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六章 牧場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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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方有人喝道:“兄台!你曉得在對誰說話嗎?”

另一人語帶嘲弄地道:“口出狂言前,最好先稱自己的斤兩。”

又有人尖酸地道:“他的問題是隻懂稱自己,卻不懂去稱別人。”

此人語帶雙關,暗指他“耗子跌落天秤,自己稱自己”,登時惹來附近聽到者一陣哄笑聲。

龍鷹當然不會把這些冷言冷語放在心上,換過是“龍鷹”的身份,他會叫出冷嘲熱諷者身體的重量,教他們啞口無語,現在當然不會幹此泄露身份的蠢事。

亦可看出楊清仁早在這批觀戰者心裏“成勢成形”,種下至高無上的地位,故這些人不用弄清楚“範輕舟”是何方神聖,已斷定他是不自量力,沒資格評論楊清仁的箭技,至乎沒有和楊清仁說話的資格。恐怕全場百多人,包括正繞路趕來的商守忠在內,都有此一想法。

楊清仁於離龍鷹兩個馬身前從容勒馬停定,所有人忙靜下來,好看他如何教訓這個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狂徒。

隻有商守忠馬兒踏地的蹄聲,從右方傳來,逐漸接近。

楊清仁斂去眼裏的厲芒,深深地盯著龍鷹,淡然自若道:“兄台何不親自下場,讓我等一開眼界。”

眾人立即和應,轟然叫好,像看出到龍鷹出醜的窩囊相。

龍鷹微笑道:“老子現在太高興了,所以沒有這個心情。”

眾皆愕然。

商守忠終於趕到,勒馬前已喝道:“範爺!這位是河間王。”

又向楊清仁道:“稟告河間王,這位是來自大江,有‘玩命郎’之稱的範輕舟範先生。”

隻聽他不敢直呼“李清仁”之名,卻將龍鷹姓名身份一起奉上,已顯出兩人在他心目中的輕重。

後方較遠處有人故意弄得聲音陰陽怪氣地道:“原來是玩命的,難怪嗬難怪!”

此人說得抵死,登時惹起又一陣哄笑。

龍鷹感到李裹兒一雙妙目落在他身上,此姝策騎趨前,移往可看見他的位置。

楊清仁歎一口氣道:“原來是範兄,佩服佩服。”

稍頓續道:“明天第一輪的馬球賽,本王和範兄找個地方坐下來喝兩杯如何?”

眾皆嘩然,想不到堂堂皇室貴冑如此善待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玩命狂徒。

在場者全為來自北方望族的年輕子弟,又非做生意的人,幾沒人聽過他的名字。也有人心裏讚許楊清仁有容乃大的胸懷。

龍鷹滿不在乎地道:“就依河間王之言,恕小弟失陪。”

轉向商守忠道:“我們去見場主吧!”

估不到這句話竟引起另一陣哄然大笑,今次龍鷹也大惑不解,不明白這句話有何好笑的地方,一頭霧水的追在商守忠馬後,直至離開對他輕視鄙夷的人群,忍不住問道:“他們為何發笑?”

商守忠放緩馬速,到兩人並馬而行,有點尷尬地道:“全因場主今次的特別安排,所以不到最後的一天,大部分來賓都沒有見到場主的機會。”

龍鷹失聲道:“我現在究竟去見誰?”

商守忠耐著性子解釋道:“仍是見場主,不過是隔著兩重厚紗,可見影聽聲,除場主的幾位閨中密友外,其他人一律不得麵見。場主在飛馬節第一天已解釋清楚個中原委,就是江湖流傳今次的飛馬節等若比武招親,但事實絕非如此,場主為希望貴賓們的注意力集中往敝場為他們舉辦的各項盛事,遂隱藏起來,到飛馬節結束的一天方會現身。”

龍鷹不知該歡喜還是失望,高興的是連河間王亦好夢成空,失望是不能立即得睹商月令名著天下的豔容,又隱隱感到實情不是如此簡單。

道:“副執事似乎對小弟有點不耐煩哩!”

商守忠坦然道:“範爺恕守忠交淺言深,範爺剛才的行為實在古怪,忽然徑自去湊河間王表演箭技的熱鬧,又發言評論,如不是河間王胸懷廣闊,處理得體,恐怕會惹起風波,此乃敝場最不願見到的事。”

他表麵上說得客氣,言下之意是指他出言不遜,撩事生非,如果繼續下去,會將他驅離牧場。

失去了商守忠的情誼,龍鷹頓感舉目無親,自己的聲譽早因敵方的造謠致聲名狼藉,現更加上行為失當,再傳開去,自己會變成人人喊打的鬧事分子、過街耗子。

除非他將背後的原因抖出來,否則是無從解釋,隻好將商守忠的指責硬咽下去,心中一陣不舒服。

他可以冷對敵人的誣蔑和咒罵,偏是抵受不住一個對自己本心存好感的人態度上的改變。

直至奔上丘頂,他們再沒有說話。

丘頂上有三座大方帳,七八個牧場高手在把守著。

商守忠著他在一邊等候,獨自進入最大的方帳向商月令報告。

龍鷹心忖商守忠肯定先行向商月令報上自己的惡行,再由美人兒定奪該否立即掃他出牧場。他倒沒什麽,但采薇將會非常失望,也不知會否拿他來出氣,但於他而言,既完成了任務,是早走早著。

等了至少一刻鍾,終盼到商守忠從帳幕走出來,非如他猜想的木無表情,又或“殺氣騰騰”,是掩不住的訝異神態,朝他投來的目光亦耐人玩味,似對他有不同的看法。

商守忠來到龍鷹身前,道:“場主請範爺入帳。”又幹咳一聲,續道:“守忠須去處理其他事,沒法陪伴範爺,然而場主另有安排,令範爺賓至如歸。”

說畢上馬離去。

商守忠走後,雖然四周鬧笑聲此起彼落,陣陣傳來,龍鷹卻有孤伶伶一個人的感覺。丘營處負責守衛的牧場高手們,聚成兩群人在兩邊看草原的熱鬧,指點談笑,完全不似在執行任務,更像不知道有範輕舟的存在。

龍鷹朝商守忠走出來的帳幕瞧去,心忖商月令肯定是頂尖級數的高手,因他感應不到帳內任何精神上的波動,唯一的解釋是對方精神修養高絕,且是嚴陣以待,故能不泄露分毫心裏的情緒,處於極度內斂的非常情況。如果商月令平時亦是這個樣子,那便與她練的功法有關係了。

這是怎麽樣的功法呢?

思索間,舉步朝帳幕走過去。

其他人徑自談笑,對他的行動不聞不問,又或早清楚範輕舟是誰,曉得他到這裏來是見場主。這個念頭令他生出怪異的感覺。

照道理,商守忠由牧場入口領他到這裏來,剛才登丘又沒有和眾衛說話,直接入帳,他們理該弄不清楚他的身份,怎都該稍盡職責,問上一句和領他到帳前去。

轉眼龍鷹揭帳而入。

帳幕寬敞溫暖,布置奇特。

幾卷竹簾從上垂下來,將帳內空間界劃成兩邊。龍鷹進入的那一邊空空****的,隻有四盞風燈從帳頂垂下來,分置左右,照亮了鋪在地麵的厚軟毛氈,也使這邊燈火通明。

另一邊卻是烏燈黑火,不聞聲息,但龍鷹終感應到另一邊的商月令。

“坐!”

自聽到飛馬牧場之主商月令美麗的芳名,他一直存有得睹其絕色之心,皆因江湖流傳商月令不但繼承了當年商秀珣的優點,且尤有過之。

從商秀珣可令“少帥”寇仲和徐子陵傾倒的豔色,可推知商月令的吸引力,連最不好色者亦會對她的美麗生出好奇心,而龍鷹更懷疑有沒有“不好色者”的存在,除非不是正常人。

假如商月令不是有著如此驚人的吸引力,飛馬節為另一個形式的比武招親的謠言不會不脛而走,亦使商月令使出隱身至最後一天方露麵的非常手段,顯示出她很有個性和主張。

於抵達飛馬牧場前,龍鷹沒想過會以眼前的形式與“美人兒場主”相會。

他嗅不到任何氣味、呼息,感應不到任何波動,竹簾後的美女就像清楚他的深淺,遂能不被他反掌握到她的虛實。

龍鷹頭皮發麻地對著竹簾坐下來,伴他的隻有兩旁共四盞風燈。

本來他是信心十足,不管隔著重紗厚布,隻要不是銅牆鐵壁,他可以憑魔目看穿阻隔,得窺伊人名動天下的花容,來他奶奶的一個先睹為快。

這個想法被粉碎了。

我明彼暗下,商月令可看他個一清二楚,纖毫畢露;他的目光則至竹簾而止,沒法透視內中的玄虛。

不過龍鷹非是全無得著,更令他想起符太和柔夫人的結緣,憑的是聽到柔美人說話的嗓音。

商月令隻吐了一聲“坐”,已惹起他無限的遐思。

簡簡單單的一個字,竟包含著複雜深刻的情緒,仿如代表她的印章,一下子印在龍鷹的心板上去。

她的聲音帶著難以形容,似正被克製和壓抑著的慵懶和放任,就如一個跳脫聰明的野女孩,不得不安分守己地盡她大家閨秀的責任。

龍鷹對著竹簾施敬禮,道:“大江範輕舟,見過場主,今次得蒙場主之邀,是本人莫大的榮幸。”

簾內響起輕柔的歎息,聽得龍鷹心都癢起來。商月令聲如魔咒,直鑽入人心裏去,聽過後永遠沒法擺脫。

龍鷹首次體會到符太對柔夫人的“一聽鍾情”。

別具冷凝神秘之美,底下又匿藏著令人難解的濃烈感情的嗓音開始說話了,透簾傳過來,伴隨著該是蓄意而為的冷漠。雖隻是薄薄的竹簾子,可是由她的檀口到達龍鷹的雙耳,仿佛走過了萬水千山,從遙遠的異邦穿越無數的野原荒漠,終於抵達。遙遠而陌生,清晰如耳語,兼具沉凝和灑脫兩種互相矛盾的特質。

道:“範先生說的話是發自真心,還是江湖上初次會麵的客套話?”

龍鷹聽得啞口無語,商月令故意將聲音調校得平平淡淡,卻總藏不住芳心裏某種他沒法明白的奇異情緒,假設他能破解之,勢可掌握她密藏心裏的秘密。

他亦從未想過會被人質疑“開場白”的誠意,皆因這類說話人人習以為常,沒有人當做是一回事。

但他的確享受被質疑的樂趣,特別是質疑來自充滿傳奇色彩繼商秀珣之後的另一位女場主。

龍鷹苦笑道:“商場主問得好,範某剛才說的肯定是廢話,是隨口敷衍之言,深心裏想的卻是如果掀起竹簾,場主會否賞小弟一記耳光。哈!一個耳光換來場主的絕世容色,肯定劃算。”

商月令似忍著笑意,裝作無動於衷,有條不紊、靜如止水地道:“幸好範先生沒這般去做,代價絕不隻是一記耳光。告訴我,為何會挑釁一個沒有人敢開罪的人,對你這麽一個江湖人有何好處?”

龍鷹聳肩灑然道:“人是奇怪的東西,大多數的時候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麽。小弟‘玩命郎’的綽號由此而來,隔段時間找些蠢事來幹。哈!原來有時蠢事並不是猜想的那般蠢,河間王還對小弟另眼相看,明天大家會坐下來把酒言歡。”

商月令仍刻意修飾地保持其冷凝精致的聲音語調,不顫動、不遊移,每音每字如能箭箭中靶,簡潔清晰,柔柔婉婉地道:“範先生推個一幹二淨,避而不答,竟可以仍是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可見在這方麵是訓練有素,再問亦是徒然。聽說貴隨中途折返往取見麵禮,範先生卻對貴隨的遲遲未到毫不在意,亦不候見麵禮送至才入帳見我,範先生可就此事上解釋幾句嗎?”

龍鷹整條脊骨寒慘慘的,心呼不妙,難道采薇出事了,如此就糟糕透頂,神仙也難挽局,自己亦不知如何善後。

飛馬牧場該在牧場範圍內有一套快速的傳訊係統,在牧場另一邊發生的事,以飛鴿的方式傳遞消息,使商月令巨細無遺地掌握所有的事。

一籌莫展下,惟有耍無賴,笑嘻嘻地道:“這個家夥一向糊塗,敢問場主敝隨是否糊裏糊塗的闖禍犯禁呢?”

簾後傳來場主的動人美聲,輕描淡寫地道:“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貴隨隻是走錯了方向,闖往後山去,幸好沒有失足墜崖,現在已被送返觀疇樓。她太累哩!我們遂勸她好好地睡一覺,她也很乖很聽話。噢!差點忘記問範先生,貴隨跟了你有多久呢?範先生知否她是女兒身?”

龍鷹拍腿道:“場主問得好!”

這句純為緩兵之計,如果附近有個地洞,他立即鑽進去。

美女場主若無其事地說出來,聽在他耳裏仿如青天霹靂,責自己對名懾天下的飛馬牧場不單掉以輕心,且從來沒有認真點地去思量過。

他如是純為參加飛馬節而來,疏忽絕不會有後果,可是飛馬牧場不單是女飛賊采薇的盜竊目標,且為他與楊清仁新辟的戰場,疏忽立變成他無可彌補的破綻。慎重點亦不該在摸清楚對方的底子前,縱容采薇掉頭回去探路。

采薇的武功或許還及不上真正的範輕舟,但肯定是一等一的女飛賊,精於潛蹤匿跡之道,高來高去的本領毋庸置疑,龍鷹便自問如要將她生擒活捉,須花一番工夫,可是聽商月令的口氣,擒下她是舉手之勞。唉!自己太大意了,飛馬牧場曆史悠久,場內臥虎藏龍是理所當然,不如此方使人奇怪,這般簡單的道理,偏是想都未想過。

在竹簾另一邊的商月令沉默著,靜待他說出解釋。

一言不合,什麽事亦可以發生。

如果他成為了牧場的頭號公敵,就不隻是敗興而歸那麽簡單,肯定會為“範輕舟”帶來難以承受的後果,楊清仁則會笑不攏嘴,他到神都的大計將無法實行,至乎打亂了他將突厥族無辜婦孺送返塞外的行動。

事情瀕臨失控。

誰想過甫抵牧場立即碰釘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