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八章 進退維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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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兒柔聲道來,卻是石破天驚的話,轟得符太差些兒連人帶椅,往後仰跌。但當然不可以如此窩囊,還豎掌作立誓狀,語調鏗鏘地答道:“皇天在上,我符太是親眼看著她入陵,親眼瞧住胖公公命人以長石條封陵,這樣可釋除上官大家的疑惑嗎?”

他說的全為事實,自然而然透出誠實的味兒。

上官婉兒秀眸轉紅。

符太見她泫然欲泣,慌了手腳,嚷道:“不要哭。”

下一刻,方發覺移離座位,抓著她兩邊香肩。

上官婉兒仰起的俏臉,早爬滿珠淚,還不住有熱淚從眼角瀉下,沒有飲泣,默默淌流,淒然道:“太少說了勸女兒家勿哭最蠢的一句話,就是著人家不要哭。”

符太心內惻然,於他是罕有的情緒。

即使龍鷹那家夥,恐仍弄不清楚上官婉兒與女帝的關係,“怨起恩中死不灰”,當事的兩個人諒也欲言無語。正是女帝毀掉上官婉兒的一切,但也是女帝一手提拔,使才女成為權勢觸天的宮廷貴女。侍奉多年,才女既為女帝狠辣的手段惶恐度日,也對女帝的政治手腕佩服崇慕,威淩加諸寵愛,令人可以如何形容。

一聽符太驟然以斬釘截鐵的方式,證實女帝的“歸止”,百感交集下,又因不用避忌,苦忍經年的內心情緒,終於爆發,悲從中來,是傷痛,也是泄情。

上官婉兒異常的強烈反應,令符太被深深感動。

改為一手托著她下頷,另一手以袖角為她拭淚。

上官婉兒閉上美目,道:“他會到西京來嗎?”

符太完成任務,退後一步,道:“當然來,且在短期內,卻是以‘範輕舟’的身份。”

上官婉兒睜開眼睛,歎道:“樓高莫近危欄倚,不論是鷹爺或範輕舟,到京師來所為何事?”

才女表麵上,似恢複過來,但符太知道她仍被突發的情緒支配著,異於平常。

符太道:“京師怎都比揚州近北疆,且是軍情集中之地,大利應變。”

上官婉兒盈盈起立,由於符太站得接近,等若將嬌軀送入符太懷裏去。

符太自然而然將她摟個結實,就像摟著一團香噴噴的烈焰。

才女沒絲毫拒絕的意圖、動作,一雙纖手纏上他頸項,獻上熱辣辣、縱情的香吻。

唇分。

上官婉兒嬌羞地說道:“有空來找婉兒嗬!”

說畢離開他懷抱,朝大門舉步。

楊清仁如諾來了。

龍鷹在同一地點見他,等候期間,思潮起伏。

政治不單是個大染缸,人人多少沾上點顏色,掩去本來的真麵目,且是個漩渦,不論處於哪個位置,仍或重或輕的被牽動,無從自主。想不被卷進漩渦底,唯有力爭上遊,可是,既然是染缸,又是漩渦,縱是智者仁人,莫不迷失其中,茫不知因己身政治的取向,囿限於自以為是的狹隘視野內,如在囚籠內掙紮的獵物。

如嶽丈狄仁傑般的看得透徹,懂審時勢、識進退,絕無僅有。

大多數人,要到大禍臨頭,方有點醒覺,然而悔之已晚。

才女將自己的利益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龍鷹絕不怪責,她長於深宮,被皇宮的生活方式徹底同化,壓根兒不懂得另一種方式,亦不願接受。變成胖公公所指“宮內沒一個有權勢的女人是正常的”其中之一。首要是保著權勢地位,也是保命。

楊清仁來了,在符太剛坐過的椅子坐下,道:“見過小可汗了。”

龍鷹道:“如何?”

楊清仁道:“小可汗決定將突襲推遲,改在田上淵於大河伏擊範兄之後。”

龍鷹抓頭道:“有何分別?”

楊清仁道:“分別如天南地北,問題在範兄能否安然闖過田上淵親自領軍的一關,又看範兄可損傷田上淵至何等程度。大家同一陣線,如得允許,我們希望能幫忙,怎麽做也可以,最緊要是可助範兄一臂之力。”

龍鷹提醒他,道:“可是,我們的關係,絕不可讓王庭經曉得。”

楊清仁道:“所以,我才要和範兄商量,看可有兩全其美之策。”

龍鷹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令我難放手而為,沒法隨機應變。你們該對小弟多點信心。”

楊清仁沒勉強他,同意道:“有範兄這句話便成,當年在大江,我們早領教過範兄水戰之技。”

又道:“我們派人在兩岸密切監察,預備足夠的人手,若登岸的是北幫的人,殺他片甲不留,登岸的若是貴方的人,則全力接應,為此我們須定下一套特殊的手勢口令,以免自己人打自己人。”

龍鷹愕然道:“那與你們直接幫忙,分別何在?”

說時心冒寒意,台勒虛雲是否打算連自己都幹掉,同時除去“範輕舟”和田上淵兩大心腹禍患。想想又不似那樣子,不測的因素太多了,台勒虛雲豈是如此魯莽的人。

楊清仁道:“分別很大,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們可充作黃河幫的人,包保不露破綻。”

龍鷹糊塗起來,皺眉道:“怎可能不露破綻?何況早晚見到陶顯揚,問一句立可拆穿我說謊。”

楊清仁從容道:“放心!保證不被拆穿,因為他們確可列為站在黃河幫一邊的人。”

龍鷹呆瞪他,心呼厲害,明白過來。

他奶奶的!

任何小覷台勒虛雲者,終有一天悔恨莫及。雖然仍不曉得確切的情況,可是這批忽然冒出頭來的黃河幫人,肯定是高奇湛的精銳部隊,實力強橫。

高奇湛早來了。

暫時想到的,是女帝主政之時,大江聯已悄悄北上,在大河某處落地生根,以小幫會的形式占取席位,並與黃河幫建立友好關係,遂成數以百計支持黃河幫的地方幫會之一。

到“房州事件”,台勒虛雲與寬玉正式決裂,全麵撤離洞庭湖總壇,高奇湛率師北上,就憑此地方小幫會“借屍還魂”,在北方取得安身立足之所,伺機而動。

由於人數眾多,高奇湛轄下的大江聯徒眾,理該一分為二,大部分南下嶺南,追隨符君侯,令符君侯實力大增,脫離越孤自立門戶,成地方之霸。

在這樣的情況下,大江聯再沒需要維持龐大的戰船隊,卻須大量的經費,遂將戰船賣予江舟隆,又可令官府失去目標,一舉數得。高奇湛的地方幫會有七、八艘船,足夠有餘。

台勒虛雲原本的如意算盤,是由柳宛真憑美人計,逐步奪取黃河幫的控製權,成熟時,將高奇湛的幫會水到渠成的融入黃河幫去,鯨吞黃河幫。

此計完美無瑕,巧妙無倫,然人算不如天算,計劃未竟全功之際,包括龍鷹在內,被所有人低估了的田上淵,忽然冒起,勢力驟盛,且在武三思、宗楚客的支持下,一出手便命中黃河幫的要害,成功刺殺陶過。形勢急轉直下,北幫在田上淵的英明領導下,進行籌謀已久、爭霸大河的雄圖大計,在各條戰線重挫黃河幫,到台勒虛雲刺殺田上淵失敗,洛陽幫被滅,關中和洛陽落入田上淵之手,台勒虛雲曉得大勢已去,不得不更改計劃。

此時高奇湛和他的人,雖向黃河幫“效忠”,卻未全麵投入兩幫的爭霸戰去,時不我與下,偃旗息鼓,等待時機。

此一時機就是黃河幫卷土重來之日。

楊清仁一句話,引發了龍鷹對往事全麵的反思。

過去,因著被逼袖手旁觀,心存對陶顯揚的愧疚,不願多想。現在一心助黃河幫重振雄風,不得不想。

當時,得悉陶顯揚之父,黃河幫老幫主陶宏因老朋友洛陽幫老大易天南被殺,悲憤交集下急病身亡,沒作深思,此刻卻想到大有可能是台勒虛雲弄的手腳,讓柳宛真能在黃河幫分崩離析之時,進一步控製黃河幫。

兵敗如山倒之際,田上淵親自領軍全力圍剿的情況下,陶顯揚仍能安然逃往幽州,不可能成為可能,肯定有高奇湛和他的人暗中出力,也借此機會贏得陶顯揚絕對的信任。

故此楊清仁敢保證不露破綻,並指他們確可算作黃河幫的人。

楊清仁微笑道:“在這方麵,我們沒打算瞞範兄,也瞞不了。”

龍鷹問道:“是否高奇湛和他的人?”

楊清仁點頭應是,道:“現在奇湛已成陶顯揚最得力的大將,雖仍屬客卿的身份,卻情如兄弟。”

龍鷹很想問他現在與高奇湛的關係,因兩人的不和,是高奇湛親口告訴“範輕舟”。

高奇湛獨立自主,有自己的理想,隻服膺台勒虛雲一人。雖被女帝誅家滅族,推動他的卻非仇恨,而是對大同社會的向往。他絕不會和任何人同流合汙,但顯然給台勒虛雲說服了,遂以黃河幫為踏腳石,發展抱負。

唉!真頭痛。

他令黃河幫東山再起的計劃,最終不但是為他人作嫁衣裳,還會害死陶顯揚。

楊清仁肯明確告知高奇湛與陶顯揚的關係,出於台勒虛雲的授意,既瞞不了,何須隱瞞?

忽然間,龍鷹陷身進退兩難的處境。

楊清仁提議道:“範兄隻要說與黃河幫的人取得聯係,可釋去其他人的疑慮。”

龍鷹問道:“同樂會的陳善子,是否與高奇湛有秘密的連結?”

楊清仁道:“此乃必然的事,若全無希望,陳會主很難堅持下去。”

龍鷹終掌握到台勒虛雲突襲北幫總壇的作用,又不怕暴露行藏,原因在可借黃河幫之名,等若陶顯揚忽然在山窮水盡裏站起來,振臂高呼,向所有心向黃河幫者展示有卷土重來之力,意義重大。

台勒虛雲確了得至極。

站在“範輕舟”的位置,沒有不與台勒虛雲合作的理由,此為江舟隆和竹花幫求存之戰。

自己後知後覺,茫不知北幫之所以元氣大傷,皆因高奇湛藏身於黃河幫的旗幟後,反製田上淵。

台勒虛雲刺殺行動的後果亦不可小覷,田上淵雖以身免,可是來的是台勒虛雲、無瑕、楊清仁、洞玄子、高奇湛等頂尖級高手,損兵折將下,大削老田的實力。

台勒虛雲沒有閑著,密密反撲,營造出黃河幫全麵反攻最有利的形勢。可憐老田仍懵然不知,黃河幫與大江聯再無分彼我。當然,自己好不到哪裏去。論籌謀運策,他龍鷹明顯遜台勒虛雲至少半籌。

問道:“陳善子有知會高奇湛嗎?”

這句話非常關鍵,可掌握高奇湛部隊融入黃河幫的程度,如答案是肯定的,表示高奇湛被視為黃河幫一分子,取得支持黃河幫者沒保留的信任。在正常的情況下,沒十年八載,高奇湛休想辦得到,但現在是非常時期,“患難見真情”下,不單不到陶顯揚懷疑,更不到他選擇。假設整個奪取黃河幫的控製權的行動,竟包括黃河幫與北幫的江湖爭霸在內,是台勒虛雲“置諸於死地而後生”之計,那台勒虛雲的可怕,龍鷹再找不到能貼切形容的句語。

“房州事件”、“東宮慘案”、“神龍政變”、“兩幫爭霸”、“大唐遷都”,到黃河幫浴火鳳凰般重生,一環扣一環,這是何等驚天泣地的雄才偉略。

龍鷹頭皮發麻。

楊清仁想不到龍鷹問得如此刁鑽,有點不情願的無奈點頭,道:“奇湛與陳會主一直保持密切聯係。”

龍鷹沉思片刻,道:“小弟仍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使我心有罣礙。際此剛啟動的時刻,不宜過分顯露實力,攻襲北幫總壇的行動已足夠有餘。不論戰果如何,對貴方偷襲北幫總壇一事,該沒影響,對嗎?”

田上淵為表清白,肯定在關外大河攔截“範輕舟”和“醜神醫”的時刻,保持關內常態,營造出北幫沒半絲異動的假象。可以想象,大部分北幫的船隻,全泊在華陰總壇的碼頭處,適供高奇湛部隊的火箭作射靶之用。

台勒虛雲算無遺策。

楊清仁沒遲疑,說道:“小可汗早吩咐下來,一切依範兄的意思辦。”

龍鷹的頭皮又發麻了。

自己正不住被台勒虛雲算中,一次又一次的著他的道兒。

什麽於兩岸布置人手,為自己助陣,實子虛烏有,純為借此一事,婉轉傳達高奇湛與陶顯揚結合後的新關係,使“範輕舟”在不覺受騙的情況下,沒勉強地接受。且猜到他拒絕,故楊清仁應承得這麽爽。

從台勒虛雲首次提起高奇湛,到此刻說清楚高奇湛的處境,是個關鍵性的融合過程,等於將整個反撲北幫的各大勢力,組織成形,台勒虛雲一躍而成當然的領導人,在暗裏操縱大局。

想不認著了他道兒都不成。

楊清仁看似隨意地說道:“既然如此,我們也將突襲對方總壇的行動,壓至範兄出關之後,範兄有意見嗎?”

龍鷹暗歎一口氣,還有什麽可說的,點頭表示同意。

楊清仁略一沉吟,道:“假設一切如計進行,範兄抵洛陽後,有何計劃?”

龍鷹答道:“洛陽是北幫重兵駐紮之地,由三大戰帥之一的郎征主持,實力雄厚,為免節外生枝,或許過洛陽而不入,直上幽州,途上我和桂幫主派來的人會合,看情況該否去見陶顯揚,好共商大計。”

楊清仁道:“理該如此,奇湛已將發生在這裏的事,不住向陶幫主報訊,可省去你們解釋形勢的工夫。奇湛或遲上一天半天,但必可與範兄在幽州見麵,報上北幫最新的情況。”

龍鷹道:“全麵的反擊,須待我返揚州和桂幫主商量後,方能擬定。在這段時間內,勿輕舉妄動,致影響大局。”

楊清仁問道:“依範兄估計,此過程需時多久?”

龍鷹暗歎一口氣,心想那須看默啜的大軍何時殺到,是老天爺方清楚的事,然卻不能不答,當想起還要趕往高原與橫空牧野秘密見麵,縱然脅生雙翅,沒一年半載怎麽辦得到?可是,任他有千百拖延時間的借口,仍說不出請給老子一年時間這句話,硬著頭皮道:“須瞧桂幫主的看法。”

楊清仁正容道:“在洛陽與北幫之戰,我們務要勝得漂漂亮亮,以拔根之勢,一舉鏟除敵人。欲辦得到,須準確掌握敵人的布局和部署,範兄在這方麵有做工夫嗎?”

龍鷹道:“做工夫的是桂幫主,他在洛陽的關係盤根錯節,兼之不服北幫者大有人在,由他掌握敵情,最為適合。你們也有在這方麵著力,對吧!”

楊清仁苦笑道:“非不願也,是不能也。我們始終是外來人,很多事上欠缺本地人的方便,所以在洛陽幫出事後,我們已全麵撤離洛陽。”

龍鷹記起當日在洛陽,郎征在紀處訥支持下,借找尋易天南為名,公然全城搜索,真正的目的,正是將敵對者一個不留的或殺或逐,手段狠絕。

龍鷹點頭認同,道:“大致上,我們談妥了合作的原則,但還想問一句,河間王會直接參加反擊北幫的行動嗎?”

楊清仁欣然道:“如此盛事,豈容錯過。不過!範兄清楚我的情況,沒可能如奇湛般與範兄轉戰大河南北,隻能采覷準時機,忽施奇襲的方式。哼!像今次突襲華陰,我絕不缺席。”

說時雙目殺意遽盛,頗有以殺人為樂的意味。

說畢,伸出雙手,與龍鷹緊握,誠懇地說道:“清仁永不忘記,範兄曾為清仁做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