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鳥盡弓藏
武三思一怔道:“你挑在這個刀鋒口上的時候來問我,教我如何答你,之前從未聽過你對範輕舟有意見。”
龍鷹恍然大悟,田上淵來殺他,是得宗楚客點頭,甚或由他指使。原因或許在宗楚客親弟宗晉卿,因受辱致生殺機,宗楚客與田上淵商量後,決定瞞著武三思,私下除去範輕舟。
宗楚客道:“今次範輕舟坐竹花幫的船到京師來,頗有來者不善之勢,觸動這裏的各方勢力,其進駐竹花幫和黃河幫在西市的舊物業,不似是來打個招呼,而是尋找立足的據點,用心可疑。依我看,此人表麵謙虛,事實上極為自負,很有主張,不易為大相所用。”
龍鷹聽得心裏叫苦,失去了大奸鬼的支持,陸石夫勢不能公然撐他,在官府的層麵上,會遭受種種打擊,以他現時的位置,應付起來將力不從心,除非安樂能說服她母後向武三思說話,但和現時的情況相比,將是天淵之別。
武三思沉聲道:“楚客可知我為何看中範輕舟?”
宗楚客道:“因他確是人才,隻是未必肯為我們所用。”
武三思道:“對田上淵,楚客又有何看法?”
龍鷹生出希望,武三思似是對田上淵不滿。幸好給李裹兒拖延了見武三思的時間,否則怎聽得到如此精彩的對答。
宗楚客本挑在武三思見過範輕舟後,才來和武三思說話,心術極壞,是估量以範輕舟“桀驁不馴”的性格,多少會有不合武三思心意的地方,他鼓動起來,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宗楚客沉吟好一陣子,故作驚訝地道:“田上淵一直忠心耿耿,為我們賣命,成績斐然,可是聽大相的語氣,對他頗為不滿。”
武三思悶哼一聲,道:“見微知著,範輕舟到今天,從沒對我有任何要求。可是你看,他見到小敏兒後立即向我討人,教我不知多麽為難。尤有甚者,是指定須妲瑪夫人列席他的洗塵宴,理由雖然冠冕堂皇,誰曉得他是否另有私心?累得我和娘娘吵了一次,立場不知多麽尷尬。”
宗楚客半附和地道:“上淵始終長年在塞外打滾,沾染了夷蠻藏不住心事直接坦白的作風,楚客會警醒他了。”
武三思陰惻惻地道:“楚客不認為他野心很大嗎?其擴展的速度和範圍,均超出了我們原先所預定的,對黃河幫的趕盡殺絕,惹起了江湖的反感,韋溫曾多次在我麵前數他的不是,怕我養虎為患,娘娘也有微言。”
韋溫就是韋後堂兄,由她一手提拔,封魯國公,任職禮部尚書,乃外戚黨的領袖。
宗楚客大力維護,冷哼道:“韋溫見縫插針,意在離間大相和娘娘,他的話,大相千萬勿放在心。”
武三思道:“不理他的用心,至少他的看法符合事實,就是田上淵的勢道非常強猛,不壓抑他是不行的。就像武則天,對平衡幫會的勢力很有一套,這方麵我們該向她學習。”
女帝的影響力確厲害,即使大奸鬼,也要在這方麵向她偷師。隻是好的一方麵學不到,偏學到女帝排斥異己,打擊敵手不留絲毫餘地的狠辣手段。
武三思又道:“楚客對範輕舟的評說,我非常同意,亦正是我欣賞他的地方,隻有這樣一個在各方麵均足以抗衡田上淵的人,才能起平衡的作用。此事我已決定了,楚客毋庸多言。”
龍鷹想起“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武三思發覺田上淵與宗楚客的關係,比與他密切,豈肯坐視,當然要培養個“自己人”。
同時曉得武三思急著來見自己,向宗楚客下逐客令。
返回偏廳,乖乖地坐定,此其時也。
武三思和顏悅色地道:“輕舟今次來京,有何抱負?”
換過偷聽到他心意前,龍鷹大概堆砌出種種理由,好令大奸鬼體諒自己不得不到北方闖天下、霸地盤的困難處,現在當然不用多此一舉,誠懇地道:“這方麵,須看大相的指示,輕舟沒有既定的計劃。”
三句話,去了武三思大半的戒心。被宗楚客提醒後,以他之心去度“範輕舟”之腹,不可能沒有防範,因武三思本身就是愛使陰謀詭計的人。
武三思隨口似地問道:“輕舟怎會乘竹花幫的船來的,你不是擁有船隊?還住他們的鋪子?”
龍鷹坦然道:“和竹花幫保持良好關係,為當前首要之務,坐他們的船,等於坐自己的船。宗晉卿最近有報上發生在揚州城內的大事嗎?”
對武三思和宗楚客的關係,此招叫落井下石,趁兩人間出現利害衝突,借勢離間,你不仁,我不義,何用客氣?
武三思一呆道:“發生何事?”
龍鷹一點不瞞,將宴會後給押往總管府,詳細道出,還繪影繪聲,盡描兩人對他咄咄逼人的態度。
聽畢,武三思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龍鷹暗忖現在武三思的權勢,與當年在神都當梁國公不可同日而語,卻肯定沒以前般自在快樂。不斷的爭權奪利,也不斷加重精神的負荷,致食不知味。
武三思打量他半晌,沉聲道:“究竟是誰幹的?”
龍鷹壓低聲音道:“當然是輕舟幹的,沒一點手段,如何保得住在大江的事業?”
武三思鬆了一口氣,臉色好看多了,讚賞道:“道尊沒看錯你,說現時天下,能抗衡田上淵者,就隻輕舟一人。輕舟從何處得來如此厲害的弩機、弩箭?”
龍鷹道:“是從大江聯處得來的。”
武三思失聲道:“什麽?”
龍鷹好整以暇道:“軍方掃**金沙幫,起出二十七張弩機、以千計的弩箭,高價轉賣予輕舟。大相明白了!是見不得光的秘密交易。”
武三思本身一向貪贓受賄,豈會計較,欣然道:“輕舟比我想象的更要了得。聽石夫說,你到西京後第一個找的是個香匠,似是滿腹大計。”
龍鷹道:“隻是個初步的構想,要看你老人家的意思。以我這般的一個外來人,到各方勢力盤踞的京城打天下,將開罪很多人,如果大相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天輕舟立即離開。”
這叫他奶奶的以退為進,如非知彼,豈敢說出來,武三思一句“如此最好”,他將錯腳難返。
武三思冷哼道:“有我武三思照顧你,怕誰?唯一顧忌是不可和韋家的人正麵衝突,暗中較勁嘛!在所難免。”
又解釋了韋家就是韋後的娘家,重點說出現時外戚黨韋溫、韋胥、韋捷等人物。
龍鷹道:“大相似不介意輕舟在京城大展拳腳?”
武三思道:“放手去做,我在各方麵使人為你打點,看誰敢惹你?”
略一沉吟,問道:“聽說你和田上淵在洛陽碰頭見麵。”
龍鷹點頭應是。
武三思道:“你和他的關係如何?”
龍鷹二度壓低聲音道:“昨夜那小子來行刺輕舟,給我趕跑。”
武三思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龍鷹道出昨夜情況,總結道:“雖然罩頭蒙麵,又改變體形,我卻認出他一雙賊眼。”
武三思長長籲出一口氣,道:“田上淵終遇上對手。”
龍鷹一句不提宗楚客,由得武三思去發揮想象。
乘機問道:“大相清楚這個家夥的底細嗎?”
武三思苦澀地道:“本來以為一清二楚,現在則變得有點糊塗。我還要趕入宮見皇上,這幾天很忙,不過!定再與輕舟碰頭說話。記著!幹得漂漂亮亮,不可滅我的威風。”
回到西市,沒想過的,弓謀在市門截著他。
龍鷹隨他到西市內一間茶鋪的角落坐下,點了茗茶,互相欣然審視,頗有舊日總壇內的時光,重現眼前的感覺。
時近黃昏,西市人流大減,茶鋪將於日沒時關門,鋪內十二張桌子,隻兩席有客,包括他們在內。
弓謀回應龍鷹詢問的眼神,解釋道:“今次是奉香霸之命來找你,香霸看中我們的關係,認為我是最適當的聯係人,兼之我被委任為因如坊對外的負責人,因利乘便,與鷹爺你過從密點兒,仍不啟人疑竇。”
龍鷹道:“因如坊,香霸對‘因如’兩字,定有特殊的感情。”
弓謀道:“理該如此,因如即‘因之如是’,這是我的看法。香霸現時與武三思關係佳絕,挾他的威勢,不惜重金買下黃河幫在北裏空置出來的物業房產,舊年開始動工,密鑼緊鼓,準備下月初開張營業,屆時當有一番盛況。”
龍鷹訝道:“向誰買?”
弓謀道:“是向陶過買的,黃河幫被宗楚客和田上淵,於官府和江湖兩個層麵上下夾擊,難再在長安如以前般立足,最困擾的是官府方麵的欲加之罪,兼之黃河幫因與北幫長年爭鬥,收入萎縮,出現財力上的困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下,索性變賣房產,換取錢財以應付北幫,遂被香霸乘虛而入。聽說成交的價錢,陶宏也感滿意。”
弓謀的話,證實了遷都的主意,確出自台勒虛雲的腦袋,故能早作部署。
然而遷都的好處在哪裏?
換過任何人,肯定看不通,因不關乎才智,而是對台勒虛雲的認識。
“小可汗”台勒虛雲,立在其小汗堡憑高眺遠的影像浮現心湖。
台勒虛雲看東西,不但超越眼前正在發生的現實,遠探茫不可測的未來,還看得比任何人更具視野、觸覺。
他最忌憚的對手非是宗楚客、武三思、韋後之輩,也不是現時聲勢如日中天的田上淵,而是龍鷹。
如楊清仁成功攫奪皇權,篡位自立,幾肯定招來龍鷹的反撲,因其兄弟符太認出楊清仁乃大江聯的人。
此時,如帝京在洛陽,任台勒虛雲如何自負,也曉得洛陽位處河洛平原,為四戰之地,故隻能與龍鷹的勤王之師正麵決戰,誰敢說有守得住洛陽的把握。
兼之龍鷹在唐軍內威望之高,不作第二人想,初戰失利,軍心必然不穩,還不知有多少兵員改向龍鷹投誠。
關中則為另一回事,可閉關堅守,儲備足夠糧食,自具自足,守得幾年,龍鷹肯定聲譽大跌,士氣消沉,破掉龍鷹無敵統帥之名。
這類想象,確遙不可及,可是台勒虛雲正是這麽的一個人,超乎任何人的猜測,能預見久遠的未來。
然而,千算萬算,仍算不到關中世族出現宇文朔這個新領袖,因種種形跡,對楊清仁抱持懷疑的態度,漏洞出在自己扮的範輕舟身上,也是台勒虛雲幹不掉範輕舟的遺禍。
否則,楊清仁以其皇族的身份地位,憑其武功、識見、氣度,不與關中各心切複興的大族連成一氣,如魚得水才怪。
關中,正是楊清仁的福地。在炮製天時、地利、人和三大關鍵條件上,遷都對台勒虛雲一方有百利而無一害。
楊清仁現時與太平公主過從甚密,會被關中高門視之為自己人,如果不是有宇文朔橫梗其中,韋武集團愈放肆,楊清仁舍我其誰的勢子,將愈燒愈烈。
現在嘛!就要考楊清仁化解宇文朔對他疑心的功力。
弓謀一句話,令他想通很多事。
問道:“言誌情況如何?”
弓謀道:“香霸沒讓宋先生沾手賭坊業務,非是再不看重他,而是怕浪費他,故另委重任。”
龍鷹訝道:“派他幹什麽事?”
弓謀道:“做生意。”
龍鷹點頭道:“既不能動刀動槍的去爭地盤,唯有在商場上爭霸,我現在也是這樣子。”
弓謀道:“現時香霸最頭痛的,是如何將南方的勢力,移來北方立足紮根,難處在不著痕跡、自然而然。這盤生意,須有利此一方麵,且不可獨沽一味,而是互相關聯,有大展拳腳的空間。香霸仍在摸索裏,因諸多顧忌,依我看,不出水運業和柴、米、油、鹽等日常必需品。”
龍鷹道:“暫時不宜與言誌碰頭,找機會告訴他我們的情況,一切正常。”
又道:“香霸遣你來見我,有何目的?”
弓謀道:“他想投資你的香料業,成為你的合夥人。”
龍鷹苦笑道:“這家夥確消息靈通,曉得連武三思都不知道的事。”
接著拍額道:“真善忘,竟忘掉告訴了霜蕎。”
弓謀道:“很奇怪,神龍政變後,香霸對範爺態度有變,別的不說,像今次他著我來和你商量合夥做生意的事,有股理所當然的味兒,像曉得你不會拒絕他。”
龍鷹解釋了台勒虛雲再不懷疑他是龍鷹的前因後果,又順道闡述現今北方北幫一幫獨大的情況,從而說明在香霸等人眼裏,範輕舟無可估量的利用價值。
最後道:“現在京師的形勢,可以亂中自有脈絡可尋形容之,幸好有太少深藏於敵後腹地內,使我們能內外兼顧,了解各方麵的情況。李隆基亦已到位,記得向言誌說,我們沒有挑錯人。”
弓謀大喜,歎道:“天下間,怕隻有鷹爺可與台勒虛雲爭一日之短長,台勒虛雲高瞻遠矚,鷹爺卻比他想得更遠。他挑楊清仁,鷹爺揀李隆基,高下立見。”
龍鷹道:“這是造化弄人,如果在完全公平的情況下,我垮下來的機會比台勒虛雲大多了,幸好命運就是命運,從來不理會人們的好惡。”
弓謀道:“這番話非常玄妙。唉!我該如何回複香霸,他現在不宜親自來見你。”
龍鷹道:“告訴他,大致上沒問題,什麽事均可協商解決,當是自己人般好了。”
弓謀笑道:“讓他開心一陣子也好,將來宰他時特別痛快。”
兩人對望一眼,會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