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八章 太後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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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少龍剛進入城門,接到小盤的諭旨,立即進宮見駕。

小盤在內政廳與呂不韋、昌平君等一眾大臣議事,項少龍在書齋枯等半個時辰,小盤才來見他。

坐下後小盤微笑道:“師父認識馮劫這個人嗎?他是專責我大秦律法的大夫。”

項少龍以微笑回報道:“為何儲君特別提起這個人來呢?”

小盤淡淡道:“此人頗有風骨,又不畏權勢,連寡人他也敢出言頂撞。隻是不知他是否受《呂氏春秋》的影響,竟忽然批評我大秦律法過於嚴苛,殊失聖人教化之義。”

項少龍訝道:“如此說來,儲君理應很不高興才對。為何說起此人,反有欣然之意?”

小盤哈哈一笑,道:“師父最了解我,隻因此人說及一些其他的事情,卻非全無道理。例如他指出各國為君者,每根據形勢變化,隨時發布新政策,朝令夕改,使吏不知所守、民不知所趨,犯者則因法出多門而得售其奸,確是正論。所以法令必須一統,舍此再無強國之術。”

項少龍呆望著快滿十八歲的未來秦始皇,心湧敬意,並非因小盤把握到明法製的重要,而是他容納諫言和被批評的胸襟。

小盤低聲道:“我初時還以為他投向呂不韋,可是見他說話的軒昂神態頗肖師父你,後來又拿著你的盜賊申訴書嚴詞詰問呂不韋,方知他隻是像師父你的不怕死。哈!此人雖不宜掌律法,但卻是當禦史大夫的好料子。”

項少龍暗吃一驚,如此豈非令李斯好夢成空嗎?忙道:“儲君最好三思,李長史亦是個合適人選。”

小盤搖頭道:“若說合適,最好由師父你來擔任。你聽過李斯正麵頂撞過任何人嗎?論識見,李斯十倍勝於馮劫,而其刑名之學,比之商鞅亦有過之而無不及。故他最適合做由他創出來的三公九卿裏廷尉一職,出掌律法。而寡人亦可藉他之學,統一和強化全國律法,為將來一統天下打下堅實的根基。”

項少龍為之啞口無言,說到治理國家,他怎敢和日後統一中國的超卓人物爭辯。幸而廷尉乃九卿之一,李斯該滿足吧!

同時可以看出自己對小盤的影響有多大,小盤隻因馮劫語氣、神態酷肖自己,而判別出他仗義執言。

成功非僥幸,正因小盤知人善任,日後的天下才會落入他手內。

小盤忽然興奮起來,壓低聲音道:“小俊已把牧場一戰詳細告訴寡人,過程確是精彩絕倫,師父或許比白起還厲害。日後若師父領軍出征,必可戰無不勝。”

項少龍心中苦笑,那可是自己最害怕的事,小盤有此想法,自己定難逃此任,幸好非是迫在眼前的事,岔開話題道:“呂不韋如何推諉罪責?”

小盤眼中閃過冷酷的殺機,沉聲道:“當然是審也不審便全體釋放,再胡亂找些人來殺掉以首級充數,就不用愁我們認出身份來。若非有黑龍這一招,說不定我會召他進來,親手把他幹掉。哼!蒙驁罪該萬死,幸好他還有兩個好兒子。”

再向項少龍道:“黑龍該製成了吧!”

項少龍道出詳情。

小盤歎道:“幸好師父想出此一妙絕天下的計策,否則真不知如何可以壓製呂不韋。嘿!我嬴政之有今日……”

項少龍打斷他道:“不要說這種話,儲君乃上天注定一統天下的人物,微臣充其量隻是玉成其事罷了!”

小盤露出感動的神色,好一會兒後,再歎一口氣道:“太後昨天搬往甘泉宮去!”

甘泉宮是坐落城北的王室小行宮,與鹹陽宮遙遙相對,朱姬搬到那裏去,離開兒子,自因兩人關係轉趨惡劣。

項少龍皺眉道:“你是否和她爭吵過呢?”

小盤一臉被冤枉的神色,搖頭道:“剛巧相反,近日我照師父吩咐,蓄意與太後修好。她堅持要搬往甘泉宮,我也曾苦苦挽留她,可是她卻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就那麽說搬便搬,真是奇怪。嘿!其實她離宮更好,因為寡人可眼不見為淨。”

項少龍知他指的是朱姬和嫪毐的奸情。心中奇怪,照理朱姬若要保持對朝政的影響力,自該以留在宮中最屬明智。為何她要搬離鹹陽宮呢?思索至此,心中一動,想到剛和自己發生肉體關係的絕色麗人琴清,憑她的消息靈通,當是暗查此事的最佳人選。

順口問道:“她還有沒有參加早朝會和議事呢?”

小盤苦笑道:“這個她怎肯放手!雖不是常常出席早朝,但事無大小,均要先經她審閱,比以前更難應付。最氣人的仍是嫪毐,這賊種氣焰囂張,一副太後代言人的神氣,不但說話多了,還不斷向太後打報告和搬弄是非,真恨不得把他一刀斬了。”

項少龍默思片晌,微笑道:“既是如此,我們不若來招順水推舟,把嫪毐變成太後的代言人。以這家夥的狼子野心,必會與呂不韋爭權爭個焦頭爛額,我們便可坐山觀虎鬥。”

小盤憤然道:“可是我隻要見到嫪毐,立即無名火起……”

項少龍笑著打斷他道:“若要成大事,必須有非常胸襟和手段,能人所不能。說到底,嫪毐僅是個小角色,頂多是結黨營私,禍害遠及不上呂不韋。隻是有太後為他撐腰,才能攪風攪雨,且因他在別人眼中,始終是呂不韋一黨,他若弄至神憎鬼厭,於呂不韋更無好處。儲君還是多忍耐他幾年吧!”

小盤頹然道:“師父說得對。一天我未正式登位,仍要看太後臉色做人。嘿!太後離宮前要我把嫪毐封侯,我當時婉言拒絕。豈知太後由那天開始,便不肯在我簽發的政令上加蓋璽章,累得文牘積壓。唉!看來隻好如她所願。”

項少龍道:“這叫‘識時務者為俊傑’,儲君可向太後進言,待春祭之後,萬象更新,方為嫪毐封侯賜爵。”

小盤苦惱道:“事情仍非這麽簡單,太後還要把嫪毐的幾個奸黨擢升要職。例如內史之位,嫪毐要由他的族人嫪肆接任。此外還有令齊、韓竭兩人,一文一武,都是嫪毐新結的黨羽,太後著我許他們出掌要職,想想便教人頭痛。”

項少龍早知事情會是如此,而若非這樣,將來嫪毐亦沒有造反的能力。安慰道:“無論他如何擴張勢力,始終難成氣候。為得到太後支持,儲君隻好忍一時之氣。何況!呂不韋要比儲君的頭更痛哩!”

小盤想了想,笑起來道:“不知為何,任何事落到師父手上,總變得輕輕鬆鬆的。師父的話,我當然言聽計從。”

兩人再商量一會兒,項少龍離開王宮,往找琴清。

琴清見分手不久項少龍便來找她,神情歡喜,在內軒見他。

兩人自那天發生關係後,因項少龍專誌練刀,再沒有做行雲布雨之事。此刻在琴清府內相見,不禁生出既親密又陌生的微妙感覺,對新的關係有種既新鮮又不知如何自處的動人情況。

還是由項少龍拉起她的玉手,步出後庭詢問道:“太後搬到甘泉宮一事,琴太傅聽說了嗎?”

琴清黛眉緊蹙,低聲道:“我剛回府便知道,但因這趟太後帶往甘泉宮的人,全是她的親信,故少龍若要人家去調查,恐怕要叫少龍失望了。”

項少龍拉著她走上一道小橋,在橋欄坐下來,另一手摟緊她的小蠻腰,苦惱道:“太後搬離王宮必有原因,真令人費解。”

琴清給他一摟,立時嬌柔無力,半邊身挨往他,雖際此冰天雪地之時,俏臉仍紅如夏日的豔陽,半喜半嗔道:“項大人檢點些好嗎?下人會看見哩!”

項少龍哈哈一笑,將她擁坐腿上。

琴清驚呼一聲,失去平衡,斜仰起嬌軀,香唇早給封貼。

一陣銷魂蝕骨的纏綿後,項少龍意足誌滿道:“這是懲戒你又喚我作項大人,琴太傅甘願領罰嗎?”

琴清既甜蜜又羞不可抑,風情萬種地白他一眼,嗔道:“真霸道!”

項少龍給她的媚態弄得三魂七魄無不離位。暗忖隻恨自己來到這時代,不知如何竟失去令女人懷孕的能力,否則若能弄大了像琴清又或紀才女她們的肚子,必是很幸福美滿的一回事,想到這裏,虎軀劇震。

琴清見他臉色大變,駭然道:“什麽事?”

項少龍兩眼直勾勾看著前方,微呻道:“糟了!我想太後是有身孕哩!”

踏入府門,便聽得鄒衍回來,項少龍大喜,問得鄒衍正在內堂由紀才女親自招呼,忙趕去見麵。

鄒衍神采如昔,見到項少龍,自有一番歡喜之情。

此時紀嫣然已把請他老人家回來一事的背後原因詳細說與他知。晚飯後,鄒衍與項少龍到園中小亭說話,相伴的當然少不了紀才女,燈火映照下,雨雪飄飛,別有一番滋味。

項少龍先不好意思道:“為了我們的俗事,竟要勞動幹爹仙駕,我們這些小輩真……”

鄒衍灑然一笑,打斷他道:“少龍為何變得這麽客氣,更不用心中過意不去,因為老夫久靜思動,正要返齊一行,好看望那群稷下舊友。”

項少龍想起善柔,正要說話,紀嫣然已道:“你不用說,嫣然早請幹爹代我們尋找柔姊,憑幹爹在齊國的人脈關係,該是輕而易舉的事。”

項少龍正為善柔擔心,聞言喜出望外,心想善柔的劍術出自稷下,鄒衍找她自該是水到渠成之事。

鄒衍在石凳坐下來,雙目異采漣漣,沉聲道:“想不到我鄒衍在風燭之年,仍可製造個新聖人出來,世事之出人意表者,莫過於此。”

紀嫣然輕輕向項少龍道:“幹爹已完成了他的不世傑作《五德終始說》,還把它賜給我代他暫作保管。”

項少龍心中泛起奇異的感覺,隱隱明白到鄒衍透視未來,知道將來天下必由小盤統一,故把嘔心瀝血的傑作留在秦國,否則說不定會毀於戰火。

心中一動道:“幹爹想怎樣處理《五德終始說》,盡管吩咐下來。”

鄒衍雙目射出欣悅之色,微笑道:“將來黑龍出世之時,少龍你負責把此書獻上給政儲君,那比由老夫親說更有力百倍。”

紀嫣然愕然道:“幹爹不準備留到黑龍出世後才走嗎?”

鄒衍搖頭歎道:“天數有定,幹爹恐怕不能等那麽久。今趟就算你們不來找我,我也會回來探看你們,然後順道返齊。”

紀嫣然臉色立變,淒惶地看項少龍一眼後,駭然道:“幹爹!”

鄒衍哈哈一笑,灑脫道:“春去夏來,此乃天理常規,人生無常,仍隻是自然之象,嫣然難道還看不通嗎?”

紀嫣然畢竟是非常人,強擠出笑容道:“幹爹責怪得好!嫣然受教了。”

項少龍點了點頭,衝口而出,引用宋代大家蘇軾的名句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幹爹說得對。”

鄒衍目露訝色,與紀才女一起瞪他好一會兒後,讚歎道:“少龍比老夫看得更透徹。”

頓了頓續道:“呂不韋仍有點氣運,在儲君加冕前,少龍至緊要忍讓一點,避免與他正麵交鋒,那老夫就放心哩!”

項少龍打從真心露出敬意,鄒衍可說是當代最具明見的人。但亦隻有他項少龍才真正明白這宗師級人物洞識天機的智慧,難怪他的《五德終始說》影響如此深遠,廣及政治和學術文化的不同層麵。

鄒衍仰望茫茫雪夜,沉吟不語。

紀嫣然柔聲道:“幹爹啊!我們這樣製造一條黑龍出來,是否有點像在騙老天爺呢?”

鄒衍啞然失笑道:“確是有點取巧,但天命已明,新聖人正是由少龍一手培養出來的政儲君。現在東方六國雖仍有點聲勢,卻是不知自愛,隻懂互相攻訐,日後隻要政儲君大權在握,六國滅亡之日,已是屈指可數。”

項少龍訝道:“說到底幹爹身為齊人,為何卻一點不為己國的命運擔心?”

鄒衍從容道:“齊國隻是老夫出生之地,老夫放眼卻是統一後的天下。兼之現今齊襄王昏庸誤國,隻要想到他老夫就心中有氣。”

紀嫣然接言道:“幹爹和嫣然都有同一看法,就是隻有天下歸於一主,人民方有和平安樂的日子。不過隻要想起少龍說過‘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化’兩句話,就怕政儲君將來會變質,再不若現在的知人善任、俯察下情。”

項少龍忍不住泄露天機道:“隻有當由人民推舉領袖的製度出現後,情況才可以真個改變過來,不過那可是兩千多年後的事。”

鄒衍和紀嫣然聽得麵麵相覷,後者大奇道:“怎可能有這樣的製度?夫君大人為何敢肯定是兩千年後的事呢?”

項少龍心中大罵自己,搔頭尷尬道:“我隻是隨便猜估吧!”

鄒衍微笑道:“少龍常有驚人之語,蓋因你非是普通人也,否則我這乖女兒不會對你死心塌地了。”

再望往不見星月隻見雪花的天空,語帶蒼涼道:“夜了!我也要早點休息,明天我便動程往齊國去。”

項少龍與紀嫣然對望一眼,均明白這貫通天人之學的大師,知道自己陽壽將盡。今次是他們最後一次的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