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三章 將錯就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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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鷹捧著《實錄》,到艙窗旁的椅子坐下。

第二卷比首卷多了近百頁,厚度卻所差無幾,可見那小子學乖了,找得更輕更薄的紙料,合而成冊。

雖給左一句混蛋,右一句混蛋地罵著,感受到的卻是洋溢的兄弟情誼,互相作弄,等閑事也。

由於出身和經曆,符太的心長期被冰封在永恒的冬天裏,令他縱然在鬧市裏,仍與其他人格格不入,像頭孤狼,隻在尋找捕獵的機會。

可是喬扮醜神醫後,身份有變,他不得不嚐試去了解別人,與人溝通說話,嚐試投進新的人事關係裏。符太本身亦省悟到,如此情況帶來了根本性的變化。

龍鷹大感欣慰。

在《實錄》裏,符太提及嗅覺和香料的氣味,觸發了龍鷹的靈感,且是將錯就錯。

與其將三船珍貴香料送給武三思,何不便宜自己,搖身一變,憑賣香料在西京打響名堂。長安乃大唐開國之都,高門大族盤踞之地,看看宇文愚、獨孤倩然等便清楚,香料名家肯定比江湖強徒更受歡迎。橫豎當年霜蕎的都鳳有心陷害,向李顯呈報他是南方著名的香料專家,索性來個先發製人,以最大香料商的身份,到西京去橫衝直撞,看可闖出何等局麵來。

想想也感有趣,怎都勝過去公然行賄,討好武三思,徒被世家子弟們看不起。

自己雖然從沒碰過香料,卻是最有資格成為香料師的人,憑的是超乎所有香料師的靈鼻。

大唐延續兩漢風氣,香料盛行,加上對外交通發達,大批香料賣往中土來,南方諸城,因著海路買賣日盛,沿海城市如廣州、揚州,均成外貿的重鎮和中心,不但竹花幫,他的江舟隆也沾手香料交易,隻是遠及不上竹花幫的規模。

香料是能賺大錢的大生意。

想到這裏,須找鄭居中那小子了解多一點,看如何入手香料的業務。

早上起來,一直在閱讀符太的《實錄》,該是時候離開那可使人上癮的世界,讓腦筋重返現實。

龍鷹將《實錄》第二卷納入外衣袍裏,離開艙房。

河風拂至,精神一爽。

龍鷹偕鄭居中到船尾說話,表達了心內的構想。

鄭居中麵露難色,道:“範爺想法新奇,可是我卻怕時機無法配合,該說是時不我與。今次由我隨船到西京去,負有任務,就是將我幫在西京的生意結束,以免鞭長莫及下,招致更大的損失。”

龍鷹這才明白,為何普通的貨運,須出動五片竹葉堂主級的人物。滿懷希望地問道:“結束的是哪些業務?”

鄭居中道:“大部分業務早結束了,首先沒法經營的是水運。在北幫的騷擾幹涉下,貨運、客運賺回來的錢,仍不夠賠出去,官府又偏幫田上淵,營商環境劣無可劣,唯有坐看田上淵搶去我們在北方的地盤。現時貨物到洛陽已是行人止步,今次我們是借範爺之勢,繞過洛陽,直接到西京去。”

龍鷹可想象竹花幫苦不堪言的情況,不過比起黃河幫和洛陽幫的幫毀人亡,竹花幫已屬福星高照。

問道:“西京尚餘什麽業務?”

鄭居中答道:“尚有四間相連店鋪,物業是自己的,幫主希望賣個好價錢,填補我們的損失。其中一間正是香料鋪。唉!香料是大生意,因風氣的關係,在西京賣得比洛陽更好,田上淵絕不容我們在西京繼續經營。”

龍鷹喜出望外,道:“連鋪帶貨賣給我又如何?”

鄭居中愕然道:“範爺認為田上淵對你特別寬容嗎?”

龍鷹微笑道:“那就要看誰對朝廷官府更有影響力,範某人還要大幹特幹,將這間苟延殘喘的香料店,變為西京第一名店,賣的全是別人沒有的香料。”

鄭居中提醒他道:“雖說今次運載的三船香料,珍貴罕有,卻絕非獨一無二。西京最著名的香料店‘香安莊’,出售的有很多是我們沒有的香料,規模遠比我們大,加上屬獨孤家的生意,我們在任何一方麵實難和他們相比。”

龍鷹明白他的意思,香料比食物更沒有特定的標準,你認為是香料中的奇珍,別人或許不屑一嗅,各香入各鼻。

胸有成竹地道:“調校後又如何?”

鄭居中一呆道:“西京正是擁有最多調香師的地方,曆來名家輩出,想和他們爭一日之短長,必須比他們更出色才成,這樣的一個調香師,在西京外該連較接近些的也沒有。”

龍鷹大喜道:“這就成了!範輕舟來了。”

鄭居中難以置信地道:“範爺竟懂調香!”

龍鷹道:“我雖懂調香,卻不懂製香,這方麵須你老哥幫忙。不要用這模樣來看我,橫死豎死,何妨一試?說不定可起死回生?”

鄭居中終於意動,何況賣房地產不是十天八天內辦得妥的事,又見龍鷹信心十足,桂有為確吩咐過他須以範輕舟的意見為尊,心底內又有點對被北幫吞並業務不甘心。點頭道:“我們的香料鋪早停止營業,但重開鋪不成問題。”

又忍不住問道:“範爺試過調香嗎?”

龍鷹坦承道:“未試過!”

鄭居中失聲道:“未試過?”

為加強他對自己的信心,龍鷹道:“未試過不等於辦不到,像我雖沒和田上淵真正交鋒,可是動起手來我絕不會吃虧,皆因有自知之明。調香亦如是,我別的不行,鼻子卻非常靈敏,像你老哥袍內掛腰的小香囊,便以薄荷、山茱萸和紫丁香為主料,輔以少許玫瑰香,是頗不錯的配搭。”

鄭居中老臉一紅,既尷尬又訝異,道:“沒可能的!在這麽凜冽的風勢裏,竟可以一絲不差。”

龍鷹道:“這就是我這個新晉調香師的本錢,調香之訣,像箏的和弦,又或樂器的合奏,香氣層層配合,這方麵小弟頗有信心,何況弄砸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鄭居中正用神打量他,道:“難怪範爺甫出道,立被幫主推崇備至。”

龍鷹道:“就趁這段船程,讓我調出四種香料秘方,名之為……唔!就名之為‘春雨’、‘夏雪’、‘秋月’和‘冬陽’。名字改得奇、改得好,可讓人嗅前有期待,當發覺名不虛傳時,格外有感覺。”

鄭居中不解道:“春雨是何氣味?”

龍鷹傲然道:“這正是調香者的責任。坦白說,誰曉得春雨、夏雨、秋雨和冬雨的分別,不過小弟跑慣荒山野嶺,對氣候變化感應特強,自問有本事調配出一種嗅之不厭、豐富無窮的香味,加上名字先入為主之利,可勾起嗅者對春雨的記憶。”

鄭居中承認道:“若然如此,肯定大賣。”

又歎道:“可是夏雪又如何?夏季沒雪,該沒人有這樣的回憶。”

龍鷹道:“於四香之中,此香來個險中求勝,是未之曾有的氣味,濃鬱裏隱透清寒,若隱若現,如和鼻子捉迷藏,無從厭煩,因本來就是該沒有的東西。”

鄭居中動容道:“僅是聽,已令我想先嗅為快。”

龍鷹道:“坐言起行,是幹活的時候了。”

忙至夜深,“春雨”、“夏雪”、“秋月”和“冬陽”,四香終告麵世。

龍鷹心忖自己肯定是辛苦命,舒舒服服的船程變成忙至天昏地暗,卻忘了別的香匠或許費盡一生精力,仍沒法調校出一種獨特出色的合香。就像畫匠窮畢生的努力,仍沒法繪出傳世的傑作,他卻首次拿筆,便成至少自己認為是曠世的作品。

龍鷹的優點,除超級靈鼻外,就是對草本植物的深切認識,荒穀的五年生活,伴著他除風、晴、雨、露的大自然變化外,其後還有胖公公師父的《萬毒寶典》和千黛的《行醫實錄》,使他博通山草藥的特性,又清楚配合的原理,故由他創製出來的香料,除芬芳迷人外另具療效,非同一般貨色。希望抵西京後,可立即動手炮製,四香製成後,才出來活動。靜休期間閱讀符太《實錄》的《西京篇》,掌握情況。

沐浴後返回艙房,有種辛苦努力後的鬆弛和寫意,事實上過去幾天心情之暢美,難以言表。

女帝的“生死之謎”,似若壓在心頭的萬斤重擔。龜息功隻可令女帝在那樣氣悶的環境活上一段時間,如超過她能力的極限,會給活活悶死。

幹陵地震加楊清仁的大六壬卦,挪走了心頭大石,使他對未來更是滿懷希望,充盈鬥誌。

在艙窗旁的椅子坐下後,腦海又泛起鄭居中和一眾手下來試嗅的情景,個個如癡如醉,龍鷹同時憑掌握他們的波動,再加微調,以保證最後成品擁有最高的質量和香效。

香文化源遠流長,始於秦漢時期,發展到今天,由於政治穩定、經濟繁榮、交通便利,特別在對外政策上采寬鬆睦鄰之策,大量香料從域外輸來中土,令薰香風氣盛極一時,成為生活上不可缺的常用物,廣泛用於菜肴酒釀、美容裝扮、衣服被褥、家居庭院,至乎療病醫方。

佛教和道教更不用說,修煉、祭祀、法事等等,已到了無香不歡的地步,與各類形而上的精神活動,緊密契合。

以西京長安般古老悠久的都城論之,一個武林高手絕及不上出色的香料師般受歡迎。在那種地方,仗武橫行肯定死得很慘,持香亂闖,卻是廣結善緣。

符太的《實錄》果然有用,勾出他的靈感,忽然間厘定了到西京的策略和方向。

想到這裏,掏出《實錄》的第二卷厚冊巨著。

這小子應付安樂的手段很絕,盡管安樂認為他胡謅,可是不怕一萬,卻怕萬一,如果是真的怎麽辦,這樣的險,安樂怎敢嚐試?

對高力士這個太監,龍鷹亦感興趣,剩看他能爭得符太的好感,便知此人的不簡單。是逢迎捧拍的高手中的高手,出神入化,不著痕跡。若然不過如此,也沒有什麽好說的,偏是他在沒有強硬靠山下,如女帝之於胖公公,卻能處處逢春,消息靈通,活動能力之強,令人對他另眼相看。

在現今禁宮小人當道的情況下,一個太監竟不選邊站。精確點說,是選擇最不該選的第四代醜神醫符太,足顯示高力士非尋常者流。

高力士看到些什麽呢?

他明言佩服的是女帝、胖公公和自己,竟不怕被符太泄露,當知他認定了“醜神醫”為女帝後著的關鍵人物。如此眼力,使他成為禁宮內這方麵的第一人。

龍鷹判斷高力士有一定的誠意,符太乃他大誌所棲的良木,因若要害符太,不但白費心機,且浪費時間,以李顯護短的性格,對其有龐大影響力的韋後和武三思,亦要“耗子拉龜,無從埋手”,何況區區一個侍臣?

誰來找符太?

例行的施禮問安後,符太和宇文朔隔幾靠窗坐下。此為符太細心之處,宇文朔不比一般高手,具有敏銳的直覺,超乎常人的觀察力,如麵對麵坐著,天才曉得他能否從眼神認出他是符太。

兩人尚是首次接觸,當然說的是“醜神醫”的身份。以宮廷禮節論,宇文朔雖貴為地位超然的禦前劍士,然而不經引介,直接尋上門,實嫌冒昧,不過宇文朔自然而然有種風範和氣魄,可令任何莽撞之舉變得理所當然,中節合度。

小敏兒奉上香茗。

兩人以茶當酒,對碰一杯。

宇文朔打開話匣,言懇詞切地道:“今次在下來拜候太醫大人,實有一事求教。”

符太肯定他從宇文**,曉得自己說過的所有胡說八道,忙嚴陣以待。道:“劍士大人……噢!這個稱呼似有點問題,稱禦劍又如何?不對!太劍拔弩張了。唉!鄙人恃長幾歲,就喚宇文大人為老弟,這樣說起話來可親切點。”

龍鷹差些兒笑破肚皮。這小子這邊說嚴陣以待,轉過頭又口不擇言,然後果確好壞難料。一般的手段,對宇文朔起不到作用。符太的“插科打諢”,說不定反可收“欲蓋彌彰”之效。

符太或許想不到宇文朔專誠來訪所為何事,他卻隱隱猜得多少與晚宴有關係。

宇文朔已成關中區世家的領袖人物之一,乃田上淵不得不給麵子的人,理應為翠翹夜宴的席上客。

可肯定宇文朔不明白符太為何竟在被邀之列。依禮數,凡出席者,均由主家早一步告知被邀者的名單,否則碰著對頭人時怎麽辦?鬧個不歡而散便非常掃興。

沒有了李重潤的宇文朔,會作出怎樣的新取向?如果沒有“範輕舟”與楊清仁令人撲朔迷離的關係,身為李氏皇族的楊清仁,該是上上之選。

宇文朔會選當時最有機會成為太子的李重俊嗎?不選他又選誰?

另一個選擇,當然是李顯之弟“相王”李旦。

這個念頭升起,龍鷹再埋首《實錄》。

宇文朔啞然失笑,道:“難怪人傳神醫不單沒有架子,且談笑風生,領教了!不過神醫喚在下為老弟,就須真的當宇文朔為老弟,不吝賜教。”

符太欣然道:“王某粗人一個,從不知慎言為何事,老弟勿見怪。言歸正傳,老弟今次來找我究為何事?若問的是醫藥外的東西,老弟須另覓高明。”

宇文朔神色自若地道:“在下問的,正是關乎藥物的問題。清楚點說,是有關用毒的手法。”

符太心忖小子你問得好,老子正是用毒的大行家,當然不可就這方麵自誇,還皺起眉頭,現出個大惑難解的神情。

這家夥言無虛發,忽來問這方麵的事,確是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