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投桃報李
石光珠話出了口才覺唐突了,若是往日或可玩笑一二,可如今因王夫人的緣故,元春名聲並不好,這玩笑就開不得了,於是含糊著就要告辭。
陳也俊心知這鳧靨裘金貴,也唯恐收下了回家被家人埋怨,於是連先前說要向賈母告辭的話也不提了,拱了拱手,就慌慌張張地隨著石光珠、馮紫英、李誠、李謹告辭了。
賈璉拿了那衣裳在手上看了一看,又在柳湘蓮身上比了一比,問柳湘蓮:“你知道老太太這是什麽意思嗎?”
柳湘蓮疑惑地道:“自然是老太太疼晚輩了,還能有個什麽意思?卻不知道石大哥那話又從何說起。”
“老太太這是心疼元大姑娘呢,這衣裳不是尋常人能有的,送這衣裳,是為叫人明白元大姑娘嫁妝豐厚呢。”賈璉說著,展開鳧靨裘去看上頭的墨綠野鴨子毛,很有些悲天憫人地道:“何必呢,為了件衣裳,少說也要死了千百隻野鴨子。”
柳湘蓮迷茫地看著鳧靨裘,略呆了一呆,想起陳也俊是因石光珠一句玩笑話立時告辭的,這般說來,就是說賈璉所料不差了?於是點了點頭,推此及彼,不免琢磨起賈母昔日也送他東西的深意來。
“給老太太送回去吧
。”賈璉將鳧靨裘團了團,送回小丫頭懷中。
小丫頭忙慎重地包好,不敢多說一句,就慌忙地回榮慶堂去,進了賈母房中,就道:“陳二爺並不敢收,二爺叫我給老太太送回來。”
賈母正歪在炕上用那熱炕燙腰,枕在引枕上就問:“陳二爺為什麽不敢收?不過是件衣裳罷了。”
小丫頭不敢隱瞞,從頭到尾地細細說了一通。
這小丫頭原是跟著賴嬤嬤的,賈母先前不肯理會她,這二年見她生得越發出眾,看五官模子竟是將珍珠、琥珀等比下去了,才叫她近前伺候著,如今取名為玻璃,頂替了先前送給柳湘蓮的那個小丫頭玻璃。
此時賈母聽玻璃說了,因被石光珠點破了心思,雖問心無愧,但為一碗水端平,隻得對玻璃道:“去尋你琥珀姐姐,叫她再將櫃子裏那件雀金呢的找出來,給二爺送去。”
玻璃忙答應了,見那雀金呢又比鳧靨裘更金翠輝煌,豔羨不已,拿了手摸了一摸,趕緊包好了去警幻齋,到那邊進了門,望見明間裏賈璉邊看書邊吃麵,對麵還坐著一位方才給賈赦祝壽的小爺,就道:“老太太聽說陳二爺不收,就叫琥珀姐姐將衣裳放回去,誰知一翻箱子,又翻出這壓在箱子底的大衣裳來,老太太說這衣裳給璉二爺穿最合適不過了,巴巴地就叫我給送來。”說著,就要上前展開。
全禧、全祿趕緊攔著,低聲道:“二爺正吃飯,這老衣裳別落了灰。”走遠了四五步,才揭開包袱露出一片雀金呢叫賈璉一看究竟。
玻璃納罕道這樣的好衣裳還嫌棄落灰?
賈璉扭頭望了一眼,回頭呷了兩口麵湯,才說:“這得去謝謝老太太不可了。”說著起身對薛蟠道了一聲少陪,因覺這老衣裳未必沒人穿過,並不肯披上,還披了自己那件石青羽紗的大氅,隨著玻璃去賈母處謝恩。
出了這穿牆遊廊,賈璉因覺這小丫頭模樣俏麗,竟是家裏一眾年紀仿佛中的佼佼者,就問:“你老子娘是哪個?”
玻璃笑道:“二爺忘了那年我是跟著賴家的過來的?”
賈璉道:“我記得還有一個跟你一同進來的。”
這話一出,玻璃頓時神色黯淡,輕聲道:“那一個進來沒兩月就沒了
。老太太因這緣故,叫我認了林大娘做幹娘,這麽著萬一病了,也有個落腳養病的地方。”
“老太太說得是,那林之孝家的是個心善的人,跟著她也不錯。”賈璉心道也不知死的那個是晴雯,還是眼前這個是晴雯,想著,就到了賈母房前,見珍珠、鸚鵡,連同柳湘蓮來了後才補上來的翡翠都在廊下分迎春翻出來的首飾頭花,心說回頭且問問迎春他走了後許青珩在庫房裏玩得怎樣,待琥珀打了簾子後,進到套間裏給坐在炕上翻看佛經的賈母謝了恩。
賈母見賈璉並不穿那雀金呢,隻當他小心眼還在吃陳也俊那邊的歪醋,命他坐下後,笑道:“那象鼻子我吃了一些,這東西嚐個新鮮也就罷了,多吃也沒甚滋味。”
賈璉道:“為吃個象鼻子殺了人家一頭大象也不值當,我也發話叫他們別孝敬這樣東西了。”
賈母笑了一笑,叫賈璉在她手邊坐下,很有些試探地道:“你瞧那陳家哥兒怎樣?”
“為人很是活泛。”
賈母歎了一聲,原本不肯管元春,可眼瞅著過年後元春又大了一歲,論起虛歲也有十九了,看不過眼,這才要略管一管,“往年不曾給他們府上送禮,今年你既然跟他重新來往了,這禮是不是要重新送了?”
賈璉道:“隻是我們哥們玩鬧罷了,過年時我且送些小玩意給也俊就夠了。”
賈母知道賈璉對她的心思心知肚明,幹脆敞開了來說:“你元大姐姐打小就被十幾個嬤嬤教養著,她又有慧根,人生得又好,偏如今……我如今有意將她嫁進陳家裏頭,那陳家雖也是王公之後,但如今越發連個架子也擺不出了,隻有他老子還在神機營裏做提督,其他的再尋不出一個能看的人了。”
這提督又與黎芮那提督不可同日而語,花架子一樣的神機營這二年越發沒人在意了。
賈璉因笑道:“老祖宗,哪有弟弟為姐姐做媒的?老祖宗若瞧著誰好,隻管派媒人去就是。”
賈母正是唯恐賈璉阻撓,才有意跟他說這個,反複問了幾句,見他始終是一副事不關己的口吻,這才說:“你陪著你老子一日也乏了,回去吧
。”
“是。”賈璉答應著,慢慢退了出去,乍然出了暖香的屋子,被外頭冷風一吹,登時渾身汗毛豎了起來,並不急著回警幻齋,先從賈母這後院出去,徑直進了迎春院子裏。
迎春聽人說了,就領著司棋來迎,笑道:“哥哥怎來我這邊了?”
賈璉見她這院子裏隻有幾條小徑拿著掃帚輕輕掃過,其他地方有意留著雪花,並不向內去,進了門房裏站著問道:“跟許姑娘在庫房裏玩得可還好?”
迎春笑道:“我們一起翻了好些東西出來,竟像是找寶貝一樣,也找出了一兩件好東西。後頭元大姐姐提議烤肉吃,我們就在園子裏賞雪烤肉。後頭她來我這坐坐,給哥哥留了一本書,哥哥回過警幻齋了麽?書送到哥哥房裏去了。”
賈璉一聽,立時明白是薛蟠也隨著去了,全禧、全祿就收了書沒提,點頭之後,又問:“她可曾請你去他們家?”
迎春忙笑道:“不但請去他們家,還向其他人家呢。她說過幾日有聚會接了我去,再下月她一個好姊妹生日,也接了我去,又催著我寫了毛遂自薦的三四張帖子,請我入了她們的讀書社、賽繡會、梅花詩社,還有個圍棋集會。”
“她這是明白你沒太太領著出門,有意領著你出門呢。”賈璉道。
迎春低笑道:“誰說不是呢?”
賈璉見並未出什麽事,就裹了氅衣向外去,路上想著原來小姑娘家的玩法竟然那樣多,穿過巷子向前去,進了警幻齋,在外頭就聽見薛蟠與全祿、全禧的嬉笑聲,等他進去了,薛蟠才有個正經樣。
薛蟠起身對賈璉道:“鳳大妹妹也說璉二哥說得有理,那便是璉二哥的話當真有道理了。”
賈璉道:“既然有道理,你便聽她的吧。”
薛蟠笑了一笑,又說:“是該聽她的,隻是古語有雲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乃嫁。我須得遲上兩年再娶,這二年裏,少不得我要聽璉二哥的。”
“你跑到我這邊來拽文呢,且說吧,想叫我做什麽。”賈璉聞弦歌而知雅意,嘴上說著,人便向東間裏頭去,略轉了轉,果然望見在那三進的拔步床第二進的雕花櫃子上放著一個鑲金邊的淡青色小包袱,當即坐在櫃子上對著燈打開包袱
。
薛蟠跟了進來,坐在第三進腳踏上,依著瑞雲柱子一麵看賈璉拆包袱,一麵堆笑道:“我看二哥的買賣做得好,也想摻和一手,京城的也就罷了,二哥在金陵的鋪子賺頭比我們薛家的還多。”
“原來你是個大智若愚的人呢,這好說得很,回頭叫家裏掌櫃跟你家掌櫃商議著吧。隻是京都就罷了,若叫你舅舅知道了……”賈璉手上拆開青布包袱,就望見上頭放著一封書信,拆開信撇去那些堂皇的辭藻、添彩的典故,就見許青珩說特意弄了一本尺牘給他,於是又看包袱裏那一本封皮上描畫著山石古木的書本,翻了一翻,果然裏頭用簪花小楷將給人祝壽、賀人新婚生子、悼人喪偶喪尊長,甚至尋常的書信來往都一一寫出了模子,日後他若再給人送帖子送書信,隻要依著這模子套用即可。
賈璉扶著額頭嗤笑一聲,那許青珩定是見他跟許玉珩、許玉瑒書信來往,用的都是一色的白話,才特地整理出這一本尺牘給他,也覺這尺牘有用得很,畢竟跟許玉珩幾個就罷了,若是給其他人家也寫這樣的白話,未免叫人看輕了,重新將尺牘仔細包好,又琢磨起如何還禮,這尺牘既然是人家親筆所寫的,若是拿些現成的金簪銀釵送過去,未免顯得自己心不誠,於是思量一番,彎腰叉開腿從身下櫃子裏的抽屜裏拿出一玻璃匣子來,隔著玻璃數了一數,見裏頭有用桃核雕刻的十二生肖,雖不惟妙惟肖,但拿來把玩也有趣得很,正待要交代全禧,誰知薛蟠劈手將匣子搶了去。
薛蟠將匣子揣在懷中,立時跳開兩步,嬉笑道:“璉二哥快說,這是要給哪個美人兒回禮呢?別當我不知道,你那小包袱皮是方女兒家用來裹頭的綾銷江牙海水嵌八寶兒帕子,上頭指不定還有桂花油的香味呢。”說著,就要去搶那帕子來嗅。
全禧慌忙叫道:“薛大爺使不得,那是許姑娘的。”
薛蟠一聽是賈璉未婚妻子的不是外頭戲子的,立時不敢鬧了,訕訕地從懷中拿出匣子,連連說:“冒犯了、冒犯了。”
薛蟠不提,賈璉還不知那是裹頭發用的,拿著那帕子嗅了嗅,果然嗅到隱約的香氣,心裏一時有些無所適從,畢竟這私物不管是帕子還是汗巾,總有關風月□□,須臾隻管對全禧道:“明兒個叫趙天梁將這匣子裏的桃核十二生肖送到許家裏去,就說給許老太太把玩的,許老太太見了,自然知道是送給許姑娘的。”
全禧忙答應著
。
薛蟠打開匣子,就著燈光仔細瞧了瞧,見果然是用棗紅色桃核雕刻的猴子、金雞等,看過了才遞給全禧,又慫恿道:“二哥怎學了這麽個不懂風情的性子?二哥拿了自己日常用的帕子來,細細地鋪在這匣子裏,人家見是半新不舊的,哪裏不懂你的意思?”說著,就要來搶賈璉的帕子替他擱在匣子裏。
賈璉忙抬腳將他格開,笑道:“別弄那些花裏胡哨的了,這是要送到人家老太太跟前的。叫人看出來,我倒無妨,叫人家跟著沒臉呢。”又說:“天晚了,你此時出去難免犯了夜禁,隨著我去外書房歇著,咱們也商量商量生意經去。”說著,隨手將帕子扯下來塞櫃子裏,隻拿了尺牘向外書房去。
二人在外書房西間裏,隔著博古架子,一個睡羅漢床一個睡火炕,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
第二日一早,大雪落了滿滿一地。
趙天梁悄無聲息地拿了玻璃匣子進來,先聽見博古架後薛蟠鼾聲如雷,隨後就見賈璉筆直地裹著被子,輕喚兩聲,見沒動靜,便立時退了出來,叫人牽馬出來,一路騎馬向許家去。
到了許家門上,將來意說了,便隨著人去見許老太太,在許老太太門前隔著簾子停下,磕了頭將玻璃匣子交給丫鬟送進去,得了一封賞銀,謝了恩就去了。
屋子裏,許老太太正坐在裏間炕上喝茶看許青珩做準備拿去賽繡會上的針線,先將匣子放在炕桌上不管,見許青珩隔三差五地偷瞄心思儼然不在正在做的蝶戀花刺繡上,便拿了梨木尺子向她手上抽去,嗔道:“我且問你,你送尺牘就送尺牘,拿的什麽裹著的?”
許青珩手上吃痛,捂著手疑惑道:“我交代人隨手拿的一樣,並不記得是什麽?”因覺得奶娘定然明白,就去偷看奶娘,不曾想手上又挨了一下,忙捂著手在炕上老實地跪著求饒。
“也不怕被人看輕了!”許老太太罵道,又叫跟著許青珩出門的兩個奶娘並留著看家的一個奶娘進來,待三人都跪下了,又道:“一個個都老糊塗了,隻管好酒好菜地吃著,正經事也不管。”
兩個奶娘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一時也琢磨不出哪裏出了岔子,隻有那留著看家的廖奶娘心中竊喜。
許青珩依舊是一頭霧水,回憶再三,隻記得將書遞給丫頭叫丫頭拿個東西裹著,小心翼翼地問:“老太太,到底有什麽不妥?”明明許老太太都許她送尺牘了,偏還挨了兩尺子,不免委屈起來
。
許老太太見她是當真不知情,知道她是個隻管包子餡不管包子皮的性子,就冷笑道:“你們小孩兒家,一時高興出門玩一遭,誰在意那雞毛蒜皮的小事,偏有人當時見了不點明白,後頭隻覺拿著這事能告誰一個素餐屍位的罪,就巴巴地來我跟前說。”斜睨向那廖奶娘,冷笑道:“你都跟哪個提過姑娘拿著頭巾送人的?”
廖奶娘隻有三十餘歲,論起來,許青珩吃她的奶吃得最多,偏她資曆不夠,被幾個四五十歲的老奶娘壓在頭上,心中早有抑鬱之氣,原等著許老太太治那兩個老奶娘的罪,不想火燒到自己身上了,提心吊膽地忙道:“不敢跟旁人說,隻跟老太太說了。”
許老太太啐道:“虧得你還有臉說,當時不點破,背地裏放馬後炮,你這等人最是可恨!”說著,就叫人將廖奶娘攆出去,又罵跟著去的奶娘:“一個個昏了頭了,這種事也看不出來?”
兩個奶娘眼瞅著狼子野心要將她們兩個踩下去的廖奶娘被拖了出去,忙跪地磕頭不止,隻說:“姑娘漸漸大了,房裏的東西小丫頭們看管,一時不認得……”
“還有臉說這話,你們兩個並姑娘房裏的丫頭,全部扣上半月月錢。”許老太太道。
奶娘們忙磕頭謝恩,見許老太太沒話了才輕輕退出去。
許青珩聽說是用自己頭巾包著的,也嚇了一跳,懊悔沒瞧瞧到底用什麽裹著的就叫丫鬟尋迎春的丫頭送東西了,堆著笑拉扯許老太太的袖子,輕笑道:“老太太,咱們去把頭巾要回來吧。”
“送出去再要回來,不更是欲蓋彌彰?我隻恨你粗心大意、你的丫鬟奶娘漫不經心、還有那瞎了眼的小人為往上爬都敢往你臉上抹灰。若有下次,我不罰別人,隻罰你。”許老太太拿著戒尺又往許青珩手上打,見她仰著身子躲過去了,又見她偷偷去看那玻璃匣子,裝作生氣地扶著老嬤嬤的手下了炕出去了。
許青珩揉著手背,見白嫩的手上平生多了幾道血印子,又去那那雕花玻璃匣子看,瞧見那桃核喜歡得很,立時開了匣子倒在手上愛不釋手地細細去看,但心知許老太太未必沒叫人偷偷看她呢,於是有意嗔道:“哄小孩玩的玩意,誰愛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