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九章 凱旋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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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麗的羊腸山鬱鬱蔥蔥,匹練似的汾水飄然東去。

項少龍目送善柔的孤身單騎,逐漸消失在蒼茫草野中,心中暗暗為她祝禱。

他左旁的紀嫣然輕歎道:“柔姊是個非常堅強和勇敢的女子,嫣然自問沒有她的勇氣。”

右方的滕翼點頭同意,道:“希望她一路平安,有一天到鹹陽來找我們吧!”

紀嫣然另一邊的荊俊擔心地道:“三哥去追她回來好嗎?求求她說不定她會回心轉意。”

項少龍微微一笑,道:“每一個人也應有權去追求自己的理想,選擇歡喜的生活方式,否則哪有痛快可言。”

當紀嫣然訝然往他望去,項少龍一聲長嘯,策馬掉頭,向小丘西坡馳去。

紀嫣然等紛紛催馬追隨,接著是精兵團的兒郎和被押解的奸賊趙穆。

塵土像龍卷風般在他們整齊的隊伍後揚上天際,曆久不散。

眾人兼程趕路,隻一日就趕上鄒衍的車隊,雖是短短十多個時辰,已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田氏姊妹歡喜若狂,想不到這麽快又可見到項少龍,想起離別時哭得昏天昏地,都有些赧然不好意思。

眾人大功告成,自是心情暢美,談談笑笑,度假似的遊山玩水,兩個多月後終抵達鹹陽。

呂不韋聞報,率領圖先和肖月潭親到城郊迎迓,見到鄒衍和紀嫣然時,原來三人間早有數麵之緣。

呂不韋當年在各地大做生意,低買高賣,足跡遍天下,又愛結交奇人異士,當然不會放過像鄒衍這種名家和天下聞名的紀才女。

一番客套說話後,車馬隊往鹹陽開去。

呂不韋和項少龍共乘一車,由項少龍作出詳細報告。

項少龍正奇怪烏應元等為何沒有來時,呂不韋道:“今趟少龍最厲害處,是沒有讓人識破真正身份,此事對出征東周大大有利,趁現在六國亂成一團,正是用兵的最佳時機。”

項少龍恍然道:“原來呂相已做好滅周的部署,嘿!為何不見我的丈人呢?”

呂不韋比以前更神采飛揚,滿懷信心。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才道:“少龍的歸來,乃屬高度機密,趙穆的事更不能宣揚出去,就當來的隻是鄒先生和紀才女好了,否則必讓六國的奸細猜到少龍和他們的關係。隻有把六國蒙在鼓裏,我們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借口東周君對我大秦圖謀不軌,把他拔除。”

項少龍心中明白,秦國最重軍功,呂不韋在這方麵全無建樹,自是急於立威,以遂晉爵封侯的宏願。

東周的國力雖不值一哂,名義上終仍是共主,七國則屬諸侯的身份,假若呂不韋公然出征東周,說不定六國會暫時壓下互相間的爭執和矛盾,聯手伐秦護周,那就大大不妙,所以必須攻其無備,還要速戰速決,以免夜長夢多。

呂不韋道:“滅周在軍事上隻是小事一件,卻牽連甚廣,一個不好,可能惹來六國聯手來攻之禍。所以我們須在軍事、外交兩方麵雙管齊下,才可安享戰勝的成果。”

項少龍暗叫厲害,呂不韋果是雄才大略的人,難怪日後權傾強秦十數年之久,順口問起鹹陽秦廷的情況。

呂不韋露出一個冷酷的笑容,沉聲道:“以陽泉君為首的一群秦人,四出散播謠言,誣指本相毒害先王,又說太子乃我和王後所出,現正密謀改立大王次子成蟜。哼!我要教他們死無葬身之地,妻妾女兒全體淪為供人**的歌姬娼妓,始可泄得我心頭這口惡氣。”

項少龍聽得背脊生寒,得罪他確不是有趣的事。但回心一想,若呂不韋或自己落到陽泉君手上,遭遇還不是一樣。這根本是個人吃人的時代,誰心軟誰就要吃虧。

呂不韋續道:“幸好大王對我鼎力支持,又有王後在他麵前說項,現在你更擒得趙穆回來,待我滅掉東周後,便一舉把陽泉君等除掉,那時大秦還有誰敢不看我呂不韋的臉色行事。”

項少龍心中暗歎,正是這種心態,最終逼得小盤的秦始皇不得不排斥他,而那時自己隻好和他對著硬幹。想起目前他把自己當作心腹親信,將來卻要反目成仇,不禁大生感觸。

呂不韋還以為他在擔心自己的事,欣然道:“旅途辛苦,少龍好好到牧場休息,養足精神後,我還有極為重要的任務要你去辦。”

項少龍追問是什麽任務,呂不韋卻沒有說出來,這時車隊剛進入鹹陽城的東門內。

鄒衍和紀嫣然被送往烏府,他們則押著趙穆直赴王宮。

項少龍隻感心疲力累,同時知道已被深深卷入秦廷的權力鬥爭中。而為了小盤,他更不得不助呂不韋應付陽泉君等人的陰謀。

想到這裏,返家的喜悅大為消減,唯一令他安慰的,是很快可以見到烏廷芳、趙倩和婷芳氏等諸女。

趙穆臉色蒼白有若死人,雙手反綁身後,腳係鐵鏈,被兩名如狼似虎的秦宮衛士押到莊襄王龍座之前,硬逼他跪在地上,還扯著他的頭發,令他仰起臉孔。

莊襄王大笑道:“趙侯別來無恙!”

坐在右首的朱姬雙目亮起來,她身旁的小盤則燃燒仇恨的火焰。

項少龍雖對趙穆深惡痛絕,但見他陷至如此田地,比對起他以前的威風八麵,令人嗟歎。

趙穆一言不發,眼中射出怨毒的光芒。

朱姬嬌笑道:“侯爺清減哩!”

趙穆把心一橫,驀地破口大罵道:“你這賤……”

項少龍怕他當眾說出與朱姬有染的事,手按幾子,飛身而出,一腳踢在他嘴巴處,奸賊登時齒碎血流,臉頰腫起老高的一塊,痛不成聲。

項少龍喝道:“竟敢辱罵王後,哼!”

他動作之快,那兩名侍衛都來不及反應。

朱姬聰明剔透,自然明白項少龍出腳的作用。感激地看了返回左方呂不韋下席的項少龍一眼,向莊襄王撒嬌道:“大王!哀家要親自處理這個奸賊。”

莊襄王顯是對朱姬愛寵日增,欣然道:“就如王後所請。給我把這奸賊押下去,等待王後處置。”

衛士領命,把趙穆像頭牲畜般押出去。

項少龍趁機打量小盤,不見大半年,他長得更粗壯,雙目閃閃有神,氣度深沉,頗有不怒而威之氣概,瞧得連項少龍都有點心驚。

小盤年紀雖小,但是喪母後曆盡艱辛,又要提防身份被拆穿,沒有城府也要變得心懷城府。

兩人眼光一觸,同時避開。

莊襄王望往項少龍,龍顏大悅道:“太傅先送回樂乘首級,又擒來趙穆,大大泄了寡人鬱在胸口的怨氣,呂相國認為寡人該怎麽獎賞他呢?”

項少龍忙謙讓道:“今趟之能出師告捷,全賴呂相國奇謀妙算,使人為我們造了四塊假麵具,才能馬到功成。呂相國方是真正立大功的人,少龍隻是依命行事吧!”

呂不韋見他居功不驕,還謙抑相讓,把功勞歸於自己身上,大為高興,笑不攏嘴,道:“大王!我大秦得少龍如此人才,實乃大王之福,不過樂乘、趙穆之事仍須保密,故不宜在此時重賞少龍,還要裝模作樣,責他辦事不力,好掩人耳目,請大王明鑒。”

莊襄王皺眉道:“寡人雖明知事須如此,可是見到少龍,心中隻有歡喜之情,怎忍責他呢?”

呂不韋笑道:“這事由老臣去辦,大王毋須勞神。”

項少龍見莊襄王不喜作偽,更生好感。唉!可惜他隻剩下兩年許的壽命。

朱姬插言道:“項太傅回來,最高興的是王兒,別人教他劍術、兵法,他都不屑學習,說要由項太傅指導才行呢!”

項少龍微感愕然,往小盤望去。後者正向他望來,本是冰冷的眼神,現出感激熾熱的神色。

呂不韋道:“政太子恐怕要失望,項太傅稍作休息後,立即要出使六國了。”

項少龍、朱姬和小盤同感愕然。

莊襄王歎道:“寡人也舍不得少龍,不過相國說得對,若要亡周,必須軍事、外交雙管齊下,才不致惹出禍事。”

朱姬蹙起黛眉道:“大王和相國忍心讓項太傅馬不停蹄地奔波勞碌嗎?累壞了怎辦哩?”

呂不韋陪笑道:“王後放心,出使的事,必須配合出兵的日期,太傅至少有一個月的時間可好好休息。”

項少龍不解道:“我大秦人才濟濟,微臣在這方麵既缺乏經驗,兼之與魏、趙勢成水火,可能……”

呂不韋嗬嗬笑道:“經驗是培養出來的,少龍文武兼資,足可勝任有餘。至於以前的嫌隙,更屬小事,少龍有我大秦在後麵撐腰,誰敢不敬。現在六國給少龍巧施妙計,破壞合縱之議,正是人人自危,惟恐我們拿他們開刀,巴結都來不及哩!此事就此作實,少龍莫要謙辭了。”

項少龍知道欲拒無從,暗歎一口氣,扮作欣然地接下這塊哽難下咽的骨頭。

接著項少龍把在趙國的遭遇,繪影繪聲地說出來,聽得莊襄王等不住動容變色,說到緊張刺激處,朱姬拍著酥胸,小盤則目射奇光。

到黃昏時分,才肯放他回烏府。呂不韋親自送他回去。

項少龍望出車窗外,看著華燈初上的鹹陽城黃昏景色,也不知是何滋味。

旁邊的呂不韋道:“少龍,不要怪我使你東奔西跑,馬不停蹄。我實是一番苦心,希望能把你培植為我最得力的助手。六國均有與我互通聲氣的人,現既定下由你出使,我會先派人前往打點,為你鋪好前路。”

項少龍隻好發出違心之言,道:“相國厚愛,我項少龍縱使肝腦塗地,都報答不來。”

呂不韋滿意地點頭,道:“現在對我來說,最緊要是爭取時間,先安內,後攘外。隻要有一天我在這裏站穩陣腳,便可開展大業。今天少龍的出使非常重要,務使六國間加深成見,難以聯手來動搖我們。天下人人貪好財貨,無有例外,隻要我們不惜財物,賄賂列國大臣,定可破壞他們本國的計謀。少龍明白我的意思嗎?”

項少龍想起烏家正是他這種懷柔手段下的投誠者,確是非常奏效,難怪他視為絕妙良方,但項少龍自己卻對這種陰謀手段頗為厭倦,情願明刀明槍和敵人在沙場上分出勝負。

思索間,呂不韋又道:“對六國的策略亦各有不同,基本上是包圍三晉,聯結齊、楚,孤立燕人。隻要三晉淪亡,其他三國不攻自破,天下便可達致大一統的局麵,結束數百年來群龍無首的僵局。”

說到最後,這從一個商人躋身而為手握國家權柄的厲害人物,銳目閃爍出憧憬美滿將來的懾人光輝。

項少龍暗忖你確是所料不差,隻不過料不到統一大業是由小盤完成,而不是你呂不韋。

呂不韋所用策略,仍是範睢“遠交近攻”的延續,以兼並鄰國的霸地政策為骨幹,如今第一個祭品就是東周君。

曆史亦證明了此為最聰明的策略。

車馬隊來到烏府,呂不韋搭著他肩頭親切地道:“我不陪你入府了,好好休息,明晚到相府來,讓我們喝酒作樂,祝賀你今天大勝而回。”

呂不韋在親衛簇擁中,離開烏府。

項少龍掉頭正要走入府內,烏廷芳和趙倩兩女哭著奔出府門,撲入他懷裏,後麵跟隨的是烏應元、陶方、滕翼等人,人人的臉色都有些深沉,似在強顏歡笑。

他摟著兩位嬌妻,不解道:“婷芳氏呢?”

兩女哭得更厲害。

項少龍立時手足冰冷,泛起非常不祥的感覺,朝嶽丈烏應元望去。

烏應元歎了口氣道:“少龍最重要的是放寬懷抱,婷芳氏三天前病死了,唉!她竟等不到你回來。”

項少龍呆立在穿上殮服的婷芳氏遺體之旁,見她除臉容清減些許外,宛若熟睡過去,心中湧起深沉的悲哀。

烏應元在背後歎道:“自你離去,她鬱鬱不歡,終日苦思著你,兼之一向身體不好,沒有一個月便病倒,從此時好時壞……”

項少龍熱淚狂湧而出,視線模糊起來。

這命途坎坷、一生受盡男性欺壓的美女,還沒享過多少天幸福,就這麽撒手而去。錐心的痛楚和悔疚,噬蝕他的心靈。

生命究竟是什麽東西?為何三天前她仍是一個活著能說能動的人,這一刻卻變成了一具沒有半點生機的冰冷屍體?

另一邊的滕翼來到他旁,伸手擁他肩頭,沉聲道:“不要太過悲痛,會傷身體的。”

項少龍勉力使聲音保持平靜,緩緩道:“我想把她葬在牧場隱龍別院附近,她最歡喜那裏,同時為趙妮、舒兒和素女她們立塚……”

說到這裏,再沒法說下去,失聲痛哭起來。

葬禮在三天後舉行,呂不韋和蒙驁親來參加葬禮,莊襄王則遣內侍臣來吊唁。

項少龍再沒有哭,每天起來,都到墓前致祭默哀。

過了十天,他的情緒逐漸平複過來。

這天早上,紀嫣然、烏廷芳和趙倩三女如常陪他到墓地獻上鮮花。祭祀後偕三女在原野中漫步解愁,但心中偏是感觸叢生,難以排遣。

紀嫣然柔聲道:“少龍!不要這麽傷心,好嗎?”

項少龍輕擁了她一下,放開手道:“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生有生離,死有死別,為何人生總有這麽多不如意的事,是否我的殺孽太重?”

另一邊的烏廷芳道:“項郎!不要說這些話好嗎?廷芳害怕聽哩!”

想起很快又要離開她們,頹然道:“呂相國要我出使六國,推行他的外交政策……”

三女同時色變。

項少龍更是心痛,把心一橫,道:“不要擔心,我怎也要把你們帶在身旁,永不分離。”

三女舒了一口氣,心情轉佳。

紀嫣然道:“有邯鄲來的消息,少龍有興趣聽嗎?”

項少龍振起精神,拉著三女到附近一個山穀的清溪旁坐下。

紀嫣然道:“你走後,邯鄲亂成一團,田單和李園均知陰謀敗露,連夜匆匆逃返齊、楚。孝成王以為你們全體壯烈犧牲,非常悲痛惋惜,祭祀你的亡魂時暈倒當場,現在仍抱病不起,朝政由晶王後和郭開把持。”

項少龍往趙倩瞧去,趙國的三公主黯然垂首,顯是對孝成王仍有父女之情,因而傷感。

項少龍長長籲出一口氣,看著穀坡上蓊鬱古木,其中不乏粗逾十圍的大樹,當風挺立,華蓋蔽天,縱在冬寒時節,仍沒有半點衰頹之態。

在綠樹林蔭後是聳出雲表的拜月峰,亦為此地的最高山峰,突兀崢嶸,令人歎為觀止。

項少龍心中一動,道:“我想登上拜月峰看看,倩兒你行嗎?”他必須做點事情,予自己一個目標,才可從哀痛中擺脫出來。

三女先是一愕,接著趙倩點頭道:“倩兒每天都和廷芳練習騎射,操練得不知多麽好哩!怎會有問題呢?”

烏廷芳見丈夫這十多天來,還是首次有興趣去做一件事,振奮地跳起來,嚷道:“芳兒去找人牽馬來,好省去點腳力。”言罷欣然奔往穀口。

當豔陽高掛中天,他們登上拜月峰,離峰頂卻仍有半裏許的路程,但因山勢險峻,唯有作罷。

由這裏朝下望去,隻見烏家牧場盡收眼底,萋萋芳草,清溪流泉,牛、馬、羊或聚或散地分布草原上。

院落樓房在林木中掩映,風光如畫,教人心爽神馳。

寒風呼呼中,層巒疊翠,群山起伏,遠近田疇,曆曆在目。

項少龍一聲長嘯,把鬱結的心情抒發出來,心情轉佳,道:“旦楚死了沒有?”

紀嫣然正看得心曠神怡,聞言笑道:“率兵入城的並不是他,所以執回了一條小命。聽說晶王後對你的‘死’非常哀痛,連續三天不肯吃東西呢!”

項少龍心頭一陣悸動,沉默半晌,再又問道:“有雅兒和致致的消息嗎?”

紀嫣然道:“尚未有消息,但滕二哥派了人到大梁聯絡她們,假若我們第一站是魏國,很快可以公然與她們會麵。”

項少龍搖頭苦笑,當日逃離大梁,若有人告訴他可再大搖大擺返回大梁,打死他都不肯相信。

紀嫣然道:“呂相遣人來請嫣然和幹爹到相府小住,嫣然要陪你,當然不肯去,隻好幹爹一人去了。”

趙倩道:“最活躍是小俊,回來不久便領劉巢和蒲布他們到城裏胡混,真怕他惹事生非呢!”

項少龍苦笑道:“就算他們不去惹人,也會有人來惹我們,怎都避不了。”

烏廷芳欣然道:“四哥遣人由北疆送來一批上等的何首烏,說要給項郎浸酒補身,聽爹說他最近大敗匈奴,戰績彪炳哩!”

項少龍暗忖總算聽到一個好消息。

他對王翦自是信心十足,戰國四大名將“起、翦、頗、牧”,就是白起、王翦、廉頗和李牧,秦、趙各占一半。

若非孝成王走錯長平之戰那步棋,以隻擅“紙上談兵”的趙括代替廉頗,秦、趙勝敗之數,仍是難以逆料。

現在廉頗垂垂老矣,雖有不世將才的李牧鎮守大局,一來無可用之兵,更因朝政落到郭開這不能容物的奸人手內,處處受製,恐亦有力難施,在這種情況下,趙國哪還有振興之望?

白起已死,這天下將屬於王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