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二十九章 基本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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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盤在項少龍和李斯兩人前,大發呂不韋的脾氣,怒道:“我要看他的《呂氏春秋》?滿口仁義道德,他又是什麽料子,李廷尉你來給我說,他的什麽‘以仁義治國’,什麽‘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究竟道理何在?不若把我廢了,由他來當家好了。”

項少龍和李斯麵麵相覷,想不到這大孩子發起怒來如斯霸氣逼人。

宴後項少龍尚未踏出宮門,便給小盤召來書齋說話。

朱姬終日與嫪毐此一新升任的內侍官如膠似漆,倒沒餘暇來管教自己不斷成長的王兒。

不過小盤始終疼愛假母親,他隻是罵呂不韋,對朱姬尚沒有半句惡言。

李斯嚇得跪下來,叩頭道:“儲君息怒!”

小盤喝道:“快站起來給我評理。”

李斯起立恭敬道:“秦四世有勝,兵強海內,威行諸侯,非以仁義為之也。致勝之道,唯有以武力打天下,以法治國,民以吏為師,舍此再無他途。”

小盤冷靜下來,道:“為君之道又如何?”

李斯對答如流道:“據微臣多年周遊天下,研究各國政治,觀察其興衰變化,首要之務是王命通行,權力必須集中到君主手裏,再由君主以法治國,達致上下歸心,國富兵強。像呂相所說的‘為天下及國,莫如以德、莫如行義。以德以義,不賞而民勸,不罰而邪止’,隻是重複孔丘那不切實際的一套,說來好聽,施行起來完全行不通。”

對項少龍這來自二十一世紀法治社會的人來說,李斯立論正確,說的乃針對人性千古不移的道理。唯一的問題是君權淩駕於法律之上,不過現實如此,沒有兩千多年的進步,誰都改變不了這情況。

小盤來秦後,接受的教育都是商鞅君權武力至上的一套,加上自幼在趙宮長大,深明權力淩駕一切的重要性,自然與呂不韋對他的期望背道而馳。

這些日子來,他接觸小盤多了,愈發覺這小子開始建立他自己的一套想法,尤其有外人在旁,更是舉手投足均流露出未來秦始皇的氣魄和威勢。

小盤顯然對李斯的答案非常滿意,點頭道:“由今天開始,李卿家就當我的長史官,主管內廷一切的文書工作,每天到朝聽政。”

李斯大喜謝恩。

項少龍看得目瞪口呆,這才有點認同小盤成為大秦一國之主的感覺。

對於宮內的人事任命,眼下隻有朱姬有資格發言,但她當然不會為區區一個長史官與兒子不和,何況寶貝兒子還剛提拔她的秘密情人嫪毐。

小盤揮手道:“我還有事和項太傅商議。”

李斯知趣地告退。

小盤坐下來,狠狠道:“你也看到了,母後和那奸賊連成一氣時,根本沒有我這個小小儲君說話的餘地。”

項少龍搖頭道:“不!儲君今天表現得很好,使人刮目相看。現在儲君隻是欠點耐性。”

小盤道:“呂不韋將一切功勞都攬在自己身上,既要爭勢,又要爭威,最後不過是想自己登台吧!”

頓了一頓又不忿道:“《呂氏春秋》裏的所謂君主,要‘誅暴而不私,以封天下之賢者’,那個賢者,指的正是他自己。正正是他以權謀私,由藍田的十二縣食邑,到今天的十萬戶,而君主反應節衣縮食,以作天下之模範。”

項少龍知道小盤年事日長,對呂不韋的不滿日漸增加,一旦小盤掌權,呂不韋哪還有立身之地。

小盤道:“你看過李斯的同門韓非的著作沒有?他說‘秦自商鞅變法以來,國富而兵強,然而無術以知奸,則以其富強也資人臣而已矣’。又說‘穰侯越韓、魏而東攻齊,五年而秦不益一尺之地,乃成其陶邑之封。應侯攻韓八年,成其汝南之封。自是以來,諸用秦者皆應、穰之類也。故戰勝則大臣尊,益地則私封立,主無術以知奸也’。如此灼見,真恨不得立與此人相會。”

項少龍當然未看過韓非的著作,想不到他文字如此精警,思想這麽一針見血,訝道:“是否李斯介紹儲君看的?”

小盤搖頭道:“是琴太傅教我看的。”

項少龍暗忖這才是道理,李斯雖是他好友,但他卻知道李斯功利心重,非是胸懷若海、闊可容物的人。

沉默一會兒後,項少龍道:“我們已挑起嫪毐的野心,隻要有機會再給他多嚐點甜頭,保證他會背叛呂不韋,自立門戶。一旦太後站在他那方與呂不韋對抗,那時我們就有可乘之機。”

小盤沉吟道:“還有什麽可以做的?我真不想批準他建渠的事,如此一來,我國大部分的軍民物力,都要落入他手內。”

項少龍淡淡道:“這些計策,應是一個叫莫傲的人為他籌劃出來,隻要除去此人,呂不韋等若沒了半邊腦袋,對付起來容易多了。”

小盤喜道:“師父終肯出手嗎?”

項少龍眼中閃過森寒的殺機,冷然道:“呂不韋的詭計既是出自此人,那他就是我另一個大仇人,倩公主他們的血仇怎能不報?我保證他過不了那三天西郊田獵之期。”

項少龍正要離開太子宮,後麵傳來女子甜美的嬌呼道:“項太傅!”

項少龍心中一顫,轉過頭去,怯生生的寡婦清出現眼簾裏。

她迎了上來,神情肅穆道:“琴清失禮了,應稱項先生都騎統領才對。”

項少龍苦笑道:“琴太傅語帶嘲諷,是否仍在怪我那晚說錯話呢?”

琴清想不到他如此坦白直接,微感愕然,那種小吃一驚的表情,真是有多麽動人就多麽動人,看得項少龍這見慣絕色的人,也泛起飽餐秀色的滿足感。

可是她的態度卻絲毫不改,冷冷道:“怎敢呢?項太傅說的話定錯不了。男人都是那樣子的了,總認為說出來的就是聖旨,普天下的人都該同意。”

項少龍想不到她發起怒來詞鋒如此厲害,不過她既肯來和自己說話,則應仍有機會與她維持某一種微妙的關係。

舉手投降道:“小人甘拜下風,就此豎起白旗,希望琴太傅肯收納我這微不足道、絕不敢事事認第一的小降卒。”

開始的幾刻,琴清仍成功地堅持冰冷的表情,但捱不到半晌,終忍不住若由烏雲後冒出陽光似的笑意,低頭嗔道:“真拿你這人沒辦法。”

項少龍叫了聲“天啊”,暗忖若她繼續以這種似有情若無情的姿態待他,可能他真要再次沒頂在那他不願涉足的情海裏。

幸好琴清旋又恢複她招牌式的冷若冰霜,輕歎道:“我最難原諒你的,是你不肯去向太後揭破呂不韋的陰謀。不過想想也難怪,現在人人都在巴結呂不韋,多你一個又有何值得奇怪?”

項少龍心叫冤枉,更是啞巴吃黃連。

難道告訴她因自己知道改變不了“已發生的曆史”,所以不去做徒勞無功的事嗎?

啞口無言時,琴清不屑地道:“我真為嫣然妹不值,嫁的夫君原來隻是趨炎附勢之徒。”轉身便去。

項少龍向著她天鵝般優美的背影怒喝道:“站著!”

守在宮殿門口處的守衛均聞聲望來,見到一個是儲君最尊敬的太傅,鹹陽的首席美女,另一個則是當時得令的都騎統領,唯有裝聾扮盲,不聞不見。

琴清悠然止步,冷笑道:“是否要把我拿下來呢?現在你有權有勢,背後又有幾座大靠山,自然不須受氣。”

項少龍差點給氣炸了肺,搶到她背後怒道:“你!”

琴清淡淡道:“你是否想把整座王宮的人吵出來看熱鬧?”

項少龍無名火已過,泄氣道:“算了!別要這麽看我項少龍,但也任憑你怎麽看吧!隻要我自己知道在幹什麽就行。”

琴清輕輕道:“你不是呂不韋的走狗嗎?”

項少龍隻覺若被這美女誤會他是卑鄙小人,實是這世上最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情之一,衝口而出道:“我恨不得把他……嘿!沒什麽。”

琴清旋風般轉回來,欣然道:“終於把你的真心話激出來,為何項先生明知呂不韋藉嫪毐迷惑太後,仍隻是袖手旁觀?”

項少龍這才知道她剛才的情態,全是逼他表露心意的手段,不由愕在當場,不能相信地呆瞪她隻有紀嫣然始可匹敵的絕世嬌容。

琴清出奇地沒因他的注目禮而像以前般的不悅,露出雪白整齊的皓齒,淺笑道:“請恕琴清用上心計,可是你這視女人如無物的男子漢大丈夫,事事不肯告訴人家,例如那天大王臨終前,你究竟和大王說過什麽話呢?”

項少龍把心一橫,壓低聲音,湊近她白璧無瑕的完美香頰,看著她晶瑩如玉的小耳珠和巧致的掛飾,沙啞著聲音道:“大王放心離去,終有一天,我要教呂不韋死無葬身之地,為你報仇。”

琴清熱淚狂湧而出,在模糊的淚影裏,項少龍雄偉的背影迅速遠去。

為了晚上要到相府赴宴,項少龍離開王宮,立即趕回家中,沐浴更衣。

田氏姊妹自是細心伺候。

後園處隱約傳來紀嫣然弄簫的天籟,曲音淒婉,低回處如龍潛深海,悲沉鬱結,悠揚處如泣如訴,若斷若續,了無止境。

項少龍心中奇怪,匆匆趕到後園見愛妻。

紀嫣然奏罷呆立園中小亭,手握玉簫,若有所思。

項少龍來到她身後,手往前箍,把她摟入懷內,吻她香氣醉人的粉臉,道:“嫣然為何簫音內充滿感觸?”

紀嫣然幽幽道:“今天是故國亡國的忌日,想起滄海桑田,人事全非,嫣然難以排遣。國有國爭,人有人爭,何時出現大同的理想天地?”

項少龍找著她的香唇,重重吻了一下,歎道:“這種情況,幾千年後仍不會變,每一個人都是個別的利益中心,由此推之,無論團體、派係、國家,均各有各的利益,一天隻要有分異存在,利益永患不均,你爭我奪更不能避免。例如紀才女隻有一個,我項少龍得到了,便沒其他人的份兒,你說別人要不要巧取豪奪?”

紀嫣然給他引得啞然失笑,伸手探後愛憐地撫他臉頰,搖頭苦笑。

項少龍道:“今天有沒有做午間小睡呢?我第一趟在大梁見你時,才女剛剛睡醒,幽香四溢。”

紀嫣然終給愛郎逗得“噗嗤”嬌笑,道:“怎麽啦?今天夫君的心情挺不錯哩。”

這回輪到項少龍苦笑道:“不要提了,我給你的閨友琴清耍弄得暈頭轉向,舞得團團轉,還有什麽愉快心情可言?”

紀嫣然訝道:“怎會呢?你是她這心高氣傲的人少有看得起的男人之一,加上我和她的交情,她怎也該留點顏麵給你啊!”

項少龍摟她到亭欄擁坐,把事情說出來。

紀嫣然聽得嬌笑連連,花枝亂顫,那迷人嫵媚的神態,縱使是見慣見熟,項少龍仍是心醉神**,忍不住不規矩起來。

才女執著他作惡的手,嗔道:“轉眼你又要拋下人家到相府赴宴,仍要胡鬧嗎?”

項少龍心中同意,停止在她嬌軀上的活動,道:“琴清如何會變成寡婦呢?你知否她的出身和背景?”

紀嫣然輕輕一歎道:“清姊是王族的人,自幼以才學名動宮廷,十六歲時,遵照父母之命,嫁與一位年輕有為的猛將,可恨在新婚之夜,她夫婿臨時接到軍令,趕赴戰場,從此沒有回來。”

項少龍歎道:“她真可憐!”

紀嫣然道:“我倒不覺得她可憐,清姊極懂生活情趣,最愛盆栽,我曾看她用整天時間去修剪一盆香芍,那種自得其樂的專注和沉醉,嫣然自問辦不到,除非對著的是項少龍哩!”

項少龍歎道:“我剛聽到最甜蜜的諛媚話兒,不過你說得對,琴清確是心如皓月、情懷高雅的難得淑女。”

紀嫣然笑道:“可是她平靜的心境給你這壞人擾亂,原本聞說她平時絕不談論男人,偏偏忍不住數次在我麵前問起你的事,告訴她時眼睛都在發亮,可知我紀嫣然並沒有挑錯夫郎。”

項少龍一呆道:“你這樣把她的心底秘密泄露我知,是否含有鼓勵成份?”

紀嫣然肅容道:“恰恰相反,清姊身份特別,在秦國婦女裏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乃貞潔的化身,除非你帶她遠走高飛,否則若給人知道你破了她的貞戒,會惹來很多不必要的煩惱,對你、對她均沒有好處。”

項少龍愕了一愕,頹然道:“放心好了!自倩公主和春盈等慘遭不幸,我已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我的嬌妻愛婢外,再不願作他求。”

紀嫣然嬌軀輕顫,念道:“‘曾經滄海難為水’,唉!為何夫君隨口的一句話,便可教嫣然情難自禁,低回不已?”

項少龍心叫慚愧,自己知道所以能把絕世佳人追到手上,又例如把冰清玉潔的琴清打動,憑的是比她們多擁有兩千多年的曆史文化經驗。那也是他與呂不韋周旋的最大本錢,否則早就卷鋪蓋往閻王爺處報到。

帶著項寶兒往外玩耍的烏廷芳和趙致剛好回來,項少龍陪她們戲耍一會兒,直至黃昏,才匆匆出門,到都騎衛所與滕、荊兩人會合,齊赴呂不韋的宴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