄉下的一個紳士,平常因舞龍賽不過長沙人,心中早已惱恨,多時蓄意要覓一個有驚人武藝的好漢,來舞龍前的紅球。無奈到處留心物色,總是遇不著當意的人。這回看見趙五舞雙流星,不覺觸動了新年舞龍的事。暗想有這種舞流星的本領,若到鄉下去舞龍珠,料長沙人絕沒有趕得上的。好在於今已是十月底了,不過一個月後就是新年,我何不與這人商量,留他在此過年?明年正月初間我帶他下鄉去,教他當舞龍珠的人,豈不可以報複曆年的仇恨?想罷,即放下飯不吃了,迎上前對趙五拱手,請問姓名。

趙五見這老板溫和有禮,忙收了流星,也拱手將姓氏說了。偏巧這老板也姓趙,聽了喜笑道:“你我竟是本家!兄弟在這裏開店多年,江湖上賣藝糊口的人,從此地來來往往的,兄弟眼中所見的,也不少了,從來不曾見過有像老兄這般本領的,實在難得,實在令人欽佩!兄弟想委屈老兄到裏麵坐談一會兒,不知老兄可肯賞光?”

趙五想不到有人這般優待他,豈有拒絕之理?當即被趙老板邀進了裏麵客室,分賓主坐定。趙老板開口問道:“老兄因何貴幹到敝處來的?”趙五道:“兄弟出門訪友,到處為家已有數年了,並沒有什麽謀幹的事。”趙老板又問道:“老兄打算回山東原籍過年嗎?”趙五帶笑說道:“說一句老實不欺瞞本家的話,我們在外求人幫助盤纏回家,是照例的說法,並非真個要歸家短少了路費。兄弟特地來貴處訪友,尚不曾訪著一個好漢,暫時並不打算就回山東。”趙老板問道:“不打算回山東,卻打算到哪裏去呢?”趙五道:“這倒沒有一定。因為昨日方到湘陰縣來,若是在此地相安,等到過了年再往別處去也說不定。”

趙老板喜得脫口而出地說道:“能在此地過了年再去,是再好沒有的了。”隨即將鄉間新年舞龍燈,與長沙人爭勝的話,及想請趙五舞龍珠的意思說了一遍。趙五聽了,躊躇不肯答應。趙老板猜他不肯答應的原因,必是覺得於他自己沒有利益,遂接著說道:“我們鄉下舞龍燈,所到的人家照例得送酒菜油燭錢,這筆款子總計起來,也有二三百串。平日得了這筆款子,除卻一切開銷外,餘錢就存做公款。老兄若肯答應幫忙,餘錢便送給老兄做酬勞之費,不知老兄的意下何如?”

趙五這才開了笑顏連說:“銀錢是小事,倒不在乎,隻是從現在到明年正月,還有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的居處飲食,須煩本家照料。”趙老板忙說:“這自然是我的事。”趙老板既和趙五說妥了,便特地邀集鄉間經理每年舞龍燈的人,聚會討論請趙五的事。一般人都因平日受了長沙人的氣,沒有一個不讚成趙老板的辦法,並情願在地方公款內提出些錢來,供養趙五。趙五的酒量最大,湘陰人想他替一般人出氣,不惜卑詞厚幣,以求得趙五的歡心。趙五每飲輒醉,醉後就舞流星。趙五的年紀不過三十歲,酒之外並喜嫖窯子,湘陰人也隻得拿出錢來,給趙五充夜度資。

喜得為時不久,轉眼就到了新年。趙老板帶著趙五下鄉,拿出平日舞的紅球給趙五看。趙五看了,搖頭道:“這東西舞起來有什麽好看?不如索性用我的兩個流星,用紅綢包裹起來,舞時倒還好看。”一般人聽了,更加歡喜,召集舞龍的人,練習了幾日。有了這麽一對特別的龍珠舞起來,果然分外精彩。從十二日起,趙五便手舞雙流星,率著這條經過特別訓練的龍燈出發,向長沙地界舞去。

長沙地方舞龍的人,看了這種特別的龍珠,知道是有意請來圖報複的。就是平日以善舞龍珠自豪的人,也自料不是趙五的對手。既是明知賽不過,遂大家議定,這年不舞龍燈,免得受湘陰人的羞辱。以為沒人與他們比賽,一方麵鼓不起興來,自非罷休不可。不料湘陰人見占了上風,哪裏肯就此罷手呢?

舊例各人家對待龍燈,本境的無不迎接,舞龍燈的也無須通知,挨家舞去就是了;外境的謂之“客燈”,便有接有不接,聽各人家自便。客燈得事先派人通知,這家答應接燈,舞龍燈的方可進去。辦酒菜接待客燈的極少,因為客燈多是不認識的人,平日沒有感情,用不著費酒菜接待。

這年長沙境內既因有趙五停止舞龍燈,地方各人家自然都商妥了不接待客燈。哪知湘陰人不問各人家答應與否,竟照本境龍燈的樣,也挨家舞去。趙五舞著一對流星,到人家東打西敲,隻嚇得各家的婦人小孩躲避不迭。有時不留神擋了趙五的去路,趙五是老實不客氣地就舉流星打去。但是他的流星很有分寸,剛剛將擋路的人打倒,並不受傷,然被打的無不嚇得魂飛天外。長沙人如何能受得了這種羞辱呢?於是集合了許多紳士,商議對付的方法。柳遲的父親柳大成,也是地方紳士之一。有一個紳士對柳大成說道:“湘陰人這回全仗趙五一個人,在我們長沙耀武揚威。看趙五這廝的本領,委實不錯,非有絕大本領的人,對付這廝不了。聽說你家遲少爺,多與奇人往來,想必他的本領已不小了。這是地方公事,有關我們長沙人的顏麵,想請他出來,替我們大家爭回這一口惡氣!”

柳大成還不曾回答,許多紳士已齊聲說道:“不差,不差!我們這地方,周圍數十裏內,誰不知道柳遲得了異人的傳授,有非常的本領。這事非找他出頭,我們是無法出氣的。去,去!我們一同到柳家去,當麵請他出來,料他也卻不過我們的情麵。”柳大成見眾人都這麽說,自己也不知道柳遲究竟有沒有這種本領,不好怎樣說法,隻得答應帶眾紳士來家。

柳遲正在書房中做日常的功課,忽從窗眼裏看見來了這麽多紳士,以為是尋常會議地方事務,不與自己相幹的,便懶得出來周旋。隻見自己父親竟引著一大群紳士,直走到自己書房門口來了,隻得起身迎接。一個年老的紳士在前,向柳遲拱手說道:“我們長沙人,於今被湘陰人欺負到這一步了,你遲少爺學了一身本領,也忍心不出來替我們大家出出氣嗎?”柳遲突然聽了這番話,哪裏摸得著頭腦呢?望了那老紳士怔了一怔說道:“湘陰人如何欺負我們長沙人?我因不大出門,不得知道。”

柳大成讓眾紳士坐了,即將湘陰人越境舞龍燈的情形,說了一遍道:“諸位紳士說你多與奇人往來,必有本領可以對付這趙五,好替長沙人爭回這口惡氣。你究竟有沒有這種能耐,你自己知道,若自信有力量能對付趙五,就不妨遵諸位紳士的命,出來想想對付的方法;如果自問沒有這般能耐,這也不是一件當耍的事,須得謹慎。”

柳遲笑對眾紳士說道:“柳遲還是一個小孩子,哪裏有這種大本領?實在辜負了諸位老先生一番獎借的盛意。不過湘陰人這種舉動,也未免太使人難堪了。長沙人每到新年,照例是要舞龍燈的。今年因見湘陰人請了個趙五,情願停止龍燈不舞,就算是讓輸退讓了。得了這樣的上風,尚不知足,還隻管在長沙境內橫衝直撞,情形也實在可惡。不過依柳遲的愚見,讓人不為怕人,我們已因讓他不舞龍燈,好在明日就是元宵了,不如索性再讓他一日。照例龍燈舞到元宵日為止,忍過明日便沒事了。趙五既是山東人,不能每年來湘陰幫助他們舞龍燈,到明年看他們湘陰人又仗誰的勢?我們長沙人是與湘陰人爭勝,不是與山東人爭勝。他們借山東的人才來比賽,究竟不但不能算湘陰人勝了,反為丟盡了湘陰人的臉,不理會他最好。”眾紳士聽了柳遲這話,也覺有理,便各自散歸家去了。

元宵日趙五帶著龍燈,到長沙境內舞得更起勁。無如長沙人都存心不與他們計較,元宵已過,以為此後可以不再受湘陰人的羞辱了。想不到十六日早起,舞龍燈的鑼鼓又響進長沙界來了。地方紳士見湘陰人這麽得寸進尺的趕人欺負,不由得都怒不可遏,大家商議,仍主張找柳遲出頭設法,於是又同到柳遲家來。仍由前日那老紳士開口對柳遲說道:“我們前日因遲少爺讓人不是怕人,教我們索性再忍耐一日,我們也知道遲少爺少年老成,不願多事,就依遵了,忍辱讓他們湘陰人在長沙鬧元宵,毫不與他們計較。哪知道他們湘陰人竟得寸進尺!今日是正月十六,元宵已經過去了,他們鬧元宵的龍燈,今日已大鑼大鼓的舞進境內來了。似這般受人欺辱,我等斷乎不能再忍了,隻得再來求遲少爺出頭。如果遲少爺定不肯出頭,我們也隻好鳴鑼聚眾,務必把湘陰人打出境去,就打死幾個人也說不得了。”

柳遲聽了也吃驚似的問道:“過了元宵還來舞龍燈嗎?是不是仍由趙五舞著雙流星在前頭開路呢?”老紳士點頭道:“若沒有趙五那廝,湘陰人就有天大的膽量,也不敢是這般來耀武揚威,我們也不至來求遲少爺出頭了。”

柳遲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我料湘陰人雖因往年舞龍燈賽不過我們,心中有些懷恨,今年我長沙人既為不能與他們比賽,停止舞龍燈,他們的上風也占盡了,何苦今日還來舞呢,這不是畫蛇添足的舉動嗎?湘陰紳士中也不少明理的人,何以幹出這種無味的事來呢?這其中恐怕尚有旁的緣故,倒不可不派人去湘陰打聽打聽。”

那老紳士道:“無論他們有什麽緣故,其存心來侮辱我們長沙人,是毋庸疑議的了。於今請遲少爺爽利些說一句,到底肯不肯為地方出頭對付趙五?”柳遲道:“我沒有不肯出頭之理,不過我出頭也未必能對付趙五。現放著一個武藝極高強的好漢在這裏,諸位老先生何以不去請他出來呢?”

那老紳士聽了柳遲這句話後,愕然地問道:“這地方隻有你遲少爺常有奇人來往,我們料想必有大本領。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的武藝極高呢?”柳遲笑道:“餘家大屋的餘八叔,不是有極高強的武藝嗎?”那老紳士說道:“餘八叔才從外省回家的時候,我們確曾聽說他練了一身好武藝,隻是近年來他專心在家種田,不但沒人見他顯過武藝,並沒人聽他談過武藝。就是從前武藝高強,隔了這麽多年不練,隻怕也生疏了。”

柳遲搖頭道:“旁人沒見他顯過,我曾見他顯過;旁人沒聽他談過,我曾聽他談過。不但沒有生疏,並且無日不有進境。去求他出頭,必能替地方人爭一口氣。”眾紳士道:“既是如此,就請遲少爺同去請他。”柳遲連連搖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有我去了,他必不肯出頭。不僅我不可去,且不可對他說是我推舉他的。餘八叔的性情脾氣,我深知道,最是麵軟,卻不過人的情麵,他待人更是謙虛有禮。旁人去請他,除卻是不知道他的,他或者不認會武藝的話;像諸位老先生,都是本地方紳耆,為的又是地方公事,我料他斷無推諉之理。柳遲決非偷懶不陪諸位老先生同去,實在是恐怕他向柳遲身上推卸。柳遲也非偷懶不出頭對付趙五,隻因敝老師曾吩咐在家安分事父母,不許幹預外事。加以聽說趙五的武藝也非同小可,估量也是名人的徒弟。柳遲能不能對付他,既沒有把握,又違了敝老師的訓示,所以不敢冒昧,敬求諸位老先生原諒。”眾紳士至此都沒有話可說,隻好仍邀柳大成到餘家大屋去請餘八叔。

這餘八叔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柳遲何以敢推舉他出頭對付趙五?這其間的曆史,不能不趁這當兒交代一番。以下關於餘八叔的逸事,還甚多甚多,更得在這當兒將他的來曆,略為紹介,此後的正文方有根據。於今且說餘家大屋,也是隱居山下的大族人家,聚族而居於隱居山下,已有一百多年了。當初也不過幾口人,住在靠山一所小房屋裏,全賴種田生活。後來人口日漸加多,房屋也日漸加大,經過一百多年,地方人就叫這屋為“餘家大屋”。傳到餘八叔的父親這代,有兄弟四人,餘八叔的父親最小,且最老實。大、二、三房都已抱孫了,餘八叔才出世,因兄弟排行第八,大、二、三房的孫子都稱他“八叔”。

餘八叔生成體弱,五歲方勉強能行走,剛能行走,便把父親死了。母親雖尚年輕,但立誌守節。無奈大、二、三房的人又多又厲害,不許餘八叔的母親守節,為貪圖數十兩身價銀子,勒逼他母親出嫁。他母親因餘八叔年紀太小,身體又太弱,明知自己嫁了別人,餘八叔沒人照顧,不忍拋棄不顧。要求帶到嫁的人家去,等到餘八叔長大成人,再送回餘家來,大、二、三房也不許可。

可憐這個年才五歲,身體極瘦弱的餘八叔,已成為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了。餘家所種的田,是自家的產業,四房並不曾分析。第四房就隻餘八叔一人,所應承受的產業,山場田畝,也可供一家數口生活之資。大、二、三房因覬覦這一分產業,所以將寡弟媳逼嫁。餘八叔那時僅五六歲的小孩,什麽事也不知道,聽憑大、二、三房的人欺負淩虐。感覺痛苦的時候,除卻哭泣之外,別無方法對付。而大、二、三房的人,既是存心欺負他,又如何能容他哭泣呢?挨打的時分,不哭倒也罷了,一開口哭痛,打得更厲害,他真是天生的命苦。

餘家共有二三十個年相上下的小孩,獨有餘八叔不但身軀孱弱,頭頂上並害滿了瘌痢,加以眼淚鼻涕終日不幹,望去簡直是一個極不堪的乞兒。是這般受了三年磨折,地方上人知道餘家情形的,無不代為不平。不過鄉下人大半膽小怕事,餘家又人多勢大,旁人盡管心裏不平,卻不能有什麽舉動,至多談到餘家的事,大家歎息歎息罷了。

這年忽然來了一個遊方的和尚,夜間睡在隱居山上的獅子岩裏,白天下山化緣,一不要錢,二不要米,每家隻化一杯飯。隱居山上雖有叢林廟宇,這和尚並不進去掛單。有好事的人問他:“何以不到叢林廟宇去?”和尚搖頭道:“他們也可憐,他們的衣食,也都是由十方募化得來的,貧僧怎好再去叨擾?”又問他:“何以不要錢,不要米?”和尚說:“得了錢,沒處使用,也沒處安放;得了米,沒有閑工夫,不能煮成熟飯。”問他有什麽事這麽忙,他說:“生死大事,安得不忙?”

他上山下山,必走餘家大屋門前經過,餘家的小孩多,見這和尚在六月炎天,還穿著一件破爛醃臢的棉僧袍,科頭赤足的,在如火一般的紅日之下行走,頭上不見一點汗珠,都覺得這和尚古怪。一見和尚走過,就大家跑出來,跟在和尚後麵,指指點點地說笑。和尚也好像是極歡喜小孩子,每見這一大群小孩追出來,必回頭逗著在前頭的幾個小孩玩耍。

有一次餘八叔也跟著跑出來,搶在眾小孩的前頭,這和尚回頭看見餘八叔,便很注意似的打量了幾眼。剛待開口問話,後麵即有兩個小孩跑上前來,年紀都比餘八叔大兩三歲,一個舉手向瘌痢頭上就打,一個揪住胳膀,往後就拖。餘八叔隻向兩孩望了一望,即低頭不作聲。這和尚看了,仿佛有點兒不平的神氣,隨指著餘八叔,問兩小孩道:“他不是你們一家的人嗎?你們無緣無故打他、揪他做什麽?”兩孩之中的一個大些兒的說道:“他不是個好東西,隨便什麽人都可以打他,就打死他也不敢哭。”說時湊近身去,又舉腳向餘八叔踢了兩下。跟在後邊的許多小孩,也都握著小拳頭,仿佛都要上前打兩下,以表示不算一回事的神氣。餘八叔隻嚇得渾身發抖,顯出欲逃不敢、不逃不能的樣子。

這和尚忙上前拉了餘八叔的手,用身軀遮擋著眾小孩,很溫和地說道:“你不要害怕,有我在這裏,他們斷不能打你。你說你姓什麽,家住在哪裏,他們是你的什麽人?”餘八叔道:“我也姓餘,也是這屋裏的。方才打我的是我的侄孫,揪我的是我的侄兒。”這和尚十分詫異的樣子說道:“是你的侄孫、侄兒嗎?還有這許多呢,都是你什麽人?”餘八叔一一指點著道:“這也是我侄孫,這也是我侄兒。”和尚回頭問那些小孩道:“你們叫他什麽?”幾個口快的答道:“叫他八叔。”和尚問道:“你們的班輩比他小,怎麽倒可以隨意打他呢?”

有一個小孩答道:“他又沒有娘,又沒有爺,打他怕什麽?我爺爺還把他捆起打呢!你不信,看他背上,不是還有一條一條的紅印嗎?就是用篾片打成這樣子的。”

和尚看餘八叔的背上,果然不見有半寸沒有受傷的好皮肉。一麵撫摸著傷處,一麵問道:“你夜間睡覺是一個人睡的嗎?”餘八叔點頭道是。和尚道:“睡在哪一間房裏呢?”餘八叔道:“睡在廚房裏。”和尚笑問道:“廚房裏有床鋪嗎?”餘八叔搖頭說:“沒有床鋪,熱天睡在地上,冷天睡在草裏。”和尚道:“廚房在什麽地方,你家裏共有幾間廚房?”餘八叔道:“隻有一間廚房。你看那邊屋上有煙囪的,底下就是廚房。”和尚回頭對這些小孩說道:“他的班輩比你們大,你們不應打他。下次我若再遇見你們打他時,我就幫著他打你們了。”眾小孩也沒有話回答,和尚自掉頭不顧地去了。

次日早起,餘家大屋忽不見了餘八叔,家裏人分明看見餘八叔昨夜睡在廚房裏,半夜還聽了他咳嗽的聲音,前後門都鎖好了不曾開,以為絕沒有出外的道理。疑心是不堪淩虐,自行投井死了。長沙鄉下的人家,廚房裏多有吊井,餘家的人用竹竿接長向井內探撈,哪裏有呢?好在餘家素來不把餘八叔當人,巴不得他不在家中刺眼,因此並不派人尋找。

光陰容易,轉眼不覺過了二十年,其間毫無音信。不但地方上人心目中,沒有餘八叔這個人,就是餘家大屋的人,也早就認定餘八叔死了。整整二十年過去,這年也是在夏天裏,隱居山下忽然來了一個身材瘦弱,年約三十歲的人。身上行裝打扮,背馱一個很大的包袱,到山下一家夥鋪裏住著。次日即到本地一個大紳士黃孝廉家,拜訪黃孝廉。這黃孝廉年已七十多歲,是這方麵鄉下的一個極正大的紳士。

這日黃孝廉在家,見門房拿了一張名片進來,說有個異鄉口音的人前來拜訪。黃孝廉看名片是“餘同德”三個字。心想不認識這人,既然登門拜訪,不能不見,隻得說請。門房引了那人進來,那人見麵,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說道:“你老人家必不認識晚生了。晚生就是餘家大屋的餘八叔,出門整整的二十年,今日才得轉回故鄉。聽說你老人家還照常康健,所以特來請安。”

黃孝廉想了一想,又連連打量了幾眼,不住地點頭道:“哦,是了!我記得那年地方上人多說,餘家大屋不知如何把餘八叔弄死了,連屍身都沒有看見。當時我就說決沒有這種事,必是你受不了他們的打罵,趁黑夜偷偷地逃跑到哪裏去了。一個小孩跑不上多遠,或者又會跑回來。不料過了幾年,還不見你跑回來,也沒人曾見過你的蹤影,便是我也有些疑心你,真個是被大、二、三房的人,下毒手害死了,隻是沒有見證,不能幫你打這個抱不平。於今你又安然回來,喜得當日不曾冤誣大、二、三房的人。此刻你的三個伯父,都在幾年前死了,你的七個哥哥,也死得隻剩三個了。侄兒、侄孫倒還好,都已娶妻生兒子了。你如今回來打算怎麽辦呢?”

餘八叔道:“晚輩其所以不回家,而先到你老人家這裏來,就為有一句話得向你老人家稟明。晚生出門的時候,年齡雖僅八九歲,然八九歲以前的種種情形,晚生銘心刻骨的,不能忘記。晚輩四房所應承受的山場田畝,久已被大、二、三房侵占了,不曾管過一天業。若照利息算起來,他們大、二、三房現在所有的產業,都應歸還給我,尚恐不夠。不過利息的話,晚生也不提了,隻是應歸我四房承管的山場田畝,從此得如數歸還給我,不能再由他們侵占。本來至親骨肉,為一點兒產業,傷和氣相爭鬧,是不應該的事。但是你老人家年高德劭,他們大、二、三房,在二十年前對待我四房的情形,你老人家是曾親眼看見,親耳聽見的,確不是晚輩不顧體麵,重資財、輕骨肉。晚生稟明了你老人家之後,即刻回餘家大屋去,與他們論理。他們肯歸還我的產業便罷,若仍仗著人多勢大,和二十年前一樣欺負我,我到了不得已的時候,須求你老人家出來說一句公道話,望你老人家不可推辭。”

黃孝廉點頭道:“這種公道話,你就不來求我,我也不至袒護他們那些無義之人。隻是我得問你,二十年前你才八九歲,夜間前後門都鎖了,你如何能不露形跡地跑出去?一個小孩子素未出過門,身邊又無銀錢,當時你曾跑到什麽地方去?這二十年來,在什麽地方停留,幹了些什麽事?”

餘八叔向四周望了一望說道:“若是旁人問這些話,晚生決不肯實說。因為說出來不但驚世駭俗,甚至鬧出多少口舌、多少麻煩來。你老人家是個有道德、有學問的高年人,不至將晚生說的話,隨意對不相幹的人說,所以不妨實說。晚生在八九歲的時候,身軀孱弱得連跑也跑不動,休說沒有地方可逃,就是有地方也逃不去。虧得我師傅大發慈悲之心,半夜到我睡的廚房裏來,將我馱在肩上,從房上跑出來。一夜走了八百多裏,次日才落地歇息。從此曉行夜宿,走了差不多半個月,到了一座大山之中。那山的上下四圍,盡是南竹,大的有水桶粗細,長有十丈,遠望青翠欲滴,甚是好看。在山腰竹林之中,有三間房屋,以竹管編牆,竹枝、竹葉蓋屋,就是裏麵的床榻、桌椅,也都是用竹製成的。這屋便是我師傅修真之所。”

黃孝廉至此問道:“你師傅究竟是誰呢,怎麽會無端到餘家大屋廚房裏來救你呢?”餘八叔道:“你老人家還記得那年來了一個遊方和尚,夜間住在隱居山上的獅子岩裏,白天到山下各人家來化緣,不要錢,不要米,隻要飯的事麽?”黃孝廉偏著頭想了一想說道:“不錯,不錯!我記得那和尚在三伏炎天裏,身上還穿著棉袍。那和尚就是你的師傅嗎?他叫什麽名字,如何認你做徒弟的?”

餘八叔道:“那就是我的師傅,他老人家法諱無住。因那年於無意中遇見晚生被侄兒、侄孫欺負,當時問了問情形,又向左右鄰居探聽,知道晚生伶仃孤苦,處境極為可憐,所以夜間前來相救。他老人家完全出於慈悲之一念,並不是因晚生的資質好,可以做他老人家的徒弟。那山在雲南省境,山名就叫作‘大竹子山’。晚生到大竹子山以後,便要拜他老人家為師,求剃度出家。他老人家連連擺手說:‘你宿業太重,此時不是出家之時。老僧不過因你可憐,帶你到這山裏來住幾年。等到你年大了些兒,可以自立了,仍得回家鄉去,度農家作苦的日月。’晚生在大竹子山住了五年,師傅終年在外雲遊,有時偶爾回山,住不了幾日又去了。五年後才帶晚生同行,敢說是足跡遍全國。直到近來,師傅方叫晚生回家,討回原有的產業,安分耕種度日。”

黃孝廉道:“像你這師傅,真是聖賢舉動、菩薩心腸,使我欽佩之至。你盡管回餘家大屋去,向你三個哥子討回山場田畝。如果你哥子恃強不理,我定出頭幫你向他們說話。”餘八叔這才作辭出來。

走到餘家大屋,見了三個哥子,尚能認識,忙行禮稱哥哥。他三個哥哥都想不到世間還有餘八叔存在。年輕人的身體相貌都有變化,餘八叔能認識三個哥哥,三個哥哥卻不能認識餘八叔了。餘八叔隻得自行表明道:“我是四房的行八,別來二十年不見哥哥,三位哥哥都老了!大伯、二伯、三伯棄世,我因遠在雲南,不能奔喪回來,實在該死……”他剛說到這裏,他三個哥哥已放下臉說道:“我們四房的人,早已死絕了,哪裏又鑽出你這樣一個兄弟來?還不給我滾出去!”

不知餘八叔怎生對付,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