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狂瀾

6.世交,昔日亦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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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乘坐有軌電車到了興雲街,又走了幾分鍾就到了柳劍春家。那是一個兩層小樓,柳劍春和母親住樓上的二室一廳。柳劍春把出塵讓進了自己的房間,讓他隨便找本書看看,自己就到廚房做飯去了。

出塵打量了一下房間。房間不大,隻放了一張床、衣櫃、書桌、一張椅子和一個書架,但收拾得很整潔。出塵在書桌邊的椅子上坐下,眼睛掃過書架:有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民間故事等一些“孩子書”,有中國的古典名著,有現代的革命小說,有外國名著,還有幾本唐詩宋詞元曲。

“哈,”出塵輕輕地說出了口:“你還真不簡單呢。”說實話,他真沒想到,柳劍春會喜愛文學,但這恰恰撥動了他自己心底的一根弦,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走到書架旁,順手抽出了一本《西廂記》。

書一拿出來他就覺得什麽地方有點不對頭,仔細一看問題出在書架上。原來放書地方的後麵隱約露出了一個相框。出塵知道自己在主人房間裏不應該亂翻,但那個相框看上去很熟悉,他不覺多看了幾眼,發現照片暴露出來的一部分裏有一件藍色運動服,上麵有“八中”兩個字,照片隱約看上去是綠草地:跟他原來放在客廳裏的照片有些相似。他好奇心一起,就先把《西廂記》放了下來,把那層書架上的書往兩邊歸整了一下,照片就全顯出來了:正是自己的那張“十五歲生日”照片,這不覺讓他小小地吃了一驚:我的照片!這張照片我還以為是醫科大學的人抄家的時候弄丟了呢,怎麽到了這裏?

“哎,你吃辣椒嗎?”清脆的聲音響起,柳劍春走了進來,看到他正愣愣地在看那張照片,臉騰地一下就全紅了。她一步跨上前擋住了書架,看了一眼出塵,他正在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就趕緊把頭低了下去,好像是偷東西剛好被人抓住了手。

“柳劍春,這本《西廂記》還是解放前的線裝豎排本呢,你是從哪弄來的?”出塵發現了柳劍春的窘態,便說起了別的事情。

“嗯,那、那本書,是我,我,從古舊書店淘來的,去,去年的事。”柳劍春結結巴巴地說,很感激他沒有提照片的事。

“哦,這裏的結局是哪一種啊?”

“是他們倆後來好了。”

“嗯,這種結局讓人舒服些。”

柳劍春覺得沒那麽緊張了,就轉身從書架上拿下裝著照片的像框,對出塵說:“前幾天我到你家找你,看到你家沒人。後來搬進來的那家人說你們家人都不在,問我是誰。我隻好說是你的同學。那家的女人說他們搬進來的時候牆上有幅照片,問我能不能見到你,要能的話轉給你,我當時也沒多想就接下來了。”不過當時我是很高興地接下來了,回家怕媽媽看到,就藏到書架後麵,沒想到被你這個冤家一下子就發現了當然,這後麵的話柳劍春沒有說出口。“現在就物歸原主吧,我的任務也算完成了。”柳劍春把照片遞給出塵。

出塵接過照片,感覺鏡框後麵好像有什麽東西,就把鏡框翻了過來。柳劍春一陣衝動:糟糕,怎麽忘了還有這個!唉,算了,豁出來了。你要笑就笑吧,管不了這麽多了。

出塵翻過鏡框,看到後麵貼了一張小紙條,上邊寫了幾句詩:

“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

我的眼前出現了你,

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

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

出塵猛抬頭,看到柳劍春兩隻手擺弄著衣角,臉上是一副敢做敢當的樣子。他想了想,又把照片還給了柳劍春。

“還是請你先替我保管吧。我家裏太亂了,隻能等以後再說了。”

見出塵沒提紙條的事,柳劍春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而且照片都還留下了,這更讓她高興。這幾天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都要悄悄地看一陣照片才能入睡,但又害怕媽媽發現自己的秘密。好在媽媽最近很忙,不然看到自己魂不守舍的樣子,她早就知道有什麽事情發生了。

柳劍春慌忙把照片又塞到書架的書後麵,然後說了一句:“你先坐著啊,我去做飯。”就急急忙忙逃出了房間。

就在這時,外麵的門響了一聲,就聽到柳劍春怯生生地說了一聲:“媽,你怎麽今天回來吃午飯啊?”

接著是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疲倦:“剛剛宣布上麵的決定,讓我休息。廠裏現在也沒什麽事了,我不回來還能幹什麽?”

“休息?”一聽這話,柳劍春全身一激靈,本來私邀男孩子回家被媽媽發現的尷尬一下子丟到了九霄雲外。

“是啊,說我一味強調生產;說我黨委書記不講究政治,還有什麽,哦,不說了,跟你沒關係的……啊,家裏有客人啊?”柳劍春的母親何文淑看見了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女兒房門口的出塵,便向他微笑了一下,打了個招呼。

“阿姨好!”出塵很有禮貌地回答,同時仔細地看了何文淑一眼,發現她無論身材和容貌都跟柳劍春很相像,年輕時肯定也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

何文淑回頭看了看柳劍春,發現女兒的臉已經紅到了耳朵根子。“是你的同學嗎?我從來沒見過啊。還不給我介紹一下?”

出塵見柳劍春羞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就搭上了腔:“阿姨,我叫李出塵,不是二十一中的。我在八中讀初三。五月底我們到星海公園遊泳,碰巧認識的。”

“哦,是這樣。”何文淑饒有興趣地打量了出塵一下。這時柳劍春也鎮定了一些,就把話接過來了。“媽,當時我腿抽筋了,還是出塵(不知怎的她把李字省略了)幫我遊上岸的呢。我那天回家跟你提到過的。”

“嗯,不錯,我記得你是跟我說過,有一次你遊泳抽筋了。”何文淑微笑著回答,但接著又問道:“但你們今天是怎麽碰上的呢?好像沒去遊泳吧?”

“我們沒去遊泳。”柳劍春的臉又漲紅了。“是出塵,呃,他爸媽單位的人說他們是壞人,學校裏的同學也欺負他,說他是狗崽子。他沒有辦法,晚上隻好在火車站候車室裏過夜……不過我知道出塵是好人,他們這麽幹是不對的……”柳劍春的話越說越慢,終於說不下去了。

“我知道,”何文淑慢慢地說。“現在有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她轉頭問出塵:“你爸媽在哪工作?”

“他們都在醫科大學工作。”

“醫科大學?他叫什麽名字?我在醫科大學認識不少人呢,說不定我還認識你爸媽呢。”

“我爸在附屬第一醫院外科工作,叫李傳雄……”

還沒等出塵把話說完,何文淑就打斷了他。“什麽?李大夫是你父親?他怎麽樣?還有你母親趙教授,她怎麽樣了?”

“阿姨,你認識我爸媽?”

“豈止認識?你爸當年投筆從戎,來膚施打倭寇,九路軍上上下下,在他手下治好的傷病員有多少!打完了倭寇,他要科學救國,我當時是有不同意見,但現在看來,他也沒錯。憑他的醫術,哪個國家不搶著要他?但新神州一成立,他就回來了。不但回來了,還把你媽媽也帶回來了。諾貝尼獎金獲得者的高足,全神州有幾個?”

“他們說我爸媽是壞人,弄虛做假的權威……”

“沒錯,你爸媽是權威。就拿你爸來說,能切除腦瘤、做心髒手術,還能做肝移植,這樣的人,全世界有幾個?他當然是權威。咱無產階級就該什麽都不懂嗎?懂的多了就有錯?”

“阿姨,你跟我爸很熟嗎?”出塵覺得何阿姨現在敢這麽說話,真是很有膽量的人。

“當然很熟。我和小春他爸都是你爸的傷員,他救過我們的命。就連小春他爺爺也找你爸看過病。想當年你爸風度翩翩,本事又大,迷倒了九路軍多少年輕姑娘。”

“媽媽,你也被李伯伯迷倒過嗎?”柳劍春見氣氛活躍了,居然開起媽媽的玩笑了。

“這丫頭,別胡說!我當時還小呢。”雖然這麽說,柳劍春看到媽媽的臉上緋紅,不覺有點懷疑這話的真實性。“哦,出塵,我過去見過你呢。”何文淑把話題岔開了。

“是嗎,阿姨?我怎麽不記得?”

“那是去年國慶節遊行,我去人民廣場觀禮,在主席台上正好和你爸站在一起。你是八中足球隊的隊長,是不是?你爸指給我看了,小夥子遠遠看上去就挺精神的,你爸很為你驕傲。”

“媽,你還說呢。”

“哈哈,不說了,小春後來恨死你了,你知道嗎?”

“知道,阿姨,她嫌我進球太多。哎喲!”原來是柳劍春在出塵的後腰上扭了一把,何文淑也不覺笑了起來。“出塵,你接下去想怎麽辦?”

“我?我有個想法,想趁現在放假,到全國各處去看看。”

“大走穴?”柳劍春的精神頭立刻上來了。

“你的想法很好。看看各地都是什麽樣。”

“我還想看看我們的國家,看看那些名山大川。古人說,讀萬卷書,走萬裏路。我現在才十五歲,與其在這裏浪費時間,不如好好出去充實一下自己。”

“你說得很對,出塵。年輕人是該出去闖蕩一下。要麽讓小春和你一起去吧。”

“可是,阿姨,我現在不想去,我還想再等一等。”

“為什麽?”何文淑有些不明白。

“出塵,我知道你的小九九,”柳劍春插了進來。“媽,出塵爸媽都成了壞人不讓回家,工資沒有了,存款也拿不出來,現在還靠他們家的阿姨養他呢。他這人啊,不願意欠人的情。”

“哦,這就是阿姨的不是了,我沒想到這一點。錢的事你放心,包在阿姨身上。”

“阿姨,我爸肯定不會同意的。”

“說什麽傻話。我和你爸是老戰友,如果我關進去了,小春要是有困難,你爸媽會不管?而且也這麽長時間了,我覺得你爸媽的日子會好過一些。你去看過你爸媽嗎?”

“我去過,他們不讓進。”

“你再去一趟,我估計這次會讓你進的。你去跟那裏的人說說,要生活費。即使把工資扣了,生活費總是該給的吧。這樣你不就有路費了?”何文淑給出塵出主意。

“媽,現在大走穴,坐火車不花錢,各個城市裏都有接待站,住宿也不要錢,燕京連吃飯都不要錢。花不了幾個錢的。”

“可我出身不好啊。”

“沒事,你和我一起去,我出頭就行了。”

“那好吧,”出塵的心也動了。

“那就這麽定了。小春明天就去學校開證明信。她一個人走我還不放心呢,你們倆有個伴,相互照應著點。我明天去取錢。你別緊張,就算阿姨借給你的,子債父還,我還怕你跑了不成?而且,看這苗頭,說不定什麽時候我的錢也取不出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