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五章 三門之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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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騰咆哮,**。

竹青號在日落前半個時辰進入黃河,河道固然豁然開闊,水流湍急,河浪疊疊,兩岸景色亦大異關內情況。

大河攜泥裹沙,從高原瀉下,一路奔波浩瀚東流,橫過萬裏中土,流入大海,造就了一片片淤積灘區和衝積平野,為動植物帶來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孕育出中土的文明。

然而,仿如慈母的大河,可在旦夕之間變臉為可怕的暴君,化作撻伐炎黃子孫的鞭子,特別於下遊而言,遷徙變化劇烈,每一次改道,均對下遊平原地區造成巨大災難。

龍鷹俯視波翻浪湧、滔滔滾流的河水,體會比以前任何一次途經更深刻,或許是因即將來臨的戰事,又或許因艙房內危險的“玉女宗”第一高手。

兩次入關,都是逆流而上,唯獨今趟順流東下,感覺自是不同。

更關鍵的,是上兩次均“意不在水”。

第一次忙著與小魔女熱戀,天塌下來都無暇理會;第二次埋首於符太的《實錄》,忘掉了外麵的天地。

被拋在後方的潼關,屹立在黃河大拐彎處的南岸,背靠險峻的秦嶺,下臨浩**大河,為關中平原和中土地區水陸兩路的咽喉,扼控大河與渭水的交通要塞,自古以來,乃兵家必爭之地。任你兵精將良,過不了潼關就是過不了,隻能望關興歎。

秦之所以能統一中土,唐之可脫穎而出,各成霸業,實係乎此。

看著眼前有“四瀆之宗,百川之首”稱譽的壯闊河域,龍鷹的心神卻轉往曾偕美修娜芙路經高原上的劄陵湖、鄂陵湖,這雙黃河源頭水流量最大的姊妹湖,源源不斷地為大河補充著初生的血液,心內注滿溫柔。

無瑕的無情,傷透他的心,令他頗有不勝負荷之感,須忘記和找尋別的出口。

符太來到他身旁,與他並肩立在艦首,極目前方,道:“她仍足不出房。”

龍鷹傳音道:“宇文朔之計一出,頓令她變得再不關痛癢,但在水裏須防她一手,今次是有備而來,肯定帶著可在水裏發揮的可怕武器,危險性不在老田‘明暗合璧’的‘血手’之下。”

夕陽在後方散射萬道霞彩,染紅天際。

符太目光投往渾濁色黃的河水,皺眉道:“黑夜之中,渾水之內,再強的人亦視難及遠,但邪帝老兄的魔種,卻不受影響。對嗎?”

龍鷹道:“對!在知敵方麵,我們立於不敗之地。現在我怕的不是老田,而是‘玉女宗’的首席玉女,由於天性相克,每次對上她,幾無一趟不吃虧的。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不自大,小心點,總有益無害。如讓人宰掉你太醫大人,殺多少人仍得不償失。”

符太受不住大罵道:“老子曾死過翻生,至少有一半的魔種,如你般是殺不死的。”雖是大罵,仍約束聲音,隻入龍鷹之耳。

龍鷹開懷道:“希望確實如此,不過你隻曾在曲江池和興慶宮的龍池玩過一陣子,眼前的滾流完全是另一回事,最怕你下水後立即嚷著要上來,大喊救命,那辛苦建立起來的聲名,將被河水斷送。”

符太待要反駁,宇文朔來了,站到另一邊,輕鬆地說道:“一切準備就緒,隻待敵蹤現形。”

龍鷹隨口問道:“前麵是什麽地方,我感應到危險,非常模糊,若隱若現,該在百裏之外。”

宇文朔動容道:“若在百裏之外,就該是三門峽。”

符太道:“三門峽,名字很古怪,顧名思義,肯定是險地。”

龍鷹道:“太醫大人似是第一次遊大河。”

符太歎道:“你當老子這個太醫白領薪餉嗎?來時船過船的去醫頭暈嘔吐症,忙得不見天日,哪來賞河的閑情?”

宇文朔道:“所謂三門,就是人、鬼、神三門,乃出潼關後大河第一險域,田上淵若選此為伏擊的地點,在艦種和陸上,均須有別出心裁的布置和手段,方有可能盡得地利。”

龍鷹虛心問道:“三門峽究竟是什麽凶地鬼域?”

符太大樂道:“原來範當家如本太醫般無知。”

宇文朔啞然笑道:“和兩位並肩禦敵,苦差事可成為大樂趣。”

接著迎河風深吸一口氣,道:“大河離潼關東行約一百五十裏,就是三門峽,這裏兩岸為石峽,故而沒有登岸求生的可能性。兩邊石峽的岩石,不論水麵、水底,均向河中突出去,像一個個的巨鉗,使河穀變得狹窄,對像我們竹青號般的大型船,非常不利。”

符太咒罵道:“老田倒懂選擇,亡我之心,誌在必得。”

龍鷹從容道:“有可能在峽頂置投石機嗎?”

宇文朔道:“絕不可能,石峽高起百多丈,陡峭筆削,武功差點的也爬不上去,遑論笨重的投石機。不過,若選膂力特強者在峽頂擲石下來,其殺傷力不可小覷。”

符太喃喃道:“肯定用這一招。”

宇文朔續道:“峽內有兩座岩石島並排立於河中,分割河水為三股,故此被稱為鬼門、神門和人門。三門峽之名,由此而來。”

龍鷹讚歎道:“這叫天公造美,老田則自尋死路。他或許死不掉,其手下卻難避開鬼門關。愈複雜危險的地方,對寡的一方愈是有利。台勒虛雲沒猜錯,老田確低估了我們。”

符太沒好氣道:“不但老田低估你,台勒虛雲也低估你,若曉得麵對的是鷹爺,絕不會和你如此正麵交鋒,比拚戰略、兵法。”

宇文朔道:“三道門的名稱不是隨口改的,之所以稱為鬼門和神門,皆因水流特別湍急,激浪翻騰,鬼神方能安然通過,隻有人門,方有通過的可能性,仍須非常小心,由有經驗和熟悉水道情況的駕舟高手掌舵。”

稍頓後道:“剛才和我們先後迎頭遇上的三艘船,該為今天最後一批過三門峽的船。現時河上杳無船蹤,皆因沒人敢夜闖三門峽。”

符太歎道:“精彩!”

龍鷹問宇文朔道:“宇文兄水底功夫如何?”

宇文朔道:“在下至少有一半功夫,是在水裏練出來的。”

符太提醒龍鷹,道:“別忘掉老子的‘血手’在水內可發揮的威力。”

龍鷹笑道:“在龍池洗了這麽多天澡,誰敢小覷你?”

符太沒好氣道:“不過沒告訴你和小敏兒昨夜的情況吧!竟老羞成怒,來個有怨報怨,有仇報仇,真不是人來的。”

宇文朔開懷道:“大戰即臨,兩位大哥仍可為此等事慪氣,可知根本不將此戰放在心上。唉!在下真的欠缺你們般的道行,想起三門峽,輕鬆不起來。”

符太道:“可是表麵看,並不覺得你緊張。”

宇文朔道:“這就是受你們感染了。”

接著道:“順流入峽的風險,比之過三門後的風險,是小巫見大巫。就在三門峽峽口出峽處,有座高達七、八丈的岩島,當三股急流從鬼門、神門、人門衝出,分久必合的直撲此島,水聲發出震天動地的轟鳴。故而此島名‘砥柱石’,‘中流砥柱’就是這麽來的。”

龍鷹和符太齊聲讚絕。

宇文朔問龍鷹,道:“在這樣的險峽,哪些船種最能發揮威力?”

龍鷹微笑道:“最上之策,莫如隨機應變,這是我從虎跳峽領悟回來的水戰至理。”

又冷哼道:“我感覺到他們了!”

龍鷹接著宇文朔遞過來的強弓,拿在手上揣揣重量,喜道:“此為三百石的罕有重弓,足使我將箭射上峽頂。”

宇文朔欣然道:“得範爺讚賞,乃寒家榮幸。”

龍鷹道:“原來是貴府珍藏,小弟會小心保管,好原物奉還。”

宇文朔灑然道:“真的不必,不論如何珍貴罕有,始終乃身外之物,存毀有數,能為範爺所用,為它之幸。”

鄭居中道:“朔爺說得好。”

離三門峽不到三十裏,曉得敵人埋伏在三門峽,鄭居中等六個竹花幫兄弟,緊張起來。鄭居中更親自在船首掌舵,以和龍鷹配合,他已從宇文朔處得悉“範輕舟”的真正身份,振奮歡喜。

符太從主船艙回來,道:“房內不聞呼吸吐納之聲,但我掌握到她仍在艙房內,該進入了渺冥潛藏的狀態,養精蓄銳,靜待時機。”

龍鷹恍然道:“難怪再感應不到她偷聽我們說話,是聽夠了。”

宇文朔道:“她猜到田上淵在三門峽伏擊我們嗎?”

龍鷹道:“這方麵很難說,或許比我們更早猜到,像台勒虛雲這類雄才大略的人,必然對中土的地理形勢了如指掌,於大河大江,下過一番工夫,且從老田與黃河幫的鬥勝爭雄,清楚老田的戰略作風,從而掌握到老田行險伏擊的位置,告知無瑕。”

符太道:“你說她聽夠了,指的是否我們搬家似的,將所有被鋪雜物,全塞進最上層的一廳二房內,又淋上火油。”

龍鷹道:“正是如此,她雖聽不到我們說話,卻默默監察我們在幹什麽,曉得再不用花精神在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弄沉我們的船,因知我們準備放火燒船。”

宇文朔皺眉道:“我們這樣大張旗鼓,卻不知會她一聲,她怎麽想?”

龍鷹道:“我是故意如此,好令她知難而退,大家異日好相見。剛才我離開艙房前,曾表示不回去與她說話,著她好自為之,以她的靈巧,當明白我意何所指。”

愈近三門峽,河風一陣緊過一陣,愈添大戰即臨的氣氛。竹青號滿帆航行,河風吹得桅帆“霍霍”作響,每下拂動,都像拂到各人心底裏去。五位竹花幫兄弟,施盡渾身解數,保持船隻在大河中央的航線。

宇文朔感觸地說道:“到此刻我方明白,在與北幫的戰爭裏,黃河幫何以敗得這麽快、這般慘。剩瞧田上淵選三門峽這樣的險地伏擊我們,盡得地利,可見此人的氣魄手段。不過,也是重蹈我們在飛馬牧場馬球賽的覆轍,根本不知麵對的是什麽,以為勝券在握,卻由頭到尾給範爺牽著鼻子走。”

符太笑道:“老弟對那場馬球賽,印象深刻。”

宇文朔啞然笑道:“老弟?大人久沒喚在下為老弟了!感覺親切。”

接著肅容道:“大人所言甚是,確為如此,是沒齒難忘,因是在下平生首場敗仗,比之校場之戰更深刻,誰不知鷹爺有鬼神莫測的手段,心裏早有準備。可是,那場馬球賽卻輸得不明不白,糊裏糊塗,滿肚窩囊氣。”

鄭居中目注前方代表三門峽黑壓壓的大片山嶺,長長籲出一口氣,道:“曾戰無不勝的田上淵,終遇上命裏注定的大克星,在以為十拿九穩的地方,重重栽個大跟頭。”

又向龍鷹道:“範爺請指示!”

三門峽已在十五裏之內,順風順流,轉瞬可達。

今夜星光燦爛,不過以龍鷹虎跳峽和無回峽的經驗,入峽後將麵對一個昏暗無天、水汽彌漫的人間地府。

龍鷹沉著地說道:“取道神門。”

鄭居中失聲道:“什麽?”

符太笑道:“這家夥一向出人意表,走人門便是落入老田算中,怎可以?”

宇文朔歎道:“不用放火,我們的竹青號亦捱不到出峽口。”

鬼、神、人三門,神門居中,最為險惡,兩邊均為巖巉礁石,形成暗湧漩渦,選此門的船舟,無異自尋死路。

龍鷹道:“以己度人,峽頂投石的招數不可不防,若走的是神門,更好膂力者亦投不到神門水道去,勉強到位也欠準繩。其次,是老田根本沒想過我們預見他在三門峽施襲,故所有布置,均針對我們經人門部署,走神門可予他一個大驚奇。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走在正中間,我們的煙火之計方能發揮作用。誤敵、惑敵、攻敵,缺一不可。以寡擊眾,絕承受不起失誤。”

接著沉聲道:“請宇文兄出手,將船上所有石塊全投進河水裏去。”

宇文朔一聲領命,轉身辦事去也。

符太興奮地說道:“老子負責放火,然後殺人,兩件事的先後次序掉轉來做,對嗎?”

龍鷹探手搭著他肩頭,半推著他朝主艙方向走過去,道:“你有方法以‘血手’對‘血手’,仍不被老田認出你是同門嗎?”

符太傲然道:“憑‘橫念’去變通,加上曾入死出生的奇異血氣,又是在水底下,你不用有半點擔心。”

又壓低聲音道:“過去兩天,老子一直研玩在這方麵耍的把戲,不想‘醜神醫’這麽快榮休。”

不住接近無瑕所在的尾艙房,兩人格外謹慎,使說話之聲不外泄。

宇文朔自毀己船之計,高明處是可同時應付外患內憂,雖然永不曉得無瑕是否真的弄沉竹青號,卻避過與大江聯提早決裂。

兩人進入主艙,經過無瑕的艙房門。

龍鷹向符太微微點頭,表示符太的感應正確,無瑕尚未穿艙窗溜到別處去。

道:“說吧!”

符太愕然道:“說什麽?”

龍鷹道:“你曉得的!”

符太明白過來,狠狠道:“看不出來嗎?看不出就算了。”

龍鷹歎道:“你當我是神仙?由《實錄》第一卷開始,一直讀著你和小敏兒關係的發展,如看馬球賽,到決勝的一球來臨,忽然不準瞧下去,你告訴我是多麽的吊癮,多麽不公平。”

符太一怔道:“似乎有點歪理。唉!這樣說好了,我王庭經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言出必行,不單向她顯露醜臉下英俊的麵容,還將妙子師父學來的一套盡施於她身上。說得夠坦白嗎?”

龍鷹心滿意足地說道:“太醫大人的心終有歸宿了。記著,於離入神門前一裏才放火燒艙廳。”

拍拍他肩頭,掉頭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