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之公子無良

第145章 守株待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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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乍起,絲絲涼意沁骨。

嬰孩呱呱聲你來我往,細聽,仿佛是榮禧堂裏的孩子哭一聲,東邊花園子裏就有個孩子呼應著嚎一嗓子。

“二爺。”全禧、全壽從警幻齋裏迎了出來。

賈璉不語。

“璉兒。”

“二哥。”

聽見身後呼喚,賈璉轉過頭來,就瞧見賈珠、陳也俊兩個步行過來了,不過才離開幾年,賈珠越發清瘦了,陳也俊反倒有些微微發福了。

“這二年就沒活動活動?怎瞧著你比大哥還要豐腴了呢?”賈璉笑道。

陳也俊麵露窘色,囁嚅道:“你們都走了,也沒幾個尋我出城打獵、踏青的,成日裏留在家裏,哪能不發福?”

賈璉已經知道陳也俊冒失地踹死賈瑞丟了官隻能賴在賈政家的事,心道寄人籬下幾年,他竟比先前懦弱了,精神頭也不如先前了。

“……璉二哥,蟠兒早你兩日回京,已經進了宮領了賞賜,主上問起是誰家兒郎大義不失,舍棄百萬貨物擊退外賊,聽人說起是先紫薇舍人薛公之後,就叫蟠兒也做了紫薇舍人,又吩咐內務府協同戶部商議下哪些物件可令薛家采買置辦,一心要幫襯蟠兒重振家業。”陳也俊神色複雜,說著,就將賈璉身上那身灰布衣袍看了一看,“聽聞紫英半路上也隨著神武將軍去了南邊領兵,將來少不得子承父業,也要做個小將軍——主上聽聞外賊所用火器乃是我朝神機營所出,著人清查此事,我父兄因有流連小花枝巷玩忽職守的實證,並未被牽扯進買賣火器一事,神機營裏那些貪贓枉法之徒都一一伏法。”

賈璉點了點頭,瞅見角門處不時有人探頭等著來與他說話,就對賈珠、陳也俊說:“這些先等我見過老太太、老爺再說吧。”說著,就要向榮慶堂去見賈母。

“璉二哥。”陳也俊忙喊了一聲。

賈璉回過頭來看他。

陳也俊快走兩步到賈璉身邊,拉了賈璉的手,聲若蚊呐地說:“璉二哥,咱們早先說的是一舉四得,如今蟠兒、紫英都得了該得的,那你呢?蟠兒回京那天鑼鼓喧天,薛家擺下了流水宴席待客,你怎麽就悄悄摸摸地回來了?京裏也沒聽說你立下什麽功勞。”

賈珠微微蹙眉,卻也靜等賈璉說。

賈璉笑道:“上峰不清不楚地沒了,我這下屬但求無過,不敢有功。”並非他不想升官發財,乃是暗地裏跟廣西總督書信往來後,權衡利弊下,他仍想留在忠順王爺身邊罷了。

“……那我呢?”陳也俊恨死了在賈政、王夫人屋簷下苟且偷生了,王夫人打定主意要叫二房開枝散葉後,竟將他當做上門女婿一般,催逼著他生兒育女,如今除了豆兒,迎春、抱琴兩個又給他生下兩子,另有一個丫鬟也有了喜;生了孩子,屋舍越發逼仄不說,又要求元春拿了銀子買人付月錢,又要請王夫人多擔待,更將他的底氣消磨去不少。

賈璉沉吟著說:“你的事,我也已經知道了,現如今我才回來,萬事都沒個頭緒,須得從長計議——”

“就神機營了,”陳也俊忽地眉飛色舞起來,“璉二哥,就神機營了,如今神機營裏該抓的都抓去了,留下好多缺,我又對神機營事務數落得很,況且如今賈瑞祖母也在我房裏跟老祖宗一樣地奉養著,也算對得起賈瑞了;據說今上與太上皇商討下,又叫忠順王爺、北靜王爺協力舉薦人才入神機營,璉二哥不如見了忠順王爺,替我美言幾句?”

賈璉看見陳也俊麵上有了光彩,笑道:“說動忠順王爺不頂用,得說動北靜王才行,你忘了我是怎麽去廣東的了?”

“北靜王那邊無妨,璉二哥隻管答應了。”陳也俊篤定北靜王不會為難他。

“我盡力而為吧。”賈璉笑道,邊向榮慶堂去,邊在心裏琢磨著況晏冰一準將賈雨村勾結廣東總督洪和隆的證物呈給今上了,看今上至今尚無動作,想來今上是拿了那證物暗中與太上皇做了交易——趕在事發前,賈雨村便因玩忽職守被發配、洪和隆更是成了階下囚,與其跟他們這落水狗計較,反倒不如謀求別的利益,就不知這利益是什麽。

“……說來,我那兩個舅舅近日也要回京了,他們回來了,王仁也要從金陵上來,不知他們一群要怎麽禍害蟠兒呢。想蟠兒好不容易出息了,若被他們帶壞了,哎!”賈珠背著手憂心忡忡地說道。

賈璉一驚,心想這就是了,今上不肯棒打落水狗,定是拿了棒子跟太上皇交易,將留在廣西牽製況晏冰的王子騰調遣回京。

“就不知王大人此次回京,是升還是降。”陳也俊思忖著王子騰再不濟,也不會進神機營主事。

賈珠搖了搖頭,“雖邸報上說是依例調遣,但南邊正是缺人的時候,不叫舅舅鎮守支援,反將他調遣回京,未免太過古怪。”

賈璉笑道:“太上皇、今上自有考量,咱們就不必替他們操心。”一腳踏進垂花門後,聽見那嬰孩啼哭聲越發的清晰,眉心跳了跳,心道好一家子明哲保身的,一個個唯恐沾上幹係,就叫兩個惡女子的伎倆得逞。

待到了正房門前,賈璉瞧了一眼打簾子的琉璃,瞧著琉璃嘴角輕輕往下撇,心道這晴雯不叫晴雯了,性子還是一樣的孤拐,進了房裏,便見越發蒼老的賈母離了座,親自迎了出來。

“給老太太請安,叫老太太擔心了。”賈璉進了門就要跪下。

賈母兩隻手抱住賈璉,連連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不求你聞達於諸侯,隻求你平平安安回來。”

“孫兒不孝,滿腔抱負出京,灰頭土臉地回來,沒給老太太掙一分榮光。”賈璉又要跪下,餘光掃向房中,先瞧見許青珩穿著一身竹青褙子站在賈母身後,看她神色間猶猶豫豫,目光總向南邊撇去;再看南邊,就見兩個梳了婦人頭的女人一人抱著一孩子,一個婦人麵上滿是惶恐,另一個則帶了兩分挑剔的倨傲。多看了兩眼,才依稀記起這就是孟氏、洪姑娘兩個。再看房裏就隻剩下賈赦一個,二房賈政、王夫人、元春、寶玉等都不在,暗道二房莫非去薛家錦上添花了?

“璉兒,”一直被忽略的賈赦咳嗽一聲,指著孟氏懷中孩子說,“你來瞧瞧你兒子。”

賈璉眼皮子一跳,就拿眼睛去看許青珩。

許青珩撞上賈璉的眼神,不自覺地撇開眼,心道她就等著看賈璉如何處置。

賈璉先對賈赦道:“父親精神看起來很好。”

“多虧了碧蓮照顧,咳咳。”賈赦柔情地看向碧蓮,正待要再替碧蓮說兩句好話,便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照顧得是不錯。”賈璉笑了一笑。

碧蓮分辨不出賈璉麵上喜怒,心一墜,就一邊拿著手給賈赦撫胸,一邊矯揉地說:“二爺要怨就怨我吧,不管老爺的事。”

“好,我就怨你。”賈璉眉頭一展,先扶著賈母去榻上坐著,就對外頭說:“金彩家的在哪?叫幾個婆子進來將這兩個女人兩個孩子拉去見官。”

碧蓮嚇了一跳。

賈赦顧不得咳嗽了,趕緊指著孟氏說:“璉兒,咳咳,好歹看在你骨肉份上,咳咳——”

“誰家的骨肉誰來領,我可不會替旁人養孩子。”賈璉冷笑。

賈赦抖著手指說:“你不認,我認!這是我孫子、這是我兒子,我看哪個敢動?”

“璉二哥,不至於,你看二嫂子都沒計較,許家也沒說什麽。”陳也俊拉了拉賈璉的袖子。

賈珠趕緊將陳也俊拉到一邊,鄭重地問賈璉:“孟氏生的孩子,當真不是你的?”

賈璉笑道:“你們一個個想著狗改不了吃、屎,我說了你們也未必信,先拉了人去衙門裏關著,告她們坑蒙拐騙,等到上堂了,我去滴血驗親就是。”

賈珠點了頭。

陳也俊看賈璉這樣鎮定,臉上一燙,心道自己白費心了。

賈母老神在在地榻上坐著,一言不發。

許青珩心裏鬆了一口氣,嘴邊不覺帶上兩分笑意,正要笑看賈璉一眼,恰望見賈璉的眼神冷淡地送她身上掃過落到進來的金彩家的身上,不禁心裏一緊。(

“我看哪個敢抓!”賈赦起身護住碧蓮。

金彩家的略有些遲疑地看賈璉。

“拉走!留在家裏沒得惡心。”賈璉說道。

金彩家的趕緊指揮婆子去綁孟氏、碧蓮兩個,瞧著賈赦礙事,又叫人將賈赦困在圈椅中動彈不得。

賈赦罵道:“混賬東西,才進家門,就六親不認了!我看你是怕得罪許家、黎家!為了你的前程要做陳世美呢。”

孟氏呆愣愣的,由著人抱走孩子綁了她;碧蓮卻不料賈璉這樣決絕,聽賈赦罵,趕緊著地喊:“老爺,璉二爺生氣也在情理之中,總是我先為了老爺背棄二爺的,老爺消消氣,叫二爺將火氣都發在我身上吧。”

“你算什麽東西,值得我在你身上發火?你爹爹好著呢,也隨著船進京了,我送你回你爹爹身邊去,你不肯去就是不孝。”賈璉信口開河道。

碧蓮打了個激靈,隻當洪二老爺當真跟來了,越發我見猶憐地抱著賈赦身下的椅子不肯撒手。

賈赦聽了碧蓮的話,更加氣憤,冷笑道:“你是為了個玩意一樣的丫頭,要逼死你老子?那是你弟弟,你不能……”

“能夠大著肚子來榮國府招搖撞騙,老爺怎能確信那孩子就是老爺的?”賈璉輕笑一聲。

賈赦舉著手指,眼睛翻了一翻,就要昏厥過去。

金彩家的眼瞅著賈母老神在在地坐著不管事,趕緊地跟賈赦說:“老爺不是說了璉二爺回來了就不求旁的了麽?如今二爺說了這兩個女人是騙子,老爺還護著她們做什麽?琮哥兒要是咱們家的,滴血驗親後抱回來就是了——老爺,二爺才是老爺的主心骨,老爺千萬別糊塗了。”

賈赦聽了這話,才略有兩分清醒,隻是看碧蓮哭成個淚人一樣,賈琮又哭個不停,又氣賈璉不給他臉麵,更恨家裏上下都不將他放在眼中,於是擰著性子說:“不管怎樣,人不能帶走!家醜不可外揚,難道叫滿京城都知道咱們兩父子跟個女人牽扯不清?陳家的事還沒過去呢!”

陳也俊登時滿臉漲紅。

賈璉扭頭瞧了一眼陳也俊,並不理會賈赦的話,隻管叫金彩家的拉人走。

“老太太,你教訓教訓璉兒,不能把咱們賈家的臉全丟了。”賈赦眼瞅著自己的話不中用,趕緊去喊賈母。

叫了兩聲,不見賈母動彈,跟隨賈璉一起回來的鴛鴦笑道:“老太太睡著了。”

“……那就出去吧,別吵到老太太了。”賈珠瞧見賈母裝睡,心裏也哭笑不得,見賈璉回來一會子還不曾跟許青珩說過一句話,就對賈璉道:“打發人押了她們去衙門就是了,你先回去洗一洗、歇一歇吧。”

“好,回頭再跟大哥說話。”賈璉瞅著金彩家的帶著幾個婆子押著孟氏、碧蓮出去了,就轉身也向外去。

“弟妹還不跟著去?”賈珠看許青珩不動,又催促了一句。

許青珩聞言趕緊地跟上,出了門就瞧瞧地看賈璉,見他清瘦精幹了許多,麵上的脂粉氣沒了,待見賈璉要向榮慶堂前門去,忙輕聲喚道:“警幻齋的事,金彩沒寫給你看麽?”

“我去前院書房。”賈璉說完,腳步一頓,轉身又向榮慶堂後頭去。

許青珩見賈璉生氣了,心裏也不覺存了一腔怒氣,聽見孟氏、碧蓮兩個被捂了嘴發出的嗚嗚聲,又聽見那兩個孩子呱呱叫,一時不忍地說:“留下孩子也無妨。”

“叫我替別人養孩子?還是你以為我畏懼你家權勢,要將親生骨肉丟出去?”賈璉回頭冷笑,這一回頭便略愣住。原來他一直在心裏埋怨許青珩婦人之仁留下孟氏、碧蓮,進了家門也不曾正眼看她,如今這一回頭,不禁有些恍惚。

原當對許青珩很是熟悉了,這一瞧,卻又覺自己始終不曾將她的容貌看清過。隻見她獨居數年後,早已不是昔日圓潤少女模樣,身上莫名地有些清冷。這清冷卻不是昔日黎婉婷那樣的孤高傲世,卻像是寡婦那樣的寂寞寥落——而許青珩圓潤的少女模樣,賈璉記得不是十分清楚。

大抵是明白功名利祿還需假以時日就暫且將功名利祿放在一邊後,賈璉心裏為風花雪月騰出了一星半點的地,他開始憐憫這個枉擔著跟他“青梅竹馬”之名卻與他並不十分熟悉的妻子。

“走吧。”賈璉放軟了聲音,心裏有些後悔留下她一個人在榮國府了。

這一番喜怒無常,又叫許青珩愣在當地。

秋日的陽光撒在深深庭院中,許青珩兩隻手捏著帕子,沉默地跟著賈璉向後院去,進了院門,瞧見嬤嬤奶奶歡天喜地地迎上來,就說:“給二爺準備水洗漱吧。”恍惚地記起自己早先等賈璉時有話要問他,雖記起了,又不敢再問。

賈璉進了房裏,瞧著沒一處熟悉的,正待要令人將他東西拿來,又瞧著許青珩瞻前顧後的,心裏一堵,兀自脫了衣裳在東間炕上坐下,就問:“為什麽留下那兩個女人?”

許青珩一怔,因瞧著賈璉眼皮子耷拉著,就覺自己對不住他了,輕聲道:“那會子滿城都是風言風語,二老爺、二太太那邊要請老太太、大老爺早作打算,得給榮禧堂留個當家的。大老爺急了,唯恐家產被二房偷了去,正好孟氏挺著肚子尋上門,瞌睡遇上送枕頭的——原本二爺回來,大老爺處置了她們兩個,家裏也就太平了,誰知大老爺看上了碧蓮,是以、是以……”說著話去瞧賈璉,見他不動聲色地坐著,就輕聲問:“二爺?”

“聽說大老爺的東西都在你這了?那你留著吧。”

許青珩抿緊嘴,待溫嶼進來奉茶後,一邊將茶放在賈璉手邊,一邊說:“二爺當知道,我留著那些東西,就是等著二爺來搶的。”

賈璉默然。

許青珩笑道:“二爺連搶都懶得搶?”

“你就不問一問,我跟那兩個女人到底有沒有瓜葛?還是你等著要去問鴛鴦?倘若鴛鴦說沒有,你是否又覺得是鴛鴦怕我,不肯吐露實情?”賈璉仰身倒在炕上,心知自己當對許青珩好一些,不管是虛情還是假意,總要叫她的心裏舒坦自在一些,至少不要叫自己成了先前自己所鄙夷的那一類男子,可是眼瞅著許青珩這遲疑躊躇的態度,偏又提不起精神來虛情假意。

許青珩笑了一笑,不自覺地將眼睛轉開,輕聲說道:“二爺都把人送衙門去了……”

“興許我是掩耳盜鈴呢?”

“哪有這樣掩耳盜鈴的。”許青珩笑了一笑,聽門外五兒說水好了,就催促賈璉去西間裏洗漱。

我終歸讓她變成了個疑神疑鬼的尋常婦人。賈璉心裏默念著。

“還不去麽?”許青珩又問了一次。

賈璉坐起身來,將手指在炕桌上點了一點,令許青珩在他對麵坐下。

許青珩滿心忐忑地坐下。

“你以後最想做什麽?”賈璉笑問。

許青珩狐疑地看著賈璉,不解他這話的用意。

“人總要有個奔頭,你以後要做什麽?”賈璉又問了一回。

許青珩微微偏著頭,耳邊不覺回蕩起賈琮並孟家那孩子的哭聲,麵上浮現一抹笑容來,“二爺回來了,若是能夠,我想給榮國府添下個男兒,叫他跟二爺一樣光耀門楣。”

賈璉笑道:“我跟你講個笑話,曾有個女子決心嫁個廚藝精湛的男子,功夫不負苦心人,她終於嫁到了一個廚藝精湛的男人。可是嫁了之後,她又不忍心那男子白日在外奔波晚上回家烹煮,就將廚房裏的事一力擔下了。”

許青珩笑道:“這女子也算賢良,不知哪裏可笑了?”

賈璉笑道:“可笑之處就在於你讚她賢良。”

許青珩麵上笑容一收,待要嗔怒,又勉強將怒火壓下,半天冷笑道:“原來二爺是拐著彎罵我呢!”

“不是罵你,是提醒你當初嫁了我是為了什麽,莫為了一時遭遇、境遇,就忘了初衷。”這話出口,賈璉也不禁在心裏羞赧了一下。雖他臉皮厚得很,但瞧見許青珩這般模樣,也不禁暗怪自己先前太過疏離。

許青珩愕然地睜大眼睛,心裏百味雜陳,記起早先不知天高地厚模樣,不禁悵惘起來,隨後又瞧了眼賈璉那波瀾不驚的模樣,賭氣道:“什麽初衷都比不得‘識時務’三個字,若是婉婷姐姐那會子沒死成,如今也要識時務了。”

賈璉眼前浮現出黎婉婷捧著書從她父親書房裏出來的模樣,心中一動,就想奇怪了,他明明跟黎婉婷沒什麽幹係,甚至見她的次數也屈指可數,怎地會將她的容貌記得那樣清晰?難道他竟後知後覺到待黎婉婷芳魂已逝,才覺察到對她的一片癡心?提到癡心二字,就在心裏自嘲地一笑,又去想王熙鳳,才一記起王熙鳳這名字,腦海裏就浮現出一個潑辣嫵媚模樣,甚至王熙鳳嗔笑怒罵的神態也記得清楚。

原來不是對黎婉婷存了一片癡心,不過是許青珩太好糊弄,便自始至終不曾真正將她放在眼中。

賈璉咳嗽一聲,不禁伸出手握住許青珩放在炕桌上的手,拿著食指輕輕摩挲她的手背,半響笑道:“不管你如何腹誹我跟那兩個女子的關係,你要識時務,我定助你一臂之力。”說著,隔著炕桌向許青珩肩頭攬去。

許青珩麵上一紅,啐道:“沒正經的。”掙紮開,才要叫賈璉去洗漱,聽見外頭動靜,就問:“什麽事?”

“金彩兩口子送人去衙門,半路上被北靜王攔著了,北靜王領著人又回來了,如今在警幻齋等著二爺呢。”

許青珩疑惑道:“這事跟北靜王有什麽關係?”

“我去瞧瞧。”賈璉說著就站了起來,待許青珩來幫他穿外頭衣裳,就攬過她的腰在她唇上一印,笑說:“原本要因為你猶猶豫豫一再試探跟你鬥上半月氣的,如今看你這樣識時務,我也決心識時務,好早些叫你成功‘識時務’。”

“呸!”許青珩終於舒心地笑了,整理好賈璉的衣裳,看他向外去,心道“識時務”這三個正經字,也能被他說得那樣不正經。

“鴛鴦來了。”

許青珩恍惚了一下,本要令人請鴛鴦進來,稍一斟酌,便走了幾步,自己個掀了簾子到廊下來,望見鴛鴦腳步有些虛浮,就笑道:“你不多在家歇歇?”

鴛鴦笑道:“有的是時候呢,不急在這一會子。”先將幾包小丫頭抱著的賈璉日常所用的東西交給許青珩的人,隨後啐了一口,罵道:“那兩個女人太黑心了些,竟然大搖大擺地來咱們府上招搖撞騙!”

許青珩笑道:“你果然是為給璉二爺證明清白過來的。”

鴛鴦蹙著眉頭道:“莫非二奶奶不信二爺?”

許青珩一默,手指拂過嘴唇,靠坐在柱子上,一顆心沉沉浮浮,再看鴛鴦,又想一家子那麽多人,賈璉隻叫鴛鴦兩口子陪著去,那就當是十分看重鴛鴦了,興許鴛鴦能告訴她方才賈璉為什麽那麽喜怒無常,於是笑道:“方才二爺給我講了個笑話,我說給你聽吧。”於是就將賈璉方才說過的笑話說給鴛鴦聽,最後道:“我稱讚那女子賢良,二爺反倒說這才是最可笑之處,你說這是什麽道理?”

鴛鴦笑道:“我也給奶奶講個笑話。據說有一個書生,一日他娘子叫他剝蒜,他問:‘沒事剝蒜做甚?’他娘子說:‘去魚腥味。’三催四請下,書生才去剝蒜。隻見他一邊剝蒜,一邊搖頭晃腦地感慨那魚兒昨兒還在水中從容曳尾,今日就要入了人腹,感慨之下,又是不忍,又是不舍,待蒜剝好了,魚上桌了,書生嚐了魚,隻說:‘下次多放點薑。’就提著筷子大快朵頤。”

許青珩嗤笑道:“這書生也夠虛偽的。”

鴛鴦正色道:“奶奶覺得這書生可笑,才是最可笑之處。”

許青珩一怔,有些氣惱被賈璉、鴛鴦兩個先後取笑,望見迎春帶著司棋過來了,就招手叫迎春來,又將鴛鴦的笑話說給迎春聽,“你替我說個笑話來反駁了她。”

迎春那一日孤注一擲上了許青珩的船,如今沒了退路,便在司棋遊說下,更與許青珩親近一些,得了許青珩的令,思來想去,也想不明白鴛鴦無緣無故嘲諷許青珩做什麽,笑道:“詩我尚且能夠胡謅一首,叫我講笑話,我就不能了。”又站在許青珩身側去看鴛鴦,“你無緣無故嘲諷嫂子做什麽?白叫我受累。”

鴛鴦輕輕挽了袖子,笑道:“這哪是嘲諷呀,是給奶奶指點迷津呢。”

“我跟你說女子嫁個廚藝精湛的男子,你怎就扯到君子遠庖廚上頭了?離題甚遠,若是你去考狀元,定要名落孫山了。”許青珩笑道。

鴛鴦笑道:“乍然瞧著,是我離題了,但倘若是個高明的考官,定要叫我做狀元呢。”

迎春不明所以地笑道:“這話怎麽說?”

鴛鴦站得有些累了,瞧著廊下一片菊叢掩映著一塊顏色血紅石頭,便斜簽著身子坐到那石頭上,兩隻手疊在一處道:“怎麽說?你們讀書多的就愛往深處想,我們讀書少的,才沒心思寓意、比擬、寄情。我那笑話,最淺顯,也最真的解題,就是書生想吃魚偏不愛剝蒜。”說著,眼睛向許青珩身上一飄。

許青珩一愣,依舊一頭霧水。

迎春笑道:“難道將我二哥比作書生不成?”

許青珩的臉驀地紅了,衝鴛鴦啐了一口,看迎春笑她,又要去擰迎春的臉,摸著臉頰,忽地想起自己的“初衷”,便想莫非屬貓的賈璉說那笑話是要撩撥她?叫她莫將生兒育女當做奔頭反倒將他這“如意郎君”撇在一旁?

鴛鴦瞧見許青珩似乎明白了,就又罵道:“虧得二爺在南邊日日念叨著慎獨,好容易守了幾年回來,就等著拿著清白的名聲回來叫奶奶感天動地,誰知殺出個程咬金,壞了算計。奶奶又疑心二爺行止不端,二爺如此怎能不氣?”

迎春訕訕地笑,懷疑賈璉的人裏頭,也不差她這一個。

方才還覺幹燥的風此時也清爽了許多,許青珩拿著帕子在麵前扇風,暗暗點了點頭,不禁暗罵自己糊塗,若說委屈,賈璉勢必要更委屈,忽地想起賈璉那先怒後喜模樣,便對鴛鴦敞開心扉地說:“二爺本該氣的,可他後頭又不氣了,你可知這是為什麽?”

鴛鴦低著頭去揪**葉子,半響開口說:“奶奶多久沒照鏡子了?”

許青珩一怔,摸著臉頰道:“莫不是哪裏髒了?”

迎春扭頭看著許青珩,對她搖了搖頭。

鴛鴦歎道:“大姑娘常留在奶奶身邊,所以不覺得。像我們從外頭回來的,瞧見奶奶就忍不住要落淚呢,倒不是難堪了,隻是那一身的冷清,叫人瞧著難受。”說著,就紅了眼眶。

許青珩摸著自己顴骨,歎息了一聲,扶著柱子豔羨道:“比不得你們夫唱婦隨,兩口子到哪都齊心協力。”驀地回過神來,想起賈璉那笑話來,暗道若是那丈夫不愛烹煮,怎會精於廚藝?做妻子的隻顧賢良,卻也叫丈夫忍痛割愛了。又想起賈璉走前那輕薄地一吻,心中一暖,正待要說話,卻見林之孝家的過來了。

林之孝家的堆著笑臉過來,訕訕地說:“奶奶,二爺說,叫老爺、碧蓮並琮哥兒、孟家的孩子搬到東大院去住,將孟氏搬出咱們這院子,叫她住到榮禧堂倒座廳後的半大院子去。奶奶也收拾收拾,搬去榮禧堂後身大跨院去住。”

不獨許青珩,就連迎春、鴛鴦心都跳了一下。

“不將人送衙門了?”迎春訝異地問。

“……你二哥自有考量。”許青珩微微蹙眉,暗道賈璉又反悔舍不得了?這念頭才浮起,便趕緊將它壓下,對林之孝家的笑道:“知道了,如今就叫人搬吧。”拿著帕子擦了擦鼻子,遲疑了一會子,又問:“二爺如今在哪?”

林之孝家的道:“二爺正跟大爺、大姑爺在外書房說話呢,聽說主上封了周貴人、吳嬪做貴妃,還顧念著百善孝為先降下隆恩,許兩位貴妃回家省親,一享天倫之樂。據說吳嬪的父親已經向郊外去量省親別院,恰將二爺六年前買下的莊子算在裏頭了;周貴人家眼看也要動工,誰知更不湊巧,他家周遭的幾處院落,也叫二爺花了大價錢買下了。如今兩家結伴過來,懇請二爺轉讓了地,叫他們修建省親別院呢。”

鴛鴦笑道:“二爺好有眼光,既然周家要,就要狠狠宰他們一筆。”

許青珩心裏訝異天下竟有那般巧合的事,記起親戚家姑娘房文慧如今還沒個消息,不免為她一歎,忙道:“南邊出了事,今上還有心封妃。”歎息過後,又問:“二爺是怎麽說呢?”

林之孝家的笑道:“二爺自然是要好生款待他們了,恰陳家姑爺也閑著沒事,吳天佑大人已經答應下叫陳姑爺並咱們家的後生們幫著去操持——周家急著買地,也應承著要叫薔哥兒幫著辦事。”

迎春在心裏粗粗算了一筆,不等她算出來,鴛鴦先笑道:“這麽說,好事沒落到咱們家裏,咱們倒是能插手賺上一筆了。”

“罷了,先叫人搬家吧。”許青珩總覺此事太過湊巧,又對迎春說:“你也隨著我們搬到前頭去,先前老爺住的東跨院,就留給你住,我與你哥哥住在榮禧堂後正中的大跨院,這樣你哥哥不在,你就隨著我吃住。”

迎春最怕的就是孤身一人被賈赦逮住,聽許青珩一說,忙笑著答應了,立時領著司棋去搬家。

許青珩心存疑竇,借口讓下人搬家,便領著鴛鴦、林之孝家的向前頭去瞧個究竟,出了自己個院子,望見一頂向閉塞的東大院去的轎子裏傳出賈赦罵罵咧咧的聲音,暗道賈璉是要將賈赦軟禁在東大院?又向前去,進了巷子,便望見碧蓮被人捆著向後推。

“二奶奶,你替我求一求二爺,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不該移情別戀,求二奶奶勸一勸二爺吧。”碧蓮瞅見了許青珩,忙喊了一聲。

許青珩一恍惚。

“呸!你算個什麽東西!移情別戀?二爺看得上你?”林之孝家的罵道。

待碧蓮被拉遠了,跟在後頭的溫嵐低聲說道:“到了這地步,碧蓮還這樣說,隻怕……”

“住口。”許青珩喝住碧蓮,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咬著嘴唇心想虧得自己一直自詡不跟她那等小人一般見識,不想還是中了她的計,不然,怎地鴛鴦一眼便能看出她的變化?怎地賈璉會因心生憐憫不跟她計較?

“……奶奶不如主動請命將那孩子養在身邊,省得那孩子被旁人養大了,跟奶奶不齊心。”溫嵐眼中噙著淚水依舊忠心耿耿地勸諫許青珩。

許青珩沉默了一會子,忽地想起進門後,自己曾與下人們說整個賈家隻有賈璉與她最為親近。

“胡說什麽?那孩子又不是二爺的,奶奶養在身邊要膈應著二爺麽?”林之孝家的喝道。

溫嵐心道:說不是,就不是了?眼巴巴地瞅著許青珩,隻等著許青珩能夠聽她一言。

“溫嵐,你,以後隻管伺候著兩位嬤嬤吧,若沒事,不必來我跟前伺候了。”許青珩狠心地道。

仿若晴天一個霹靂,溫嵐被炸得動彈不得,好半天才囁嚅道:“奶奶,奴婢對你忠心耿耿……奶奶日後後悔了……”

“那也是我的事。”許青珩拋下一句話,就順著巷子向前去。

鴛鴦待許青珩進了警幻齋後門,輕聲勸道:“奶奶何必跟自己人離了心。”

許青珩倔強地笑道:“我自己個選了,日後後悔也是我的事。”進了這院子,望見南邊屋子前沒了桃樹空蕩蕩的,上了台階進了屋子,見屋子裏的器物已經被收拾一空,思忖著賈璉要賈赦搬到後頭去,莫不是因為他不肯住進“她的院子”?鬧不明白賈璉在計較什麽,就又向警幻齋穿堂去,進了穿堂裏,將賈璉的書摸了一摸看了一看,一邊思忖著賈璉怎正好買下了周、吳兩家邊上的地,一邊倚靠在門上看院子裏的翠竹竿竿。

“二爺過來了。”鴛鴦出聲提醒許青珩一聲。

許青珩回過神來,便望見賈璉誌得意滿地搖著扇子過來,回頭再看,便見鴛鴦、林之孝家的早不知哪裏去了。

賈璉走近了,便提了桌上的茶壺給自己並許青珩各斟了一杯茶。

“什麽事那樣得意?”許青珩問。

賈璉反問道:“聽說你將溫嵐罵了?”

許青珩道:“她沒什麽錯,錯在不該總旁敲側擊叫我疑心你。”

“那你如今還疑心我嗎?”賈璉笑道,不等許青珩說,便從懷中掏四五張房契來,又從書架上拿出一把黃楊木算盤,劈裏啪啦地算了起來。

許青珩打心底裏想跟賈璉說幾句你儂我儂的話,但她敏銳地察覺到此時的賈璉已經不是方才在後院跟她說“識時務”時那個多情郎君了,於是她識時務地一聲不吭地坐在賈璉對麵,見他要喝茶,便將茶杯遞到他手邊。

“怎麽就那麽巧呢?兩家都叫你趕上了。”許青珩試探道。

賈璉笑道:“我是廣撒網,不獨他們兩家,其他人品相貌差不多的妃嬪家邊上,我也買了宅子。”原本以為沒了元春,那省親的事也一筆抹去了,不想真叫他守株待兔等到了;也虧得周、吳兩家沒賈家這麽大的宅邸,不然這便宜往哪裏占去。

“賺了多少?”

賈璉微微一笑,指著皇城那邊,壓低聲音說:“別看周家、吳家風光,料想他們建上兩個省親別院,還不如我賺得錢多。”

許青珩緊緊地抿著嘴瞧著賈璉修長的手指在算盤上上下撥動,好言相勸道:“為官最忌結黨,你一下子跟兩個新晉貴妃家來往,怕會……”

“我如今是忠順王府的人,不過是替忠順王府辦事。”賈璉粗略地算了一下。

“但……”

“二爺,薔哥兒並芸哥兒等來給二爺磕頭請安。”全福弓著身子進來。

“不必磕頭了,叫他們該去周家的去周家,該去吳家的去吳家,賺的銀子他們抽六分,餘下四分,交給宗裏。若有私藏不肯交的,日後這樣賺錢的事,我斷然不會再交給他們辦。”賈璉說著,就將手上的房契交給全福,“拿給金彩去辦。”

“是。”全福拿了房契也就出去了。

許青珩看賈璉怡然自得地靠在椅子上吃茶,便笑道:“不知聖上為什麽在這節骨眼上封妃。”

“缺銀子了唄,如今要向南邊派兵,要整頓神機營,哪一處不要銀子。”

許青珩詫異道:“這就奇怪了,誰不知道省親這事是拿著官家的銀子買個虛熱鬧,既然缺銀子了,又何必叫人花銀子?”

“如今的稅銀,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剛剛湊合著頂用,恰恰不令虧空的事發出來。不開個口子叫人再挪用令這事發出來,發出來了好抄家催討欠債,正好叫國庫充盈。”

許青珩怔怔地點頭,傾著身子問賈璉:“孟氏跟碧蓮兩個,為什麽又不送官了?”

“因為,我舍不得。”

許青珩笑道:“我不信。”

賈璉支著下巴深深地看她一眼,想著倘若是他日日聽人說許青珩紅杏出牆會不會還信她始終如一,又想這半日許青珩就回過神來,可見她對他當真是用情至深了,捫心自問,在他心裏,許青珩的分量怕並沒有多少。踟躕著道:“我有把柄在北靜王手上,如今他要保那兩個女人。”

“什麽把柄?”

“不過是些早先我與蟠兒、紫英籌謀的事。”賈璉眸子中暗光一閃而過,萬沒料到陳也俊會泄密,更沒想到北靜王會那樣有雅興地跟他賭陳也俊會否與他反目成仇。

說起陳也俊來,賈璉心裏頗為複雜,他給陳也俊籌謀最多、銀錢最巨,偏情誼最淺薄。是以,倘若陳也俊當真與他反目成仇,他也拿不準要如何對待陳也俊,畢竟陳也俊知道得太多了。

“可要緊?”許青珩緊張地問。

“不要緊。”賈璉衝許青珩一笑,伸手向許青珩耳朵後摸去。

“還在前院呢。”許青珩羞澀地一笑,此時再不後悔那樣對待忠心的婢女。

賈璉微微一笑,探頭正要向許青珩脖子上吻去,電光火石間想起一事,脫口道:“不妙,北靜王要將我弄到神機營去。”陳也俊一心撲在神機營,他進不得,他先進去了,如此豈不反目成仇?

許青珩訕訕地偏過頭去,百無聊賴地去撥弄算盤,“今日的神機營已經今非昔比,為什麽不肯去?”

賈璉冷笑道:“正因為今非昔比,各處都有眼睛盯著,才去不得。”略頓了一頓,又說“並非我要貪贓枉法、屍餐素位,實在是我誌不在武職。”

去了神機營,風光一時,將來要向哪一處升遷?就叫他立時做個神機營節度使,他也未必樂意。

“……封侯拜相也未必好,難得的是平安二字。”許青珩底氣不足地說,竟有些巴不得北靜王從中作梗,叫賈璉一輩子耗在神機營裏。

秋日的風穿過這小小的廳,掃動書案上的書頁沙沙作響。

久久等不到賈璉說話,許青珩心虛地又說:“若是能又平安又封侯拜相,那就再好不過了。”

昔日神采飛揚的少女,如今見他一言不發便噤若寒蟬起來,賈璉心中並不痛快,反倒越發慚愧不能似她待他那樣待她,一時間恨不得對她情深似海,好還了她的情,奈何總隔了一層。

“……又平安又封侯拜相又百子千孫?”許青珩詞窮地說。

賈璉噗嗤一聲笑了,不再為難她,牽著她起身道:“不知搬好家了沒有,急著識時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