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自取其辱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馮紫英不知為何忽地說了這麽一句。
賈璉並未接他的話,隻聽著屋子裏太醫又是刮痧又是施針又是湯藥,竟像十八般武藝全部施展在賈珠身上了,也不敢走開,待要勸說馮紫英先回去,又見他不肯,便與他一同在廊下坐著,待天蒙蒙亮的時候,就瞧見邢大舅邢德全來了。
邢德全道:“二老爺、二太太不好過來,恰我在,老太太便打發我來瞧瞧究竟
。”
“勞煩大舅了,大舅回去告訴老太太,大哥的病情據說沒有大礙了,我在這守著呢,若有事立時叫人捎信回去。”賈璉打了個哈欠,想起邢三姨、三姨夫昨日來榮國府請安,就問邢大舅,“三姨夫是做什麽的?”
邢德全笑道:“小姐姐年紀到底大了一些,哪裏能尋到好的?是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老光棍,二姐姐做的媒,在人家鋪子裏做個掌櫃。虧得小姐姐並不嫌棄他,還拿他當個人看。”
賈璉笑道:“若是這麽著,請他去咱們家鋪子裏幫著照應也行。”
邢大舅求得就是這事,忙感激地給賈璉、馮紫英斟茶,又道:“昨兒個過去請安,大老爺見有個這樣上不得台麵的連襟,忙賞了他們一百兩銀子叫他們買所幹淨的小院子住;他們又在老太太跟前得了二十兩銀子、一大包衣裳鞋襪並兩領絹料帳子兩匹尺頭;二太太那是十兩銀子、一包她昔日的衣裳;二姑娘隻說庫房裏還有些沒要緊的大木頭家夥物件,叫他們買了院子後隻管來跟她說缺什麽家具。如今再有二爺給個差事,這日子就也不差什麽了。”說著,又在心裏埋怨邢夫人往日裏不肯照應他們姐弟,若早如此,如今邢家日子也不會過得那樣艱難——雖瞧著像是窮親戚在打秋風,到底日子好過了許多。又去房中看了賈珠如何,見李紈哭得雙眼紅腫如桃,又替李紈捎了兩句話,便趕緊出門向賈家去。
往日裏,賈母、王夫人是不肯用到邢德全的,但如今跟東府裏分了宗,不好叫賈珍幫著辦事,叫個下人去又顯得輕慢,宗裏的子弟讀書的年紀小、年紀大的各有差事,眼前就隻有邢德全一個閑人,便使喚了他。
邢德全才進榮國府角門,就被賈母、王夫人的丫鬟簇擁著向賈母那榮慶堂去。
昔日不曾受過這等禮遇,邢德全心裏頗有兩分受用,隨著丫鬟們進了榮慶堂,見賈母、賈赦、賈政、王夫人、元春個個心急地看他,忙將在李家所見所聞說了一說,又將賈璉、李紈捎回來的話也細細說明。
賈赦鬆了口氣,“有璉哥兒在,珠兒必然無恙。”
王夫人挺直身子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心裏暗罵李紈掃把星,又哼哼唧唧地問:“那怎沒將大爺接回來?”
賈母坐在榻上摟著寶玉、湘雲兩個罵道:“這說的是什麽混賬話?哪怕是有個頭疼腦熱呢,親家也要留他們住下兩日不是
。”
王夫人心中一喜,暗道她果然糊塗了,這會子不是跟李守中重歸於好的良機嗎?該立時叫賈政登門道謝,跟李家握手言和才是,才要說話,被賈母一瞪,不禁一凜,不敢將心中那趁熱打鐵跟李家親密來往的話說出口。
賈母對珍珠道:“叫廚房裏將煨了半日的老鴨湯盛出來,還有宗裏芬哥兒送的新鮮野菜燙了給你們大舅吃,野菜隻合用熱水汆一回略撒些細鹽,若當真做得太過精細,反倒沒了滋味。”
邢德全忙推辭不敢受。
“一事不煩二主,待大舅吃過了飯菜,還要勞煩大舅再將珠兒、璉兒的衣裳鞋襪帶過去一些。”賈母含笑道。
邢德全受寵若驚,連連答應了,跟著個小丫頭就去賈母院偏房裏吃飯去。
“老太太,這正是珠兒跟李祭酒……”
賈母嗤笑一聲,望著眼珠子亂轉恨不得立時跟李守中一家親的王夫人,再瞅了一眼雖不說話卻也是一副亟不可待模樣的賈政,歎息道:“欲速則不達,如今你們登門,李家未必不會將珠兒攆出來。放心吧,璉兒心裏有分寸,定會叫咱們賈家跟李家握手言和。”
王夫人低著頭掐著帕子,心說那有什麽用,不過是給大房添磚加瓦,叫大房越發得意罷了。
賈政低著頭,不敢逆著賈母的意思。
賈赦懶散地待要說句風涼話,又因偷偷親近小妾,覺得腰上虛得厲害,作勢叫人拿了放在他院子裏的牛黃狗寶並些其他適用的貴重藥材出來,留著叫人捎給賈珠後,便懶懶散散地問:“母親,來抹兩圈骨牌吧。”
賈母一愣。
賈政將眉頭皺得緊緊的。
“……左右無事。”賈母餘威尚在,賈赦立時膽怯了。
經過了張材之女的事後,賈赦又連著兩次“沒忍住”,次次出了房門,就有若幹人滿臉不祥地看他,叫他提心吊膽地不敢再好女色,唯恐一個沒忍住,送了老命,空有萬貫家財也無處使
。於是琢磨著在賈母院子裏找些事做,也將**、心轉移開。
賈母有閑情含飴弄孫,哪有心思看一把胡子一張老臉的兩個兒子彩衣娛親,略淡了臉色,隨後又唯恐賈政、王夫人夫婦離了她跟前,在背地裏搗鬼叫李守中越發不肯跟賈家親近,於是點了頭,一麵叫鸚鵡、琥珀去擺了桌子拿了骨牌來,一邊叫元春陪著抹牌,命王夫人坐在她身邊替她看牌。
如此一來,二房裏能做主辦事的,一個也休想離開賈母眼皮子底下,王夫人、賈政、元春三人雖心急,卻也沒奈何。
邢德全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頓,再隨著珍珠進了榮慶堂,望見賈母帶著兩個一把胡子的兒子抹牌,心裏詫異得很,領了賈璉、賈珠、李紈的衣裳,並拿了牛黃狗寶等藥材,便重新隨著金彩、林之孝出了門,沒走出寧榮大街,見賈蓉與寧國府一宗幾個玉字輩子弟衝他招手,少不得過去應承兩句。
“大舅老爺,我們去聽杏官唱戲,你去不去?”賈蓉微微挑眉,有意要引著邢德全說幾樣榮國府中的荒唐事給身邊其他人聽聽,也叫那些人明白跟他們一宗才不虧。
邢德全記掛著差事,推辭道:“不敢去,奉了老太太之命,要去李家探望珠大爺呢。”
“這李家不是跟榮國府斷了來往嗎?怎去李家探望珠大爺?”賈蓉疑惑不解地說。
邢德全本是個待人無心、呆氣十足的,好容易“翻身”正經地領了一回差事,有意顯擺,偏林之孝、金彩二人也在,不敢張揚,聊聊說了幾句,便與金彩、林之孝向李家趕去。
賈蓉眼瞅著榮國府一群去了,聽邢德全話裏的意思是李家刁難賈珠害得賈珠險些喪命,心思一轉,與其他人一同道:“咱們雖分了宗,到底早先是一家人,那李家實在可惡,這般折辱咱們珠大哥,走,向李家給珠大哥討公道去!”
這幾日裏賈蓉從賴二手上弄了一筆銀子,手上越發散漫,眾人喜他舍得花錢,日日隨著他吃喝玩笑,此時聽他說話,哪有不從的。便擁護著他,騎著一隊二十餘匹毛色油亮的駿馬,吆五喝六地叫了一宗的子弟沿著大街向國子監祭酒李家去。
賈蓉有意慢著邢德全等人一步上門,那李家人眼瞅著一群自稱是姓賈的小爺登門,忙去跟李守中、李謹、李誠說話
。
都是一個賈字,李守中聽說是一群賈家人氣勢洶洶登門,隻當是榮國府氣惱了,有意報複,一邊叫李謹、李誠去跟賈蓉一群說好話,一邊趕緊親自去跟賈璉說話,到了廊下望見賈璉、馮紫英兩個為方便照應賈珠蓋著大氅躺在躺椅上相對打瞌睡,連忙過去將賈璉搖醒,哭喪著臉道:“璉哥兒快醒醒,你們家來了一群人要討公道呢!”
賈璉迷迷糊糊地醒來,睡眼惺忪地道:“怎麽會,方才大舅進門不還說老祖宗很是感激李大人嗎?”
李守中才要說,就見李誠氣惱地大步跑來。
李誠素來整齊端正的衣襟敞開,一臉懊惱地道:“賈家人實在不講理,如今坐在廳上,等著咱們好酒好菜伺候呢。”
李守中不禁後悔昨晚上叫賈璉背著賈珠進門了,緊緊地抿著嘴,隻對賈璉說:“璉哥兒帶著你們賈家的人走吧,要打官司,我也認了。”
賈璉蹙眉,從躺椅上坐起來,又見馮紫英也迷迷糊糊地起來了,就問李誠:“來的人叫什麽?”
“就是你們家的蓉大爺!”李誠昨兒個瞧賈珠病重,又看李紈哭成那樣,才略有些後悔昨兒個對賈珠太無情,如今又覺該更狠一些才是。
“他不是我們一宗的人,怕今日過來為的就是借著鬧事騙吃騙喝呢。李大人隻管叫人去衙門裏狀告他來官員家中鬧事就是。”賈璉掩著嘴打了個哈欠,又見李守中不動,心知像李家這等人家,尋常是不肯得罪權貴的,於是踱著步子道:“待我去見見那蓉大爺去。”
李守中見他哈欠連天,又覺今日露水深重,唯恐賈家另一位小爺也病倒在李家,忙叫人拿了桂圓湯給他喝,又叫他嚼了一片法製紫薑,自家人不肯出麵,全叫賈璉去對付在前廳裏拍桌子等著好茶伺候的賈蓉一群。
賈璉捂著嘴打哈欠,麵前遞過來一方濕帕子,隻管接了擦臉,然後隨手丟出去,果然遠遠地就聽見李家滿是書香氣息的宅院裏回蕩著一陣不合時宜的討公道的怪腔怪調,由著李家下人引領,順著遊廊到了廳前便站著不動了。
全福聽屋子裏還跟茶館一樣滿是催促茶水的聲音,抬腳踹向麵前雕著木樨花未開的門扉。
咣當一聲,廳裏安靜下來
。
賈璉這才慢慢向內走去,走到賈蓉坐著的主位椅子前,那賈蓉登時不知該如何應對,忙讓開位子來。
全福立時將賈璉的坐蓐、椅袱換上去,這才請賈璉入座。
“璉二叔,我們是來替珠大叔討回公道的。”賈蓉暗暗給身後一群人遞眼色,那群人立時七嘴八舌道:“正是,不能叫李家這樣欺負珠大哥。”
“璉二哥,李家理虧不敢跟咱們怎麽著,咱們破著鬧一場,叫李家三跪九叩去賈家賠不是才算解氣。”
……
賈璉睜著酸澀的眼,眼瞅著一群青春正茂的少年一提鬧事就興致勃勃,輕輕地嗤笑一聲,“都給我滾。”
“璉二叔……”賈蓉悻悻地,一咬牙道:“璉二叔怕了,我們可不怕!”
“當真不怕?”賈璉冷笑道。
賈蓉心道榮國府禍事連連,好容易出來一個蘭台寺大夫的姑爺,偏姑爺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件事就是大義滅親告了榮國府,於是故作大義凜然道:“為珠大叔討回公道,怕個什麽?”
賈璉衝賈蓉伸了伸手,待賈蓉一伸脖子遞了臉來,便一巴掌扇在他麵上。
“璉二叔,你——”有道是打人不打臉,賈蓉捂著臉頰,奈何沒膽子跟賈璉來硬的。隻覺得他帶來的人都在看著他呢,心裏又氣又惱急著找回麵子。
“全福,叫趙天梁去請了珍大哥來,問問珍大哥,是不是賈家人都不要讀書不要進學了?竟然敢來國子監祭酒家胡鬧。”賈璉支著頭,又打了個哈欠。
“哎。”全福答應著,出了這廳,去說給趙天梁聽。
賈蓉一聽說要去請賈珍,這才慌張了,原本是聽邢德全三言兩語,認定了賈家跟李家又多了嫌隙,這才唯恐天下不亂,想叫榮國府跟李家徹底翻臉才來鬧事,不想這賈璉又是維護李家的,忙堆笑討饒道:“兒子不知二叔已經將事料理好了,既是這樣,兒子就領著叔叔、兄弟們去了。”
“誰都不許走
。”賈璉低著頭冷笑。
全福、全壽眼瞅著那賈蓉一時情急,都已經自稱兒子了,也覺可笑得很。
賈蓉抓耳撓腮,待覺他們榮國府裏沒個讀書的,也不怕那什麽國子監祭酒,隨後又想賈珍未必如此認為。
煎熬了半日,見門邊露出賈珍的身影,趕緊喊著父親迎上去。
“混賬東西,就會惹事!”賈珍一口唾在賈蓉臉上,就連他也隻敢迂回地跟賈璉鬥氣,不敢正麵跟他起爭執,這賈蓉倒是有膽量,先犯到人家手上了。
賈蓉垂著手,不敢去擦。
“珍大哥來了。”賈璉起身相迎。
賈珍堆笑道:“那混賬不成器,叫璉兄弟費心了。”
賈璉笑道:“也沒費什麽事,隻是李老爺為人方正,頗有美名,蓉哥兒來人家門上鬧事,傳出去了,豈不是叫人以為賈家不敬重讀書人?哪怕是不讀書呢,難道咱們家就沒個花錢買黌門監去國子監讀書的?”
“是是。”賈珍連連點頭,他哪裏去管誰買了黌門監去國子監讀書呢,隻是琢磨著李守中桃李滿天下,唯恐不知什麽時候得罪了人,才趕著來叫賈蓉走,於是又請賈璉引著他去見李守中,當著李守中的麵踢打了賈蓉兩下,這才滿臉羞愧地告辭。
因賈珍客氣得很,李守中自覺挽回了臉麵,也不計較這事,又因賈璉出麵“平亂”對他更有兩分刮目相看,依舊領著自己兒子向國子監去。
賈璉依舊與馮紫英在賈珠房外廊下躺椅中躺著,閉著眼對趙天梁、趙天棟道:“叫族裏的子弟們小心一些,見了寧國府一宗的,要戒急用忍,不可與他們起爭執。”
趙天梁琢磨著賈蓉來李家門上自取其辱了一遭,回頭必定要捏著軟柿子欺負,忙答應了一聲。
“要教訓那賈蓉,我有的是法子。”一直看似睡覺的馮紫英忽地插嘴道。
“那就拜托了。”賈璉閉著眼睛含笑道,有人自願幫忙,他怎會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