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響尾蛇3
轉念之間,隻見對方似笑非笑地說:“先生需要血,你得讓我看看,手裏有些什麽牌。”
“那當然!我想贏錢,手裏當然有牌!”魯平跟她針鋒相對。
這女子躲過了魯平凶銳的視線,低垂著睫毛,像在沉思,像在考慮。
音樂聲打擾著雙方的沉默。
四圍的視線,不時在注視這張特殊的桌子,其中包括著四張桌子以外的那雙淒涼的饞眼。
這女子思索了一下而後抬眼說:“這裏人多,談話不便。先生,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一定奉陪。”
“不過,”這女子略一沉吟,“等一等還有人到這裏來找我。”
“是不是剛才那位青年紳士,穿米色西裝的。”
對方略一頷首。不像說是,不像說不是。
“他叫什麽?”這邊不很著意地問。
“嗯,他嗎?他叫——他姓白。”這個名字似乎非常之難記,因而需要耗費相當大的氣力才能說出來。
“白什麽?”這邊追問一句。
“白顯華。”從這不穩定的語音裏可以聽出她所說的這個名字,有點靠不住。
在魯平,這是一種小小的心理測驗。他這測驗的方式是,假使對方在被問的時候,能把那個穿米色西裝的家夥的名字衝口說出,那麽,這可以顯示那個人,跟昨晚的事件,大致是無關的。反之,對方的答語倘然不大爽利,那就可以見到這個人多少是有點嫌疑的。
現在,魯平憑著種種理由,他可以相信,這個所謂白顯華者也,可能正是昨夜跟陳妙根談過話的三位貴賓中之一位。
“上夜裏,比這個時間略晚一點,這位白先生,曾到過公園路三十二號不曾?”他突然向這女子,輕輕揭出了第一張牌。
對方望望四周而後怒視著魯平。那對黑寶石,幾乎成了三角形。她沒有發聲。
“昨夜他的座位,是不是就在那雙克羅米沙發上,斜對著方桌的角?”這邊看準了對方的弱點,再把第二張牌有力地投過去。
這女子的眼角,顯示出駭異,也顯示著欽佩。那對黑寶石在魯平的紅領帶上停留了片瞬而後說:“先生,你好像很有幾張大牌,我很佩服你的能耐!”
“小姐,我也佩服你的坦白。你很懂得紙包不住火的這句名言。”
“我得打個電話給這個姓白的,告訴他不必再等。”這女子從椅子裏婀婀地站了起來。
“我也奉陪!”魯平隨之而站起。
“噢,監視我?”
“不敢!”
“現在,我是被征服者,而你,則是堂堂的征服者。對不對!”她抿嘴一笑,笑得很冷。
“小姐,言重了!我,並不是重慶人!”魯平有禮貌地向她鞠躬。
他陪伴著她,在輕倩的音樂聲裏踏著輕倩的步子,走向電話室。現在,那套秋季裝,與紅藍間色的條子之間,已不再存在著距離。
一陣幽蘭的香氣,在魯平原來的位子前輕輕掠過。
那枚紅蘿卜形的鼻子,翕張得厲害。
矮胖子嫉妒地望著魯平;魯平得意地望望這矮胖子。
十六金魚皮高跟鞋
成雙的影子,擠進了那間電話小間。小間中並沒有人。
魯平搶先一步,抓起了電話聽筒,含笑說:“我給你代打,是不是撥2513277”
“不是的。”這女子迅速地陷了魯平一眼。她把電話聽筒,輕輕從魯平手裏奪過去,“先生,不必費心,我自己來打。”
她以非常快捷的手法,撥了一個號碼。魯平隻看出第一個數目是“3”,末一個數目是“0”。
電話接通了。這女子提著聽話筒說:“顯華嗎?我是亞男。我在鬱金香。”
魯平撇撇嘴。心裏在想,嗯,一個謊話,假使這個電話真的打給那個所謂姓白的,何必再說明鬱金香?
隻聽這女子繼續說:“我遇見了我的愛人了。他真愛我,他纏住了我,準備跟我談上三晝夜的情話哩。”
這女子向著那隻電話筒笑得非常之嫵媚,聽語氣,也是玩笑的語氣。但是,眼角間所透露的一絲嚴冷,顯示她的心裏,正非常緊張。
魯平估計,這女子也許是跟對方的人在通消息。他想,按照中國的語法,有時會把愛人加上“冤家”“對頭”之類的稱呼,那麽,她的話,可能解釋為——“我在鬱金香,遇見了我的冤家了”。
他在一旁用心聽下去。
隻聽這女子又說:“我的那雙金魚皮高跟鞋,太緊,穿著不適意。你能不能順便給我去換一雙呢?”
魯平在想,廢話!在眼前這樣的局勢之下,難道還有這樣的好心情,談起什麽高跟鞋與低跟鞋?而且,所謂金魚皮高跟鞋,過去,隻有豪華的巴黎才有這種東西,在上海好像並不曾有過哩。
那麽,這句話的真正的含義何在呢?
他的腦細胞在飛速地旋轉。
他想起下層社會的流行語,稱事態嚴重為“風緊”,“風緊”的另一隱語,稱為“蛇皮緊”。由此可以推知,這女子所說的“金魚皮”鞋太“緊”,或許就是代表“蛇皮緊”三個字,簡單些說,她是在報告對方,事態很嚴重。
這女子又說:“這裏的空氣太壞,至多,我在五分鍾內外就要走。”
魯平想,她是在向對方呼援吧?她是不是在督促她的援助,在五分鍾的短時間內趕到這裏來?他想起這女子所撥的電話號碼,是“3”字打頭,一個西區的電話。而這鬱金香的地點,也正是在西區。假使自己猜測得不錯的話,那個通話的家夥,距離這裏一定相當近,可能在五分鍾內外趕到的。
他靜默地點頭,用心地聽。
這女子最後說:“抱歉之至,我不等你了。你要出去玩,多帶點鈔票。——嗯,好,明天見。喂,別忘記鈔票呀!”
又是廢話,要玩,當然要帶鈔票的。那還用得著鄭重關照嗎?
由於這女子接連提到鈔票,卻使魯平驟然意會到這兩個字的可能的解釋。
過去,上海的市井流行語,把“銅板”兩字,當作錢的代名詞,以後又把“鈔票”兩字,當作了錢的統稱。另一方麵,在下層社會中有一種隱語,卻把銅板兩字暗指著手槍,銅板是動板的諧音,寓有一“動”就“板”的意思。那麽,這女子現在所說的“鈔票”,可能是指那種特別的“銅板”而言。換句話說,她是通知她的後援者,須攜帶手槍!
他冷笑地在想:鈔票,是不是指隔夜打過靶的那支“Leuger”槍?好極了!這是德國貨的軍用馬克呀!那麽,眼前跟她通話的這個人,會不會就是昨夜的業餘劊子手?嗯,可能之至!
呱嗒。
轉想念之頃,他見那個女子拋下了聽筒,含笑向他擺擺手說:“我的電話打完了。請吧,先生。”
十七血濺鬱金香
魯平竭盡侍候密斯們的謙恭之能事,他搶先拉開小室的門,讓這位小姐先“請”。
走出電話間,兩人的臉上,個個帶著一絲笑;兩人的心頭,個個藏著一把刀!
魯平在想,假使自己對於這位小姐在電話中所說的話,並沒有猜錯,那麽,等一等,也許還有好戲可看。好吧,全武行!
打架,魯平並不怕。魯平生平有著好多種高貴的嗜好,例如管閑事、說謊、偷東西之類,而打架,也是其中之一項。他把打架認為“強度的伸懶腰”,遇到沒有精神的時候,找場不相幹的架來打打,很可以提神活血,其功效跟morning exercise差不多。
但是今天則不然。因為,魚兒剛出水,不免有點潤膩膩,為了照顧打架而從指縫裏麵滑走了那朵美麗的魚,那可犯不著。這是需要考慮的。
兩人向著原位子上走回來。
那股幽蘭似的香氣,再度在矮胖子的赤鼻子邊飄過。那套秋季裝跟那紅藍間色的條子越擠越緊。老孟看到他這位可愛的首領,不時俯下臉,跟這女子嘰嘰喳喳,鼻尖幾乎碰到了那顆小黑痣。他想起,魯平即刻說過,今晚,非跟這朵交際花接吻不可。看來,事實將要勝於雄辯了。
他把那支名貴的雪茄,湊近鼻子,嗅嗅。也不知道魯平今晚,又在玩著何等的鬼把戲?他似乎有點妒忌。假使他能知道,他這位首領,今晚跟一個最危險的女人在鬥智的話,無疑地,他的無謂的妒忌,將一變而為非常的擔心了。
可惜他是一無所知。
關於這一點,甚至連魯平自己,也還沒有完全明了哩。
魯平陪伴著這位黎小姐,回到了黎小姐的位子上,他並沒有再坐下。他招呼著侍應生,付掉了兩張桌子上的賬。要做生意,當然,他必須慷慨點。然後,他向這位黎小姐溫柔地問道:“怎麽樣?我們走吧?”
“很好。走吧!”這女子始而把她的紙煙盒子藏進了手提夾,繼而重新打開手提夾內取出來,開了煙盒,拿出兩支煙,一支給自己,一支遞給魯平,她給自己擦上火,又給魯平擦上火。每一個動作,顯示著不經意的滯緩。
魯平心裏冷笑,在想:我的小愛人,你這種耽擱時間的方法,很不夠藝術哩!
這時,音樂台上的一位女歌手,正在麥克風前唱著一支《王昭君》的歌曲,嗓子很脆,音調相當淒涼。
這女子有意無意扭轉了頸子,望著音樂台,她說:“我很喜歡這支歌,我喜歡這支歌的特殊的情調。”
那麽,魯子趕緊接口:“我們不妨聽完了這支歌再走。好在,我們並沒有急事,我們有的是暢談的時間。”
對方似笑非笑,似點頭非點頭,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可是,她終於夾著那支絞盤牌,又在椅子裏輕輕坐下。
魯平暗暗好笑。他覺得在電話間內的種種推測,看樣子是近乎證實了。他在想,小姐,你該明白些,這是我的一種恩惠,賞賜你五分鍾!五分鍾之後,說不定就在這個咖啡室的門口,會有一場西班牙式的鬥牛話劇可供欣賞。很好,今晚真熱鬧!
他偷眼留著他這位奇怪的臨時伴侶,忽而喃喃自語似的說:“嘻,真可憐。”
“什麽可憐?”對方抬起那對黑寶石。
“我說那位密斯真可憐。”
“哪位密斯?誰?”
“密斯王嬙,王昭君。”
“這是什麽意思?”
“她被迫出塞,走著她所不願走的路,這也是人生的一個小小悲劇呀!”
這女子丟掉了那支剛吸過一兩口的紙煙,怒視著魯平,冷然說:“先生,你錯了!你須弄清楚,這位小姐,她真的是無條件的屈服嗎?”
“黎小姐,你說得對。”魯平微微向地鞠躬。他把紙煙塞進嘴角,雙手插在褲袋裏,旋轉著一隻腳的鞋跟,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打擾了你的聽歌的雅興了。”
嘴裏這樣說,心裏他在想:小姐,我很知道,你自以為你的手裏,有一副同花順子的牌,將在這個咖啡室的門口,或者其他的什麽地方,向我臉上擲過來。當然,在沒有進行對峙之前,你是決不承認屈服的。對不對?
由於想起了對方手內的牌,這使魯平覺得,自己倘然一無準備,那也不大好,投機,當然是不行的。於是他又說:“黎小姐,你有興致,不妨再寬坐片刻,多聽一兩支歌。我跟我的朋友再說句話。”
這邊頷首,表示滿意。魯平知道她是必然會表示滿意的。多等些時候,那支“Leuger”槍的訂貨,準時進口,可以格外不成問題。
那雙漆黑的眼珠,目送著魯平高大的背影,走向那個矮胖子的身畔。
魯平在老孟身旁坐下,老孟慌忙問:“首領,你跟你的美貌女主角,談得怎麽樣?”
“印象極佳。”魯平隨口說。
“她願不願意跟你合攝那個名貴的鏡頭?”矮胖子把譏刺掛在他的短髭上。
“當然!我們準備合攝一張美國西部式的片子。”
“片名叫什麽?”矮胖子還以為他這位首領是在開玩笑。
“《血濺鬱金香》。”
“哎呀,一個駭人的名字!”矮胖子故意吐吐舌頭,把眼光投送到了四張桌子以外。
魯平怕他再噦唆,趕快說:“你可知道,那隻黑鳥住在哪裏?”
“不遠,就在一條馬路之外。”
“把他喊到這裏來,需要多少時候?”
“至多三四分鍾吧。”
魯平想,好極,三四分鍾,而對方是在五分鍾內外,也許,選手們的賽跑,可以在同一的時間到達終點。於是他說:“那麽,給你一個重要任務,趕快去把那隻黑鳥放出來,趕快!讓他守候在這裏向門口,注意我手裏紙煙的暗號,相機行事。”
“為什麽……”
“不要問理由!”
說時,魯平已經匆匆站起來。他拍拍這個矮胖子的肥肩,又匆匆吩咐:“馬上就走!老鴨子,走出去時從容點。出了門口,撲撲你的鴨翅膀,不要再踱方步。”
對方望望魯平的臉色,就知道他這位首領,並不是在開玩笑。
“OK!”肥矮的軀體,從椅子上站起。為了表示從容起見,他把雪茄插回衣袋,左右開弓伸了個懶腰,然後招招肥手,移步向外。
一出鬱金香,他的鴨翅膀果然撲起來。球形的身軀像在滾,仿佛被李惠堂踢了一腳。他走得真快,比之蝸牛更快。
這裏,魯平已經回到了那隻溫暖的位子上,隻見他的那位臨時女主角,一手支頤,默坐在那裏,好像很寬懷。魯平因為已經放出了那隻黑色的怪鳥,不愁打架的時候再會滑走指縫裏的魚,他也覺得很寬懷。
所謂黑鳥,那是魯平夾袋裏的一個精彩人物。那個家夥的綽號,被稱為“黑色的大鵬”,簡稱為“黑鵬”,而魯平則順口把他喚作“黑鳥”、“黑鬼”或者“黑貨”。
這個黑家夥,沒有人知道他的真正的名姓,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正的來曆。據他自己告訴人,他是一位華僑富商的兒子,而有人則說,他是出生於爪哇的一個私生子。他真黑,照鏡子的時候,鏡麵上好像潑翻了黑墨水!他還逢人廣播:每個女人一見到他,不出五分鍾外就會愛上他。他很有點顧影自憐。
這個黑色的東西,生平隻有兩種愛好:一種是女人,一種是打架。他愛好女人等於牧師愛好耶穌,愛好打架等於孩子愛好糖果。但是,牧師愛好耶穌或許並不真,而孩子愛好糖果卻是毫無疑義的,因之也可以說,他對打架,比之女人更愛好。
想起了這隻黑鳥,魯平臉上忍不住浮上了一絲笑。
“你笑什麽?”這女子問。
“我嗎?”魯平衝口說,“我笑我的眼前,像有一片黑。”
“一片黑?”這女子當然不懂。
“我說錯了。”魯平把十足的色情掛在臉上,“我說的是一小點黑,你臉上的可愛的小黑痣。親愛的,我們準備什麽時候走?”
這女子心裏在想,朋友,你的稱呼真親熱!這個世界上,有的是很多的世味,甜、酸、苦、辣,最先是甜,而最後則是辣,趁這可以甜的時候不妨盡量甜。
她輕彎著白得膩眼的手臂,看看手表。
魯平心裏想,不用多看,差不多了。
音樂台上,那支《王昭君》的歌曲已經唱完,另一支歌在開始。這女子在音樂聲中伸著懶腰站起來,軟綿綿地說:“好,我們走。”
魯平把高大的身軀,貼近這頭小鳥,領略著她的發香,一麵輕輕地說:“親愛的,你應該懸掛在我的手臂上。”
這女子仰飛了一個冷靜的媚眼,心裏說:好吧,我就掛在你的手臂上。請勿後悔!
二人走到衣帽間前,各個掏出了一塊小銅片,魯平取回了帽子。這位小姐取回了她的一件最新式的短外褂,讓魯平給她穿上。魯平看看自己的表,從電話間走出,到眼前為止,合計已經消耗了兩個五分鍾,夠了,大概很夠了。
二人挽著手臂,腳步滯留在咖啡室的階石上。魯平故意更湊近些那顆迷人的小黑痣,柔聲問:“我們到哪裏去談?”
“挑清靜些的地方,好嗎?”這女子也故意把臉偎依著魯平的肩膀,抬起睫毛,媚聲作答。“很好,小姐。”魯平盡力裝作渾身飄飄然,“清靜些的地方,沒有人來打擾。也許我們可以暢談一整夜。”
我可以陪你暢談一千零一夜,趕快做夢吧!對方心裏這樣想,她沒有發聲。
十八精彩的巷戰
“你家裏怎麽樣?”魯平低聲向她建議,“海蓬路二十四號?”
“好吧。”這女子迅捷地抬了抬睫毛,語聲帶著點遲疑。
遲疑,這是表示不大好,於她不大好,於自己當然是有利的。魯平這樣想。他又問:
“你的車子呢?”
“我的車子?”
“你的自備汽車。”
這女子是的確有著她的自備汽車的。但是因著某種原因,今晚恰巧沒有使用。她順口說:“先生,你弄錯了,我還夠不上這樣闊。”
“那麽,”魯平乘機虛冒一句,“昨夜裏停在公園路三十二號門口的,那是誰的車子呀?簇新的!”
這女子猛然仰臉,神氣像詫異,又像敬佩,她的眼角間好像含藏著一句話:“你知道得真多呀!”她隻嗯了一聲,並不曾作答。
這是魯平向她揭示的第三張牌。
當這兩人低聲密語時,他們的步子留滯在原地位上沒有移動。兩個腦子在活動。四個眼珠在旋轉。站在左邊的,眼光傾向左邊,站在右邊的,眼光傾向右邊。他們各又在盼望自己的援軍,以便進行那種“必要的”戰爭。
魯平偷眼看到這女子的眼角,透露著失望的神情。料想她的後援者也許誤了事,還沒有來。
他舉目四顧,也沒有發現那隻老鴨跟著那隻黑鳥的影子。
看來比武的局麵,吹了。好吧,天下太平。
顧盼之頃,魯平忽見西三碼外的紙煙攤邊,站著一個嬌小的人物,樣子很悠然。
一看,那是他的一名年輕的部下,小毛毛郭渾民。
那個小家夥,猴子般的身材,猴子般的臉。平時活潑得像個猴子,頑皮得像猴子,嘴饞得也像猴子。他的上身穿著一件有拉鏈的黃色茄克衫,下麵藍布西裝褲,黑跑鞋。皮褲帶上吊著琳琳琅琅的一大串,那是半串香蕉,十來個。他一麵閑眺,一麵大吃香蕉。拉下一個,剝下一個,吃一個,兩口吞下一個。
吃完第三個,不吃了。歪著眼梢,冷眼望望他的首領,在等待命令。
魯平一看到這個猴子型的小家夥,就知道那隻黑鳥,距此必已不遠。
魯平輕挽著那個女子跨下階石,踏上行人道。他鬆下了這女子的手臂,掏出一支煙,又掏出他的打火機。他把那支煙在打火機上舂了幾下。然後,捺著打火機取火燃煙。那隻打火機似乎缺少了堿司令,呱嗒、呱嗒、呱嗒,一連打了三遍方始打出火來。他燃上了煙,微微仰臉,噴了一口。
這是一種固定的暗號。
舂煙紙,代表著“注意”二字;把打火機弄出聲音來,這是在說明,需要注意一個“帶手槍的人”;而仰麵噴煙,則是暗示“個子很高”。
那個小猴子被教得很靈,遠遠裏在領首示意:OK,首領。他開始遊目四矚。
就在這個燃紙煙發暗號的瞬間,魯平陡覺劈麵有個人,像陣旋風那樣向他懷裏直吹過來!那人來勢太猛,一腳幾乎踹著了魯平擦得很亮的皮鞋尖,魯平原是隨時留意的,覺得那個人來意不善,趕快略退一步,沒有讓他踹上腳背。順勢伸出那隻夾煙的手,在那人的肩尖上賞了一掌,輕輕地。
那人領受了這輕輕的一掌,身子向後一晃,兩晃,三晃,直到晃了三四晃後方始努力站住了腳跟。魯平一看,那個家夥穿著一套咖啡色西裝,個子不太高,模樣倒還像個上等人。看在像個上等人的分兒上,魯平輕輕地向他說:
“朋友,喝了多少酒?”
那人豎起了眉毛,正想開口“還價”。價還沒有還,冷不防從他身後伸過了一隻又大又黑又多毛的手,在他肩上輕輕一扳,扳得像扇旋轉門那樣飛旋了過去。穿咖啡色西裝的家夥抬眼一望,哎呀!那個把他當作旋轉門的人,樣子真可怕,黑臉,黑上裝,煤炭似的一大堆;灰黃的眼珠,那是電影中的猩猩王金剛的眼珠;結實的身坯,那是一個次號叫路易的身坯。
那個穿咖啡色西裝的家夥,一看就有三分懼怯,不禁囁嚅地說:“做什麽?”
“不做什麽。”一拳!
“黑炭,發瘋嗎?”
“並不發瘋。”第二拳。
“你,你,你不講理!”
“沒有理可講。”第三拳!
一邊企圖以談代打,一邊卻是隻打不談。
揮拳的那一個,當然就是那隻黑鵬。他的炮彈那樣的黑色拳頭,第一拳,使對方的左頰,好像注射了一針有速效的多種維他命;第二拳,使對方的右臉,立刻發福而又抹上了太深的胭脂;三拳使對方的鼻子開了花!
這種大快的方法,不但使對方不及還手,而也不及躲避,不及掩臉。打到第四拳上,這個穿咖啡色西裝的家夥,感覺地球已經脫離軌道,身子向後亂晃。那隻黑鳥趕快飛撲過去,雙手把他扶住,扶直了,再打,再晃,再扶直,再……
第五拳、第六拳、第七拳,打得真痛快!
這隻黑色的怪鳥,一雙黑拳,正在感到過癮,冷不防他自己的背部,突然地,也挨著了很重的一下。原來,那個穿咖啡色西裝的家夥,有個同伴,剛剛飛奔地趕到,一趕到就見他的自己人,快要被人家打成了醬。那人不及開口,慌忙掩向黑鵬身後,拔出拳來狠命就是一拳。
這一拳真結實。一種名副其實的重量拳!除卻這隻黑鳥,換了別一個,受著這種突然的襲擊,一定是垮了!
但是這隻黑鳥卻沒有垮。
他的身子,隻略略向前一晃,立刻留住了腿而且跟著飛旋轉了個軀體,他又略退一步,以躲避來人的第二拳。
那個小毛毛郭渾民,悠然地,站在紙煙攤子邊,在那裏剝第四個香蕉。
他對當時的情形,完全一覽無餘。
這小家夥接受了魯平的暗示,他在注意街麵上的形跡有異的人,特別是高個子。眼前這個向黑鵬偷打冷拳的家夥,正是一個高個子。論理,他很可以預發警告,讓這黑鳥不受意外的偷襲,但是,他自管自大嚼香蕉,並不出聲。
不出聲的理由是,這小家夥倒是一個懂得公道的人。他見黑鵬跟那個穿咖啡色西裝男子動手,局勢成了一麵倒,那個被打的人未免吃虧得可憐。為了同情弱者起見,他很願意那隻黑鵬多少也吃點虧。為此,他眼看那隻黑鵬突受著背後的一擊,他卻並不發聲。
可是他等那隻黑鵬,背上結結實實吃了一拳之後,他卻放下半隻香蕉,開口了,他在揚聲高唱:“向後轉,向右看——齊!”
他一麵高唱一麵偷偷向前,開始著參加作戰的準備。
這時,那隻黑鵬不待他的警告老早已經飛旋過身子站定腳跟一看,那個偷打冷拳的人,是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短發,倒掛眼,臉上有幾點大麻,那人身穿一套藍布工裝,兩個胖胖的褲管,好像打過氣。
那個家夥,個子看來比自己要高一點,身坯非常結實。一望之間,就知道是個打架的好手。
那時黑鵬旋轉身軀剛剛站定,對方的第二拳早已飛到。黑鵬身子一側,閃過了這第二拳,順勢把頭一低,向對方脅下鑽過來。他提起右腳,向著對方伸出著的左腳上,狠命直踹下去。這一踹,踹得對方的眼眶裏麵幾乎流水!他乘對方舉起一足亂跳踢踏舞的瞬間,連著就在對方的頦下狠命回敬了一拳,這一拳,幾乎打斷了對方的頸動脈。
那個工裝青年,頗受到這不太厲害的兩手,全身忍不住向後直晃。他一看情勢不對,趕快退後一兩步,一麵趕快伸手向身後去掏。
掏什麽?大致想掏手槍。
可是那支槍,在他慌忙應戰之中,早已進了小毛毛郭渾民的手。同時,魯平跟那朵神秘的交際花,他們的步子,卻也被這場小小的巷戰,挽留在行人道上,看得呆住了。
魯平覺得這場架打得野蠻而又滑稽。他在微笑。
這女子的神情顯得很焦灼。
在這轉眼之頃,街麵上的事態,似已漸漸擴大,參加這場爭鬥的打手,也在逐漸加多,站在黑鵬這一邊的,除了小家夥郭渾民之外,那隻老鴨子——肥矮的孟興,也出現了。對方,除了那個工裝青年,跟那個穿咖啡色西裝的男子,另外也添上了兩個穿卡其布製服的人物,一共七個人,扭打在一起,成了一種混戰的局麵。
那隻老鴨子,由於身體肥胖,周轉不靈,似乎很吃了點虧。小毛毛專門“捉冷眼”,卻打得很好。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在拍手,叫好。
我們中國人素向愛好和平,但是若有免費的武戲可供觀看,那也是不勝歡迎的。
那位黎亞男小姐偎依在魯平的身旁,眼睜睜注望著那個哄鬧的人圈,她似乎願意跟那個穿工裝的青年說句什麽話,但是看樣子已不可能,她很著急,不期向著那個人圈,失聲高喊:“喂喂喂?趕快歇手,暗暗跟著我,不要再打!”
這女子說的是一口流利的日本語,她把那個穿工裝的高個子青年,稱作“海牙希”。
魯平暗暗點頭,他假裝不懂,向這女子問:“親愛的,你在說什麽?”
這女子微微一紅臉,支吾著說:“這場架打得很熱鬧,使我想起了一首日本的俳句,那是專門描寫打架的情形的。”
“噢。”魯平點頭。
由於這個女子,使用日本語向她的羽黨通消息,這使魯平想起,自己也會幾句支離破碎的爪哇語。於是,他也鼓著掌,用爪哇的土語向人叢中高聲大喊:“纏住這些人,別放他們脫身。”
人叢裏立刻傳來高高的回聲:“OK!歇夫!”這是那隻黑鵬的聲音,顯見他這架,打得非常之從容。
那女子聳聳纖細的肩膀,向魯平反問:
“先生,你在吵什麽?”
“我嗎?”魯平向她擠眼,“我在用一種野蠻人的土語,鼓勵他們打得認真點。”
“為什麽?”
魯平咕嚕著說:“人類全是好戰的。越是自稱文明的人,越好戰。這種高貴的習性,每每隨地表現,大之在國際間,小之在街麵上。打架是戰爭的雛形,戰爭卻是文化的前軀。假使世界沒有戰爭,像原子炸彈那樣偉大的產品,如何會趕速產生?所以,戰爭是應該熱烈歌頌的!而打架,也是應該熱烈鼓勵的!親愛的,你說對不對?”
對方撇著紅嘴,冷笑,不語。
魯平低著頭,溫柔地說:“我們怎麽樣?走嗎?到你家裏。”
他不等這女子首肯而就向著街麵上揚聲高叫:“三輪車!”
一輛三輪車應聲而至。
魯平挽著這女子的手臂,溫柔地,而其實是強迫的,拉著她上車。這女子滿臉焦急,始而好像準備撐拒,繼而,那對“黑寶石”骨碌碌地一陣轉,她似乎決定了一個新的主意。她默默地跟隨魯平跳上了三輪車,她在冷笑!
魯平向三輪車夫說了“海蓬路”三個字。車子疾塵而馳,背後的人聲還在鼎沸。
十九蔻利沙酒
三輪車上魯平坐在這位黎亞男小姐之左方。這是他所有意挑選的位子,以便盡量欣賞她左額上淡淡的一個小黑點。
車子一直向西,路越走越冷僻。銀色的月,使那兩片鮮紅的嘴唇愈增了幽豔。路是筆直的,路旁的樹葉,沉浸在月光裏,在播散一種冷靜的綠意,真是詩的世界。
這女子的神情,似乎比之在鬱金香中溫柔得多。魯平把右臂輕輕擱上她的左肩,找出了許多不相幹的問題跟她閑談。談到高興的時候,他故意把那條纖肩,忘形地一摟,於是乎,她的臉,跟那顆小黑痣,完全抹去了可厭的距離。
此時的情調,確乎是月下護送愛人歸家的情調。魯平的心坎,感到了一種夢一樣的飄飄然。但同時,他卻並未忘掉戒備,不過,戒備飄飄然衝淡了,變成不夠濃度。因之,他在以後的兩小時中,幾乎付出了整個的生命,作為飄飄然的代價。
嗯,抹口紅的人,畢竟是可怕的!
車子上的溫馨,看來非常之短促,實際上是三十分鍾,終點到達了。
由這女子的指示,三輪車停止在一宅靜悄悄的小洋樓之前——海蓬路二十四號。
魯平在掏錢付給車夫的瞬間,有意無意,舉目凝望著那條冷靜的來路。
他是在留意,這女子的背後,會不會有什麽人,在暗暗追隨她而保護著她?換個方向說,有沒有人受了這個女子的指示,在暗暗尾隨自己,找機會,予自己以不意的暗算?
情勢使然,地點也太冷僻,不得不防啊!
月色很好。筆直的路上並無可注意的事物,三輪車正向原路上踏回去。
這女子站在魯平的身旁,黑眼珠在轉,他懷疑了。她的心裏跟魯平一樣,懷疑的暗影,在這女子的神經上留下了一個疙瘩,這小疙瘩在以後一個間不容發的危險的局勢中,挽救了我們這位英雄的生命。
那宅小洋樓,沉睡在月光之下,式樣很美,四周有些隙地,當前護著短牆。誠如韓小偉的報告所說,左右並無貼鄰,隻是孤單的一座。短牆的門虛掩著。這女子走在前麵,輕輕推開了門,魯平悄然跟在她的身後。這女子回頭吩咐:“掩上它。”
她踏上石階。撳著門框上的電鈴鈕。好一會兒,一個睡眼蒙矓的小女孩,鬆著衣紐出來開門。
魯平在想,這個小女孩子,是不是白天在電話中回答“黎小姐不在家的”一個。
女孩子站在一邊讓兩人入內,把門關好,插上短閂。
關門的聲音使魯平的內心感到怦然而動。為什麽?連他自己也不大知道。
隻聽這女子向這女孩問:“秀英,有電話沒有?”
“三個。”女孩子的回答很簡短,顯出訓練有素的樣子,“八點半,八點三刻,還有一個在十點鍾剛敲過。”
“你是怎樣應付的?”
“我告訴他們,‘黎小姐不在家’。照你的吩咐。”
“姓名呢?”
“我已請曹先生分別記下了。”
魯平在一邊想,曹先生?韓小偉曾提起過這個人。據說就是這間屋的屋主。她跟他,是什麽關係呢?還有,這女子在今天的一整天,全讓這個小女孩在電話中告訴人家:“黎小姐不在家。”這又是什麽意思呢?難道,這朵交際花,準備謝絕交友了嗎?
在這一瞬之間,他感覺到這個女子,全身充滿著不可究詰的神秘。
隻聽這女子又說:“很好,秀英,你去休息吧。”
“要不要把張媽叫起來,小姐?”女孩問。
“不必了。”
女孩子抬起了那雙伶俐的眼珠,看看魯平,然後遲疑地問:“這位先生等等走不走?”從這語氣中可以聽出,以前在同樣的情形之下,曾經有過“不走”的人。
“嗯,他嗎?”那對“黑寶石”,有意思地一抬,“大概,不走了!”
這短短的對白,又使魯平引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又是飄飄然嗎?好像是的。但是,他好像隻理會了這“不走了”三個字的一種含意,卻忽略了這三個字的另一種可能的解釋。很可惜,他沒有看到,這女子在說這三個字的瞬間,眼角裏的神情,顯出如是的嚴冷!
女孩一轉身,這女子引領著魯平穿過了一間屋子而踏上了樓梯。魯平在跨梯級的時節,在驚奇著整個屋宇中的沉寂。據他的想象,這宅洋樓裏似乎還應該比較熱鬧些,尤其,看看手表,不過十二點多一些,時候似乎並不算是太晚呀。
夜是神秘的,地方也是神秘的,一旁這個閃動著黑眼珠的女人,尤其是神秘而又神秘的。神秘充滿著整個屋宇,也充滿著魯平整個的心。
至少,他不再像昨夜一樣,一走進那宅公園路的屋子,馬上就喊:“太不夠刺激!”
五分鍾後魯平被招待進了一間憩坐室。這間屋子,地方很寬敞,布置得輝煌綺麗,富有羅曼蒂克的氣氛。空氣是溫馨的。
一走進憩坐室,這女子隨手把她的手提夾,向正中一張桃花心木的小圓桌上一摔,馬上脫掉短外褂。然後,走到一座麵街的窗盤之前,把窗簾扯開一半,開了一扇窗,放進了些夜的涼意來。
月光掠過了窗外草地上一株法國梧桐的樹梢,乘機溜進窗口,想偷看看窗裏的人,正在做些什麽。
這女子扭轉身軀,指指一張鋪著天藍錦墊的雙人沙發,輕輕說:“先生,請隨便坐。這裏,可以跟你的家裏一樣,不用拘束的。”
然後,她拿起了她的手提夾,把外褂挾在臂彎裏,向魯平微微地一鞠躬:“我要去換掉一雙鞋子哩,先生!”
嗯,你聽,這裏可以跟“你的”家裏一樣,不用拘束的話,說得多麽那個呀!
可是魯平依舊站在那裏,沒有坐下來,他有點遲疑。
這女子已經把那扇通連臥室的門,推開了一道狹縫,她重新旋轉身來,向魯平飛了一眼,譏刺似的說:“我這裏‘又沒有埋伏又沒有兵’,你可以絕對放心。等等,假使談得太晚了,我可以把我這間臥室暫讓給你。大概不至於使你感覺太不舒服。”
她把那道門縫放寬些,讓魯平把視線從她的肩尖上麵穿送過去。在這一瞥之頃,魯平隻看到了那張床的一角,被單,雪一樣的耀眼,不像普通女子的床鋪設得花花綠綠。清白的長枕,疊得挺高的。
一幅幻想的圖書,悠然在魯平的腦膜上輕輕一閃,這樣一張床,旁邊,有個談話的女子,長發紛披在雪一樣的枕上,像黑色的流泉,映襯著玉色的頸、肩、臂……這是如何的情味?
他的心頭起了一朵小浪花。
那個紅藍條子的倩影,掩入了室內,門,輕輕關上了。
魯平隨便挑了張沙發靜坐下來,開始欣賞四周的陳設。這裏的家具,不太多,也不太少,似乎多了一件或者少了一件都足以破壞那種多樣統一的美。
他的視線首先投射到一個角隅之中,那裏,有座桃花心木的貼壁三腳架,安放著一座青銅雕刻品,那是一個**的少女,肩背間掮著一個大花籃。那個少女的神情,何等嬌憨?星眸微盼像在向你撒嬌地說:累死我了!能不能允許我跳下架子來玩玩呢?
另一隅安設著一座落地收音機,簇新的流線型。跟這收音機成一對角線的,是一口桃花心木的酒櫥,羅列著若幹瓶西洋酒和酒器,看看那些精致的酒器,先就使人心醉。
嘿!這是一個都市立於倚仗她的原始資本所取獲的豪華享受之一般。在這個奇怪的世界中,倚仗你的刻苦精神,真實努力,而想取獲這種享受之萬一,朋友,請別做夢吧!
然而,像眼前的這位黎亞男小姐,除了依靠她的交際以取獲她的享受之外,似乎還有其他不可究詰之處咧。魯平靜靜地在這樣忖度。
轉念之頃,室門呀然輕啟。隻見那個神秘女子,帶著另一種灼人的魅力,又從臥室裏麵走出來。
她的衣服更換了。換的是一件普魯士藍軟緞的梳洗袍。那件長袍裁剪得非常特別,衣袖短而寬,張開著,像是兩柄小綢傘,腰裏那條絲條,看來並不曾束得怎樣好,胸部半袒,舉步時,衣角一飄一曳,健美的腿若藏若露。赤腳,趿著一雙草拖鞋。
這女子的神情,始終是刻刻變換的:在鬱金香內,跟三輪車上不同;在三輪車上,跟回轉這宅洋樓時不同;在未換衣服之前,又跟眼前的神情,絕對不同。
現在,她跟最初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她的眼角充滿著冶**。藍色的衣袂,飄飄然,像在播散著暮春季節的風,使這冷靜的一室,增添了醉人的溫暖。
她把一聽剛開聽的絞盤牌,連同一架桌上打火機一起送到魯平身畔,柔聲地說:“先生請抽煙。”順便,她把魯平放在膝蓋上的那頂呢帽,拿過去掛起來。
魯平飄眼看看那聽煙,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麽,並不曾把手指伸進煙聽子裏去。
這女子還在說:“先生,我很尊重你的意見,不讓有人打擾我們的談話,我沒有把下人喊起來。因之,除了紙煙,不再有什麽東西可以款待你,真抱歉!”
“我們自己人,別太客氣,親愛的。”魯平在摸索他自己那隻煙盒。
這女子走向那口桃花心木的酒櫥,她說:“要不要喝點酒?良夜客來酒當茶,行嗎?”
“好吧,親愛的。”這邊隨口回答,他在燒著自己的煙。
這女子站在那口酒櫥之前,在檢視她這小小的酒庫之內有些什麽佳釀。她背轉著她的普魯士藍的倩影說:“噢,這裏有瓶寇莉莎酒在著。酒,不算太名貴,記得送給我的人曾說過,這酒已經儲了好幾年,想必不錯哩。”
“美極了!”這邊隨口稱賞。他在紙煙霧裏欣賞她的比酒更醉人的線條。
這女子開了玻璃櫥門,把一瓶純白色的酒拿到手裏,似乎很費了點力,方始鑽開了那個瓶塞。然後,她又伸手到另一層櫥格上去拿酒杯。
這時,魯平從背後望過去,看到了一件使他認為有點可怪的事。
原來,這女子在酒櫥的上一層裏,拿起了一隻高腳的玻璃杯,這一層中,放著一組同樣的杯子,一共五隻,她從這一組中隻取了一隻。然後,卻從另一層的另一組酒杯中,另外又取出了一隻。遠遠裏看去,兩隻杯子完全是一式的。奇怪呀,既然是同式的,那麽為什麽要從兩組杯子中分別取出兩隻來呢?
魯平開始密切注意了。
隻見這女子背著身子把瓶內的酒斟進了兩隻酒杯。她把斟上酒的杯子放進一隻琺琅瓷的盤子裏。然後,托著盤子旋轉身軀,把盤子端過來。
她並不把酒直接送向魯平身前,卻把這個小盤子送到了那張桃花心木圓桌上。在將要放下的瞬間,魯平曾注意到她的眼光,好像向這盛著酒的兩隻杯子,著意注視過一眼。其次,她的另一個動作更可注意,她把那隻盤子放在桌子上後,卻用迅捷的手法,把這盤子旋轉了一下。於是,本來靠近她自己的那隻杯子,變成靠近魯平這一邊。
這個動作太可注意了,但是魯平假裝完全沒有看見。
他不等這女子向他招呼,先從沙發上站起來,走近那張小圓桌。他運用著敏銳的目光,開始查閱這兩隻玻璃杯。嗯,這期間,畢竟有些何等的魔術呢?奇怪之至,這兩隻杯子,一望之下,完全是一樣的,杯子上畫著些細小的米老鼠卡通,紅黑間色,看來很可愛。杯口有幾條紅藍二色的線,絕細的。仔細再一看,看出毛病來了!毛病就在於這些紅藍二色的線條上。這些細線,一共四條,紅藍二色相間。其中之一隻,紅線條在最上,一條紅的,一條藍的,再一條紅的,再一條藍的,而那一隻玻璃杯,卻是藍線條在最上,先是藍線,然後紅線,成為藍、紅、藍、紅。
藍線在上的那隻杯子,靠近她自己。
看來那隻杯子是可靠的,而另一隻,哼!不大靠得住!
魯平在看出了這些毛病之後趕快把視線改換方向,別讓對方看出了他的起疑。他故意在他的氣腔裏麵灌進了點氫氣,讓自己的骨骼顯得格外飄飄然起來。他的眼珠,好像變作了兩枚蟲豸,從那顆小黑痣上蠕行下來,蠕行過她的粉頸,蠕行進她的半露的胸膛。
那雙色情的眼,漸漸變成了兩條線。
對方看到了這可憎的樣子,身子一扭,胸間的藍色線條起了一種波浪紋。她撒嬌地說:“做什麽這樣地盯著我?”
“你太美了。”他的聲音有點顫動。
“你太渴了吧?”對方也用一種有甜味的顫聲回答他。那對黑寶石飄回到兩隻玻璃杯子上,“酒可以暫解你的渴。你看這種酒,色澤是純潔的,滋味非常甜蜜,這可以象征我們以後的友誼。”
“噢,以後嗎?為什麽要以後?”他還沒有飲酒,舌尖已經含糊了,“我喜歡現實。說得前進點——我是不怕正視現實的。”
他密切注視著那塗蔻丹的纖指,在搶先一步,向那隻玻璃杯子伸過去。好極,安全第一!
就在這個瞬間,魯平突然旋轉了臉,做出一種傾聽的神氣,眼光直望著窗外。
嗚,嗚,嗚,一輛汽車劃破了夜之靜寂正在窗外輕捷地駛過。
她這伸手取酒的動作,讓魯平這種突如其來的驚怪狀態阻止了。
她不禁移步走向窗前探頭向窗外望了望。
立刻,魯平就把那隻琺琅瓷盤轉了一個身。
這女子也馬上回向小圓桌前。她向魯平驚異地問:“你聽什麽?”她的睫毛跟著垂下,凝視著那兩隻玻璃杯。
酒杯裏在起波浪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