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四章 小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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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著符太迅速遠去的背影,龍鷹似從最深沉的夢裏甦醒過來的滋味。

現在所以立在統萬古城的角樓上,實具有異常複雜的因果關係,自在後套偷聽得默啜的作戰計劃,一條心的要趕在突厥人前麵,先一步奪得統萬,好像不如此做,這場仗是輸定了。

可是,卻沒想過,為何以郭元振對無定河的熟悉,竟無一字提及統萬?

原因非常簡單,就是郭元振認為統萬是無法守得住的,對邊防軍來說,是鞭長莫及,他們隻可陳兵在無定河南岸,背倚長城,西憑無定堡,與突厥人展開對無定河控製權的爭奪戰。

對統萬,非不欲也,是不能也。

假設趕往駱駝堰途上,沒遇上咄悉匐的部隊,他大概會先到無定堡,找張仁願商量,看如何應付默啜以統萬為基地的戰略,然而,事情的發展充滿宿命的意味,他和敵人互為因果的影響著情勢的變化,到最後,守得住統萬,等同贏得此仗的信念,深植內心之中。

縱然在夢醒的一刻,此念仍揮之不去,驅之不散。

事實亦確實如此,假設守得住統萬,就是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令默啜連無定河的北岸仍沒法完全控製,遑論無定河。

龍鷹心內尚有個恐懼,形成於在猛狼石上親睹突厥雄師的鼎盛陣容,判斷出在河區交鋒,默啜的贏麵比他們大多了。

死守統萬,或許是唯一生路,問題在於能否守得住?怎樣去守?

龍鷹聚集全體兄弟,在西城範圍共商大計,說出最新的評估,守統萬的利弊。結論道:“要走,必須立即走,否則在打跑默啜前,再沒第二個機會。”

人人神色如常,沒一個人露出懼意。

丁伏民道:“我們的糧食足可撐二十五至三十天,必要時可吃對方被射殺的馬,可是食水卻是沒法解決的難題,能多捱十五天已非常了不起。我是指裝滿所有水袋,還要省著來喝。”

博真拍頭道:“我記起了,當年這裏有個井,我還打水上來洗澡。好像就在鷹爺現時立著的位置,不!該靠近南牆一點,唉!真後悔沒記清楚。”

龍鷹閉上雙目,往後移,又朝左動,最後立定,睜眼道:“該在我立處腳下,我感覺到水氣。”

眾人對龍鷹這類異乎常人的靈應,早不以為異。

荒原舞淡淡地說道:“我們何不以此作決定,如掘下去,確掘得地泉,留下來死守,否則立即離開。”

眾人一致的附和。

龍鷹反猶豫起來,道:“且慢!我有掘到水的十足把握,那豈非等於大家都決定留下來,卻沒想過能否守得住。”

宇文朔道:“在下想先請教鷹爺,若你認定守不住,好該二話不說立即下撤離的命令,何用來找大家兄弟商量?”

龍鷹苦笑道:“是因舍不得也。守得住或守不住,忽然間成了勝敗的關鍵,亦是唯一可令默啜知難而退的手段。”

荒原舞插言道:“近百年來,大漠最著名的一役,莫過於回紇之主菩薩領五千精騎,於馬鬣山打敗突厥的十萬兵,威震塞北。今天我們的人數雖遠及不上菩薩,可是鷹爺比之菩薩隻有過之而無不及,又有牆堡陣為陣地,隔岸郭大帥遙為呼應,西則無定堡牽製敵人,鷹爺何須猶豫?”

眾人鼓掌喝彩,士氣昂揚。

荒原舞沉聲道:“我還有個深一層的考慮。”目光投往南牆,眼睛流動著豐富的感情,續下去道:“我們大夥兒隨鷹爺轉戰千裏,生死與共。今回一是全體戰死,一是個個活著,在正常情況下,這絕不可能,可是眼前的牆堡,卻提供了這個可能性。”

博真喝道:“兄弟們上!動手掘井!”

歡呼聲震天響起。

井口的邊緣在不知被風沙掩埋多少年後,重見天日,眾人更是小心翼翼,挖走塞填水井的泥沙,免令內壁受損。看井口的大小型製,是口大井。

丁伏民提議在南牆向沙漠的一邊,依隔牆分東、西的形勢,在千步的範圍內,東、西各深掘兩道半月形的陷坑,作為北麵的屏障,同時保護成了命脈的大水井,一舉兩得。又於隔牆外的位置,多掘一道陷坑,成最外圍的屏障。

他的提議獲所有人讚許,由於土質疏鬆,是可以辦到的,問題在時間長短。丁伏民是懂工事的能者,在遠征大漠期間早顯露這方麵的才華,遂領導正閑著的兄弟,定下挖掘的位置,動工挖掘最外、最長,也是最花工夫的外圍護坑。

由於下麵埋著的是廢墟,龍鷹提出當掘到建築物的殘餘時,鑿之為大小石塊,運上牆堡儲存,以作遠距製敵的利器,剩下的部分,形成凹凸不平,至乎尖利的坑底,增加陷坑的殺傷力。

包括龍鷹在內,人人投進戰爭工事去,眾誌成城,不但不以為苦,還興高采烈。到太陽移過中天,眾人生火造飯,趁機好好歇息。瞧著已具雛型、長達千五步最外圍壕坑,眾人生出令他們滿足的成就感。鑿出來石塊,放在靠牆堡的一邊,好送往牆堡去,沙泥就在另一邊堆高,加強護坑的防禦力。

水井旁堆成幾座小山般的沙泥堆,分外令他們寬慰,挖下去的深度逾兩丈,依龍鷹的感應,再深挖半丈,可達地泉。

博真自告奮勇,負責水井的最後一程,雖說是大井,但井內的空間,隻容一人在井下挖掘。

吃飽肚子,龍鷹吸著桑槐送過來的卷煙,歎道:“這東西能捱多久?”

桑槐道:“省著吸,可捱個一年半載。”

龍鷹喜出望外道:“竟可以捱這麽久?”

桑槐苦笑道:“每贏一仗,限抽一根,當然可捱這麽久。”

眾人爆起哄笑。

容傑擔心地說道:“最怕未完成外圍的長坑,敵人已至,也令我們沒法完成四道內坑。”

君懷樸道:“太少回來時,該還有一天、半天的緩衝時間,所以太少愈遲回來,愈好!”

丁伏民道:“還有派往知會大總管的賴東,此時該抵達無定堡,不知大總管如何反應?”

宇文朔道:“隻要張總管想想鷹爺在南詔守風城的往績,便曉得我們在幹什麽。”

權石左田奇道:“是怎樣的往績?”

宇文朔向未聽過此事的荒原舞等人講解一遍,道:“在中土,鷹爺、萬爺和風公子憑百人之力,據風城擊潰敵人十多萬的圍城軍,乃街知巷聞、人人津津樂道的事。”

龍鷹謙虛道:“純為運數。”

宇文朔問道:“請你老人家多解釋幾句,憑的是何運數?”

眾人起鬨附和。

龍鷹再抽一口煙,遞還桑槐,道:“所謂運數,就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八字真言,在天衣無縫的配合下,我們盡得天時、地利、人和外,還要‘活守’。若隻將目標局限守穩我們統萬的小長城,不但失主動,還淪為挨揍之局,就看何時被攻陷,大帥和大總管亦被壓至動彈不得,隻能坐看。”

虎義拍腿道:“小長城,說得好。我們的寶貝牆堡,由此刻開始正名為小長城,壯我們的威勢。”

眾皆呼絕讚同。

管軼夫問道:“何謂活守?”

龍鷹道:“活守就是時而以守為攻,時而以攻代守。在不同的形勢下,隨機應變,詐敵、惑敵、誘敵、誤敵、陷敵,無所不用其極,目的就是不住削弱對方實力,令對方的攻城軍出現不穩的情況,扯著對方全軍的後腿,營造出我方援軍可不住衝擊對方的形勢,逼敵人在兩條戰線苦戰,慘失主動。”

博真興奮地說道:“老子雖曾隨鷹爺學習兵法多時,顯然尚未滿師,看不出區區百丈長、又侷困一隅之地的小長城,怎可能玩出這麽多的花樣來?”

龍鷹向君懷樸道:“懷樸可否為小弟解答老博的疑問?”

君懷樸英俊的臉龐現出笑意,眯眼盯著博真道:“先答我一個問題,敵人對我們的認識有多少?”

博真一怔道:“該什麽娘都不曉得。”

君懷樸讚道:“果然沒有浪費跟隨鷹爺的日子,學曉了不用學也懂得的基本功。”

沒人想過一向不愛開玩笑的君懷樸,竟戲弄博真,無不失笑。

虎義挨往博真,笑道:“還不明白嗎?敵既不知我,還以為是上級派來一群溫馴待宰的羔羊,我們便可大玩花樣。至於是何花樣,留心聽鷹爺的指示。”

龍鷹打手勢示意君懷樸說下去。

於鹿望野與突厥名帥丹羅度的決戰,君懷樸受命於屏嶺之巔,指揮全軍進退,戰績輝煌,盡顯其長於軍事戰略的才華。

在鷹旅內,丁伏民善工事和守城,君懷樸長於兵略,實為守小長城的絕配,可讓龍鷹製定大方向後,放手擊敵。

現時看似閑聊,骨子裏卻是戰爭前最重要的軍事會議。

君懷樸道:“永遠勿忘記,突厥狼軍的戰鬥經驗,不在我方任何人之下,能成領軍大將者,都是從戰爭裏打出來的,故深諳攻防之道,在摸清楚形勢前,不會魯莽大舉攻城,而是采取包圍、威懾、恐嚇、試探、擾亂的諸般戰術,所以,隻要能使對方以為我們隻是一支不知走了什麽倒黴運的普通邊防部隊,便完成詐敵的壯舉。”

龍鷹領頭鼓掌,讚道:“懷樸說出了小弟的想法。我們分三班輪番休息,讓敵人低估我們的兵力,荒月弓、弩弓在初戰時備而不用,到敵人大舉來犯,才以最佳武器迎頭痛擊,弩弓則隻用於牆頭上。”

問丁伏民道:“我們有多少弩箭?”

丁伏民道:“逾二萬枝,是大帥近幾年內趕製出來,每人都背著五十枝強弩箭,箭鋒均塗砒霜,殺傷力極大。”

龍鷹道:“我方如前般組成特擊隊,入選的資格是必須在深入敵陣後,有全身而退的能耐者,在哪種情況下出擊,須對方部署塵埃落定之後,但有個情況,絕不可錯過。”

丁伏民訝道:“是哪種情況?”

龍鷹現出詭異表情,冷然道:“就是黃塵暴起之時。兄弟們!開工哩。”

太陽下山後一個時辰,大外壕坑終告完工,齊心合力下,又生死攸關,四百多人在短短六個時辰內,完成了一個千人工事兵至少三天時間方能完成的軍事工程。

水井亦告功行圓滿,湧出泉水,且長取長有,眾人在未來若於井旁取水沐浴洗澡,肯定非常痛快。

晚膳後,眾人開始掘內坑。

掘不到半個時辰,龍鷹生出警覺,喝道:“有人來!”

來的是往無定堡去的兄弟賴東,隨行的是田歸道指揮的運糧隊,物資裝備由百多頭騾子負載,浩浩****直抵小長城。

眾人歡聲雷動,予以熱烈歡迎。

隨來的全為田歸道的子弟兵,乃自己人,立即卸貨,在丁伏民的指示下送往小長城各處。

田歸道欣然道:“主要是糧貨、食水和箭矢,還有火油、煙花訊號箭、甲冑衣物、小量木材和各式雜貨用品。怎可能掘得這麽快,還有水井。”

他和龍鷹步上牆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牆北的情況。

龍鷹笑答道:“這叫人人同心,利可斷金。你們怎會來得這麽快?”

田歸道道:“全賴張總管當機立斷,短短半個時辰張羅力能運送的物資,用木筏借無定河的水力放流而下,黃昏前剛好抵達離這裏最近的飛鳥渡,從那裏走來不過七裏遠。總管著卑職問鷹爺,須否我們留下來助守?”

龍鷹斷然道:“萬萬不可!無定堡沒了你老兄怎成?”

田歸道清楚龍鷹說的為事實,論戰略性,無定堡比統萬重要多了。道:“卸貨後,我們立即回去。”

又道:“據探子回報,仍未見狼軍蹤影。不過,沒人敢掉以輕心,因狼軍從來都是忽然出現。”

龍鷹問道:“張總管支持我們守統萬的計劃嗎?”

田歸道沉吟片刻,道:“張總管說,若守統萬的不是鷹爺,他立即下令撤走。可是既然是鷹爺,使他記起郭大帥叮囑過他的一番話。”

龍鷹好奇起來,示意他說下去。

田歸道道:“郭大帥曾向張總管指出,絕不可以常人的眼光,去判斷鷹爺出人意表,甚至看似瘋狂的行為,因鷹爺非常人也。”

龍鷹苦笑道:“張總管於此時記起大帥說過的話,可知守統萬之舉,在他眼裏是瘋子方做的事。”

田歸道道:“我卻對鷹爺有十足信心。好東西來哩!”

他兩個手下大漢,一頭一尾肩托著黑黝黝長棍似的兵器,從西階登上牆頭,朝他們如飛跑來。

龍鷹一怔道:“給我的?”

田歸道道:“由於不能用接天轟,隻好為鷹爺找相近的代替品。此棍名‘雷霆擊’,是郭大帥請邊疆最著名鐵匠精心打製,以熟銅為主料,摻以精鋼,火煉煆打九個月始成,較特別的是一邊的九孔雷球,揮動時可發出尖嘯,以寒敵之膽。另一端是尖錐,在鷹爺手上,肯定世上沒有能擋得住的甲冑和盾牌。”

龍鷹從兩人肩上取下雷霆擊,咋舌道:“足有一百二十斤重,比我還要重。”

田歸道擔心地說道:“會否過重?我們試過把玩,撐不到半刻鍾已手軟。”

雷霆擊一端是拳頭般大的開孔圓錘,另一端鋒尖呈青白色,在月照下閃爍生輝。

龍鷹揣揣重量,不經意地說道:“該還可以。”

又讚道:“好家夥!”

說罷手往上揮,雷霆擊如沒重量地打著轉直上夜空,發出尖嘯。

小長城內外所有人,目光全被吸引,看著正旋動登空的可怕武器。

田歸道和兩個手下,不能相信、目瞪口呆的仰首觀看。

到達五丈的極限後,雷霆擊回落,直掉下來,下一刻握在龍鷹橫探開去的手掌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