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巧計小施奸徒入網
妖風大肆賢父受迷
話說那酒鬼聽知圓向他如此地問著,便笑嘻嘻地回答道:“我為了貪杯的緣故,把我自己的姓名忘記去,已很是長久的了。江湖上的一般人們,卻都喚我作‘江南酒俠’。其實,我也隻是酒醉糊塗的,成年價在江湖上流浪著,又哪裏幹過一樁二樁俠義的事情,不過是這麽的一個名號罷了。”江湖上有上這麽的一個江南酒俠,知圓以前倒也曾經聽人家說起過,卻想不到今天倒和這位酒俠會了麵了,便露出一種十分高興的樣子來道:“哦,原來你就是江南酒俠,這倒是失敬之至了。”
江南酒俠忙也客氣了幾句,又接著說道:“至於我此次來到這裏,確是為了一宗絕大的買賣。這一宗大買賣,除了你,別個人也是接受不下的。你道是什麽?原來我要把廈門的這塊好地方,雙手奉獻給你呢。”
誰都知道,廈門是沿海的一塊好地方,知圓對於他,也是垂涎得好久的了。大概他不起事則已,一旦起了事,這廈門是在所必取的。能把廈門歸入了掌握之中,同一廳屬的那十二個縣城,當然也一齊為他所有,在兵事上便有上了一個根基地了。如今忽聽江南酒俠說,要把廈門這一塊好地方,雙手奉獻給他,恰恰是搔著了他心中的癢處,這哪裏是不教他又驚又喜,同時又有些疑惑了起來呢?便出於不自覺地把一雙眼睛灼灼然地望著江南酒俠,意思是在問著:“真有這一樁事情麽,不是什麽戲言麽?”
江南酒俠也懂得他的這個意思,即正色說道:“正經歸正經,兒戲歸兒戲。這是什麽一樁事情,而也可以兒戲得的?你如不信時,我還有一張注得十分詳細的廈門地圖,帶在身邊,難道我為了要和你開玩笑,還一點不怕麻煩,巴巴地要費下這一番細膩的功夫麽?”說完此話,即把身畔的那張地圖取出,放在知圓的麵前。
這一來,知圓不由得不相信了起來了,忙又向江南酒俠問道:“那麽我們出兵去取廈門,是應該有上怎樣的一個計劃,難道你在那邊,已有上了什麽內應麽?”這話一說,喜得江南酒俠連連點著頭道:“不錯,不錯,這一猜,可就給你猜著了。我們已有上一個很可靠的內應在那裏。那是我的一個小徒,姓楊,現在那邊帶上了幾營兵。他很不願意老是當著這個勞什子的兵官,頗想幹上一番大事業。所以教我到這裏來,和你談判一下。倘然你肯和他攜手合作的話,那你一把兵開到了廈門,他就一點不抵抗的,開了城門迎接了。這不是我在此來,把一個廈門雙手奉獻給你麽?”於是知圓大喜過望,隨又和江南酒俠議定了幾個條件,無非是取得廈門以後,大家利益均沾的一種意思。然後知圓又笑嘻嘻地在江南酒俠的肩上,拍了一下道:“這一次我們如真能把廈門取得,在兵事上便有了一個十分可靠的根基地,你的功勞可真是不小。將來如再能由此而取得了天下,便是不能取得天下,而能成一個割據稱雄的局麵,少不得你就是一位護國大軍師呢。”心中也便得意到了萬分,以為一個人好運來了,真是山都擋他不住的。
他在這最近的一個時期中,既獲到一個強有力的後援,又得到一個如花的美眷,已可說是喜上加喜。卻不料再從天外飛來一個好消息,竟有人肯現現在在地把一個廈門,拱手奉讓於他呢!江南酒俠卻隻是喃喃地說道:“什麽護國軍師不護國軍師,我是不大注意得的。將來事成以後,隻要每天能拿一壇美酒供養我,也就覺得心滿意足的了。”一壁說,一壁便把背上掛的那個大酒葫蘆,推到了前麵來,兩手捧著了,口對著葫蘆,把葫蘆中的酒,一大口一大口地吃了起來。好像既用以解一解他的饞吻,又預祝他們的成功似的。知圓瞧在眼中,倒也暗暗覺得有些好笑起來了。當下自回洞房,領略柔鄉佳趣,不在話下。
數天以後,知圓也就把略取廈門的這一件事,積極地進行起來。除把原有的那三千壯丁,編成了三大隊之外,複由哭道人招來了不少亡命之徒,也編成為一隊。又從東夷國借來大戰艦八艘,並有夷兵一千隨行,聲勢倒頗為不小。知圓自己見了,心中也十分歡喜,便笑對江南酒俠道:“我有這樣子的一點兵力,就是真要把那廈門奪取了來,恐怕也不是一件什麽難事。何況還有令高足在那麵,現現成成地充著內應呢。”江南酒俠免不得也要恭維上他幾句。
到了選定的一個吉日,便把那許多兵,都裝在八艘大戰艦上,浩浩****地向著廈門進發。那時候,廈門廳治設在如今的思明縣,他們的戰艦一在廈門灣泊下以後,便驅兵登陸,直向目的地開了去。那姓楊的早已得到了江南酒俠的密信,一切都籌得妥妥帖帖,一聽他們的兵已是開到,便殺死了廈門同知,開了城門迎接。知圓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想不到竟是這般的順手,兵不血刃,就把這一個很大的城池奪了來了。同時,又分了兵去略取廈門附近各縣,果然也是一點反抗都沒有,一齊平了下來。知圓便想在廈門長駐著,暫時不回連雲島的了。中間又把他那位東夷國的夫人,也接了來同居著。
這一天,知圓為誇示軍容起見,便舉行一個盛大的閱兵式。他自己站在正中的一個高台上,左顧右盼,好不得意,又好不威武。恰恰瞧見江南酒俠正站在他的身旁,不禁含笑說道:“我的得有今天的這一天,都是靠著你的功勞,這真把我喜歡得什麽似的,頗想在今天就把你封為護國軍師呢。”江南酒俠卻隻淡淡地說道:“你要封我為護國軍師麽,那也聽你的便。”他一說到這裏,忽又把聲音放得非常之高道:“但是你且先瞧上一瞧,你自己現在究竟是在什麽地方呢?”
這真是奇怪之至,當江南酒俠剛把這話一說出,知圓突覺眼前一片漆黑,陽光也不有了,江南酒俠也不見了,那些個正在操演的兵士,更不知已到了什麽地方去了。他自己又哪裏站在什麽閱兵的高台上,簡直是伏處在又黑暗又狹小,同牢獄似的一個所在。這一來,可真把知圓愣住了,不知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那麽這時候的江南酒俠,又是怎樣的一個情形呢?他卻笑嘻嘻地站在當地,手中拿著了一隻玉杯,正把滿畫符籙的一張紙,向著杯口上封了去。封固以後,又對著那玉杯高聲地說道:“哈哈,知圓大和尚,這一次你可上了我的一個大當了。對你直說了吧,哪裏有什麽姓楊的帶兵官,哪裏有什麽做內應的事?更哪裏有真的已給你把廈門取了來?這都隻是經我小小地使上一個法,像變戲法的這麽變上一下罷了。”
知圓一聽他說到這裏,急得了滿身都是汗,忙在杯內問道:“那麽你又把我囚禁在一個什麽所在?這真要教我悶都悶死了。”江南酒俠笑道:“這是在一隻小小的玉杯之中,我隻用了一隻玉杯,便把你們這一幹混賬東西都囚禁在裏麵了。”知圓隻好哀聲懇求道:“你這又是什麽意思?我自問平日和你無怨無仇,你何必如此地同我作對,並還帶累及這一班不相幹的人?請你可憐著我們,不如就把我們釋放了吧。”
江南酒俠一聽知圓向他如此地求情著,不免把臉色一正說道:“你雖然和我無怨無仇,但你試捫心想上一想。別的事且不論,你此後又有上如何的一種野心也不講,單是你在紅蓮寺中,不是已有不知多少個婦女,給你玷汙了他們的清白不算,結果還把她們的性命都送了去。那我現在就算是為這一班含冤負辱而死的婦女報仇,難道可說是不該應麽?至於其他的那些個人,也都不是好東西,以前皆曾作惡多端,我現在如此地處置他們,覺得一點都不為過呢。”知圓再要說什麽時,江南酒俠卻已不來理睬他,管自去掘了一個深坑,把那玉杯埋在坑中,再把泥土一層層地掩覆上去,又和先前未掘時一個樣子,一點都瞧不出什麽來了。然後又在土上,虛虛地畫上了一道符籙。
原來這道符一畫,就好像有什麽重物鎮壓在上麵的一般,不論哪一個都不能來開掘這一片土了。一壁又喃喃地說道:“這一下子,可教這班東西,至少要在地下幽閉上一百年,待過了百年之後,那玉杯或者方有重行出土的一個希望呢。所可惜的,沒有把那東夷國王也一並弄了來,否則,能把他活埋在這裏,倒也是一樁快事。如今,隻讓他犧牲去一個公主,一千個夷兵,外加戰艦八大艘,未免太是便宜了他了。”於是,知圓就這麽地給江南酒俠幽閉在土中,他的事跡,也就在此暫時告上一個結束。
但是把他們一千人幽閉起來的那一隻玉杯,又是一件什麽寶物呢?哈哈,那是在前幾集書中,早已把他提起過,便是周小茂家中祖傳下來的那隻玉杯啊。在這裏,我們倒又得把周小茂的事情,順便地帶敘上一筆了。
原來周小茂自給笑道人從獄中救了出來以後,即一徑向著雲南進發。雖一路上受盡了風霜饑渴之苦,並有好幾次幾乎把性命送了去,然在九死一生之中,居然也到達了雲南,並得父子重逢了。這時候做著雲南將軍的,是一個姓福的,雖是旗人,卻是一個好官。當周茂哉一發配到那裏,他一看隻是一個文弱老書生,並不像什麽窩藏江洋大盜的人,心中便不免起了些兒疑惑。再一看文書中所敘的罪狀,又把周茂哉細細地盤問上一番,更知此中定有冤抑。不過礙著有一個馬天王在中間,不便就替他平反,隻能將來看有什麽機會再說。一壁即把周茂哉安頓在自己的衙門中,派了他小小的一個職使,不和其他充配來的人犯一例地看待。
如今周小茂以一個小小的童子,不辭萬裏之遙,前來省視他的父親,這在不論什麽人,都覺得實是不可多得的,也可稱得上一聲孝子的了。一給福將軍聞知了這件事,更是讚成得不得了,立刻把周小茂傳了進去,著實誇獎了他一番。不過待周小茂把代父戍邊的這個請求,申述了出來,福將軍卻隻是把頭搖著道:“這是不必如此的辦法的。雲南雖說什麽瘴鬁之區,然住在省城中,又住在我的衙門內,也和住在內地各省沒有什麽兩樣。你們父子倆倘然不忍相離的話,不妨連你也在這裏一起住下,等得我遇到了相當的機會,再替你父親把這充配的處分撤消了去,好讓你們一同回到故土。如果照你這種的說法,你父親是回到家中去了,卻把你留在雲南,不講這一條長路,他一個老年人能走得不能走得;就是真能走得,你們父子倆這麽兩地分離著,大家一定又要思念一個不已,這也不能算是什麽好辦法呢。你道我的這番話說得對不對?”
福將軍為了周小茂是個孝子,竟密切得同家人父母一般,如此不厭周詳地替他打算了起來了。這當然使得周小茂十分的感激,同時又覺得這番話一點兒也不錯,便依照了福將軍的意思,暫在衙門中和他父親一起兒住下。
如是者,又過了幾個月。有一天,周茂哉為了一樁事,偶然到街上去走走,周小茂卻沒有跟得去。不料到得傍晚的時分,還沒有見周茂哉回來。周小茂心中不免有些著急道:“他老人家不要在街上迷了途麽?還是遇到了什麽偶然的事情,弄出了岔子來呢?”正自找急著,忽由一個專差遞送了一封信來,卻是周茂哉親筆所書,心中不覺略略地一寬。忙把那封信拆開一看時,方知他父親在無意之間,忽在街上遇到了一位舊識,堅邀到他家中去盤桓。誰知一到了那邊,又是很殷勤地留他飲酒,竟是吃得一個酩酊大醉。現在雖已醒了過來,卻還覺得非常的頭痛,所以要教小茂趕快去省視他一下,或者就陪伴了他歸來呢。
當下周小茂一把此信看完,當然就急急地跟著了那專差走了去,心中卻不住地在疑惑著道:“他老人家素來是不大貪杯的,今天為什麽會吃得一個酩酊大醉?難道在路上所遇到的那個人,是他老人家的一個知己,如今忽在萬裏之外相逢,大家都是喜出望外,所以不知不覺地狂飲起來了。”正在忖想時,早由專差報告,已是到了那個地方了,卻是又華美又寬廣的一個屋子,看來這份人家倒是有上幾個錢的。這時候,周小茂也不暇注意到這些,隻急於要和他父親照一照麵,看是究竟醉到了如何的一個程度。不料當那專差把他引進了一間書房中,卻見他父親危坐著在那裏,臉上全無一點兒的醉容,倒不禁把他呆住了,兀自在想道:“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他老人家並沒有吃得什麽酒,卻故意把酒醉了這些話,要把我騙到這裏來?倘然真是如此,這又何必呢。”
周茂哉似已懂得他的意思,便含笑向他說道:“酒是我曾吃了一點的,至醉到怎樣怎樣,也隻是這麽一句話罷了。現在我的教你到這裏來,卻是有幾句非常要緊的話和你談一下。你且坐下來吧。”說時,又把笑容斂去,顯出一種十分正經的樣子。
周小茂依命坐下後,周茂哉便說道:“我有很重要的一件事,以前從沒有和你說起過,現在卻不能不和你一說了。那便是我在你很小的時候,已同你定下了一頭親事了。”周小茂一聽這話,不免怔上一怔,暗想這一件事,他老人家確是從沒有和我說起過,但是,這也不是什麽要緊事,為何在這個時候,忽又巴巴地向我提起,並說是不能不和我說的一件重要事情呢?隨又聽他父親接續著說下去道:“我和你所定下的那個姑娘,是我很知己的一個朋友的女兒。我那朋友姓王,他是一向在外麵遊宦的,先時還時常和我通著音問,後來不知怎樣一來,突然地斷了消息。雖經我千方百計地打聽著,都是打聽不出,也隻索罷了。不料我剛才在街上走著,忽然遇見了他家的老蒼頭。那老蒼頭是認得我的,一見了我的麵,好像驚喜得什麽似的,即硬把我拉到了這邊來。一問詳情之下,方知我那朋友,已是死去了好多年,卻有一份宦囊積下,這所屋子也是自己起建的。但他家的小姐,卻為了我們的這頭親事,不肯再配給別個人家,正也在四處打探我家的消息呢。你想人家的小姐多麽地講義氣守貞節,我們難道好不承認這頭親事麽?”
小茂一聽以下的一番話,更是呆了起來,想不到中間尚有如此的一個曲折。但是不管他是怎樣,他老人家盡可回得衙門中去,再把這些事情向他說,何必巴巴地要把他叫到這裏來,這又是一個什麽意思呢?當下便回答道:“既然有上這麽的一個情形,我們當然不能把這頭親事賴了去。但是現在父親身上的事還沒有弄清楚,又處在這客地,似乎尚談不到這婚事上麵去。何況我的年紀還很小,也不是急於要討論什麽婚姻問題的一個時候呢。”
周茂哉忙又正色說道:“不,那不能如此地講。我們雖遠在客地,我又在縲絏之中,加之你的年紀並還不怎樣的大,在各方麵講,似乎這親事都可從緩得。但是難得人家的小姐,肯如此地為你守貞節,又難得會在這萬裏之外,大家無意地相逢著。為要大家安心起見,那就得趕快了去這一件親事,否則,再一天天地耽延下去,萬一又有什麽變卦發生,可就要辜負了人家的一番美意了。何況我又是一個行將就木的人,總希望能早一點瞧見你成了家呢。”
周小茂聽父親是如此地說,也隻好默然了下來。周茂哉忽又大聲地說道:“依得我的意思,最好巴不得你們二個人,在今天就成了親呢。”這話一說,周小茂很覺得有些駭詫:“父親為何如此的急性子,說是今天就要我們成親?這未免太有點可笑吧。”他還沒有表示出反對的意思,早見有老蒼頭模樣的一個人,把一個頭從門外伸了進來道:“周老爺這句話說得最是痛快,我也是這個意思。好在今天恰恰是黃道吉日,不如就讓他們二位成了親吧。”說後,竟不容分說,便教人送了一套簇新的袍褂來,好像老早已預備好在那裏似的。接著,又走來二名俊仆,硬替周小茂把這身新袍褂換上,又簇擁著他到了廳上。即見由二位伴娘,扶了一個紅紗蓋麵的女子出來,和他並立在紅氍毹前,當著燈燭輝煌之下,就拜起天地來了。
像這樣地急逼成親,小茂心中雖很是不願意,並不解究竟是什麽意思,但當著他父親在麵前,又不便如何地反對,也隻能惘惘然地任他們怎樣去擺布罷了。
等到交拜既畢,送入洞房,伴娘照例要請新郎,把蓋住新娘頭麵的那塊紅紗揭了去。比及紅紗既揭,小茂不由得向著新娘望上一眼時,卻幾乎把他驚駭得要喊出了一聲“啊呀”來。
不知這是為了一種什麽緣故,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