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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以德服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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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嫪黨之中,以邱日升為首的渭南武士行館中人,實與嫪毐門下其他客卿有顯而易見的分別,因為他們並不須倚賴嫪毐而存在,而是秦國本土的一股勢力。

邱日升等現在須依附嫪毐,皆因開罪呂不韋,故一旦陽泉君失勢,他們隻好偃旗息鼓,躲了起來。可是本身仍是一股不可輕侮的勢力,與秦國軍方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在利害關係下,他們借助嫪毐的蔭庇重開場館,而嫪毐亦因他們而實力倍增。這隻是一種利益的結合,不存在誰是主子的問題。

故現在國興出場欲藉比武重新樹立行館的威望,雖是早有預謀,卻連嫪毐在這刻之前仍給蒙在鼓裏。

項少龍隻憑嫪毐和邱日升截然不同的兩個表情,立時推斷出所有這些事來。

聽得國興擺明要挑戰某人,呂不韋還以為又是針對他旗下的人,心中暗喜,打定主意,無論他說出的是何許人,亦要以劍術能與管中邪並駕齊驅的“上蔡第一劍手”許商上陣,好大挫嫪毐和邱日升的氣焰。

迫不及待下,哪還有閑情向朱姬或小盤請示,哈哈笑道:“國先生確是豪氣幹雲,隻不知所說高人,指的是哪一位高人?”

國興再一施禮,目光掃視全場,最後落到荊俊臉上,冷然道:“國興藉此良機,願請荊副統領指教。”

此語一出,登時全場起哄。

荊俊先是呆了一呆,接著喜上眉梢,正欲大聲答應,一陣比天籟仙樂還好聽的女聲響起道:“不行!這場比試該是我的。”

眾人循聲望去,包括國興在內,無不愕然以對。

原來說此豪語者,竟是與琴清以色藝冠絕當代、美豔不可方物的才女紀嫣然。

眾人雖知紀嫣然武技高強,可是知道盡管知道,總是難以相信如此美麗嬌柔的尤物,會是赳赳男兒的對手。

國興乃渭南武士行館館主邱日升之下最著名的人物,向負盛名,無論嬌滴滴的才女如何高明,體能、氣力各方麵理該難以和這種頂級的劍手比較,故驟聽下全都呆了。

荊俊自不能讓嫂子冒險,欲反對時,卻給旁邊的滕翼製止。

國興則頗感尷尬,呆望紀嫣然好半晌,才說話困難地道:“唉!紀才女身嬌肉貴,小人怎敢冒犯不敬,更沒有這個膽量,嘿!”

項少龍對紀嫣然要出手並不大感意外,因為日前當好嬌妻聞知國興言語中傷他項少龍時,曾大發雷霆,表示要教訓國興,現今有這麽千載一時的良機,豈肯錯過。

他同時注意到朱姬正狠狠盯著紀嫣然,眼中射出包括嫉忌在內的複雜神色。

此時廳內人人默然無聲,靜觀事情的發展。

紀嫣然仍是那副嬌慵倦懶的動人樣兒,一點不像即赴戰場的女武士,先向項少龍甜甜淺笑,才盈盈而起,走出席位,來到大堂中央處。

平時眾人望她,均須遮遮掩掩,今趟有此機會,無不狠盯著她,飽餐秀色。

紀嫣然先向主家席的小盤、呂不韋和朱姬致禮,忽然解下華美的外袍,隨手揮送地上,露出一身把她山巒起伏、美不勝收的體態表露無遺的緊身白色武士服,全場登時響起歎為觀止的歎息聲。

項少龍想起當日杜璧派人追殺他們,曾意圖活捉紀嫣然,不由趁機朝他瞧去,隻見杜璧固是目不轉睛,他旁邊的蒲鶮更是瞳仁差點瞪得掉下來,垂涎欲滴,登時恍然大悟。

場內不論男女,均被紀嫣然傾國傾城的豔色震懾。

隻聽她口吐仙音道:“國先生請勿小覷我們女兒家,否則若吃大虧,莫怪嫣然沒有預先警告。給我拿槍來。”

負責掌管飛龍槍的烏光,連忙解囊取槍,忙個不停。

國興給紀嫣然妙目一掃,登時失魂落魄,渾身發軟,歎道:“這場算小人輸了吧!國興實無法興起與才女動劍弄槍之念。”

紀嫣然一把接過烏光跪獻的飛龍槍,先不理國興,揚槍灑出一片槍影,再收窄槍圈,登時滾滾槍影,在嬌軀四周煙花般爍動不停,好一會兒變回橫槍胸前的靜態。

喝彩聲宛若雷震,小盤和呂不韋都報以熱烈掌聲。

國興臉上首次露出凝重神色,耳聞哪若眼見,此時才知紀嫣然之能名震大梁,自有真才實學。

邱日升等行館之人均麵麵相覷,自問若設身處地,亦不知該如何應付這種驚心動魄的槍法。

驀地一聲長笑,轉移了眾人注意力,蒲鶮撚須笑道:“無論換哪一個人下場,此仗必敗無疑,試問誰可狠下心腸,冒犯我們的紀才女哩!”

掌聲再起,顯示各人讚同蒲鶮的話。

紀嫣然微微一笑,眼尾都不掃向得意洋洋的蒲鶮,欣然道:“既是如此!便請國先生擋嫣然十槍,若嫣然無功而還,就算國先生勝出。”

事實上在場諸人無不希望她顯露一下身手,但又不希望她有任何損傷,聞此解決方法,登時彩聲四起。

滕翼低笑道:“國興今天有難哩!”

項少龍暗忖即使換了自己,若是隻守不攻的話,恐怕三數槍便要吃不消,點頭同意。

國興尚未有機會回答,小盤冷然道:“國先生搦戰在先,現在有人應戰,自不許臨陣退縮。為免國先生故意落敗,若先生擋不了這十槍,國先生將永不被寡人錄用,國先生好自為之。”

邱日升等無不聞言色變。要知加入武士行館的人,最終目標均是藉此階梯,晉升軍隊士官級的職位,假若國興永不被錄用,那他的前途立即完蛋。

各人此時均知小盤對國興公然向項少龍方麵的人挑戰一事動了真怒,同時也感受到未來秦始皇不可一世的霸氣。

嫪毐和朱姬隔遠交換個眼神,互相看出對方的驚駭和怒火。

因著嫪毐的關係,朱姬和小盤的分歧愈來愈大。

不過今次嫪毐完全是無妄之災,站在他的立場,現下最大的敵人乃呂不韋而非項少龍,說他不惱邱日升等,就是騙人的。

這些資料和分析全給冷眼旁觀的項少龍一一收進腦袋,好尋找可瓦解武士行館和嫪毐的夥伴關係的計策。

國興施禮後,“鏘”的一聲拔出佩劍,向紀嫣然敬禮道:“嫣然小姐請賜教。”

紀嫣然淡淡道:“嫣然這十槍隻攻先生手中之劍,保證不會傷及先生身體,先生可拋開所有顧慮,全力防守。”

在場之人,包括國興在內,均聽得先是怔在當場,旋又心中折服,感受到這美麗才女高尚的情操。

隻要是有眼睛的人,即可看出紀嫣然的槍法已臻出神入化的境界,而長槍本就是遠距離的攻擊武器,如果以劍對槍,任由長槍把利於強攻的特性發揮殆盡,想不落敗隻是天方夜譚。

國興雖是紀嫣然心中因其言語辱及夫君而痛恨的敵人,但因事情牽涉到國興畢生的榮辱前途,所以她故意放他一馬,令國興能放手抵擋,不用因要顧著防護要害,致處處受製。由此衍生的利害優劣,實有天壤雲泥之別。

而在另一方麵,紀嫣然並沒有順應小盤的指示,乘勢使國興顏麵盡失,永不超生。可見才女特立獨行,絕不會因任何人的影響而失去本身行事的原則。

說到底,國興他們並沒有如呂不韋般與項少龍方麵有解不開的仇恨。

席內的邱日升卻臉色陰沉,冷哼一聲,絲毫不領情。

反是國興露出感激之色,深深向紀嫣然鞠躬致敬,然後擺開架式斜挺長劍,道:“請小姐賜教!”

宴堂上鴉雀無聲,等待才女出手。

另兩個輔廳擁至愈來愈多的賓客,擠得席位外圍處水泄不通,插針難下。

今夜事情的發展,在在出人料外,教人無法猜估下一刻會發生什麽事。

紀嫣然雖有點“違背君意”,可是由於紀嫣然乃項少龍嬌妻,又是小盤最欣賞的美女之一,這大秦國儲君一點不以為忤,趣味盎然地全神觀戰。

朱姬眼內嫉忌之色更濃了。

近墨者黑,朱姬與卑鄙小人嫪毐混在一起,性情在不知不覺間起了不良的變化。

呂不韋卻是更恨國興。

剛才管中邪耍了無比漂亮的一手,把劣局平反過來,壓下嫪毐的威勢,本是非常圓滿,隻要管中邪能再擊殺項少龍,今晚便是大獲全勝。

豈知給國興這麽出來亂搞一通,惹出紀才女,項少龍方麵立時聲威大振,把他和嫪毐全比下去。

坐在管中邪旁的呂娘蓉呆瞪著紀嫣然,透射出茫然之色,忽然幾下管中邪穩定有力的手探過來,抓起她的柔荑。

呂娘蓉芳心抖顫,想起或者就是這隻手把項少龍殺死,不由朝對麵的項少龍望去。隻見他深情地凝望著有若天仙下凡的紀嫣然,半點沒留心自己,心中湧起一陣失落的感覺,忙把管中邪的手緊緊回握。

“當!”

槍劍交擊,響震全場。

紀才女終於出手。長槍由紀嫣然手中電疾射出,看似飆刺國興麵門,其實取點卻是稍高一些,斜掠國興紮著武士巾的發髻,揭開此戰的序幕。

若要國興去猜紀嫣然的第一槍會是如何使出,他定會猜這武技高明的俏佳人以其靈活的槍法,虛虛實實地惑他耳目,使他在難以封格下,退而避之,失去憑臂力一出手便壓製長槍的機會。

事實上剛才紀嫣然示威性的槍法表演,早把這印象鑄刻在國興的腦海裏,故這看似簡單直接的一槍,確是大出他意表。

紀嫣然這把飛龍槍,與一般長槍的最大分別是罕有的全鋼槍,沒有木杆槍剛柔兼備的特性,分量沉重多了,更不虞會被削斷,飆刺時不但速度特快,亦占了本身重量的便宜,力道非是一般木杆槍可比。且由於國興惑於先入為主的印象,想不到對手舍巧取拙,故到發覺她棄繁取簡的一槍攻來,登時失去預算,倉促間隻好沉腰坐馬,揮劍挑格,與飛龍槍毫無花假地硬拚一記。

管中邪卻是心中暗喜,全神留意飛龍槍的特性和槍法。

誰都知項少龍不擅用槍,若要以槍來對付管中邪,自須向以用槍名著天下的紀才女取經。故管中邪愈能在這難得的機會上把握她的槍法戰術,等若先觀項少龍預演一場,識破敵手的虛實,更能勝券在握。

國興的劍格上長槍時,雖發出一下脆響,但卻駭然發覺飛龍槍的力道並非想象般的狂猛,還有種似無實質的感覺,使他感到難以發力。

這是完全不合情理的事,但卻又是最合情理的。

長槍應劍往上彈起來。在這樣的情況下,國興自應乘勢搶往紀嫣然近處,發劍進擊,以近身肉搏的方式,瓦解對手長兵器的優勢,可是因為國興可守而不可攻,故縱然對方有此破綻,他亦唯有坐失良機。

在千百對眼睛注視下,紀嫣然踏著奇異的步法,纖腰一扭,把飛龍槍單手拖回來,再雙手握槍,藉腰馬之力又把飛龍槍送出去。

國興因剛才錯估紀嫣然的力道,長劍多往上移近尺後,才能回收,就是這麽的慢了一線,飛龍槍像條活過來的毒蛇,閃電般直擊他掛在右腰的劍鞘。

國興至此才親身體會到紀嫣然槍法的厲害,迫於無奈下後退橫移。

全場立時彩聲雷動,除行館和嫪黨的人保持沉默外,人人均為紀嫣然打氣,荊俊、烏光、昌平君等屬項少龍方的人,更是叫得喉嚨差點破了。

項少龍看著美賽天仙、靈動如神的絕世佳人,想起自己正是擁有她的男人,心中那種誌得意滿的感覺,更是令他心醉神迷。

連他也想不到隻是第二槍,紀嫣然就把國興逼得倉皇退避。

紀嫣然嘴角逸出一絲無比動人的笑意,令人感到她仍是遊刃有餘。但她手中的槍卻一點沒有閑著,在迅快的步法下,直刺的槍改變角度,電射往移退後國興右方的空檔處。

包括國興在內,眾人均為之愕然,不明白刺空的一槍能對國興構成什麽威脅。豈知紀嫣然嬌軀行雲流水般飄前兩步,槍杆變得緊貼腰身的一刻,身子急旋,藉轉動之力,飛龍槍由直刺變成橫掃,取的仍是國興的劍鞘。

國興若給掃中,保證要橫跌地上,但卻不會傷到他的身體,因而沒有違背她許下的諾言。

眾人看得如癡如醉,傾倒不已。

紀嫣然每一槍都是那麽出人意表,但又是那麽動人悅目。

尤其是她嬌軀在動作時表現出的活力,令人更是心弦震動,歎為觀止。

國興先失兩著,本打定主意怎也要貨真價實地與紀嫣然硬拚一招,憑男性比女性更強的體能瓦解她一槍比一槍厲害、綿延不絕的驚人槍法。

可是麵對紀嫣然藉整個身體的旋動力量掃過來的一槍,國興隻好打消原有主意,使出卸勁,長劍斜斜由上劈往飛龍槍,同時往後再退一步。

就在劍、槍快要交觸,飛龍槍閃動如神跡般往上跳起,幻出漫空槍影,晃動跳躍間,長江大河般往國興麵門湧過去。

如此槍法,即使管中邪這種高手亦看得心中歎服,其他人更是瘋狂呐喊,為她助威,一時堂內沸騰著掌聲、人聲,把氣氛推上熾熱的高峰。

“當!”

國興也是了得,竟在重重槍影中找到真槍所在,但因變招倉促,力道不足,清音激響後,不由再退一步,手臂給震得又酸又麻。

至此紀嫣然總共擊出四槍,而國興則連連失利,認真來說半槍都守不住,雖未可算敗,已大失麵子。

國興暗忖如此下去,恐怕再擋兩槍,保證劍刃脫手,猛一咬牙,往大堂進口一方的廣闊空間疾退開去。

堂內立即噓聲四起,但這確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紀嫣然已絕對地掌握主動之勢,把國興戲弄於股掌之上,唯一扳回劣勢的方法,是離開飛龍槍所籠罩的勢力範圍,好能重整旗鼓、站穩陣腳,同時讓被飛龍槍折磨得苦不堪言的手臂爭取複原的空隙。

紀嫣然嬌叱一聲,竟滾往地上,左手緊握在飛龍槍槍尾處,借勢下槍頭先撞地麵,然後彈起來,如影附形的趕上急退的國興,挑向他的鞘底。

高手如管中邪、韓竭和許商等此時無不敬服,此槍最巧妙處是借拍地的力道,使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

這一槍絕傷不了國興,但隻要觸及國興劍鞘,當然該算他輸了。

國興更是魂飛魄散,也虧他了得,硬是順勢一個跟鬥,翻騰往後。

但眾人均知他已輸了,當紀嫣然再由地上彈起來時,陣腳大亂的國興更加不濟,除飲恨槍下外,再無其他結局。

邱日升等均露出不忍卒睹的表情,今趟武士行館勢將顏麵無存,以後還憑什麽作為大秦訓練劍手的最高機構?

國興心叫“完了”時,紀嫣然彈立而起,槍收背後,含笑而立,那種由極動轉為極靜的對比,配合上她一貫嬌慵俏逸的從容風姿,看得所有人全呆了眼。

國興落地後踉蹌再退三步,橫劍胸前,胸口急劇起伏,訝然望著這最美麗誘人的對手。

聞名天下的才女仍是氣定神閑,盈盈淺笑道:“嫣然攻了五槍,先生擋過五槍,而嫣然之所以能著著領先,皆因先生遵諾隻守不攻,不若就此作罷,算我們不分勝負。”

小盤鼓掌站起來,大笑道:“好一位紀才女,誰能不心悅誠服,由今天開始,才女就是寡人的太傅。”

再轉向國興道:“國先生能緊守寡人之命,隻守不攻,亦是難得,就賜你為都騎第三副統領之職,歸項統領管轄。”

紀嫣然喜滋滋地和臉有愧色的國興下跪謝恩。

項少龍心中生出既奇異又欣慰的感覺。

小盤終於長大成人,不但識破武士行館和嫪毐間隻是利益的結合,還壓下心中的喜惡,以非常的手段把國興收納過來,這豈是一般凡夫俗子能有的心胸氣魄。

誰都估不到此事會以喜劇收場,一時彩聲四起,但都是為紀嫣然歡呼。

“才女”之聲,喊個不絕。

隻有邱日升仍是臉寒如冰,眼露凶芒,一言不發。

呂不韋也恨得牙癢起來,暗忖隻要幹掉項少龍,其他人還何足道哉,倏地起立,大笑道:“怕該是主菜上席的時候了。”

坐著、立著的逾千賓客,立時靜下來,目光全集中到這權傾大秦的人物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