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三章 天地之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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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照裏,席遙被陽光籠罩在神聖的金芒裏,雙目射出如夢如幻的神色,夢囈般道:“我在大江北岸遇上燕飛,向他坦白認輸,告訴他我唯一的希望,是想曉得他和師尊間究竟發生過什麽事?我有個感覺,燕飛再不是一個人,而是超離人世某種我不明白的異物,完全提不起與他爭鋒的心。”

龍鷹整個人宛若浸在冰水裏,沒有絲毫暖意,席遙正以盧循的身份,說出在百多年前發生的事。究竟他的的確確是盧循這一世的輪回?還是正被盧循的冤魂附身?又或隻是他的幻覺?

席遙充滿深刻情緒的聲音,在他耳鼓內響著,道:“他答我,並沒有和師尊分出生死,且硬拚下去,隻會是同歸於盡的結局。”

接著別過頭來,眼神轉銳,深深望入龍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燕飛親口告訴我,師尊的確是仙去了。成仙成聖,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明白燕飛,他絕不會說謊,也犯不著以假話來誆我。”

龍鷹迎上他的目光,席遙目光凝聚,沒有絲毫散亂,顯示他的精神狀態,仍處於巔峰之境。

一時哪說得出話來?

席遙道:“接著他說出了一個天地的秘密,就是破空而去,穿越仙門,抵達彼岸。”

龍鷹摸不著頭腦道:“仙門?我不明白。”

席遙道:“你不明白是應該的,如果我不是感同身受,也會嗤之以鼻,當盧循描述的是神話故事。這牽涉到我道門的《太平洞極經》,經內述說在這人世間之外,另有洞天福地,更指出開啟之法,是將三塊神奇的寶玉合而為一,打開仙門。我雖曾參與‘天、地、心’三佩的爭奪,卻始終半信半疑。唉!仙門的事是不容置疑的。在第二次決戰裏,燕飛和師尊不知用了什麽方法,將三佩合一,開啟仙門,後果就是邊荒集附近的天穴。什麽天降火石,全是附會的一派胡言,你明白嗎?”

龍鷹記起向雨田最後一句“破碎虛空”的注疏,被震撼得腦內一片空白,隻懂呆瞧席遙。

席遙道:“你明白嗎?”

龍鷹深吸一口氣,目光掃視崖外虛廣的空間,道:“破空而去?唉!我的老天爺,那豈非是離開人世的出口?”

席遙沉聲道:“正是如此。我們眼前的天地並不是牢不可破,更是個大囚籠,所以佛家有雲,眾生皆苦,我們就在生死之間打滾,曆劫輪回,唯一方法是超脫生死。燕飛還說,黃天大法之上還有黃天無極,如果我修煉成功,可再去尋他,說不定可玉成我破空而去的心願,可惜我到死去的那一天,仍未練得成黃天大法,更不要說黃天無極,隻能含恨而終。”

龍鷹恍然而悟,道:“原來天師當我是你這一世的燕飛。唉!這是何苦來哉?小弟根本和你無仇無怨,更不想與你生死決戰。”

席遙移開目光,呆瞪著眼前虛空,首次現出一絲笑容,從容道:“從第一眼看到你,我便生出像見到燕飛的古怪感覺,其他的一切再無關痛癢,你就是我這次轉世的唯一希望。當我練至黃天無極,會來尋你。你一是命喪於本人之手,又或殺死我,最有趣是還有第三個可能性。本人言盡於此,鷹爺還有其他話要說嗎?”

龍鷹沉吟片刻,歎息道:“還有什麽話好說的?隻好希望天師永遠練不成黃天無極。”

說畢告辭離開。

玉鶴庵。

龍鷹神魂顛倒地離開天師宮,眼前所見的一切與往日絲毫無異,但他清楚自己永遠恢複不了以前全情投入的心態,變成半個局外人,唯一與席遙不同者,是可以懷疑席遙所說的真偽。

向雨田最後到了哪裏呢?他肯定曉得仙門的秘密。至於他在《道心種魔大法》卷末留下“破碎虛空”四字,更是耐人尋味。

自修習大法以來,曾想過放棄,可是正要將大法置諸腦後的當兒,適逢太平公主和胖公公掩至,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散功,又給花間女刺殺,不得不走上成魔的不歸路。創出種魔大法的謝眺,在“魔仙”一章裏亦是語焉不詳,含糊其辭。向雨田在此章注上“破碎虛空”四字,當然大有深意。可知“破碎虛空”正是那最終極的一招,能否到那虛無縹緲的“洞天福地”,全賴此招。“洞天”兩字可圈可點,那將是離開眼前天地的出口。

唯一可傾訴此事的,隻有心愛的仙子端木菱。有關仙門的事,他不會告訴任何人,包括萬仞雨和風過庭兩位生死之交。

他渾渾噩噩地在迎客室坐下,不一會端木菱來了,坐在他對麵,訝道:“你的臉色為何這麽難看?發生了什麽事?”

龍鷹聽到自己答道:“我剛見過席遙。”

端木菱美眸閃閃地打量他,道:“和他動過手嗎?”

聽著她仙籟般的聲音,龍鷹逐漸平複過來,歎道:“的確動過手,不過是昨夜送天女回家時的事,今早我們到福聚樓去,席遙派人來邀我到他的天師宮見麵。唉!”

端木菱道:“說吧!席遙究竟說過什麽話?令我們的鷹爺失魂落魄的。”

龍鷹呆看她半晌,道:“如果我告訴心愛的仙子,佛道兩家的修煉,因為欠缺最後的一招,最終都是勞而無功,隻是在這人世輪回打滾,仙子會有什麽感受?”

端木菱苦笑道:“你說出了所有修道人密藏心底裏的懷疑,試問誰敢肯定自己走的路是正確的?所以半途而廢者大不乏人,又或有些人表麵繼續修行,事實上卻是熱情不再。小女子很高興你肯和我說這方麵的事。我們從來沒有談過這方麵的事。對嗎?”

龍鷹道:“小弟即將說出來的,仙子心裏最好有個準備,因屬信不信由你那回事。唉!真希望可忘掉剛才的所有事。”

端木菱淡淡道:“不論你說出來的,如何令人震驚,小女子也要勇敢麵對。小子快說。”

龍鷹沉聲道:“假設我說這人世一切都是短暫而虛幻,沒有任何終極的意義,仙子會很易接受,因為此正為佛家的看法。”

端木菱點頭應是。

龍鷹道:“又假如我說,道家的成仙成聖,隻是自我欺騙的行為,到最後仍沒法超越生死輪回。仙子又怎麽看?”

端木菱一雙明眸閃動智慧的芒彩,平靜地道:“那就要看你憑什麽去立論了。”

龍鷹道:“如果我告訴仙子,這個看似完美無瑕的天地,實有秘密出口,可讓我們離開這個人世間,仙子會有何感想?”

端木菱現出罕有的震駭神色,脫口道:“破碎虛空!”

龍鷹比她更驚駭,失聲道:“仙子也知破碎虛空,我還以為隻是向雨田和燕飛間的秘密。”

端木菱像首次認識他般,用神打量他,道:“誰是燕飛?”

龍鷹歎道:“此事說來話長,不過卻必須詳告仙子,因與席遙剛才對我說的話有莫大關係。仙子是否聽過仙門的傳說呢?”

端木菱搖頭道:“天下四大奇書,敝門的《慈航劍典》和貴門的《道心種魔大法》,其源出處均清楚分明。《長生訣》雖是來曆不明,但觀其古文字,該成書於春秋之初,再被後人以紙本記錄下來。可是《戰神圖錄》卻似是從沒有人見過,所以一直被懷疑其存在的真實性。根據口口相傳,《戰神圖錄》的最後一式名‘破碎虛空’,乃天地間最厲害的招數,非人力所能抗拒,其名字本身已充滿玄奇荒誕的色彩。如此奇招,超乎凡人的想象,所以敝齋先輩雖知其事,但都抱懷疑態度,認為是有人故作驚人之語,誇大失實。但現在聽龍兄說出來,看你的表情,始知確有其事。”

龍鷹遂將見席遙的經過,和他說過的話,一一道來。

端木菱用神聽著,聽罷沉吟片刻,道:“你相信席遙說的話嗎?他或許因暴露行藏,自知無望坐上道尊之位,故借此下台階。”

龍鷹苦笑道:“我也如此希望。坦白說,我不敢肯定席遙是否為盧循的輪回轉世,這種事亦無從稽考,可是燕飛的的確確曾從死裏複活過來,且有兩次之多。”

又把向雨田與《道心種魔大法》的關係,他在注疏內描述有關燕飛的事,以及他所曉得的,一並說出來。最後道:“向雨田注疏的最後一句,正是‘破碎虛空’,寫得沒頭沒腦的,現在我終於明白那代表最後的一招,就是開啟仙門,破空而去。我的老天爺,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端木菱露出深思的神色,好一會,香唇輕吐地道:“我要先做一個核查。雖說是近二百年前的事,且值天下大亂之期,但總仍有跡可尋,佛門便有部分記載流轉。隻要大致證實確有其事,我立即返回靜齋,向齋主報上此事。龍鷹嗬!你可知道如果此事屬實,對我們的衝擊會是多麽大。”

龍鷹吃了一驚,道:“那小魔女主婢怎辦?小弟還賴仙子送她們坐黃河幫的船返神都。”

端木菱現出個甜美的笑容,道:“幸好你仍然清醒,記得現實的情況。放心吧!我會和她們一道回洛陽,若國老不反對,我還會帶她們到敝齋去,以免她們日思夜想她們的鷹郎。”

龍鷹尷尬道:“你不思念我嗎?”

端木菱含笑道:“不告訴你。你一向出人意表,但想不到對我的修行仍生出如此勢不可擋的衝擊,讓人家給你一個忠告好嗎?入世出世,局內局外,純是取態的問題,人家不想你有任何大的改變。”

龍鷹恢複一貫的無賴本色,笑嘻嘻道:“說出來後,舒服多了。哈!隻要看著仙子,小弟便大感入世和局內之樂。我們何時成親洞房呢?”

端木菱欣然道:“聽你口吐胡言,小女子舒服放心多了,你剛才應該用席遙的秘密來和小女子做交易,說不定人家肯屈服呢!”

龍鷹怨道:“這叫後知後覺,想不到仙子竟來耍小弟。快正午哩!你不是要送明惠和明心去和沈奉真爭派主之位嗎?”

端木菱好整以暇地道:“這個責任已交托到閔玄清手上,在你來前,她領著上清派最有地位的清真、清賢和清德三大長老,到這裏來見明惠和明心。她們見到明心都非常歡喜,決定擁護她坐上派主之位,為期兩年。期滿後再舉行長老會,以決定派主之位。這是非常措施,也是不得已之舉。”

龍鷹湧起離愁別緒,道:“有一段很長的時間,見不到仙子了。”

端木菱微笑道:“你這家夥最懂哄女孩子,什麽都說得出來,你那套用在小女子身上是不行的。快給我滾,人家還有很多事做。”

龍鷹笑嘻嘻地站起來,道:“仙子今天的心情很好,笑容甜蜜,隨口打情罵俏。不送小弟一程嗎?”

端木菱道:“聽到如此驚天秘密,心情當然與別不同。送你一程沒有問題,但請謹記這是佛門清淨地,不容冒瀆。明白嗎?”

龍鷹見她沒有絲毫站起來的意思,訝道:“坐著怎送小弟呢?”

端木菱不答反問,悠然道:“你準備何時離開?”

龍鷹忍不住繞桌往她走去,道:“在長安再盤桓三天,我便動身往西域去。嫁給我好嗎?”

到最後一句,他已兩手抓著仙子香肩,俯頭到她晶瑩如玉的小耳旁說出來。嗅吸著她的香氣,聽著她的心跳和仙體內脈動的聲音,龍鷹忘掉了仙門,忘掉一切。

端木菱輕輕道:“你仍要計較人世間的名分嗎?”

龍鷹吻她吹彈可破的臉蛋,再感受不到任何隔閡,心迷神醉地道:“隻要仙子的心嫁了我,人也從我,小弟還有什麽好計較的?”情不自禁地用手指逗著她下頷,將她的俏臉移轉過來。

端木菱被他挑得臉孔仰起,抵敵不過他灼灼的目光,閉上仙眸,嬌喘細細地道:“席遙不是說世上沒有一件事是偶然的嗎?可以想象盧循他雖沒法開啟仙門,但已變得神通廣大,所以寫下秘卷,盡述仙門和黃天大法之秘,留給自己下一世的輪回去看,其中的前因後果,教人低回深思。正因有緣看到秘本,盧循在席遙這一世驚醒過來,認識到自己今生的唯一使命。”

龍鷹試探地吻她香唇,還輕輕啜她幾下,方依依不舍地移開少許,享受她清香的氣息,道:“小弟有個古怪的直覺,席遙殺無姤子,實與道尊之爭無關,至於原因,則隻有那老小子自己清楚。他醉心周易,為人行事難以測度,武功卻不在法明之下,如讓他練成黃天無極,誰都猜不到有何後果。”

仙子不但絲毫沒責怪他敗壞規矩,主動吻她,還似非常享受,臉泛紅霞,令她更是明麗照人,多了龍鷹從未在她身上看過的媚豔之色。

端木菱勉強睜開仙眸,迎上他的目光,帶點嬌羞地道:“這樣的一個人,絕不會搞風搞雨,因為他已找到了今世輪回的目標,他的‘燕飛’那個人就是你。燕飛不是著盧循練成黃天無極後去找他嗎?他現在正是來找你。你可視他為煩惱災劫,但也可視他為罕世難逢的好對手,純看你采哪個想法。這是你和他之間的宿命。”

龍鷹再淺吻她一口,神魂顛倒地道:“仙子為何忽然變得這麽乖!”

端木菱仙眸半閉道:“今天人家看你第一眼時,首次感應到你的魔種完全被道心駕馭,所以對你說起話來,沒節製多了。你明白嗎?”

龍鷹大喜道:“難怪小弟感到仙子今天與別不同,態度輕鬆親切。嘿!仙子平時對著我,一直在苦苦克製嗎?”

端木菱終閉上眼睛,紅霞更盛,嬌軀像受驚的小鳥兒般輕輕抖顫,仙唇輕啟道:“沒有你說般的嚴重,但人非草木,小女子凡人一個,雖因修煉劍典,斷去七情六欲,卻怎抵得住魔種的相克相生?最令人難以抗拒的,是魔種之內隱含你純淨潔美的道心,所以打開始便沒想過抗拒你,也抗拒不了嗬!”

龍鷹哪還控製得住,吻上她豐潤的仙唇。

一切都消失了。

莫以名之的愉悅,從龍鷹的內心深處迸出,其他一切,都像從未存在過,包括仙胎和魔種。他們再不是獨立的個體,而是渾融如一的某種超逾了一切的異物。肉身再不複存,他們的神魂化作向四麵八方擴展的力量,生生不息。

他們的天地充盈生機,像鮮花遍開盛放的廣闊大草原,沒有止境,在無限遠處外的無限遠處,夜空和白晝相依為伴,循環生滅。

端木菱堅定地離開他的嘴唇,俏臉輝散著聖潔的亮光,晶瑩如玉,輕柔地道:“用這個來送你一程如何?最好是由你送我們離開,明白嗎?”

龍鷹心中充滿深刻的情緒,終於得到了仙子的“初吻”。

再吻她一口,乖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