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兩個老妖
法明要殺的是廬陵王李顯。
此確為最簡單、直接和有效解決眼前困局的辦法。李顯一去,韋妃、妲瑪和武氏子弟都無所依附,太子之位重歸李旦,他見慣武氏子弟的諸般劣行,絕不肯與武三思之輩同流合汙。
能否行刺成功,機會不大,但至少是存在的,憑自己的靈應,又熟悉東宮後苑的環境,隻要法明製造出予他全力一擊的機會,而且李顯又非妲瑪,是不堪一擊的文弱貴胄。
他記起法明的毒煙彈,心動起來,兩個矛盾的念頭在心底裏劇烈衝突。
這是個犧牲。
犧牲的是他的原則。他從來不對非是敵人者下殺手,而李顯並非他的敵人,今天才誠心誠意求龍鷹為他治病,殺他純粹出於政治上的考慮,不論動機和目的如何偉大高尚,仍是冷血殺人。
再深一層的去考慮,李顯的死亡,將破壞了由李隆基做救星,開展大唐另一盛世的計劃,在風平浪靜的情況下,長幼有序,繼承李旦者將是李隆基的大王兄或二王兄,絕非是他。
這個想法令他從難以抉擇的泥淖解脫出來,也不得不考慮法明的意圖,他肯這樣“幫忙”,會否是個陰謀呢?胖公公直到今天仍不信任他,因胖公公比自己更清楚他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昨晚女帝來見他時滿懷思緒,追憶舊事,她龍心內轉動的或許是與法明同樣的念頭,分別在李顯是她的親兒。龍鷹能說服她,大半原因是她心軟了。
想到這裏,龍鷹心中冒起一股寒意,政治實在太可怕了。道:“本老怪今天大部分時間在東宮,我們想到的,妲瑪也想得到。現時東宮高手如雲,老子見過的有妲瑪、宗楚客和宇文世家的年輕高手,親衛大部分是來自各門各派的好手,在妲瑪等有心的防範下,我們是無機可乘的。大師姐的反應更是難料,我們或要偷雞不著蝕把米,吃不完兜著走。”
法明輕鬆地道:“既是如此,我閻皇便索性捧你老怪做皇帝,怎都勝過皇室的蠢兒們,且是一脈相承,天下仍是我聖門的天下。”
龍鷹道:“老子隻當閻皇你在說笑,此事萬萬不可。唉!閻皇不想自己來當皇帝嗎?”
法明有感而發地道:“當皇帝隻是盡對聖門的責任,何況本閻皇早失去機會,李顯回朝,改變了一切。隻有在師姐的大力栽培和造勢下,或可能成功,但現在盡管師姐有這個心,卻已乏回天之力。再考慮一下宰掉李顯那小子吧!老怪既能接近他,殺他該是易如反掌,事後亦可脫身。”
龍鷹不解道:“這樣做對閻皇有何好處?”
法明道:“剛才我隻是胡言亂語,事實上是師姐昨晚深夜親到僧王寺來找我,告訴我有關大江聯的事,並促我方閻皇念在同門之義,勿要毀掉你這個康老怪。”
龍鷹遍體生寒,他確是太天真了,沒想過法明是可輕易毀掉他的人,隻要他一、兩句話,立即保不住“王庭經”的身份。
法明盯著他道:“誰主天下,已變成聖門的內鬥,想不到竟有如小可汗、楊清仁、洞玄子、湘夫人、香霸、柔夫人般的頑強對手。現在我們是處於絕對下風,皆因敵暗我明,一朝李顯登上龍座,首當其衝的肯定是我方閻皇和一眾徒子徒孫,李顯早已明言,會為一向支持他的佛門討回公道。本閻皇不得不監視端木姑娘的行止,正因佛門唯她和老鬼賢首馬首是瞻。我還收到風聲,李顯一方的人有意請賢首從長安到神都來,在白馬寺說幾場佛法。”
龍鷹道:“僧王之位,怎及方閻皇般無拘無束,可任意縱橫?”
法明道:“一句話立即可以辦到。接二連三的挫敗,特別是席遙的背叛,一眾徒子徒孫早士氣低落,失去方向。但本閻皇亦沒想過要去振起他們的鬥誌,然而本閻皇絕非意氣消沉,隻是因有了全新的視野和方向。武功到了本皇這個層次,想突破幾是絕不可能,但有了目標後當然不同,所以乘機向師姐索《道心種魔大法》來看看。”
龍鷹心中暗懍,法明確懂打蛇隨棍上之道,以此做為不出賣他龍鷹的交換條件。
法明道:“勿要對本閻皇心生反感,換作老怪是閻皇,還有什麽比破空而去,可令真正的閻皇亦動心?”
龍鷹諒解地道:“我們的大師姐有何話說?”
法明道:“她說出本閻皇最不想聽的話,就是讀遍上、下兩卷大法,於本閻皇不但無益,且有難以預測之禍,除非本閻皇能將‘不碎金剛’散去,從頭練起,但仍沒法保證可以成功,否則自有聖門以來,不會隻得向雨田和你康老怪能練成功。”
龍鷹道:“但當然她也說出了閻皇愛聽的話。”
法明微笑道:“你我不愧聖門碩果僅存的兩大妖人,彼此知心。師姐告訴我,對仙門之法,已有一定心得,離開前會盡傳於我,並保證本閻皇不會失望。”
龍鷹糊塗起來,法明因著更遠大的目標,該不會與自己抬杠,問題在他該如何對待法明,他正是花間女的殺師仇人,自己還曾答應過她殺法明。但看他言笑晏晏的模樣,怎下得了手?且自己心知肚明,根本沒把握破他的“不碎金剛”。
心有所思,忍不住衝口而出道:“為何要殺侯希白?於你有何好處?縱然得到《不死印法》,仍不可能從中得到任何好處,情況一如任閻皇去看《道心種魔大法》。”
法明愕然道:“你在說什麽?侯希白是師尊明言不可碰的人,本閻皇尊之敬之還來不及,怎會去殺他?於我有何好處?”
龍鷹難以相信地道:“不是你,誰人有此能耐?更缺乏動機。何況侯希白死前,還寫下‘明空是女’四字,‘女’該是‘婠’字的偏旁。”
法明現出凝重神色,道:“除此之外,尚有別的證據嗎?”
龍鷹道:“還有是他致死的傷痕,似是被頭發抽擊而成。”
法明淡然道:“也可以是洞玄子的拂塵,對嗎?”又恍然道:“難怪康老怪與人設計殺問常,那個女的就是侯希白的弟子,想不到一向隻收男徒的‘花間派’竟有女傳人,且是這麽出色的高手。如非練成‘不死印法’,怎殺得了問常?”接著皺眉道:“曾殺死你的女刺客便是她,對嗎?”
由於說的全是絕不可傳開去的機密,兩人移至洛水南岸的坡底,以束音成線的功法交談。
龍鷹又喜又驚地道:“真的與閻皇無關?”
法明哂道:“康老怪為何忽然變蠢了?不過其中亦透露出非常重要的訊息,更顯示台勒虛雲的智慧,臻達鬼神難測的層次。整個刺殺行動計中有計,隻是欠缺運道。”
龍鷹道:“本老怪因不用找閻皇報仇致衝昏了頭腦。何謂計中之計?又透露出什麽訊息?”
法明注視駛過的一艘風帆,目光隨之移動,緩緩道:“關鍵處在於白清兒,在聖門裏,沒人比她更了解師尊,曉得師尊肯將《天魔訣》歸還陰癸派,立知師尊絕非引退,而是另有更遠大的鴻圖偉略。到師姐與高宗共同執政,或許仍未惹起她的警覺,可是當師姐將刀鋒指向聖門諸係,且對諸係了如指掌,每一擊均像能拿著毒蛇咽喉的位置,白清兒終於醒悟到師姐是誰,當然苦無實證。在這樣的情況下,唯一揭破師姐秘密的方法,是由天下間最有資格揭破她的人說出來,而且沒人會認為是誣毀她,那時想天下不亂,難矣哉!”
此人正是侯希白,他是魔門裏最德高望重的人,“少帥”寇仲和徐子陵的生死之交,不論於黑白兩道,又或朝廷,都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無與倫比的影響力。
他的死訊,至今隻有限的幾個人曉得,尚未流傳江湖。
龍鷹深深思索。
法明道:“如果是由本閻皇出手,會告訴他婠婠是我的師父,武曌則是師姐嗎?殺不死他時怎麽辦?這麽大的漏洞,竟看不到?康老怪你是怎麽混的?隻有當白清兒現身他的眼前,使侯希白記起師尊曾帶過一個叫明空的小女孩,到長安赴與徐子陵的十年之約。在那一刻,侯希白像從一個夢裏醒過來,明白我們兩個老家夥的大師姐為何要掃**聖門,掃**得如此痛快淋漓,明白了一切,遂於死前寫下‘明空是婠婠的女兒’這句話。該仍有下文,隻恨第一句未寫完便一命嗚呼。”
龍鷹不解道:“這麽說,白清兒和洞玄子該是故意放他逃走的,怎會下這麽重的手,一句也寫不完?”
法明道:“你這個問題,天下間隻師姐和我可以答你。侯希白始終練不成‘不死印法’,但他以畫道入武的功夫,確是武林一絕,在聖門內亦是前無古人。照我猜,圍攻他者肯定不止白清兒和洞玄子兩人,至少該還有個像楊清仁般的高手,方有可能重創他。對付像侯希白般的高手,是沒可能拿捏分寸的,傷勢輕重,絕非圍攻他者的主觀願望可以決定。而重創他後,三人必暗躡他身後,除需肯定可借侯希白的臨死遺言指證師姐外,還要謀得侯希白由‘邪王’石之軒親筆寫下來的《不死印法》,這是白清兒的心願。當年楊虛彥和她在船上歡好時,侯希白在寇仲和徐子陵的協助下,偷去了楊虛彥的半截《不死印法》,令她在數十年後,仍耿耿於懷。”
龍鷹讚歎道:“確隻有閻皇能解答,因沒人比你更清楚舊事。不過最後的事實,是侯希白隻夠時間寫三個半字,《不死印法》則仍在他的徒兒手中。”
法明拍他肩頭道:“枉你是我聖門的人,卻對聖門層出不窮的聖功秘法一竅不通。侯希白至少有八十年的功力火候,豈會不知給人遠隨身後?當時最聰明的做法,是直闖進當地的總管府去,保證安全上沒有問題,且至少可多活數天,而此正是白清兒最希望發生的事。此計中之計,才可大功告成。”
龍鷹心神顫震,如真由侯希白親口指證武曌是婠婠的女兒或徒弟,後果不堪想象。道:“侯希白為何不這般做呢?”
法明道:“因為他怕敵人會去傷害他的愛徒,亦是《不死印法》的持有者。”
接著有點感觸地道:“師父對一心栽培出來的徒弟的愛是無私的。於是我聖門的大才子,施展能激發潛力的秘術,甩掉敵人,趕去警告徒兒,而他亦因而燃盡了生命,隻能寫出三個半字來,亦使我們避過大禍。”
向龍鷹道:“老怪滿意了嗎?”
龍鷹歎道:“我開始認同你和我們正處在下風的看法。”
法明道:“師姐一天仍在龍座上,我們仍沒有輸。”
龍鷹順口問道:“張氏兄弟和你的關係如何?”
法明冷哼道:“自薛懷義被你宰掉後,這兩個見利忘義的卑鄙之徒,已和我劃清界線。不過峰回路轉,近幾天又派人來求我,央我派出高手,到他們處當食客。”
龍鷹道:“閻皇如何回應他們的請求?”
法明若無其事地道:“本閻皇將他們派來的說客,使鬼卒亂棍打出去。哈!我是誇大了點,不這樣沒法符合閻皇的口氣。唉!現在令閻皇也要頭痛的事多著哩!哪來閑情去理會宮廷內的鬥爭?且肯定不會有好結果。兩個無恥的家夥的命運是注定了,就看師姐可維護他們至何時,除非我們明晚能生剝李顯,康老怪可否就此再做考慮呢?隻要兩個黑頭罩,我們立即可化身為老妖。”
龍鷹歎一口氣,不得不承認這是個有高度**力的提議,等於使出令大江聯永遠沒得翻身的一招。
法明沉聲道:“你不用立即做決定,明晚戌亥之交,我就在這裏等你,到時再做決定。決定不了,可向胖公公請教。”
龍鷹道:“好吧!就此一言為定。如胖公公支持閻皇的想法,明晚本老怪陪閻皇去索命。”
又道:“《道心種魔大法》對你老哥的確有害無益,但為何不乘機索取其他典籍來看呢?”
法明道:“光是僧王寺所藏武學佛法的經典,便夠我多看一世,除種魔大法外,其他都惹不起我的興趣。”
龍鷹道:“我尚有一事不明,像趙德言般,在唐初時早離開中土,其他派別的典籍,怎能仍收集到師姐手上?”
法明道:“是基於我聖門的一個居安思危的傳統,就是任何重要典籍,除本派持分外,還另覓持典者,持的則是正本的抄本。像石之軒之女石青璿,便曾為《不死印法》的持典人。石之軒的走狗安隆,亦曾為石之軒做典籍托管者。所以不必找到趙德言,仍可得到他的典籍。”
龍鷹點頭道:“本老怪有點明白聖門哩!我的娘,快天亮了,現在回宮不是,不回宮更不是,隻好將就點在這岸坡躺他奶奶的個把時辰。天亮後還要去看李顯,瞧他昨晚睡得好不好。”
又忍不住道:“沒有交換的條件,閻皇會出賣相識至少一個甲子的同門師兄弟嗎?”
法明失笑道:“聖門中人,何來情義可言?否則師姐不會將他們趕盡殺絕,看白清兒便明白,何來同門之情?”
稍頓續道:“我們都曾顯赫一時,如日臨中天,不過星換鬥移,大周僧王和大周國賓均走到了日暮途窮的階段,大家都是淪落人,又是師兄弟,苦苦相煎,尚有何意義可言?你在襄陽碼頭說過的一番話,對本閻皇有很大的啟發。千百世的輪回,可能隻在這一世有此仙緣,錯過實在可惜。這才是我拒絕向張氏兄弟施援的背後原因。”
拍拍他肩頭,悄然離去。
剩下龍鷹麵對洛水,不知是何滋味。
法明說的是事實,他以前踩踩腳可震動中土內外的日子,已一去不複返。
忽然間,念頭紛起,想到很多東西。
女帝向法明承諾,離開前會傳他“破碎虛空”的仙門之秘,她說的“離開”,意何所指?
龍鷹躺下來,勞累襲心,在冰寒的河風裏,沉沉睡著。
再睜眼,天色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