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二十七章 明捧暗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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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尚未亮,在小盤和朱姬的主持下,王親國戚、文武百官、各國來的使節,在太廟舉行隆重莊嚴的儀式後,把莊襄王的遺體運往鹹陽以西埋葬秦室曆代君主的“園寢”。

禁衛軍全體出動,運載陪葬物品的騾車達千乘之眾,送葬的隊伍連綿十多裏。鹹陽城的子民披麻戴孝,跪在道旁哭著哀送這位罕有施行仁政的君主。

小盤和朱姬哭得死去活來,聞者心酸。

呂不韋當然懂得演戲,恰到好處地發揮他悲傷的演技。

項少龍策馬與安穀傒和尚未被管中邪替換的都衛統領兼身為王族的昌平君為靈車開道。

邯鄲事件後,他還是第一次見到田單、李園、韓闖等人,他們雖對他特別留神,但看來並沒有認出他是董馬癡。

龐煖隻是中等身材,方麵大耳,看來性格沉穩,但一對眼非常精靈,屬機智多變的人,難怪能成為憑口才雄辯而當時得令的縱橫家。

那太子丹年紀最輕,頂多二十歲許,臉如冠玉,身材適中,舉止均極有風度,很易令人心生好感,但對項少龍來說卻是另一回事。趙倩等可說間接死在他手上,若有機會,項少龍亦不會輕易放過他。

琴清雜在妃嬪和王族貴婦的行列裏,項少龍曾和她打過照麵,她卻裝作看不見。

在肅穆悲沉的氣氛下,送殯隊伍走了幾個時辰,才在午後時分抵達“園寢”。

秦君的陵墓分內、外兩重城垣,呈現出一個南北較長的“回”字形,於東、南、西、北四方各洞辟一門,四角建有碉樓,守衛森嚴,由陵官打理。

通往陵園的主道兩旁排列陶俑、瓦當等鎮墓裝飾物,進入陵內後,重要的人物來到墓旁的寢廟裏,先把莊襄王的衣冠、牌位安奉妥當,由呂不韋宣讀祭文,舉行葬禮。

項少龍想起莊襄王生前對自己的恩寵,不由黯然神傷,灑下英雄熱淚。

把靈柩移入王陵的墓室時,朱姬哭得暈了過去,可是隻要項少龍想起她近兩晚和嫪毐在一起,便感到很難原諒她。

但在某一程度上,他卻體會到,正因她失去這個使她變成秦後恩深義重的男人,又明知是由舊情人呂不韋下的毒,偏是自己有仇難報,無可宣泄下,致有這種失控的異常行為。

想是這麽想,但他仍是不能對朱姬釋然。

那晚返回鹹陽烏府後,徹夜難眠,次日起來,立即遣人把紀嫣然等諸女接來,他實在需要有她們在身旁,滕翼當然亦同樣希望接得善蘭來此。

隻要一天他仍坐穩都騎統領這位置,呂不韋便不敢公然動他。

三天後,鹹陽城軍民脫下孝服焚掉,一切恢複正常。

小盤雖未正式加冕,但已是秦國的一國之主。

除項少龍和像李斯那麽有遠見的人外,沒有人預覺到正是這個孩子,打破數百年來群雄割據的悶局,帶領秦人走上統一天下的偉大道路。

這天回到東門的都騎官署,正和滕翼、荊俊兩人商量事務時,鹿公來了。

要知身為將軍者,都屬軍方的高級要員。

但將軍亦有多種等級,像項少龍的都騎統領將軍,隻屬較低的一級,領兵不可超越五萬,但由於是負責王城的安全,故身份較為特別。

最高的一級是上將軍,在秦國隻鹿公一人有此尊崇地位,其他王齕、徐先、蒙驁、杜璧等隻屬大將軍的級數,由此可見鹿公在秦國軍方的舉足輕重。

滕翼、荊俊退下後,鹿公在上首欣然安坐,捋須笑道:“今趟老夫來此,固是有事商量,但亦為了給少龍助威,好教人人均知有我支持少龍,以後對你尊敬聽命。”

項少龍連忙道謝,表示感激。

鹿公肅容道:“你知否今天早朝時,呂不韋又做出新的人事安排。”

項少龍仍未有資格參與朝政,茫然道:“有什麽新調動?”

鹿公忿然道:“呂不韋竟破格提拔自己一名叫管中邪的家將,代昌平君出任都衛統領一職,我和徐先大力反對,均被太後和呂不韋駁回來。幸好政儲君把安穀傒調守函穀關,改以昌平君和乃弟昌文君共負禁衛統領之責,才沒有擾動軍心。哼!呂不韋愈來愈放肆,不斷起用外人,視我大秦無人耶?”

項少龍心叫僥幸,看來鹿公已把他這真正的“外來人”當作秦人。

沒有安穀傒這熟人在宮,實在有點惋惜。但小盤此著,確是沒有辦法中的最佳辦法,又多提拔了秦國軍方的一個人,看來應是李斯為他想出來的妙計。

至少鹿公覺得小盤非是向太後和呂不韋一麵倒的言聽計從。

鹿公壓低聲音道:“我與徐先、王齕商量過,滴血認親是唯一的方法,你看!”由懷裏掏出一管頭尖尾闊的銀針,得意地道:“這是特製的家夥,尖鋒處開有小孔,隻要刺入血肉裏,血液會流到尾部的血囊中,而刺破皮膚時,隻像給蚊子叮一口,事後不會流血,若手腳夠快,被刺者甚至不會察覺。”

項少龍接過細看,暗忖這就是古代的抽血工具,讚了兩句,道:“什麽時候動手?”

鹿公道:“依我大秦禮法,先王葬禮後十天要舉行田獵和晚藝會,以表奮發進取之意。屆時王室後代,至乎文臣武將,與各國來使均會參加,連尚未有官職的年輕兒郎亦會參與。”

項少龍身為都騎統領,自然知道此事,隻想不到如此隆重,奇道:“這般熱鬧嗎?”

鹿公道:“當然哩!人人均爭著一顯身手,好得新君賞識,當年我便是給先王在田獵時挑選出來,那時沒有人比我有更豐富的收獲。”

項少龍渾身不舒服起來,這樣殘殺可愛的動物,又非為了果腹,他自己怎也辦不到。

鹿公續道:“沒有比這更佳的機會,呂不韋那滴血包在我們身上,儲君方麵要勞煩你了。昌平和昌文兩個小子和徐先會做人證。嘿!隻有少龍一人有膽量去取儲君的血,安穀傒怎都沒那膽子,調走他也好!”

項少龍心中暗笑,與他商量細節後,恭送他離去。

鹿公所料不差,原本對項少龍不大順服的下屬,立即態度大改,恭敬非常,省去他和滕翼等不少工夫。

當天黃昏,朱姬忽然下詔命他入宮。

項少龍明知不妥,亦唯有硬著頭皮去了。

朱姬容色平靜,不見有任何特異處,對項少龍仍是那麽柔情似水,關懷備至,先問他當上都騎統領的情況後,微笑道:“我向不韋發出警告,說你項少龍乃我朱姬的人,若有半根毫毛的損失,我定不會放過他。唉!人死不能複生,少龍你可否安心做你的都騎統領,保護政兒,其他事再不要費心去管?”

項少龍當然明白她說話背後的含意,暗歎這隻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呂不韋豈是這麽好相與的。

同時亦看出朱姬心態上的轉變,若非她滿足於現狀,絕不會希望一切照目前的情況繼續下去。

微微一笑,道:“太後的話,微臣怎敢不聽?”

朱姬嗔道:“不要擺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好嗎!人家隻有對著你,才會說真心的話。”

項少龍苦笑道:“若我不守尊卑上下之禮,有人會說閑話的。”

朱姬不悅道:“又沒有別的人在,理得別人說什麽?誰敢來管我朱姬的事?”

項少龍道:“別忘記宮內還有秀麗夫人,像這般單獨相對,事後若傳了出去,怕會變成鹹陽城的閑言閑語。”

朱姬嬌笑道:“你可放心。成蟜已被封為長安君,明天便要與秀麗那賤人往長安封邑去,免去在宮內碰頭撞麵的場麵。現在宮內全是我的人,這點手段,我還是有的。”

項少龍心想這恐是怕與嫪毐的事傳出去而使的手段居多,自是不便說破,淡淡道:“太後當然是手段高明的人。”

朱姬微感愕然,美目深深地凝視他一會兒,聲音轉柔道:“少龍你還是首次以這種語帶諷刺的口氣和我說話,是否不滿我縱容不韋呢?可是每個人都有他的苦衷,有時要做些無可奈何的事,我在邯鄲時早深切體會到這方麵的苦況。”

項少龍有點弄不清楚她是為呂不韋解釋,還是為自己開脫,沉吟片晌,道:“太後說得好,微臣現在便有無可奈何的感覺。”

朱姬幽幽一歎,盈盈而起。

項少龍忙站起來,還以為她要送客時,這充滿**力的美婦人移到他身前,仰頭情深款款地看著他,意亂情迷地道:“朱姬最歡喜的項少龍,就是在邯鄲質子府初遇時那充滿英雄氣概、風流瀟灑,不將任何困難放在心上,使我這弱質女子可全心全意倚靠的大丈夫。少龍啊!現在朱姬恢複自由,為何仍要為虛假的名分浪擲年華,讓我們恢複到那時光好嗎?”

看著她起伏著的酥胸,如花玉容,香澤可聞下,項少龍差點要把她擁入懷裏,然後瘋狂地和她抵死纏綿,忘掉外麵的世界,隻餘下男女最親密的愛戀。

說自己對她沒有感情,又或毫不動心,實是最大的謊言。

可是莊襄王的音容仍緊纏著自己的心神,唯有抑製這強烈的衝動,正要說話時,急遽的足音由正門處傳來。

兩人嚇了一跳,各自退開兩步。

朱姬怒喝道:“誰?”

一名身穿內侍袍服的年輕壯漢撲了進來,跪下叩頭道:“嫪毐來服侍太後!”

項少龍心中一震,朝這出名的美男子看去,剛好嫪毐抬起頭來望他,眼中射出嫉恨悲憤的神色。

縱使鄙屑此人,項少龍亦不由暗讚一聲。

若論英俊,像安穀傒、連晉、齊雨、李園那類美男子,絕對可比得上他,可是若說整體的感覺,都要給嫪毐比了下去。

他整個人就像一頭獵豹,每一寸肌肉充盈力量,完美的體型、白皙的皮膚、黑得發亮的頭發,確和自己有點相似。

但他最吸引女人的地方,是那種浪子般野性的特質,眼神充滿熾烈的火焰,似有情若無情,使任何女性覺得若可把他馴服,將是最大的驕傲,難怪朱姬一見心動。

朱姬顯然為他的闖入亂了方寸,又怕項少龍知道兩人的事,氣得俏臉煞白,怒喝道:“你進來幹什麽?”

嫪毐垂下頭去,以出奇平靜的語調道:“小人知太後沒有人在旁伺候,故大膽進來。”

朱姬顯然極為寵他,但在項少龍麵前卻不敢表現出來,色變道:“立即給我滾出去。”

若換過是另一個人,早喚來守衛把他推出去斬頭了。

嫪毐擺明是來和項少龍爭風吃醋的,可知他必有所恃。例如朱姬對他的榻上功夫全麵投降,故不怕朱姬拿他怎樣。

隻聽他謙卑恭敬地道:“太後息怒,小人隻希望能盡心盡意侍奉太後。”竟不聽朱姬的命令。

朱姬哪掛得住麵子,偷看項少龍一眼,嬌喝道:“來人!”

兩名宮衛搶入來。

項少龍知是時候了,閃身攔著兩人,伸手扶起嫪毐,欣然道:“這位內侍生得一表人才,又對太後忠心不貳,我一見便心中歡喜,太後請勿怪他。”

幾句話一出,朱姬和嫪毐均大感愕然。

項少龍心中好笑,繼續吹捧道:“我看人絕不會看錯,嫪毐內侍乃人中之龍,將來必非池中物,讓我們異日好好合作,共為大秦出力。”

朱姬見那兩名侍衛進退不得,呆頭鳥般站在那裏,沒好氣地道:“還不出去!”

兩人如獲王恩大赦,滾了出去。

嫪毐一向都把自己當作人中之龍,隻是從沒有人肯這麽讚他而已!對項少龍的嫉妒立時減半,事實上亦是呂不韋派給他的任務,務要破壞朱姬和項少龍的好事,否則他怎也不敢闖進來,尷尬地道:“項大人過獎了!”

朱姬呆看著項少龍,後者趁機告退。

朱姬怎還有顏麵留他,反是嫪毐把他送出太後宮。

到宮門處,項少龍像對著相識十多年的老朋友般道:“嫪內侍,日後我們應好好親近。”

嫪毐汗顏道:“項大人客氣了,小人不敢當此抬舉,在宮內我隻是個奴仆吧!”

項少龍故作不忿道:“以嫪兄這等人才,怎會是居於人下之輩?不行!我現在就向儲君進言,為嫪兄弄個一官半職,隻要太後不反對就行。”

嫪毐給他弄得糊塗起來,愕然道:“項大人為何如此對我另眼相看?嘿!其實我本是相府的人,項大人理應聽過我的名字,隻是因獲罪給遣到宮中服役。”

項少龍故作愕然,道:“原來嫪兄竟是相府的名人,難怪我一見嫪兄即覺非是平凡之輩。唉!嫪兄不知犯了什麽事呢?不過也不用告訴我,像嫪兄這等人才,呂相怎容你有得誌的一朝?我項少龍言出必行,這就領你去謁見儲君。如此人才,豈可埋沒。”

嫪毐聽得心中凜然,但仔細一想,知道項少龍亦非虛言,呂不韋正是這種妒才嫉能的人。

現在呂不韋是利用他去破壞項少龍和朱姬的關係,異日若太後愛寵自己,說不定呂不韋又會想辦法來對付自己。

若能與項少龍和儲君打好關係,將來他也有點憑恃。

遂欣然點頭,道:“多謝項大人提拔。”旋又惶恐道:“儲君會否不高興見我這微不足道的奴仆?”

他現在的身份乃是職位最低的宮監,勉強說也隻是太後的玩物,難怪他這麽自卑。

項少龍差點忍不住笑,拉著他去了。

回到烏府,不但紀嫣然等全在那裏,烏應元亦來了。

烏廷威被處死一事,似已成為被忘記了的過去。

眾人知道項少龍當上地位尊崇的都騎統領,均雀躍不已。

烏應元拉著愛婿到後園私語,道:“全賴少龍的麵子,現在隻要是我們烏家的事,處處通行,以前過關的文書,不等上十天半月休想拿到,現在這邊遞入申請,那邊便批出來,比在邯鄲時更要風光。”

項少龍苦笑道:“嶽丈最好有點心理準備,將來呂不韋勢力日盛時,或許就不會這麽風光了。”

烏應元笑道:“那時恐怕我們早溜走了,烏卓有消息傳回來,在塞外呼兒魯安山旁找到一片廣達數千裏的沃原,水草豐茂,河湖交接,更難得附近沒有強大的蠻族,隻要幾年工夫,可在那裏確立根基。我準備再遣送一批人到那裏開墾繁衍,想起能建立自己的家國,在鹹陽的些微家業,實在不值一顧。”

項少龍替他高興,問起嶽母的病況,烏應元歎道:“過些時該沒事的了。”

想起烏廷威,唏噓不已。

項少龍想不到安慰他的話。

當晚項少龍和三位嬌妻秉燭歡敘,把這些天來的事娓娓道出,說到小盤把嫪毐提拔做內侍官時,眾女均為之絕倒。

小別勝新婚,四人如魚得水,恩愛纏綿。

忽然間,項少龍隱約感到苦纏他整年的噩運,終成過去,因為他比以前任何時間,更有信心和呂不韋周旋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