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五章 西山獵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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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豫道:“穆飛自小非常出眾,到十七歲時,連負責他武技的十二位教席師父全不是他對手,其他同輩更不用說,故極得大總管和主執事寵愛看重,加上數次到外執行任務均告捷而回,因而日漸驕狂,不但不把我們放在眼內,亦視天下人如無物。”

龍鷹道:“你們場主何不請令師宋魁兄教訓他?”

商豫一雙大眼睛立即閃閃生輝,一臉崇慕神色地道:“他不準商豫喚他做師父呢!隻許稱宋先生。師父的身份是個秘密,眾人隻知嶺南宋家有貴客來訪,還破天荒首次讓客人入住魯居。我猜場主也有此意,因師父曾在暗裏旁觀穆飛在教場練武射箭,當然由我陪師父,看了一會兒便離開,不置一詞。過了多天後我忍不住問師父,你猜他怎麽說呢?”

魯湖給遠遠拋在後方,廣闊的牧野仍是漫無止境,西麵的山巒乍看近在眼前,到走了大截路仍是那麽的遙不可及,方知距離之遠。

龍鷹看著她天真爛漫的模樣,笑道:“你當我是神仙嗎?怎猜得到他說的話。”

商豫“噗哧”嬌笑道:“師父是神仙,所以範先生也是神仙。師父隻說了一句話,就是穆飛尚未有擋他一刀的資格,此後絕口不提他。”

龍鷹心忖說穆飛驕傲,看似謙虛的宋魁比他更驕傲,但宋魁的驕傲乃謙虛的極致,有種物極必反的天理存於其中,微妙異常,隻有像他龍鷹般靈異的人始可掌握,也是來自“天刀”宋缺刀法的特質性情。

商豫興致勃勃地道:“你道師父怎樣說範先生?”

不待他答話,徑自說下去,道:“師父說範先生是商豫最大的福緣,尤過於他,更是商豫往外闖千載一時的機會,並千萬不要理會範先生表象的一切,永遠不要失去對範先生的信念。當時我聽得發呆,從沒想過師父會這樣推崇一個人。直至親眼目睹先生你不費吹灰之力,竟在我們麵前將不可一世的穆飛拋上高空,我還記得穆飛當時驚駭欲絕的表情。範先生嗬!告訴商豫,你和師父交手了嗎?”

龍鷹道:“擋了他一刀,但擋得非常辛苦,‘天刀八訣’確名不虛傳。”

商豫心迷神醉地道:“若商豫可在旁看著,有多好呢?師父!穆飛真是沒資格擋宋先生一刀嗎?”

龍鷹吃了一驚,道:“小妹子是否弄錯了,你的師父已回嶺南去哩!”

商豫笑道:“一個師父走了,另一個師父駕到,商豫走運至腳趾尖。雖然商豫一直沒接觸師父的機會,師父又不肯去看球賽,想打個招呼亦辦不到,隻好留意打聽有關師父的所有事。我問過有關食堂打鬥的事,竟沒有人看得真切,師父坐在河間王旁,五個人往師父的桌子圍攏,忽然師父失去影蹤,五個人駭然後撤,文紀昆和查更是被空椅震退,其他三人則是狼狽後撤,忽然重得像座山般的古夢淩空拋飛,還落在自己原本坐的桌子上,壓斷了堅實的桌腳,河間王呆若木雞地坐在位子裏,師父則像沒幹過任何事似的施施然離開,此事震驚牧場上下,穆飛還因此事去找大總管說話,隻沒想過他竟敢私下行事。”

龍鷹心忖逐自己離場的行動,該是於宋明川和穆飛的對話間定下來,然後宋明川才去爭取商遙對此點頭。

不過看穆飛將事情包攬,可見他是懂看大局的人,對牧場更有一份忠誠,本質不壞。

商豫雀躍道:“當大總管任命小豫作範先生的團領,我差點不相信自己的幸運。宋先生走時,我急得哭起來,不顧一切地要隨他走。宋先生說,隨他去隻是從一個籠子到另一個籠子去,範先生才是我真正的機會,並說範先生是天下間他唯一摸不到底子的人,神通廣大,一般切磋較量,大概可和範先生平分秋色,但如生死決戰,他卻沒半分把握,囑小豫好好掌握機會。”

龍鷹可想見宋魁被她纏得有多慘,故拿他龍鷹做擋箭牌。

道:“大總管為何會揀中小豫?”

商豫道:“因為他怕穆飛一錯再錯,又一次的觸怒場主,提早被逐,隻有我說的話,穆飛或肯聽入耳去。不過大總管並不曉得,穆飛離開主軒時的神情陰沉得嚇人,連我都不理,小豫也沒信心他肯受勸呢!”

龍鷹道:“他不是目中無人嗎?怎肯聽你的話?”

商豫若無其事地道:“他曾經和我交往過嘛!是他先變心的,我也沒什麽,學藝比和他一起時開心多了,但大家仍保持著很好的關係,有心事時會來找人家傾訴。”

龍鷹心忖原來自己誤會了,將宋明川想得那麽差勁,竟是善意。可見情緒會影響判斷力。

離西山已不到三裏路,山腳處是延綿的密林,往山上瞧去,峭壁伸展如屏,洞壑處處,間有瀉下飛泉,流經嶙峋怪石,扶疏林木,景色嫵媚動人。

涉水渡過一道河流後,隱隱見到登山的馬道。

此河寬而不深,最深處水隻及膝,河床布滿彩色卵石,龍鷹忍不住躍下馬來,著商豫讓人馬好好歇息。

卸下馬鞍和負載後,兩馬一騾均自發的到河裏喝水。

龍鷹脫掉靴子,找得河旁最平整舒適的一塊石坐下,享受濯足之樂。

河水清澄,冰涼入心。

商豫喜滋滋地在他身旁另一石坐下,道:“師父準備如何訓練徒兒,小豫很吃得苦嗬!”

龍鷹正想著台勒虛雲說過的,人世事物的意義,由心的感覺去決定。外在的天地不是無動於衷,就是對人世一切的發生漠然不理!純瞧你怎麽去看待它。這麽說,你認為冥冥中有鬼神主宰著,這個信念會變成你的現實,是由你賦予它的。可是命運又如何?前世今生又如何?那顯然超越了信念的範疇。還有仙門之秘。

人確是活生生的謎,秘不可測,真相永遠隱藏在迷霧裏。

聞言從迷思裏抽脫回來,道:“小豫想拜我為師的事,有征詢過場主的意見嗎?”

商豫苦惱地道:“最近幾天場主留在飛馬園裏,晨會自飛馬節開始後又停頓下來,根本沒與她說話的機會。我們有點怕她,穆飛那樣的人亦對她萬二分的敬畏。場主很有本事呢!牧場由她管治後,有很多革新,聲威大振。看今次飛馬節,受邀者全賞麵而來便清楚。”

又求道:“師父嗬!”

龍鷹截著她道:“我也不是你的師父。”

商豫氣苦得目泛淚光,慘然道:“宋先生不肯認小豫為徒,現在範先生亦不肯作我的師父,小豫不想活了。”

龍鷹歎道:“沒那般嚴重吧!”

商豫垂首道:“小豫最大的心願,就是學天上的鷹兒般展翅翱翔,飛往遙遠的地方,但也知道單憑自己的力量辦不到。”

龍鷹不解道:“依我看你從宋魁兄處得益至巨,假以時日必可躋身高手之林,怎可妄自菲薄?”

商豫泫然欲泣地道:“可是宋先生說過,單憑武功是不足以闖**江湖,何況糊裏糊塗地走出去,一個單身女子會遇上想不到的凶險,江湖鬼詐伎倆層出不窮,尚未有機會曆練已吃大虧。我也想過,漫無目的地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去,是沒有意義的。場主絕不批準。”

接著朝龍鷹瞧著,雙目射出哀求的神色,兩顆淚珠從眼角瀉下道:“宋先生說隻有範先生肯照顧小豫,場主才會首肯。小豫真的不明白嗬!但宋先生這麽說,一定錯不了。”

龍鷹道:“你究竟是想拜我為師?還是想到牧場外開眼界?”

商豫破涕為笑,“噗”的一聲離地朝他下跪,不理龍鷹同意與否叩了三個響頭,高聲道:“師父在上,請受小徒三叩之禮!”

龍鷹啼笑皆非地著她坐返石頭處,歎道:“不用場主批準嗎?”

商豫歡欣如狂地道:“小豫是豁出去了,一切由師父為徒兒做主。”

龍鷹心忖這個徒兒或許是命中注定,想推都推不掉,幸好她是這般的討人歡喜,使他有多了個女兒的感覺。憑自己現在的實力,找個地方安插她,讓她得展抱負該是易如反掌的事,隻好認命。

道:“好!先教你第一招,就是武功首要講戰略,知己知彼,最忌有勇無謀,那時即使你武功勝過對方,也可以輸個一塌糊塗。”

商豫大喜道:“徒兒明白!”

龍鷹啞然笑道:“你並不明白。”

商豫道:“請師父指點。”

龍鷹道:“你求學的態度很好,但心中並不服氣。對嗎?須說老實話。”

商豫點頭道:“瞞不過師父呢!師父剛才說的道理,牧場的教席們都說過嗬!”

龍鷹淡淡道:“我為何在這裏歇息呢?”

商豫一呆道:“竟是另有原因嗎?”

龍鷹道:“這就回到知己知彼的問題。穆飛是怎樣的一個人?”

商豫答道:“是個聰明和驕傲的人。”

龍鷹道:“太籠統哩,沒有幫助。今早其他人和我捉迷藏,被我引得團團轉,獨他猜到我的目的是去見場主,又能埋伏在我到飛馬軒的路線,可知他有智有謀。好哩!現在他既不服氣,因尚未輸個一敗塗地,而是輸得不明不白,想拿回點麵子,會怎麽做?”

商豫兩眉緊蹙,道:“他沒那麽大的膽子吧!”

龍鷹道:“不論他做什麽,隻要他客客氣氣地做,我是很難拿他怎樣的。說回你吧!如果小豫想告發他,又知場主不會放過,小豫會這樣做嗎?”

商豫緩緩搖頭。

龍鷹道:“所以穆飛唯一向我報複的方法,就是趁我到田獵去的途上發難。如果我沒有猜錯,他一直在登山處等候我們,還有十一個同夥。”

商豫茫然道:“師父怎曉得他們的人有這麽多?”

龍鷹道:“這是高手的靈覺,是久曆戰陣磨煉出來。我現在的策略是和他們鬥耐性,如果他們的耐性比我好,我就是輸了頭陣。看!他們心浮氣躁地來哩!”

商豫朝山路口望去,一時仍未見到什麽,旋即塵草飛濺,十多騎從林內馳出,朝他們奔來。

商豫驚呼道:“師父嗬!不多不少,剛好是十二騎,由穆飛帶頭。”

又道:“我要去截著他們。”

龍鷹悠然道:“要來的終會來,解決掉後我們方可享山林的逸樂,我要你成為一個旁觀者,不論穆飛向你說什麽,仍擺出不置可否的模樣,勿答他的話,使他感到你異乎平常。他愈摸不到小豫的心意,你愈能令他感覺到壓力,勝過疾言厲色地喝止他。”

商豫神醉地道:“徒兒受教,聽聽已感到無招勝有招的威力。”

龍鷹訝道:“小豫有極高的悟性,怪不得宋魁兄肯傳你絕藝。”

商豫道:“自小有人讚我聰明,可是對著師父,像變得很蠢。”

龍鷹語重心長地道:“經驗是一點一滴積累的,還要多吃虧、碰釘子,感覺才變得深刻,沒有事情是一蹴可就。與敵交鋒,若如下棋,在短兵相接前棋局已開始,每下一招,對方都不得不回應,是奪得先機。高手爭鋒,就是如此的一線之隔。”

蹄聲清晰可聞,似用馬蹄敲響大地的戰鼓。

商豫籲出一口氣,道:“師父,徒兒很緊張。”

龍鷹道:“因為你是首次遇上這類場麵,且因穆飛的威勢早深植你的內心處,故沒法保持冷靜。由此觀之,你仍未稱得上高手,真正的高手即使明知必死,一顆心仍是冷靜如亙,就像火焰上一點永不融掉的雪。”

又低聲道:“不要望他們,看著我!”

十二騎速度很快,離他們不到裏半遠。

商豫瞧著龍鷹。

龍鷹道:“從他們的蹄音,小豫有掌握到東西嗎?”

商豫道:“他們是全速奔馳。”

龍鷹道:“所以如他們抵達後立即動手,會處在氣勢最強盛的一刻,但若我們一副有恃無恐,像不知他們來尋釁般,會令他們生出疑惑,大削他們本一往無前的勢頭。如能趁他們疑神疑鬼之際,再憑智取,那尚未動手已可將他們逼落下風。這就是戰略,乖徒兒明白了嗎?”

商豫首次被他認作徒弟,喜出望外,不迭點頭,激動興奮至說不出半句話。

穆飛一馬當先,離他們坐處不到百丈,正以驚疑不定的眼神打量他們。

縱然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仍可保持精神持亙,隻現在窄幅內的輕微波動,可知此人確是罕有的練武料子,不愧牧場新一代的首席高手。

龍鷹不看他半眼地笑道:“穆飛如你能說出為何會被送往高空去,我便和你們十二個人玩一場,不論結果,絕不泄露出去。”

他說的正是穆飛最希望達到的。

穆飛為之愕然,現出思索的神情,馬速隨之減緩。

後麵十一騎紛勒馬韁,如虹的氣勢因龍鷹的幾句話化為烏有。隨穆飛來者全是惟穆飛馬首是瞻牧場的年輕俊彥,他們不曉得穆飛被龍鷹送往高空去,以為穆飛一時攔不住龍鷹,還踏碎了幾塊瓦片,個個感同身受,誓要為穆飛出一口氣,最緊要是做得幹淨利落,向這可惡的“範輕舟”還以顏色。

十二騎在河岸扇形散開,半月狀的圍攏龍鷹和商豫。

穆飛高踞馬上,看看龍鷹,看看像變了個他不認識的陌生人般的商豫,來前想好了的話,沒半句可在眼前情況下派上用場。

其他人見“頭子”不說話,隻好等待。

龍鷹往穆飛瞧去,歎道:“如果穆飛兄到此刻仍不明白為何攔範某人不住,如此來尋範某的晦氣,就是妄撞之舉。”

穆飛沉聲道:“你使詐。”

龍鷹從容道:“兵家相爭,用計使詐,無所不用其極,盡力營造於己有利的不對等情況,如果穆飛兄不明乎此,恐怕須永遠躲在牧場裏。敢問穆飛兄,你埋伏屋脊後,不也是一種詐術嗎?為何竟反給我詐了出來?”

穆飛歎道:“我欠的是範先生的江湖經驗。”

龍鷹鼓掌道:“所以穆兄今次來找範某人,並不認為是技不如人,隻是經驗不足,卻不知道實戰經驗最難能可貴,即使你和範某人再戰十場,吃虧的還是你。”

說畢從坐處彈起,朝穆飛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