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快刀斬麻
今天是七色館開張營業的大日子。
吉時到,揭牌匾,燒爆竹,七色館將踏入新的階段。
龍鷹沒法排除歡欣底下淡淡的哀思,令他傷情的是因他曉得再不一樣。從誕生到開館,是最動人的日子,所有積蓄著的意念,山洪般爆發,下一刻不知有何新的想法,帶他們走往哪個方向;每個人都盡己之力,奉上自己的念頭。在整個創業的過程裏,充滿不測的因素。大環境是強敵環伺,外賊虎視眈眈,能毀掉七色館的攻擊,浪接浪的衝擊,全館兄弟,等若共乘一艘在波鋒浪尖上隨時舟覆的船上,命運與共,同舟共濟。
暴雨狂風,將在揭匾的一刻結束,從此七色館從絢爛回歸平常,縱然各式合香賣得火紅火熱,仍隻屬一盤生意,或間中有新合香推出來,比對起如混沌初開的從無到有,是另一回事。
人生如是,七色館如是,天道循環,如樹木花果,總要經曆滄海桑田的變化,非主觀意誌可左右。
牌匾如期在天明前送來,以大紅蠟紙包封,第一線曙光出現在東方空際,在眾兄弟圍睹下,升上橫跨兩鋪的主位,未開封已氣勢逼人,大有君臨西市之魄。
近二百兄弟,加上從附近鋪子走出來看熱鬧的人,擠得兩鋪外的市街人頭攢動,頗有萬人空巷的熱況。
牌匾定位,彩聲雷動。
禦匾不但是招牌,更是七色館的護身符,一天李顯仍在,沒人敢來生事,任何不合法的,也變為合法。
龍鷹與站到一塊兒的香怪、鄭居中、李趣等互相祝賀時,宇文朔來到他身旁,欣然向各人說了一番吉利的話後,偕龍鷹離開人群,朝西市中心的廣場走。
西市正從沉睡裏甦醒過來,農民、商販從各門進入西市,趕禽畜的、或運來諸式蔬果,從驢車、馬車到手推車,洋洋大觀的在廣場市集,開檔買賣,充滿尋常百姓的生活氣息和趣味。
宇文朔道:“他們想殺我。”
龍鷹仍未從喜慶的情緒恢複過來,摸不著頭腦地說道:“何有此言?”
宇文朔道:“昨夜娘娘召我去見,著我護送太醫大人到回紇去。”
龍鷹皺眉道:“她不曉得太醫今次雖為出使,也是消災,除小敏兒外,不容更不須有人護送?”
宇文朔道:“她說是皇上的意思,這個我相信一半。最關心太醫安全的,肯定是皇上,然而皇上指名道姓的要我護送太醫,且隻是在下一人,非是皇上的作風,該是娘娘聞得皇上的憂慮後,與宗楚客那奸賊商量,定出此計,再由娘娘假傳聖意,不到我不屈服。”
接著回答龍鷹剛才的問題,道:“娘娘說,由於在下和太醫關係良好,太醫說不定肯破例一次,此亦為挑選在下的原因。假如太醫仍然堅持,在下送他到幽州算完成任務。”
龍鷹問道:“有何感受?”
宇文朔欣然道:“當然正中下懷,省去我很多工夫。”
龍鷹想問的,是韋後和宗楚客意圖將他一起除去的感受,得到卻是另一方麵的答案。但也可看出,宇文朔這個硬漢子,對韋、宗等沒絲毫懼意。
此計必得田上淵拍胸口保證,方可成事,否則就是自尋煩惱,大添難度。宇文朔絕非一般好手,而是當今中土有數高手之一,要殺他一人已不易辦到,何況還有“範輕舟”和高深莫測的“醜神醫”。
幹掉宇文朔,乃韋後一方的心願,可大幅削弱關內支持唐室正統的高門勢力,情況等同田上淵處心積慮的布局害死獨孤善明,卻預料不到有宇文朔忽然冒起,取代獨孤善明的位置。
在宗楚客和田上淵的籌謀運策下,韋後一步一步地實現她的女帝夢。
“範輕舟”就像老天爺掉下來的大禮,讓他們可一舉數得,拔掉“醜神醫”和宇文朔兩根眼中刺。
還有個考慮,令宗楚客和田上淵有“快刀斬亂麻”的必要,就是宇文朔著力調查“獨孤慘案”的威脅,並因此案與符太的“醜神醫”過從甚密。剩看宇文朔無微不至的監視北幫,起清北幫在關內的底子,且到今天田上淵仍未能在關內稱霸,便知宇文朔是衝著田上淵而來,認為田上淵是“獨孤慘案”的凶手。
此事可大可小,一旦給宇文朔掌握證據,能直達李顯,誰都蓋不住,皆因現時形勢已變,武三思肯定來個落井下石,太平亦不會錯過令田上淵萬劫不複的良機。
所有原因加起來,宗楚客和田上淵方想出這麽的毒計。
兩人從南門走出西市。
離吉時尚有個許時辰,時間充足。在熹微的晨光下,悠然漫步。
宇文朔輕鬆地說道:“隻想問範兄一句,田上淵竟可以這般有把握嗎?”
龍鷹啞然笑道:“從他的立場看,已非為有多少把握的問題,而是誌在必得,不可能失手。”
稍頓續道:“據太醫說,‘血手’是天下間最能在水內發揮威力的武功,如魚得水,而融合明暗兩係的‘血手’,在水內厲害至何等程度,連符小子都說不出來。證諸眼前同時將你老兄送上他們認為的死亡之船,可知老田信心十足,有絕對把握可在水下同時吃掉我們三尾大肥魚,不怕我們聯手,而我們驟然掉進水裏,根本亦不可能聯手。隻要重創我們,他的手下已可亂箭射殺,故他沒絲毫幹不掉我們的懸念。若老田有運道的話,還可從符小子處奪走小敏兒。”
船底給田上淵以“血手”裂開大洞,迅速沉沒,近百人掉進水裏去,兼是黑夜風急浪高的大河,亂況可想而知,田上淵可遂其大開殺戒之願。
宇文朔沉吟片刻,開始有些兒擔憂,道:“範兄想出了應付之策,對吧?”
街上人車漸多,比剛離市門時熱鬧,兩人往左轉,好繞個圈返西市去。
龍鷹從容道:“最不智的事,是在水內和老田較量,是以我之短,對敵之長,此為我們的基本戰略。隻要令老田沒法發揮所長,此戰我們已立於不敗之地。”
宇文朔道:“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若我們沉船,如何應付?”
龍鷹道:“勝敗關鍵,在乎我們能否保得住船兒,不過!若真的沉船,我會在水底截老田一個正著,看看究竟老子厲害,還是田上淵了得。”
離開張的吉時剩下半個時辰,貴賓們陸續抵達,被鄭居中等招呼到鋪內去,鋪外的大截市街,開始聚集圍睹的旁觀者,略一點算,不下三百多人,仍能井然有序,不堵塞市街通道,皆因有陸石夫親領三十多個城衛,再加部分七色館本身的兄弟,維持秩序。
陸石夫見兩人回來,迎前道:“人太多了,須封閉市門,讓人改從其他市門出入,否則沒法控製人群。”
龍鷹擔心地說道:“會否妨礙附近店鋪做買賣?”
陸石夫道:“剛好相反,問過了,生意不減反增,人們等得無聊時,順道入其他鋪子買東西。做生意的人最懂往前看,曉得七色館勢將帶旺附近鋪子的生意,不知多麽樂見其成。”
龍鷹放下心事,欣然道:“由陸大哥拿主意。”
陸石夫向宇文朔打個招呼,徑自去了。
龍鷹偕宇文朔入鋪,這邊的鋪子,七色館的人稱之為西鋪,專賣“七色彩夢”的製成品,布置簡潔整齊,兩旁貨架貼靠牆高起至鋪頂,大格小格,數以百計,放置大小不同、各式包裝、五光十色的合香,看得人目眩神迷,非常醒眼。
最引人入勝肯定是占入門後主位的“更香”,即使不曉得是什麽東西者,也感到隱與光陰掛鉤的玄妙,賣相豔麗討好,銅珠嵌在不同色段裏,閃閃生光,非常精致。
京涼、翟無念和石清流三人聚在“更香”的特大架子前,聽香怪親身解說“更香”的諸般妙處。
其中一個“更香”自昨夜子時燃著,已有四粒珠子落在刻鑄“彩夢報時”的銅盤裏,香氣飄送,本身正是“七色彩夢”融入實用的最佳示範。
三人由衷的讚歎聲,此起彼落。
他們肯這麽早到來,表麵是給足麵子,內中實含支持“範輕舟”對抗田上淵的意味。關內高門,始終對田上淵這個外人,懷有敵意。“範輕舟”雖然亦屬他們眼裏的外人,卻“出身清白”,不像田上淵被傳為異族。現在是“範輕舟”被逐,既然離開,所有恩恩怨怨一筆勾銷,代之而起就是“鋤強扶弱”之心,以參與七色館的開幕禮來抱不平。
龍鷹迎上去笑著道謝,三人連忙以賀詞代替以前的明槍暗箭,不知多麽融洽。
若有人在“範輕舟”剛抵達時,告訴他們“範輕舟”有這麽的一天,三人怎麽都不相信。
在鋪子內端的季承恩、幹舜兩人走過來,加入他們。
到西京後,沒見過宇文愚,顯示此君若非仍自恃身份,看不起寒門,就是對飛馬牧場的球賽仍耿耿於懷,心胸狹隘。
言談甚歡時,沒人想過的,武三思來了,伴他步入鋪內的有武崇訓和武延秀二子,還有四個親衛高手,亦步亦趨。
以他的身份地位,來參與一個店鋪的開張禮,已是不比尋常,且到得這麽早,不單給麵子,且非常重視。
縱然心裏不喜歡武氏子弟,當然沒人蠢得擺在臉上,自招禍患,而武三思八麵玲瓏,手腕圓滑,恭賀龍鷹後,旋即大讚“更香”妙處,與眾人打成一片。
武三思笑語道:“嗅著嗅著,嗅得元神似欲出竅之際,驀地‘叮’的一聲,珠落銅盤,立即整個驚醒過來,曉得上朝的時辰到了。”
說時胖臉表情十足,先裝出元神出竅半醒半睡的樣子,然後睜眼張口,給驚醒過來,生動趣怪,惹得遠近聽他說話的人,爆起哄笑,平添喜慶的氣氛。
武三思又道:“請各位原諒則個,我和輕舟有幾句閑話要說。”
龍鷹心裏打個突兀,現在恐非是說私己話的時候。
眾人均是在江湖、朝廷打滾的人,以為武三思想借此向他們顯示與“範輕舟”的特別關係,不以為異。
鋪內此刻來了二十多個賓客,加上自家兄弟逾百人,仍不覺擠迫,可見鋪子如何寬敞闊落。
武崇訓和武延秀留下來,武三思的四個親衛則隨他們穿過後鋪門,過中進,直抵工場。
武三思囑四人留在門外,與龍鷹到工場內說話。
偌大的工場,空無一人,該是自設置後未發生過的情況。
龍鷹開始感到事不尋常。
兩人站著說話。
武三思打量他幾眼後,點頭道:“輕舟的氣色不錯。”
龍鷹一怔道:“何事這般嚴重?”
武三思讚道:“輕舟悟性很高,從本相這句話,聽出弦外之意。”
龍鷹靜待他說下去。
武三思道:“昨夜我在大明宮陪皇上時,娘娘親來見皇上,告訴皇上已安排宇文朔作太醫大人出使的護駕,皇上聽後如釋重負,非常開心。”
龍鷹道:“事前娘娘有知會大相嗎?”
武三思臉色暗沉下去,悶哼一聲,搖搖頭,道:“她受奸人唆擺,很多事都不和我說。”
龍鷹心忖他難得說這類事,顯然視自己為他心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武三思道:“此事定是宗楚客和田上淵想出來的,又毒又絕。”
龍鷹心中大懍,武三思想到的,肯定非如想殺宇文朔般簡單,是另有所指。
果然武三思沉住氣道:“他們真正的目標,已因而呼之欲出,就是王庭經那怪家夥。”
“一言驚醒夢中人”。
對!武三思確想到他們所想不到的,不但因武三思深悉政治,更因他視事的位置,等同宗楚客和田上淵,故比龍鷹更明白兩人的想法。換成是武三思,也有同樣的算計。
他和宇文朔沒想過對方以“醜神醫”為首要目標,皆因曉得“醜神醫”為符太,田上淵要殺他,難度不在殺龍鷹或宇文朔之下,近乎不可能。
可是在宗楚客和田上淵眼裏,雖知王庭經武功高強,但怎都不可能是“範輕舟”和宇文朔那個級數,加上田上淵玄功大成,成功融合明係、暗係的終極功法,信心十足,又是在最能發揮的水內,有把握可輕易雀醜神醫”的小命。
王庭經尚有個致命弱點,就是須保著隨他出使的小敏兒,浮在水麵,成了田上淵從水底施襲的明顯目標,且受小敏兒拖累,更不可能逃過其毒手。
武三思道:“隻要幹掉王庭經,宇文朔立告完蛋,禦前首席劍士之職是掉定了,能否逃過失職斬首之罪,尚為未知之數。”
龍鷹聽得心冒寒意,武三思形容得好,此計既毒且絕,一舉毀掉宇文朔。
武三思神色凝重地說道:“表麵看,他們為你們設想周到,增添你們的實力,事後更可振振有詞的開脫嫌疑。”
龍鷹沉吟不語。
武三思續道:“輕舟即使得以身免,也好不了宇文朔多少,還有顏麵返京嗎?”
龍鷹由衷地說道:“幸得大相點醒,輕舟確沒想過。”
武三思道:“若沒有把握,最好避免與田上淵在大河上正麵交鋒。”
龍鷹平複下來,從容道:“大相放心,既然清楚對方的真正意圖,怎會讓田上淵這個奸賊得逞,還要他為此付出代價,栽個大跟頭。”
武三思探手抓著他肩頭,誠摯地說道:“對付田上淵,須靠輕舟哩。”
龍鷹很想問他,為何韋後這麽想除去王庭經?肯定可聽到沒想過的內情。
就在此時,腦袋靈光乍閃,掌握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