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二章 哀樂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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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過今早剛回來的時候,符太不會認真思考如何回答湯公公此一問題,而是隨便搪塞,相信與否,悉隨尊便,就像他當時對宇文破的態度,因為根本不把得失放在心上,勢色不對,立即來個一走了之,還他自在。龍鷹也難以怪他,符太更不在乎。

隻恨形勢的發展,非符太始料能及,短短一天,他已愛上了“醜神醫”這個奇異的身份,大感樂在其中,為他帶來近似尋幽探勝,又新鮮火辣的樂趣。有點像“天師”席遙的輪回經驗,前生是“符太”,今生為“王庭經”。

初戴醜麵具時,非常不習慣,多次生出揭起它的衝動,這一陣子下來,大多時他竟忘掉戴著麵具,有種融入“醜神醫”身份的感覺。以“王庭經”的身份去調戲妲瑪,又或與小敏兒說親密話,均為超乎想象、前所未有的滋味。

要他際此愈來愈投入角色的當兒,把好事搞砸,怎舍得了!

符太眉頭一皺,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道:“公公真知我心,庭經是在苦思三天後,方決定回來。本來早立意不回來的了。”

湯公公奇道:“為何有此轉變?”

符太道:“因為我遇上龍鷹那小子,咳!是遇上龍鷹和那個小子,即是劣徒符太。說漏了!”

湯公公不以為意,道:“我正想問你有沒有在回途碰上到南詔去的鷹爺,想不到神醫真的遇到他們。”

符太道:“是鷹爺告訴庭經,有關朝廷現時的情況。當時庭經便想,身負的皇命豈非自動報銷,無官一身輕,何不掉轉頭隨大夥兒一起往南詔,熱熱鬧鬧過幾年寫意的日子,然後再想如何過餘下的半輩子。”

湯公公雙目射出憧憬的神色,心神似飛到中土南疆外神秘美麗的異域,點頭歎道:“若公公是神醫,也這般想,在皇宮裏,令人勞累。”

符太續道:“可是鷹爺卻力勸我回來,說隻有我,方保得住皇上的性命。”

出奇地,湯公公沒現出震駭的神色,點頭道:“鷹爺看得通透。”

符太奇道:“公公認同鷹爺的瞧法嗎?不過皇上剛痊愈的病,該與其他人沒關係。”

湯公公低聲道:“皇上這場病,是給嚇出來的。”

符太曉得過關,湯公公已視他為同路人,閑話家常的說出心裏話。

見“醜神醫”瞪大眼睛,湯公公道:“皇上何曾經曆過這種事,對抗的更是他敬畏的母皇,那晚鷹爺指明須皇上親臨,方肯開啟玄武門,張相等別無他法,隻好遣李多祚、李湛、王同皎等趕返東宮接皇上,當時皇上仍是太子。”

政變那晚的回憶,隨著湯公公的描述擴展。湯公公現在說的,是該夜符太不曉得的部分。

李顯來就是來,怎想過有轉折。

湯公公歎道:“他們太不明白皇上了,見外麵兵凶戰危,哪敢踏出東宮半步,當時他連韋後的勸說也聽不入耳。王同皎差些兒發瘋,向皇上陳大義,說出‘先帝以神器付殿下,橫遭幽廢,人神共憤,二十三年矣。今天誘其衷,北門、南牙,同心協力,以誅凶豎,複李氏社稷,願殿下暫至玄武門,以孚眾望’。”

符太對王同皎是誰,“南牙”代表什麽,不甚了了,卻不敢問,因不清楚“該否曉得”,例如龍鷹那混蛋的“醜神醫”認識王同皎,問一句立即露出馬腳。

符太道:“王同皎很懂說話,皇上如何答他?”

湯公公咕噥道:“義正詞嚴何用之有,皇上答他‘凶豎誠當夷滅,然上體不安,得無驚怛!諸公更為後圖’。李湛還說什麽‘諸將相不顧家族以殉社稷,殿下奈何欲納之鼎鑊乎!請殿下自出止之’。公公當時在旁聽著,忙扶皇上出宮,又打眼色著他們扶皇上登馬背。唉!說扶是好聽點,該說抱才對。加上後來給武則天當麵斥責,不準他送往幹陵,不被嚇壞才怪,從此疑神疑鬼。幸得神醫回來,以妙絕天下的醫術治好皇上。會議後,皇上休息了半個時辰,醒來後好多了。”

符太乘機問道:“梁王降為郡王,怎會發生的呢?”

湯公公沒立即答他,端詳他好半晌,問道:“鷹爺有沒有提及他?”

符太裝出個思索的神情,實則想的是如何答湯公公才得體,又可多套點有關那大奸鬼的內情。道:“鷹爺說,早在姚崇和桓彥範到陽曲去見他,他便明言誅二張為小事,殺武三思才為首要之務,如太子登位後,武三思仍在,人人大禍臨頭,隻是桓彥範聽不入耳。後來鷹爺就此警告張柬之,張柬之又自以為是,當鷹爺的忠言為耳邊風。”

湯公公動容道:“竟有此事。”

符太道:“此正為鷹爺能說動鄙人的原因,怕的是有人重施故智。”

“故智”,指的是武曌弄得高宗身體日趨孱弱,沒法親政,致大權旁落在武曌手上。同樣的情況,可出現在李顯身上,也不到外人幹涉,唯一可阻止者,當然是醜神醫。龍鷹認為“醜神醫”責無旁貸,必須返回洛陽,合情合理。

符太成功圓謊。

湯公公滿懷感慨的歎息道:“公公老了,再沒多少年可活,現今唯一的心願,是在撒手西歸前,皇上仍活得好好的。庭經可玉成公公的大願嗎?”

從他改口稱自己為“庭經”,不單視他為同一陣營的人,且當他是自己人。

符太道:“這正是鄙人回來的唯一理由。”

湯公公仰望屋梁,唏噓不已地道:“禍福無常,就像張相等雖成功逼得皇上硬將梁王降級為郡王,豈知反加速他們的敗亡,因令皇上心生怨恨,更易被奸佞煽風點火。今早你也聽到皇上罵他們哩!”

符太現出原來如此的神情。

湯公公道:“告訴庭經一件事,在剛降級後三天發生的。監察禦史崔皎密表進諫,彈劾武三思,皇上反而將其所諫之言盡告武三思。唉!天下哪有這樣的皇帝。”

連對李顯忠心耿耿的湯公公也這般說李顯,可知李顯的不堪。湯公公肯定還曉得很多同樣的事,隻沒說出來吧!

符太問道:“小敏兒何時入宮?”

湯公公答道:“該是七、八歲的年紀吧!身世堪憐,好像是因上輩獲罪致被發配入宮,淪為奴婢。幸好她自小長得精靈可愛,故被皇後瞧中做隨身婢女。以皇後來說,對小敏兒算相當不錯,情況有點像武則天和鷹爺愛妾人雅的關係。”

符太輕鬆起來,至少在入宮的年紀上,小敏兒沒說謊。旋又感奇怪,為何自己因此如釋重負似的?難道在害怕找出小敏兒的漏洞破綻。

湯公公憐惜地道:“小敏兒有個怪病,就是深信自己的娘親一直跟著她、保護她和關懷她,一個人時自言自語,真奇怪皇後竟能容忍。”

接著道:“有得醫嗎?”

符太失笑道:“鄙人提起小敏兒,是向公公求教,該如何處理小敏兒。皇後送此大禮,有何意圖?可以起什麽作用?公公卻問我能否醫好她的失心症。”

湯公公笑著答他,道:“隻是順口一句,小敏兒確使人憐愛,而此正為公公來找庭經的主因,皇後是二度向庭經送出這沒男人拒絕得了的大禮,令公公更深信皇後走在武則天同一條危險的路上。上一次庭經拒絕了,今次卻受之無愧,公公疑心庭經變了是合理的,所以連明天都等不了,借機來找庭經說話。”

符太心忖宮廷的鬥爭,比大明尊教時的複雜多了,規模百千倍的龐大,是空前的挑戰。道:“庭經肯受禮,是想能留下來,否則一道禦命,鄙人又要出差去了。”

湯公公拍拍他肩膀,道:“公公不宜在這裏耽擱太久,找機會再和庭經深談。飯菜冷了,不阻庭經用膳。”

符太在書齋內,運筆疾書,沒想過的,愈寫愈對味,頗有欲罷不能之況。

敲門聲響。

符太掩卷,將首冊《實錄》藏在外袍的內袋,重新戴上麵具,道:“進來!”

來的當然是小敏兒,怕冒犯他似的,怯生生地道:“二更了!大人還不就寢?”

符太失聲道:“什麽?我寫了多久?”

小敏兒來到他身旁,柔聲道:“大人寫了快三個時辰,晚膳後一直耽在書齋。”一邊說著,一邊為墨硯覆上蓋子,洗筆。

符太見她的目光在書桌上搜索,顯然在找尋他寫的“醫經”,取走寫下一天經曆的《實錄》後,桌麵整齊疊著五大冊空卷,厚如高枕,卻沒一冊有揭開過、寫了東西的痕跡,難怪她在奇怪。

符太拍拍外衣,道:“收好了。”

另一手探過去,摟著她柔軟、充盈彈性、不盈一握的小蠻腰。道:“為什麽還不睡覺?不是著你不用等我嗎?”

小敏兒立告嬌軀抖顫,一雙長腳發軟,“嚶嚀”一聲,倒入他懷裏,坐到他大腿上。

符太怎想過她這般不濟,原意非是和她親熱,隻因想起她們當宮娥的,主子不睡,便要撐著眼皮子苦候,沒得休息,故而心生憐惜。

滿懷溫香軟玉時,小敏兒呼吸轉速,臉紅似火,一雙纖手纏上他的肩頸,螓首埋在他的肩膊去。

符太的心神,從書寫的天地回到現實,嗅著她的發香、體香,感覺著與她豐滿肉體沒隔閡地廝磨,心忖這就是“醜神醫”的生活了。抄著她腿彎,隨起立將她整個橫抱而起,吹熄油燈,步出書齋。

夜闌人靜的紫雲軒變成了另一世界,隻後進映照出暗弱的燈光。偌大的堂舍空靈寂默,外麵園林傳來蟲鳴和風吹竹動的聲音,與小敏兒的呼吸和唱著。

想想累得她獨自一人在書齋外等候,符太破天荒第一次因別人的苦況感到過意不去。抱著她,仿如抱著最珍貴易碎的精致瑰寶,稍一不慎,跌成碎粉。

符太道:“好好睡覺,明天不用早起,愛睡多久便多久。”

說時按在她熱辣辣香背的手施展獨門奇技,調節她體內血液的循環,剛跨過臥房的門檻,小敏兒早進入夢鄉。

符太敢肯定今夜她睡得比以前任何一晚,更深熟甜美。

龍鷹天亮前離開日安居,朝洛水方向舉步,腦袋仍填滿符太的第一天。

事事滿不在乎的符太,當上“醜神醫”後,做得比自己更用心、投入,哀樂在其中,確屬異數。

如符太自己所言,新的身份若如“輪回轉世”,使他從一絕對不同的位置,對人對己,作出深思,實有另類不同、潛移默化的奇妙作用。以前的符太,哪來閑情去理會別人想什麽,又或別人怎麽看待他。即使柔夫人,他仍是自行其是,須依賴胖公公和他龍鷹,去為他拿主意。

《醜醫實錄》的另一作用,使龍鷹身曆其境,以在一般收集情報沒可能達到的深度和廣闊度,掌握朝內朝外的情況。奇異的是,錄內描述的,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事過境遷,全屬沒法挽回的東西,沒有急需處理的迫切性,隻能心安理得地來個隔岸觀火,再規劃未來。

唉!張柬之等一錯再錯。

政變五大功臣之一的敬暉,其心腹崔湜竟出現在繁花殿內,還獲升官,是最不好的兆頭,不用說也知此人見李顯親武三思而疏遠敬暉,轉而投靠武三思,出賣敬暉的秘密。

張柬之五人因政變而來,攀上巔峰的權勢,將直線滑落,否則現在洛陽的主事者,就是張柬之陣營的人,而非武三思的襟兄紀處訥。

可以想象,原屬張柬之陣營的文臣武將,陸續有人變節轉投武三思的旗下。趨炎附勢,乃官場常規而非例外。

真奇怪。符太在字裏行間,處處流露小敏兒對他的吸引力,可是這般的孤男寡女,共處一軒,竟然把持得住,而不大快朵頤,換過自己肯定早和此極品宮娥胡天胡地,其他事明天再算。

是與他修煉的“血手”有關係嗎?

理該不是,否則他不會有三真妙子這個榻上師父,學的是針對柔夫人的禦女術。幸好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符太隻是尚未在錄內表白。

天色漸明。

舊中橋出現前方,洛水流動的聲音傳入耳內,一輛馬車在旁駛過,錯覺下,早成過去的神都,又像恢複過來。

無瑕三女到長安的船何時開出?

一艘風帆從新潭經漕渠駛出來,到洛水後右轉往西,未知目的地是否在關內。

心中不由泛起淡淡的哀傷。

老天爺是否注定了他和無瑕有緣無分,且終有一天須以生死相對?

想到這裏,他的腳步沉重起來,緩緩地登上橋頂。

河風一陣陣地送過來,吹得他衣袂飄揚。

龍鷹的目光落在橋下的流水,想的卻是顛倒眾生的無瑕。當他到長安去,像是他命中克星的美人兒,會否接納霜蕎的提議,使“範輕舟”成其愛情俘虜。

造化弄人,他建議獨孤倩然避返長安,不再理會這裏的事,豈知新朝竟追著她到關中去,使她無處可逃。

還有是閔天女,本以為難與她有相遇的機會,隻恨長安之旅勢在必行,與她究竟是舊愛重逢,還是冤家路窄?

一切宛如命運的安排,非人力能改變。

男女間事很折磨人,隨環境、遭遇顛簸起伏,龍鷹自問擁有的已比一般人多很多,理該滿足,不作他想,偏是實況非是如此,像不可碰觸的獨孤家天之嬌女,每能觸動他深刻的情緒。這就是人性嗎?還是因人沒有止境的欲求呢?

一艘漁舟駛經橋底。

龍鷹記起萬仞雨搭便船的手段,翻離橋麵,落往舟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