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內憂外患
符太睡至日上三竿方離開榻子,小敏兒悉心伺候,態度親暱,卻少了以前的一意引誘,眼內怨意不翼而飛。何況她並非獨守空幃,而是睡在符太的懷抱裏,前所未有的酣熟甜美,安然尋夢。
符太吃早點時,小敏兒耳語道:“大人的手有股怪異的熱力,透進小敏兒心裏去,令小敏兒忘掉一切,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且不像以前般在半夜驚醒。像現在般,醒來後精神奕奕,頭也不痛。”
符太瞥她一眼,暗自心驚。小敏兒確多了初見她時沒有的某種氣質,明豔照人,神采飛揚,想不到自己的“血手”竟有此另類作用,本意是令她入睡,勿纏自己歡好,豈知日子有功,不但改變了她的體格,還出現氣質上的變化。
假如給安樂看到她現在的動人模樣,有何聯想?韋後又怎麽想?
符太不得不承認對小敏兒迷人的身體如上了毒癮般。以前的小敏兒,與妲瑪相比,總像欠了某種獨特的內涵和氣質,可是此刻的小敏兒,在他“血手”的栽培下,像破去了璞的美玉,顯現其特異的姿采,足與妲瑪媲美。
符太順口問道:“你以前有頭痛症嗎?為何不告訴我?”
小敏兒訝道:“還以為大人早曉得了,所以給人家治病。”
符太暗叫慚愧,因記不起自己乃神醫,又想到天時、地利下,造就出小敏兒愈來愈難離開他的大小環境,即使開始時她隻著眼於求存和功利,可是人與人的關係,尤在男女之間,是不可能持亙不變,就像自己對她,相信她亦有同樣的情況。
談說間,湯公公來訪。
這個眾侍臣的大頭子容色陰黯地在符太對麵坐下。
小敏兒奉上熱茶後,趕快退出廳堂。
符太從不懂安慰人,因認為是廢話,想到令湯公公心煩的事多少與張柬之等有關,更不知可說些什麽。
湯公公未語先嗟歎,沉重地道:“大唐之敗,自五王被封始。”
符太從未同情過張柬之等五人,認定乃咎由自取他對大周還好一點,對大唐沒半分感情,故沒法投進湯公公的情緒去。
可是湯公公總令他聯想到胖公公,見湯公公這般失落,心裏不好受,此類感受,在以前是沒發生過的。
呆瞧著湯公公。
湯公公沉浸在自身的情緒裏,沒留心符太的反應,雖似瞧著符太,卻眼神空洞,視而不見,悲歎道:“兵敗如山倒,稍有智慧者,誰不求去,直至朝無良臣,國無猛將。”
符太不解道:“究竟出了什麽問題?”
湯公公這才曉得說話沒頭沒尾的,道:“今天早朝,皇上頒旨封張柬之、桓彥範、敬暉、袁恕己、崔玄暐五人為王,又借尊崇功臣,免去他們的朝務,隻令參加朔望的大朝會。如此封王豈非等於罷相,由今天開始,治權盡入武三思之手,兵權歸於宗楚客,真不欲觀之!”
符太終明白今天發生的事,唇亡齒寒下,本立在張柬之一方的文臣武將,清楚大勢已去,不想被逼死又或被害死者,唯一之計是黯然引退,保證武奸鬼立即批準,不挽留。
符太對政治雖不在行,卻知外事,心想默啜不趁機起鬨才怪,李顯的皇朝危矣。
天下豈還有能與突厥狼軍抗衡的人,勉強拿得出來見人的,是郭元振,不過邊界這麽長,默啜避開郭元振便成,就像以前般,能輕易突破,深入中土,大肆破壞,掠奪人貨,以泄舊恨。
湯公公歎道:“如果不是時日無多,公公定告老還鄉。”
符太大奇道:“公公也可以走嗎?”
湯公公道:“有何不可,現在是皇上說了算,哪來規矩可言。”
聽他滿腹怨氣,便知他對李顯如何失望。
符太問道:“公公的時日無多,指的是哪方麵?”
湯公公現出個苦澀的表情,沒答他,道:“現在還有件關係重大的事,與鷹爺有直接的牽連,皇上、皇後全考慮不到事情的關鍵性,以等閑之心視之。”
符太完全掌握不到湯公公意之所指。訝道:“何事令公公心煩?”
湯公公沉聲道:“吐蕃王讚普使人來向我們提親。”
符太在這類事上乃嫩至不能再嫩的新丁兼門外漢,道:“有問題嗎?”
湯公公顯然目前最需要的,是一個吐苦水的對象,不厭其詳地解釋道:“建立姻親關係,是國與國間能否和睦共處、影響深遠的盛事。昔日文成公主嫁予吐蕃之主,便帶來我們和吐蕃長期的安定。當年武延秀往突厥迎娶凝豔,落得被羞辱而回的結果,便是我們和默啜關係的活指標。”
稍頓續道:“今次吐蕃王來求親,亦含有試探皇上之意,看再不由武則天和鷹爺主事的中土,對吐蕃采取哪種態度。應付此事,必須權衡輕重,仔細思量,搞不好,後果難測,最壞的情況是兵戎相見。唉!鷹爺千辛萬苦和吐蕃人建立起的交情,就此被搞砸。”
符太道:“皇上推辭了吐蕃王嗎?”
湯公公沒好氣地道:“皇上根本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皇後也不懂,懂得的如張柬之等人,壓根兒不曉得吐蕃的使臣竟是來提親,尚以為是一般禮節往來。遂被武三思隻手遮天,怕鷹爺因之影響力大增,為一己之私,不但斷然拒絕,可能還說了令人難堪的話,吐蕃使臣憤然而去。唉!西線多事了。”
以符太對政事的無知,仍清楚大事不妙。
任龍鷹和橫空牧野交情如何深厚,隨著吐蕃王日漸成長,開始有他的主意,當事情牽涉到國家的榮耀和屈辱,橫空牧野如讓吐蕃王感到他偏幫外人,肯定保不住權位,何況中土已改朝換代,再不由龍鷹話事。
湯公公道:“庸人誤國,誰想過尚未遷都,國運頻現凶兆。唉!隻是遷都一事,已勞民傷財至極,更令人心不穩,公公還可以做什麽?”
看著湯公公的焦慮不安,像火一樣灼燒眼前的老太監,符太欲語無言。安慰的言詞,在這樣的情況下無濟於事,而符太既不懂也不習慣說這類話。
他聽到老太監的心沉重地怦怦直跳,跳得很不均勻,可知國家的內憂外患,不但影響湯公公的精神、情緒,還直接打擊他的健康。是心病,無藥可救。
湯公公沉吟道:“或許尚有一事,公公可盡點心力。”
符太順著他語氣問道:“尚有何事?”他心裏的真正想法,是做什麽都是徒費心力。由李顯登位的第一天開始,宮內和朝廷的惡鬥立告展開,愈趨激烈,由上至下,隻知追求權力和私利,排除異己,國力每況愈下,如湯公公的健康般。
湯公公抬頭往他瞧來,道:“如果繼位的是皇太女而非皇太子,天下肯定大亂。”
以符太的漠不關心,仍給嚇了一跳,愕然道:“不會吧!任皇上如何昏庸,怕也不敢犯此彌天大忌。”
湯公公喘了幾口氣,容色變得更蒼白憔悴,搓揉胸口。
符太記起自己是醜神醫,對此有無可推卸的責任,道:“身體要緊,讓庭經先為公公診症治玻”
湯公公搖首道:“庭經不用花精神,公公的病是不會好過來,亦不想好過來。公公曾想過不去理事,心無他念的頤養天年,卻是無路可逃。事情像惡鬼般緊纏著公公,該是我的命注定走這個運,瞧著顯兒大起大落,本該有點安樂日子,豈知比諸以前隻須憂慮武則天,變得更複雜和使人難受。唉!這樣的日子,過一天嫌多。”
接著沉聲道:“若鷹爺在這裏就好了。”
符太艱難地找到在眼前情況下,可以說出來像樣點的話,道:“張柬之等既敗下陣來,朝廷該有一段平靜的日子。武三思不懂外事,但宗楚客卻是長期與外族交手的人,該知進退。”
湯公公道:“庭經如這般想,是大錯特錯。武三思心毒如蛇,張柬之五人是他眼中刺、腹內患,不將之趕盡殺絕,誓不罷休。在朝廷,從來沒有獨善其身這回事。神龍政變時,除二張及其奸黨外,誰不支持張柬之等人?包括武氏子弟在內。不過!武三思絕不這麽想,在可預見的未來,受影響和被株連者之眾,超過任何人的所想。”
又道:“皇上憑逼宮登上帝位,最害怕的,亦是被逼宮。今次皇上采納娘娘和武三思架空五人之計,正是怕五人重施故技。架空是第一步,其他陸續而來。”
符太恍然道:“鄙人明白了,公公是怕現時沒人再敢說反對娘娘和武三思的話,故此以前不可能的事,現在變得大有可能,破天荒首次立太女而非太子。”
湯公公壓低聲音道:“安樂最近是否沒來煩擾庭經呢?”
符太點頭道:“我有大半個月未見過她。”
湯公公道:“因她正為此事四處活動,又加重對重俊的攻擊,弄得洛陽謠言亂飛。”
符太擔心地道:“公公想勸皇上嗎?”
他是第一次為湯公公擔心。於李顯的集團,湯公公是唯一清流,明辨忠奸,一心一意為李顯辦事,憂大唐之憂。說來諷刺,李顯集團內不乏自負才智之士,卻惟獨眼前的老太監,有此胸襟抱負。也是集團裏最明白那混蛋的人,知他全無權力野心。
湯公公瀟灑地道:“既無所欲,何懼之有?”
符太暗忖自己比他更無求,因連大唐的興衰亦不放在心上,視人生如遊戲。提議道:“由鄙人出手又如何?”
湯公公皺眉道:“犯不著吧!庭經一向不理政事,忽然就這方麵向皇上進言,會影響皇上與庭經得來不易的關係。”
符太哂道:“真的有影響?”
湯公公苦笑道:“大概影響不了,庭經清楚皇上,知他作風。”
符太道:“可以安排一個讓庭經和皇上說密話的機會嗎?”
湯公公道:“不容易,但卻非沒法,公公瞧著辦吧。”
這回輪到他擔心符太,問道:“庭經如何就這方麵勸皇上?”
符太道:“仍想不到,這類事要臨陣時方曉得,須隨機應變。”
順口問道:“李重俊那小子曉得今早的事了嗎?”
湯公公道:“該清楚了,早朝後,李多祚沒有去安慰張柬之等人,卻匆匆去見李重俊,該是向重俊報知此事。”
符太訝道:“李多祚仍握禁軍兵權,娘娘和武三思不怕他嗎?”
湯公公道:“這叫逐一擊破,如果將所有人一起處理,不立即激起兵變才怪,李多祚正是怕在張柬之等人之後,將輪到他,所以去找重浚”
符太道:“他們肯定一拍即合。”
又不解道:“李多祚這樣去見李郡王,不怕招娘娘和武三思之忌?”
湯公公終於現出點笑容,道:“公公說得不夠詳細,李多祚和重俊的會麵是在宮外秘密進行,沒人曉得。”
見符太瞪大眼睛,欣然道:“庭經想問公公是如何知道的?是因重俊和李多祚說話後,惶惑不安,到公公處來求助,請我為他在皇上麵前說幾句好話。”
又道:“說不定他也會來找庭經,現時在宮內,重俊孤立無援,很可憐。”
說畢站起身來。
符太忙起立恭送,陪他走出軒堂,下石階前,湯公公止步道:“當是太子,還是太女一事塵埃落定,不論結果,安樂那丫頭仍會來騷擾庭經,她少有對男人保持這麽久的興趣,確屬異數。”
符太趁機問道:“她究竟看上庭經哪一方麵?”
湯公公道:“據她向身邊的人透露,與庭經相處時,感覺刺激古怪,次次新鮮,縱被你拒絕她,仍生不出半點氣,於她是未曾有過的經驗。換言之,就是她對庭經動心了。”
符太大叫頭痛。
湯公公道:“她對庭經的態度,影響了長寧對你的看法,如非礙著安樂,該早召庭經去為她診症。”
太醫的身份有利也有害,好處在可登堂入室的在禁中探聽消息,壞處是正因這個方便,成為可隨傳隨到的另類男寵。武曌當年的其中一個男寵,便是太醫,也數此君最快一命嗚呼。
符太道:“庭經是否該遷離禁中?”
湯公公道:“人人可以,獨你不行。沒有神醫在旁戒備,皇上肯定睡不安寢。所以不論庭經如何開罪娘娘,惹毛安樂,皇上仍會維護你。別的不行,皇上在切身的問題上,非常有分寸。”
符太喜道:“多謝公公提點。”
湯公公道:“庭經的策略是對的,保持現時的關係,反可以影響安樂,也使娘娘……嘿!不用公公說出來吧。”
符太給嚇了一跳,道:“不是吧!”
湯公公搖頭歎息,心灰意冷地道:“公公見盡宮內稀奇古怪的事,有些事更無法說出口來,隻希望可以永遠忘記。庭經很快習慣的,習慣了再不當作一回事。”
拍拍他肩頭,走下台階。
符太見他腳步虛浮,忙攙扶他,抵達恭候的馬車前。
湯公公湊到他耳邊,沙啞著道:“公公恐怕見不到西京了!”
符太早由抓著他的臂膀,察覺他氣虛血弱,該是因長期活在龐大的壓力下,憂鬱成病,不是藥石能起效用的一般病症,他的“血手”,對他是無益有害,虛不受補也。
思之也感惻然。
想不到繼小敏兒之後,他對眼前風燭殘年、時日無多、權勢雖大,但毫不快樂的老太監,動了真情。
小敏兒綺年玉貌、千嬌百媚,尚可了解;可是與無親無故的湯公公,竟也生出惻然之心,就連符太自己也不明白。
符太有點害怕自己變成另一個人。
看著馬車開走後,正要返回軒堂,又有人來了,且像一陣疾風般趕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