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五章 鬆林遇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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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粉仍不住從天而降,在暗黑的雪野裏,使節團全體動員,默默拆掉營帳,準備行裝。

項少龍和滕翼、荊俊、肖月潭、李斯五人和十二名烏家子弟伏在岸緣,察看對岸的動靜。

黑沉沉的山林處,死寂一片,若非抓到鄧甲,又由他口中知悉敵人的布置,真難相信有多達三千名心存不軌的敵人,正虎視眈眈地在對岸窺伺。

肖月潭冷哼道:“為解趙人之圍,燕人實在太不擇手段了。”

項少龍心中暗歎,在這戰國的年代裏,當權者誰不是做著同樣的事?

呂雄來報告道:“太傅!一切準備妥當,可以動程了。”

項少龍下達出發的命令,一千秦軍遂分作兩組,每隊五百人,牽馬拉車,分朝上下遊開去,風燈閃爍,活像無數的螢火蟲。

紀嫣然等諸女和三百名呂府家將,則悄悄摸黑退入紅鬆林內。

黑夜裏,車行馬嘶之聲,不住響起,擾擾攘攘,破壞雪夜那神聖不可侵犯的寧靜。

滕翼凝望對岸黑漆一片的山林,笑道:“若我是徐夷亂,現在必然非常頭痛。”

肖月潭沉聲道:“他會中計嗎?”

荊俊低聲道:“很快就會知道。”

由於黑夜裏難以認路,行軍緩若蝸牛,直至整個時辰後,兩隊人馬分別遠去。

按照計劃,二十天後他們會在趙、韓間沁水旁的羊腸山會合,若等三天仍不見,便直赴齊、趙間另一大山橫龍嶺去。

秦軍訓練有素,人人精擅騎射,加上人數大減,在這等荒野擺脫追騎,應是易如反掌。

滕翼低呼道:“有動靜了!”

隻聽對岸一處山頭異響傳來,足音蹄聲,接著亮起數百火把,兩條火龍沿河分往上、下遊追去。

徐夷亂知道形跡敗露,再無顧忌。

火龍遠去後,項少龍道:“小俊你先過河探察形勢,若敵人真的走得一個不剩,明早我們立即渡河。”

小俊一聲領命,率領十二名烏家親衛,把早擺在岸旁的兩條木筏推入水裏,撐往對岸去,李斯和肖月潭兩人也跟著去了。

項少龍和滕翼兩人輕鬆地朝紅鬆林走去,燕人這招突如奇來的伏兵,確教他們手忙腳亂好一陣子,不過現在事情終於暫時化解。

項少龍正要說話,忽地目瞪口呆看著前方,滕翼亦劇震道:“不好!”

隻見紅鬆林處忽地亮起漫天紅光,以千計的火把,扇形般由叢林邊緣處迅速迫來,喊殺聲由遠而近,來勢驚人。

兩人同時想起陽泉君派來對付他們的人,大驚失色下,拔劍朝遠在半裏外的紅鬆林狂奔過去。

來犯者兵力至少有五千人,無聲無息地由密林潛行過來,到碰上呂府家將布在外圍的崗哨後,才明目張膽狂攻過來。

打一開始,就把密林和上、下遊三麵完全封死,就算他們想逃生,亦給大河阻隔,全無逃路。

如此天寒地凍之時,若跳下河水裏,還不是另一條死路?

可見對方早存著一個不留的狠毒心態,且處心積慮,待至最佳時機,對他們痛下殺手。

殺聲震天,人馬慘嘶中,紀嫣然指揮眾家將,護著烏廷芳、趙倩、春盈等四婢和蒙家兩兄弟倉皇朝大河逃走。

若非林木阻隔,兼之地勢起伏,又是夜深,使敵人箭矢難施,否則他們想逃遠點都不行。

不過被敵人逼至河邊之時,亦是他們喪命的一刻。

數也數不清那麽多的敵人由四方八麵擁過來,呂府家將雖人人武技高強,臨死拚命又奮不顧身,但在我寡敵眾下,仍是紛紛倒地。

出林不久,春盈一聲慘叫,給長箭透背而入,仆斃草叢裏,烏廷芳等諸女齊聲悲呼。

紀嫣然最是冷靜,拉著趙倩,高叫道:“快隨我來!”穿過邊緣區的疏林,往一座小丘奔上去,另一邊是河旁的高地。

她們身旁隻剩下百多名家將,其中一半回頭擋敵,另外六十多人保護她們且戰且退,朝山丘衝去,隻恨雪坡難走,欲速不能。

後方全是火把的光芒,把山野照得一片血紅。

橫裏衝來十多名身穿獵民裝束的敵人,紀嫣然殺紅了眼,手上長矛橫挑直刺,連殺數人,衝破一個缺口。

這時一人橫切入來,朝緊隨紀嫣然的趙倩一劍劈去,絕不因對方是女性而手下留情。紀嫣然長矛剛刺入另一敵人的胸膛,見狀救之不及時,護在她左翼的蒙恬倏地衝起,長劍一閃,那人早身首異處。

眼看快到丘頂,一陣箭雨射來,家將中又有十多人中箭倒地。

敵人緊緊追來,對中箭者均補上一刀。

秋盈腳下一絆,倒在地上。

夏盈和冬盈兩人與她情同姊妹,忙轉頭去把她扶起,就是那麽一陣遲疑,一群如狼似虎的敵人攻破了他們的後防,擁將上來,一輪亂劍中,三婢同時慘死,教人不忍目睹。

烏廷芳等看得差點暈倒,全賴蒙武、蒙恬兩人護持著,才抵達丘頂。

餘下的三十名家將憑著居高臨下之勢,勉強把敵人擋著,不過也撐不了多久。

這時項少龍和滕翼剛剛趕至,見不到春盈等諸女,已知發生什麽事。

項少龍大喝道:“快到大河去,荊俊在哪裏!”

烏廷芳悲叫道:“項郎!”早給蒙武扯著踉蹌去了。

紀嫣然尖叫道:“不要戀戰!”領著四人朝大河狂奔下坡去。

滕翼早衝到丘頂,重劍大開大闔,當者披靡。

項少龍則截著十多名要窮追紀嫣然的敵人大開殺戒,戰況慘烈至極。

數以百計的敵人潮水般湧上丘來,隻聽有人大叫道:“項少龍在這裏!”

項少龍剛劈翻兩名敵人,環目一掃,見到敵人紛紛由後方殺至,身旁除滕翼外,己方的人死得一個不剩,知道若不逃走,隻有到閻王爺處報到,大喝一聲,展開劍勢,硬闖到滕翼旁,叫道:“走!”

此時兩人身上均負著多處劍傷,滕翼會意,橫劍一掃,立有兩人濺血倒跌,其他人駭然後退。

兩人且戰且退,可是給敵人緊纏,欲逃不能。

眼看敵人由紅鬆林方麵不住搶上丘坡來,項少龍叫道:“滾下去!”

一拉滕翼,兩人一個倒翻,由丘頂翻下斜坡,滾跌下去。

幸好落了數天大雪,積雪的斜坡又滑又軟,剎那間兩人滾至丘底的雪地處。

敵人發狂般由丘上追下來,兩人剛爬起來,滕翼一個踉蹌,左肩中箭。

兩邊又各有十多名敵人殺至,項少龍拔出飛針,連珠擲出,那些人還不知是什麽一回事時,已有六、七人中針倒地,其他人駭然散了開去。

忽然火光暗下來,原來雪坡極滑,不少持火把者立足不穩,滾倒斜坡,火把登時熄滅。

滕翼伸手往後,抓著長箭,硬是連血帶肉把箭拔出來,橫手一擲,插入左後方一名敵人的咽喉。

由於有甲冑護體,利箭隻入肉寸許,傷不及筋骨,否則這一箭就要教他走不了。

趁著視野難辨的昏黑,兩人再衝散一批攔路敵人,終脫出重圍,往大河奔去。

無數火把的光點,由後麵三方圍攏過來,喊殺聲不絕於耳。

剎那間兩人到達岸旁高地處,荊俊撲過來,大喜道:“快走!”

領著兩人,奔下河邊去。

載著紀嫣然等的木筏剛剛離岸,另一條木筏正等待他們。

三人跳上筏子,立即往對岸劃去。

當兩隻木筏抵河心之際,敵人追至岸旁,人人彎弓搭箭往他們射來。

十二個烏家子弟兵築成人牆,揮劍擋格勁箭。

慘叫連起,其中一人中箭倒在項少龍身上。

項、滕一聲悲呼,大叫道:“蹲下來!”

兩筏上再有三人中箭,筏子終離開敵箭的射程,到達彼岸。

敵人雖叫囂咒罵,卻是無可奈何,想不到在這種一麵倒的形勢下,仍給他們逃掉。

項少龍剛跳上岸,烏廷芳呼天搶地的撲入他沾滿鮮血的懷內。

荊俊忽地慘叫道:“三公主!”

項少龍劇震望去,隻見趙倩倒在紀嫣然懷裏,胸膛透出箭鋒,早已玉殞香消。

傷口雖包紮妥當,可是項少龍的心仍淌著血。

當他以為自己有足夠能力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時,敵人就在他眼前殺害她們。

在這可悲的年代裏,絕大部分的女人都是依附男人生存,若她們的男人遇禍,她們不是被其他更強的男性接收,就是遭遇到種種更淒慘的命運。

素女、舒兒、趙妮三女的橫死,又或婷芳氏的病逝,項少龍都是事後才知道,雖是悲痛,卻遠沒似現在般看著趙倩和春盈等五女被活生生地殺死。

想起她們生前時笑語盈盈,不由湧起強烈的疚恨。

假若他沒有把她們帶在身邊,這人間慘劇就不會變成眼前殘酷的事實。

命運一直在眷顧著他,由初抵邯鄲與連晉的鬥爭,出使大梁盜取《魯公秘錄》而回,助烏家和朱姬、小盤逃往鹹陽,以至乎活擒趙穆,幸運一直在他那一方,使他有著即使遭遇任何危險均可順利應付的錯覺。

但五女之死,卻粉碎他的美夢。

今趟他們輸的不是策略,而是命運。

看著隆起的新墳,想起屍骨無存的春盈等四女,過河時以身體為他擋著利箭的四名烏家子弟,以及三百名來自呂府的好漢,項少龍湧起前所未有的強烈仇恨!

他絕不會放過陽泉君,更不會放過燕人,隻有血才能清洗這化不開的仇恨!

烏廷芳在噙著熱淚的紀嫣然懷裏哭得死去活來,聞者心酸。

肖月潭來到默然無語的項少龍旁,低聲道:“項太傅一定要節哀順變,異日回京,我定要相爺作主,討回這筆血債。”

荊俊匆匆穿林來到這隱蔽的林中墓地,焦急道:“東南方有敵人出現,除了陽泉君的人外,還有韓人的兵馬,人數約達五百人,還帶著獵犬,我們得快走。”

項少龍心中填滿悲痛,茫然道:“到哪裏去?”

滕翼道:“往羊腸山盡是平原河道,我們沒有戰馬,定逃不過敵人的搜捕,唯一之計,是攀山到荊俊原居的荊家村,在那裏不但可取得駿馬、幹糧,還可以招徠些身手高明的獵人,增強實力,我和荊俊熟悉路途,應可避過敵人。”

項少龍勉力振起精神,目光投向紀嫣然、烏廷芳兩位愛妻,以及蒙家兄弟、肖月潭、李斯、荊俊、滕翼和餘下的八名烏家子弟兵,斷然道:“好!我們走,隻要我項少龍一天有命在,陽泉君和他的同黨休想有一天好日子過。”

日夜趕路,二十五天後,曆盡千辛萬苦,捱饑抵餓,終於到達荊家村。

在雪地獵食確是非常困難,幸好滕翼和荊俊乃個中能手,才不致餓死在無人的山嶺裏。

途中有幾次差點被追兵趕上,全憑滕、荊對各處山林了如指掌,終於脫身而去。

到得荊家村時,連項少龍和滕翼這麽強壯的人都吃不消,更不用說肖月潭、李斯和烏廷芳這嬌嬌女了。

幸好人人練武擊劍,身子硬朗,總算還撐持得住,但都落得不似人形,教人心痛。

荊家村由十多條散布山穀的大小聚落組成,滕翼一直是村民最尊重的獵人,這裏的小夥子無不曾跟他學習劍術騎射,見他回來,都高興極了,竭心盡力招呼他們,又為他們四出探查有沒有追兵。

休息三天,眾人均像脫胎換骨地精神煥發,重新生出鬥誌和朝氣。

時間確可把任何事情衝淡,至少可把悲傷壓在內心深處。

這天眾人在村長的大屋內吃午膳,滕翼過來把項少龍喚出屋外的空地處,三十八名年輕的獵人,正興奮地和荊俊說話,見他兩人出來,立即肅然敬禮,一副等候挑選檢閱的模樣。

項少龍低聲道:“二哥給我拿主意不就行了嗎?”

滕翼答道:“讓他們覺得是由你這大英雄挑選出來不是更好嗎?”

接著歎道:“他們本非荊姓,整條荊家村的人都是來自世居北方蠻夷之地的一個遊牧民族,過著與世無爭、逐水草而居的生活,隻因趙國不住往北方擴張,北方又有匈奴肆虐,他們才被迫往南遷徙,經過百多年定居這裏,但又受韓人排擠,不得不改姓,所以他們對趙、韓均有深刻仇恨。”

這批年輕獵手人人臉露憤慨神色。

荊俊道:“我們這裏人人習武,不但要應付韓兵的搶掠,還要對抗馬賊和別村的人侵犯。”

滕翼道:“這批人是由村內近千名獵手中精挑出來,若再加以訓練,保證不遜於我們烏家的精兵團。”

項少龍問道:“你們願意追隨我項少龍嗎?”

眾獵手轟然應諾。

項少龍道:“那由今天開始,我們禍福與共,絕不食言。”

眾人無不雀躍鼓舞。

回屋去時,滕翼道:“我們明天便起程到橫龍嶺去,不過我們的文牒、財貨全丟失在紅鬆林內,這樣出使似乎有點不大妥當。”

項少龍黯然道:“那些東西都是次要了。”

那晚淒慘痛心的場麵,以及強烈的影像和聲音,再次呈現在他們深刻的回憶中。

烏廷芳尖叫著驚醒過來,淚流滿臉。項少龍忙把她緊摟懷內,百般安慰。另一邊的紀嫣然醒轉過來,把漏窗推開少許,讓清冷的空氣有限度地注進房內。

烏廷芳睡回去後,項少龍卻睡意全消,胸口像給大石壓著,提議道:“今晚的月色不錯,不若到外麵走走!”

紀嫣然淒然道:“芳兒怎可沒人伴她,你自己去吧!”

項少龍隨便披上裘衣,推門而出,步入院落間的園林時,隻見一彎明月之下,肖月潭負手仰望夜空,神情肅穆。

項少龍大訝,趨前道:“肖兄睡不著嗎?”

肖月潭像早知他會出來般,仍是呆看夜空,長歎道:“我這人最愛胡思亂想,晚上尤甚,所以平時愛摟著美女來睡,免得專想些不該想的事,今晚老毛病又發作。”

項少龍心情大壞,隨口問道:“肖兄在想什麽哩?”

肖月潭搖頭苦笑道:“我在想呂爺,自從成為右丞相後,他變了很多,使我很難把以前的他和現在的他連起上來。”

項少龍苦笑道:“千變萬變,其實還不是原先的本性,隻不過在不同的環境中,為達到某一目標,壓下本性裏某些部分,可是一旦再無顧忌,被壓下的本性便會顯露出來,至乎一發不可收拾。這種情況,在忽然操掌大權的人身上至為明顯,完全沒法抑製,因為再沒有人敢管他或挫折他。”

肖月潭一震往他望來,訝道:“聽少龍的語氣,對呂爺似沒有多大好感。”

項少龍知說漏了嘴,忙道:“我隻是有感而發,並不是針對呂相說的。”

肖月潭沉吟片晌,低聲道:“少龍不用瞞我,你和呂爺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我可以完全信任你,但呂爺嘛?我和圖爺雖算是他心腹,可是對著他時卻要戰戰兢兢,惟恐惹怒他。”

頓了頓又道:“而且他擴展得太快了,初到鹹陽時,食客門生隻有七百多人,現在人數已超過五千,怎不招秦人之忌,今趟我們鬆林遇襲,正是因此而來。”

項少龍想起犧牲的人,一時無言以對。

肖月潭知勾起他心事,再歎一口氣道:“我們可說共過生死,所以不該說的也要說出來,以少龍這種重情義的性格,將來必忍受不了很多呂爺做出來的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項少龍默然點頭。

為了小盤,注定他將會成為呂不韋的死敵,這或者就是命運吧!

趙倩等的慘死,堅定了他助小盤統一六國的決心。

隻有武力才可製止武力,雖然達致法治的社會仍有兩千多年的遙遠路程,但總須有個開始,那將在他和小盤這始皇帝的手內完成。

口中應道:“夜了!明天還要一早趕路,不若我們回去休息。”

肖月潭道:“你先回去吧!我還想在這裏站一會兒。”

項少龍笑道:“那不若讓我們藉此良宵,談至天明,我也很想多了解鹹陽的形勢。”

肖月潭欣然道:“肖某當然樂於奉陪!”

那晚就這麽過去,天明時五十多人乘馬出發,朝橫龍嶺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