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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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金麗還說:“我問過周姨,她的老家也沒什麽親戚,隻要她死了,就再也沒人會追問那孩子的去向了,他就真真正正是我的兒子了。”

她說那句話的樣子,真的是冷漠又陰鷙。

在此之前,董新良不止一次地勸過鄭金麗,他們可以收養一個孩子,鄭金麗卻說她認定了周姨的孫子,她就是要他。

為此,他們爭吵過,最後,鄭金麗說:“如果你不幫我,就是在看著我死!”

那一句逼迫讓董新良心軟了,之後,他再也沒有反對過。

董新良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如果鄭金麗一個人走,肯定有去無回,如果他陪她,或許還有機會回來。

在陸誠軒夫婦死後,鄭金麗有了更多接觸孩子的機會,她也逐漸撕下了偽裝,甚至會在周姨將孩子暫時交給她照顧的時候,讓孩子叫她媽媽。

本來,董新良說可以趁機將那個孩子帶走的,但是鄭金麗說,周姨隻是精神出了問題,不代表她就不會報警,隻要有人報警,他們就有被追查的危險。

她不允許任何危險出現威脅她和她的孩子。

最終,鄭金麗決定殺掉周姨,一了百了。

瘋了,鄭金麗徹底瘋了。

而董新良也被說服了,和她一起動手。

那是1994年的4月14日。

在此之前,鄭金麗就已經為殺人做足了準備,那一天也是鄭金麗挑選的“黃道吉日”。

那一天,由於鉛筆廠附近線路檢修,全天停電,初步確定過夜之後才會恢複供電。

金狀元鉛筆廠放假了,附近的幾個小門店也都早早關門了。

也就是說,從入夜之後一直到恢複供電之前,金狀元鉛筆廠以及附近,甚至整個鎮子都將陷入黑暗。

而黑暗,往往就是罪惡最好的伴侶。

當天晚上九點,鄭金麗估計孩子已經睡了,就喊著董新良出門了。

鄭金麗說,那是她人生中走得最心急的一段路,她的腳步又快又輕,好像再快一點就要飛起來了。

此時此刻,剛剛哄睡孫子的周姨,在看著兒子和兒媳生前照片發呆的她,不會想到一個小時之後,她將告別這個世界。

為了掩人耳目,他們夫婦不僅做了偽裝,還選擇了分別行動,一前一後來到周姨家。

進門之前,鄭金麗和董新良還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狀況,確定沒有人之後,輕輕撥開了門鎖和門閂。

院子裏停放著兩天前董新良騎過來的一輛大號三輪車。

當時,董新良說那是廠子發的愛心菜,專門用三輪車送了過來,之後他謊稱有事,就將三輪放在了那裏,為了就是今天晚上殺人之後,方便運送屍體。

另外,鄭金麗也提前跟廠子請了假,說是回老家照顧生病的婆婆,其實一直躲在家屬院裏沒有出來。

穿過院子,鄭金麗沒有任何猶豫就進了屋。

外屋點了蠟燭,有光,但是仍舊很黑,隻能簡單分辨人的容貌。

當時,周姨也聽到了門響,準備出門查看,看到突然出現的鄭金麗和董新良,也是一臉驚訝。

說到這裏的時候,鄭金麗突然停住了,她怔怔地看向外麵,而後說:“當時,周姨問我,阿麗,你不是回老家了嗎,我說了一句話,周姨,一路走好,她沒反應過來,我就摸兜裏摸出一個錘子,直接錘了她的腦袋。”

“周姨死了?”師父問。

“沒有,她叫了一聲,身子向後踉蹌了一下,董新良就快步跟了上去,朝著她的後腦就又是一錘子。”鄭金麗回憶道,“這一次,周姨倒在地上,再也沒有站起來。整個過程非常順利,順利到我感覺老天都在幫我們。”

“然後呢?”師父又問。

“然後,我到屋裏抱起孩子,趁著孩子半睡半醒之際,給他塞了半片安眠藥。接著,他就繼續睡了,一直到我們離開,他都沒有醒。”鄭金麗繼續道,“按照計劃,我們將周姨的腦袋套上塑料袋,防止後腦流血外露,然後將她套入麻袋,抬到院子裏的三輪車上。由於害怕屍體在運輸過程中顛簸磕碰,我在屋裏抱來了一床被子,墊在三輪車之上,還在外屋找了一些雜物,蓋在了上麵,然後就將周姨的屍體運送了出去,我也將孩子抱了回去。”

“繼續說。”

“離開那裏之後,我們回到了家屬院。那個時間,附近的鄰居基本都睡了。我將孩子放到屋裏,然後和老董一起將周姨的屍體運送到工人操場旁邊的那口廢井邊上。”鄭金麗解釋道,“在此之前,我和老董也商量過,如果殺了人,要如何處理屍體,最後我們一致同意將周姨的屍體丟到廢井之下,其一,那口井廢棄很久了,平常不會有人靠近,其二,那口井很深,如果將屍體丟進去,再用廢棄物將填充,根本不會被人發現,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那口井完全在我們的掌控範圍之內,除了我們,沒人會在意那裏。”

“掩埋屍體之後呢?”

“在恢複供電之後,老董又偷偷回到周姨家裏,確定沒有任何留下什麽可以追查的線索,最後收拾了一下屋子,將那裏偽裝成搬走的樣子,如果有一天真的有人報警,說周姨祖孫不見了,也可以轉移警方的注意。至於我,則在天亮之前,抱著睡著的孩子,坐上了回老家蒲城縣的汽車。”

“後來呢?”師父問。

“回到老家之後,我就一直沒有再回來。我聽老董說,周姨祖孫失蹤後,竟然根本沒有人注意,也可能有人注意到了,沒人問起吧。”鄭金麗答道,“況且,之前周姨也和我們說起過,想要帶著小孫子回南方老家。大家可能以為周姨帶著小孫子回南方了吧。”

“董新良是什麽時候離開金狀元鉛筆廠的?”師父又問。

“在我們殺掉周姨之後的三個多月吧,在他確定再也沒人問起周姨等人的去向,在他確定我們再也沒有了任何危險,在他確定將那口廢棄水井填埋成為平地,並且種上了小樹之後,他才離開了金狀元鉛筆廠。”那一刻,董新良從鄭金麗的描述中蘇醒了過來,他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一切,處理著一切,然後背起簡單的行囊,悄然走開了。

“從那時候開始,我和老董就成了那孩子的爸媽,我們給他取名為董維元,那是我在剛結婚的時候,就想好的名字。”說到這裏,鄭金麗竟然笑了,那笑容恣意又欣慰,“我們成了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

其樂融融,一家三口。

那一刻,我恍然看到了那時候的他們。

起初,他們麵無表情,然後,他們逐漸微笑,露出了牙齒。

隻是,那不是普通的牙齒,而是鋒利的獠牙。

案件至此,終於真相大白。

二十多年前殺人誘拐案件,連續兩起殺害兒媳案件逐一告破,在訊問的最後,師父還問起了她養母精神失常後的走失案件。

“她確實對我不好,應該說是很差,對我非打即虐。從我記事起,我就特別恨她,做夢都想著有一天把她殺了,也正是她對我的虐待,讓我失去了孕育孩子的權利。至今,我都清楚記得她將我按在冷水桶裏,一邊向我澆冷水,一邊罵我勾引男人。長大之後,我才知道她被丈夫拋棄了。她將對於丈夫的恨全部發泄到了我身上。”鄭金麗若有所思地說,她的表情很複雜,有恨,有怨,有無奈,又有隱約的憐憫,“我確實在她吃的東西裏下了藥,就是我在村裏赤腳醫生那裏撿到的廢棄藥品,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藥,有藥片,有藥水,混合在一起,然後放進了她的水裏,粥裏,飯菜裏,這麽過了一兩年吧,她的精神狀態變得越來越差,開始胡言亂語,甚至哭笑難控,我看著她變成這個鬼樣子,感覺比殺了她還要痛快,然後有一天,她離家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很多時候,沒有回來就代表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結束訊問之後,鄭金麗提出一個請求,她想要見一見董維元,她也知道董維元知道一切真相之後,已經對她恨之入骨,根本不可能原諒她了。

但她還是想要見見他。

師父和蒲城縣警方溝通之後,決定安排兩人見麵。

見麵後,董維元極力克製著憤怒,質問道:“是你殺了我奶奶還有徐文婧吧?”

鄭金麗看著他,然後點了點頭。

噙在董維元眼中的淚在鄭金麗點頭的一刻倏然滑落。

董維元哭了,然後閉上眼睛,試圖控製情緒,最終還是忍不住哭喊道:“為什麽呢,為什麽要殺害她們呢?”

鄭金麗顫抖著說:“我……我就是太愛你了,我不想讓你離開我,也不想和任何人分享你……”

董維元質問道:“那你就要殺人嗎,愛我就殺人嗎!”

鄭金麗竟然回擊道:“沒錯,為了愛你,我可以殺人!”

董維元嘶吼道:“你愛的根本不是我,從頭到尾,你愛的隻是你自己,你愛的是你當我母親的感覺,你愛的是你密不透風的監視,你愛的是將我緊緊攥在手裏的掌控!”

接著,董維元起身,隨著看守民警離開,結束了短暫的會麵。

他是恨她的吧,畢竟她殺害了他苦命的奶奶和親愛的妻子,他又無法恨她吧,畢竟她是他的母親,一個養育了他二十幾年的母親。

鄭金麗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怔怔地看著,然後也隨看守民警離開了。

在她起身的瞬間,我看到她眼角掠過了一滴淚。

在鄭金麗、董維元和邵經緯等人供述罪行之後,案件進入了進一步審理之中。

在調查報告上,師父對鄭金麗作出了這樣的分析,童年被虐待的經曆讓鄭金麗極度缺失安全感,被養母傷害失去生育能力以後,更是加重了這種感覺。

她需要一個可以給自己安全的人,而這個人就是孩子。

她無法自己生育,她必須從外界獲得。

從鄭金麗一眼就“看中”董維元那一刻起,就表明她的狩獵開始了,她會認為董維元的親生父母甚至奶奶都是她的阻礙。如果當年陸誠軒夫婦沒有意外死亡,不排除她會設計殺人,就像殺掉周姨一樣殺掉他們。

在對於董維元的撫養過程中,她將所謂的愛全部傾注到了兒子身上,以此獲得所謂的安全感。

她“戀”上了自己的兒子,這種“戀”並不是單純的依戀和迷戀,而是一種超越了母子關係的共生關係,董維元的生活必須全部暴露在她的監視之下,而董維元終究會長大,他的生命中也會有女友甚至是妻子的出現,這種共生關係早晚會被切斷。

在鄭金麗的認知中,隻要兒媳存在,她就無法全部擁有董維元,這裏的兒媳並不單純指徐文婧或者於芳菲,而是所有可能威脅到她地位的女人,或者說,除她以外的所有人。

關於鄭金麗的關注監視甚至是控製,董維元是知情和有感知的,可能,他也反抗過,最終還是屈服在了鄭金麗的“母愛”之下。

俗話說,父母愛子女,捧在手心裏害怕摔了,含在嘴裏害怕融化,對於鄭金麗和董維元來說,這何嚐不是一種含在嘴裏的愛。

隻不過,鄭金麗的“含”更像是“吞”,她愛他,就將他吞食進了肚子。

離開蒲城縣的那天,師父開著車,我坐在副駕駛上聽著廣播,大龍和茶壺則先我們一步出發了。

我看著後視鏡裏逐漸遠去的一切,忽然陷入了沉思。

我仍舊會回味在董維元離開後,鄭金麗留下的那一滴淚。

那是一滴怎樣的淚呢?

那滴淚裏麵又有什麽呢?

對於這一切罪惡的悔恨,對於董維元的抱歉,對於無法再和董維元生活在一起的遺憾,還是說,這僅僅就是一滴鱷魚的眼淚,應景而粉飾。

我問師父,師父也搖了搖頭,說他不知道。

師父說,早些年,他和邱楚義跟著老隊長王強辦案的時候,總喜歡分析人性,窺探人心。那種分析和窺探很有意思,也曾讓他們樂此不疲。

這些年,隨著辦的案子越來越多,看到的罪惡形形色色,他卻越來越不敢分析人性,窺探人心了。

他說,人性和人心就是一個多棱鏡,我們看到的往往都是經過各種折射反射之後的東西了,就算僥幸窺探到了什麽,那也隻是眾多棱麵中最普通的一個。

在萬千棱麵之中,任何鏡像都是可能存在的。

師父緩緩搖下車窗,清冷的風灌進車廂:“就像鄭金麗,如果你走在大街上,走在超市裏,走在菜場裏,你隻會感覺這是一個人畜無害的老阿姨吧,你會想到她是一個為了一眼看中的男孩就可以瘋狂殺人拋屍的凶手,一個為了讓兒子永遠留在身邊,先後殺害兩個兒媳婦的戀子癖母親嗎!”

我沒有說什麽,而是閉上了眼睛。

我陷入了一個迷離的夢境。

我夢到自己走進了深邃的夜裏。

我隱約看到了一束幽光,靠近後才發現竟然是鄭金麗跪在那裏,她似乎在吃著什麽,我走到對麵,然後看到了董維元殘缺不全的屍體。

我驚呼道:“你在做什麽?”

鄭金麗擦了擦嘴角的血汙,那笑容單純又邪祟:“有人要搶我的兒子,沒辦法,我隻能將他吃了,他在我的肚子裏是最安全的,嗬嗬。”

嗬嗬。

那一刻,她伸出舌頭,卷走了那一束可憐的光線,整個人隱沒進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