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察敵知敵
默啜在熊熊炬光照耀下,高舉兩手,朝龍鷹所在上方的“猛狼石”稟告,求突厥族的大神賜予勝利,他聲音雄壯如金石敲擊,蘊含真勁,波**直衝崖壁,惹起回音,有山鳴壁應的懾人氣勢,震**山林河岸,蓋過了風聲樹音。
他用的是龍鷹大部分聽不懂的語言,該屬古老的突厥語,與現今的用語不同,專門作祭祀的用途。看來默啜不單為突厥之主,也是突厥最具法力的神巫,否則主持祭典的,便是另一個祭司而非他。
龍鷹聽得懂的部分,“戰爭”、“勝利”、“勇氣”一類句語,其中有個“支利安略”的詞語不住重複,他猜是狼神的名字,默啜求的當然是大神賜予他的戰士勇氣和勝利。這種鼓勵士氣的方法不可小覷,可將戰士的鬥誌和信心凝聚增強,賦予宗教的神秘庇蔭,故此在開戰之前,祭祀先行。
龍鷹感覺古怪,因默啜並不隻向狼神禱告,也在向他麵稟,啼笑皆非。
龍鷹不知多麽想取下掛在背上的荒月弓,射默啜一箭,然後攀山逃走,卻清楚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先不說稍有異動,立即惹起立在默啜身後拓跋斛羅的反應,據他的靈覺和觀察,默啜的武功,縱然比不上拓跋斛羅,卻絕不在立於拓跋斛羅旁、金狼軍大統領莫哥之下。
此亦為塞外民族的君主與中土帝皇的分別,能當上一族之主者,必為武技最強橫的戰士,稍差者都給人轟下台去。
“小不忍,亂大謀”。
龍鷹壓下心內的渴望,仔細觀察祭壇上下的突厥領袖,每一個都是他將遇上的敵帥和對手。
在沒有準備下,一張熟悉的臉孔映入眼內。竟然是久違的天竺高手烏素。他不但仍留在突厥人裏,且得默啜重用,雜在石階下看來該是默啜親衛的團隊內,木無表情地,心內不知是否正詛咒默啜。
若烏素尚未變節,是怎麽樣的意誌力,可令他這麽的堅持下來?
龍鷹顧忌拓跋斛羅,閉上眼睛,心神退藏於密,靜待祭禮的結束。
“大漠孤煙直,黃河落日圓”。
龍鷹終弄清楚所處何方何地。大河以“幾”字形界劃出河套地域,他就是位於“幾”字的左上角的位置。陰山橫亙河套之北,到“幾”字形左角上西北的位置,狼山從陰山山脈盡處冒起,往西南斜下數百裏,與母山攜手合作,緊裹著水源充沛、土地豐腴的後套平原。
龍鷹蹲在猛狼石之巔,借奇岩怪石的掩護,俯瞰下方河道如織、一望無際的平原。
從與丁伏民一眾兄弟分手處,跑到狼山來,等於從“幾”字的右上角,趕到左上角去,距離達六、七百裏,魔種是怎麽辦到的呢?如何認路?任龍鷹如何聰明,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唯一清楚的,是自己尚未臻至魔即道、道即魔,“道魔合一”的境界,當此境界出現在自己身上時,他會變成怎麽樣的東西?
落日映照裏,大河既不像源頭的清澈婉約,亦不是下遊區的重濁恢宏,而是白浪滔滔,挾勢而走,大有浩浩****,一往無前之概。
在他眼前的視野裏,大河從南方平緩而來,抵狼山山腳下分兩主幹河先後折東,沿陰山南緣流往無限遠方,直抵視野外的呂梁山,才再來個急轉彎,往南進入晉陝峽穀。
大河的分流,令奔騰的水勢轉緩,形成後套區的特殊地理環境,當兩主幹流的水進一步注入灌溉整片平原沃土的眾多河渠,本性不馴的大河,終因得到宣泄變得馴若羔羊,造就了“黃河百害,惟富一套”的情況。
太陽在龍鷹右後方沒入狼山下之時,突厥雄師大致上完成了渡河的大規模行動。
昨夜祭典之後,默啜的主力大軍八萬戰士,借紮好的木筏,將人馬物資送往對岸的後套平原,小部分人留在西岸,於猛狼石下祭壇所在處,伐木立寨。
龍鷹眼下見的,乃突厥族繼唐初頡利兵逼長安後最具野心的入侵行動,兵力隻強不弱。當年頡利無功而回,今趟默啜的命運又如何?
後套平原現時完全絕對處於狼軍的控製下,令默啜取得在大河之南立足的據點,進可攻,退可守,戰略上無懈可擊。以龍鷹一方現時的實力,縱然傾巢而出,人數占優,亦不可能在平野之地撼動以馬戰稱著天下的狼軍,等同自取滅亡。
默啜的意圖昭然若揭,主力大軍將沿大河南下,從後套平原,直奔西套的寧夏平原,龍鷹唯一的機會,就是狼軍越過黃土高原,抵達寧夏平原前那段數百裏的路途上,無所不用其極的打擊敵人。錯過了,便隻好在無定河區與狼軍決一生死。
龍鷹一方今次最大的優勢,是郭元振料敵機先,猜中突厥人來犯的時機和路線,對此,沒另一個人的感受比龍鷹深刻。名副其實睜大眼四麵八方盡為狼軍。
突厥人說來便來,能潛行千裏不露形跡。想想看,若朔方的防軍到突厥人越過黃土高原,抵達寧夏,方猛然驚覺,後果可想而知。
今趟則不但準備十足,還有龍鷹的“魔門邪帝”深入敵境,麵對麵地瞧著默啜率手下大將祭神,還占著最佳位置,從夜看到日,又從日出瞧到日落,巨細無遺、一絲不漏的觀察敵人的虛實。
狼軍憑眾河之險而設的以百組計的大小營帳,遍布後套平原,在防守上毫無破綻,可是於龍鷹來說,卻是處處漏洞,借著河道的掩護,以他的能耐,愛到哪一組營帳去,都是那麽方便,隻要避過拓跋斛羅所在的營帳便成。
他心裏有個計劃。
倏有所覺,一時仍未會意過來,接著抬頭往前方望去。
三頭獵鷹,在平原上空盤旋飛舞。
龍鷹貼著河床潛遊,上方兩岸不時傳來馬嘶人聲、各類活動的聲響,如進鬧市。純憑記憶,龍鷹於河渠交織的水網左彎右轉,朝目標營地摸去。
他從河水冒出水麵,被燒烤著的羊肉濃烈的香氣,湧入鼻端,立告食指大動,恨不得去分一杯羹。心忖這就叫“死於安樂”,自上次征戰後,過的是豐足的生活,食好住好,現在重投戰場,格外受不住大魚大肉的**。
下一刻他沉往河底,繼續潛泳。
一瞥下,他掌握了遠近形勢,離默啜所在的汗帳,隻半裏之遙。想起拓跋斛羅,便不得不打醒精神,小心翼翼。
軍情第一。
剛才在猛狼石上首次看到鳥妖的獵鷹,解釋了鳥妖之所以缺席祭典,是因到了前線偵察敵情,好讓到達的默啜,掌握大唐邊防軍最新的動向。現在鳥妖回來了,是否須立即向默啜匯報?
兵貴神速,突厥狼軍向以來去如風、神出鬼沒名著天下,敵手聞之膽喪,像那趟在龜茲城外,龍鷹縱有察敵在先的能耐,仍因此吃了大虧,前車之鑒,故絕不肯錯失眼前的天賜良機,冒多大的風險,務要竊聽狼軍的絕密情報。
突厥狼軍勢在必發,前鋒部隊的起行,大可能是今晚的事,此為突厥人晝伏夜行的一貫作風。掌握前線的形勢後,默啜所下的每個命令,均付諸實行,是默啜臨場指揮的最後決定,關係之大,可想而知。何況龍鷹須與成為默啜親衛高手的烏素聯係,弄清楚他的情況。
當龍鷹再從河床冒上水麵,離默啜汗帳不到四百步。
默啜的汗帳設於離北麵大河約五裏遠、一處水道縱橫交錯的位置,被河渠包圍,汗帳四周眾星拱月般設置了其他十多帳,供其親衛入祝汗帳是大型方帳,旁插高達兩丈的大汗旗幟,非常易認。特別是周圍插滿火炬,映照得明如白晝。
在正常情況下,即使以龍鷹的本領,仍不可能由水道接近,因四邊的河渠,全置於嚴密監視下,由默啜的親衛高手輪番依河渠分布把守外圍防線。隻要從火光映照得到的水麵冒上,肯定立被發現。
龍鷹當然有他的辦法,關鍵處在從哪個位置冒出水麵。
“烏素!我是龍鷹!”
立在岸旁、履行守護之責的天竺高手烏素,正若有所思地看著星夜下的河原遠方,聞聲輕顫一下,朝水麵望下來,與龍鷹麵麵相對,雙目射出不能相信的神色。
今回龍鷹確是行險一博,博的是烏素尚未“變心”。來前打定主意,若發覺烏素全心全意地為默啜監察所負責的一截河段,隻好打消聯絡上他的念頭。龍鷹捉的是其心態,如烏素已被默啜徹底收買,失去了複仇的意誌,那默啜交下來的事,烏素將不敢稍違的如實執行,例如做好把守這截河段的職責,可是剛才在水底內,感應到烏素不但在敷衍了事,且心不在焉,正是臥底本色,登時喜出望外,升上水麵出言招呼。
烏素一雙眼神轉為熾熱,芒光閃爍。
龍鷹傳音道:“勿說話!掩護我,我要竊聽汗帳內的對話。”
說畢,移到烏素腳下的岸緣水草交接處,隱藏起來,避的是對岸的狼軍巡兵。地近汗帳,防衛大幅增強。
龍鷹暗忖烏素肯定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麽,如何可以隔這麽遠的距離聽到汗帳內的對話?連他自己亦非有十足把握,因事關機密,默啜、鳥妖等必約束聲音,避免泄出帳外。
定下神來,功聚雙耳,心無旁騖的專注於離他數百步的汗帳去,這趟的“隔帳有耳”,又與以前的偷聽迥然有異,勉強形容分別所在,是整個人的心神有種往內塌縮,但其中某部分卻以波動的形式延伸出去,嵌入汗帳內所有波動去,神奇至極。
但此時豈是花精神思索的當兒,自然而然,龍鷹雖抵行功的極限,卻隻能聽得模糊不清的聲音,如蜂群的嗡嗡作響。
對方既約束聲音,距離又這麽遠,顯然超逾龍鷹的竊聽能力。
龍鷹並沒放棄,隱隱裏,也是福至心靈,他感到麵對的是一個“道心種魔大法”修煉上的關口,闖過便能作出突破,如若畏難而退,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功力將大幅減弱,遂繼續用誌凝神,勿忘勿助。
倏地裏,他的心神進一步塌陷下去,用“塌陷”來形容,實不適當,是往內的離奇擴張,相比平常外向的心神,便為塌陷。
同一時間,已延伸往汗帳的波動大幅加強,默啜的聲音從沒意義的雜亂吵響,成形為正常的突厥語,沉聲道:“在朔方指揮唐狗的,是否郭元振?”
鳥妖那把令龍鷹燒著仇恨的聲音答道:“大汗明察,這個須分兩方麵來說。首先,據寄塵派往長城內探子的回報,朔方唐狗的兵力,在過去三個月,確有所增加。特別令人關注的,是據傳朔方道大總管一職,行將換人,至於新上任的總管為誰,有待追查。”
鳥妖口中的探子,該為北幫負責與他聯係的人,剛和鳥妖碰頭,報上最新情況。在這方麵,鳥妖沒有隱瞞的必要,直接說明宗楚客並無告知田上淵張仁願被調任為朔方道行軍大總管之事,間接闡明宗楚客沒有通過老田勾結莫哥。宗楚客對田上淵的野心,一無所知,是被田上淵騙倒了。
莫哥的聲音響起道:“增強兵力和調動總管不足為奇,不如此方古怪。我突厥雄師擊潰遮弩,郭元振當收到風聲,報上李顯那蠢材。換人增兵,該為郭元振的提議。哼!臨時換將,豈明智之舉?適足供我們一舉破之。”
明白了莫哥和鳥妖的秘密關係後,莫哥幫腔說話,理所當然。
默啜沉吟片刻,道:“另一方麵如何?”
鳥妖恭謹地說道:“三天前,寄塵遠赴統萬舊城,對方圓數百裏之地,展開晝夜不停、無隙不窺的監察,雖發現多處人蹤,但全為逃離河套區往遠方避難的住民,不見半個唐狗的蹤影,唐狗一向後知後覺,恐怕到我們兵臨城下,始知大禍臨頭。”
另一個龍鷹不認識的聲音道:“見到有人大舉遷徙,唐狗的將領不可能視若無睹。”
鳥妖好整以暇地說道:“居於河套區的弱小牧民,怕唐狗尤甚於我們,絕不會避往朔方去,而是避往高原上的河域,又或沙漠內的綠洲。”
默啜冷冷道:“統萬故城狀況如何?”
龍鷹為之抓頭。
在郭元振展示的地理圖卷上,確有統萬的地名,位於無定河和滾滾沙漠之間,但因沒人特別說明,隻以為是個普通的地名。現在,先聽得鳥妖特別以統萬為基地,監察方圓數百裏之地,默啜又再細究統萬現今狀況,稱其為“故城”,可知此廢墟在今次的戰爭裏,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鳥妖感慨歎道:“風沙滿眼,目前大半個統萬,已被風沙侵蝕,半埋沙裏。不過!尚存的部分,仍非常可觀,有二、三座靠近無定河的堡壘城牆,擁有強大的防禦力,可供我們使用,占據統萬,等於切斷無定河的交通,令唐狗引以自豪的無定堡,成為孤堡。”
默啜歎道:“想當年赫連勃勃,來到無定河畔,曾高喊‘美哉斯阜’,就地建都,成大夏國。統萬正是‘統一天下,君臨萬邦’。都成後,一直是河曲高原的政軍要塞,當年北魏攻占統萬,得馬三十多萬匹,可知其如何繁華富庶。當時赫連勃勃,怎想過自己的偉大都城,會被埋在黃沙之下,僅餘斷垣殘堡。”
聽著的龍鷹,不知多麽感謝他,難得默啜忽生感慨,對統萬城來個撫今追昔,向他的竊聽者介紹一遍統萬的曆史。默啜的感慨,也是帝皇們的“獨家感慨”,源於對另一君主的感同身受。像龍鷹,過去了的便是過去,不會同情赫連勃勃。
莫哥沉聲道:“當年‘少帥’寇仲,偕徐子陵、跋鋒寒和菩薩,在統萬外的赫連堡力抗我軍。今天!我們就借助統萬故城,動搖唐狗的根基,令唐狗引以自豪的事,成為他們必亡的宿命。大神庇佑。”
默啜應了聲“大神庇佑”後,道:“大尊有何看法?”
龍鷹精神一振,知一直沒作聲的拓跋斛羅要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