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二章 天網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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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山上高處望過去,五十裏外橫亙著一座頗具規模的縣鎮,數百多間房舍,全體坐北朝南,沒有鎮牆,於南麵和西麵設象征入口的牌坊,後方一列山巒,林木茂盛,成為縣鎮的天然屏障。小河從林木間蜿蜒流入縣鎮,將其分為東、西兩岸,出鎮後折向西南,在他們所處的小山左方流過。鎮子的東麵有大片良田,池塘羅列,當得上“山環水繞,田疇膏腴”的讚語。

符太咋舌道:“這般興旺?”

一條車馬道繞鎮後靠山的西北而來,接通西門;另一條車馬道,由南門開始,沿河延展,往東南去,與河流分道揚鑣。

此時從西北來的車馬道人馬絡繹不絕,但隻有人來,沒人離開。

在他們右方朝南門去的道路,相比之下途人少多了,看了這麽久,隻有兩輛驢車駛過,該是住在附近趕早集的農民,車上載的是蔬果糧貨一類東西。

荒原舞道:“這不是你們漢人的村鎮,房舍多為灰白色的土磚泥石屋,堅固實用。”

宇文朔仰望晴空,道:“不是入冬了,為何愈來愈熱?”

龍鷹歎道:“這是高原的氣候,有點兒像沙漠,太陽普照時,熱得像夏天。與沙漠非熱即寒相比,多出其他春、秋兩季,且可在一天內發生,隨時下大雨。”

符太道:“不是吧!魔種竟領我們到高原來,是否跑錯了地方?”

龍鷹苦笑道:“現在隻好死馬當活馬醫,認定可在這裏截得鳥妖,辦起事來才有勁。唉!誰帶著錢囊呢?小弟的肚子正咕咕地叫著。”

四人你眼望我眼,接著一起失聲大笑。

符太喘氣道:“我的千萬家財,全交予小敏兒保管。”

宇文朔忍住笑道:“我帶的金子,給鎖在幽州大帥府的府庫內。”

荒原舞苦惱地說道:“我一直帶在身上,到動身追鳥妖前,方交給懷樸。”

為方便追擊鳥妖,四人盡量輕裝上路,不帶弓矢,除荒原舞還有把劍外,其他三人連馬刀都沒半把。

龍鷹捧頭道:“人無財不行,四個窮光蛋可以幹什麽?今晚肯定露宿街頭。”

荒原舞輕鬆地說道:“沒錢,可以賺回來;鳥妖逃了,卻鑄千古恨事。我們倒不如先想通,為何魔種領我們到這裏來,直接入鎮不是更清楚分明?”

宇文朔道:“他老人家的心意非常清楚,就是前麵的高原大鎮是尋得鳥妖的關鍵,大可能是鳥妖約定與侯夫人會合的地點,然後遠走高飛,避往吐蕃或西域去。侯夫人非是孤身一人,而是有欽沒晨日和他大批手下作伴,故不宜直接入鎮,致打草驚蛇。勿忘記侯夫人有飛鷹傳書的絕活,若被她通知鳥妖,我們怕要來另一次魔奔。”

龍鷹搖頭道:“魔奔都沒用,我感應不到鳥妖,等於他老人家亦無計可施。”

符太問道:“那你感應到侯夫人嗎?”

龍鷹閉上雙目,半晌後睜開,喜道:“似乎有點兒感覺,但距離很遠,模模糊糊,她的‘明玉功’該與鳥妖的有段距離。”

符太道:“你的魔功大有精進,對從未沾過你魔氣的侯夫人,亦能生出感應。”

龍鷹一呆道:“得太少提醒,我方感到自己的改變,剛才不得已下,我竭盡所能的去搜索,竟勉強有點感應,確是我以前辦不到的。”

眾人聽得精神大振,因對截殺鳥妖,跨前一步,從茫無頭緒,至或有著落。

荒原舞欣然道:“這就對了!憑魔奔,我們趕在鳥妖和侯夫人兩方之前,早一步來到這裏。現在就是敵我較量的一刻了!看我們如何利用取得先手的優勢。”

宇文朔道:“情況沒這麽簡單,欽沒晨日既挑選這裏,該有他的理由。如我們找不到箇中原因,有機會功虧一簣。這也是魔種領我們到此而止的背後含意。”

龍鷹想得頭大似鬥,宇文朔言之成理,鳥妖猜到密函落入他們手上,知龍鷹絕不放過他,魔門邪帝的厲害,他非沒領教過,任他飛到天涯海角,仍有辦法緊追在後,若不是得拓跋斛羅打救,匐俱又大軍趕至,那趟他便沒命。

故而今次鳥妖將施盡渾身解數,遠遁塞外,以避追殺,不但要藏蹤,還須藏形,易容化裝,直至抵達安全地點,且時刻保持警覺,有何風吹草動,立即催發潛力,來個遠颺千裏。這樣一個已成驚弓之鳥的頂級高手,要截著他談何容易。

符太沉吟道:“這個鎮究竟是什麽娘的一個地方?”

龍鷹心中一動,衝口而出道:“這是個大了十多倍的山南驛。”

這句話扣動了荒原舞、符太和宇文朔的心弦。

符太點頭道:“對!”

四人同時升起奇異的感覺。

龍鷹和符太在山南驛首次遇上鳥妖,若鳥妖在這裏被殺,就是在另一個驛站終結生命。兩驛之間,帶著濃烈宿命的意味。

宇文朔道:“如何行動,方不致打草驚蛇?”

龍鷹聽而不聞地自言自語道:“那次我到山南驛,也是不名一文,差些給逐出門外去。”

符太囁嚅道:“聽得老子心寒。”

荒原舞道:“我們肯定來對地方。”

宇文朔訝道:“荒兄似比我們三人看得都要樂觀。”

他此句話並非無的放矢。一向以來,由於荒原舞心切殺鳥妖,因而患得患失,比任何人多上幾重憂慮,可是際此龍鷹、符太和宇文朔麵對眼前此鎮,就像看著個魔種炮製出來的啞謎般,不知如何入手的一刻,荒原舞卻比他們表現得更輕鬆、更樂觀。

荒原舞略一沉吟,道:“很奇怪,不知如何,我忽然間對殺鳥妖,信心十足,大有‘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奇異感覺。”

龍鷹記起荒原舞曾向他說過,這陣子經常夢到達達,像催促荒原舞為他報仇雪恨般,大喜道:“我明白了!理該為‘冥冥之中,自有主宰’,這個‘冥冥’,正是達達的在天之靈,透過荒兄發功。定然如此!”

符太道:“你這小子總愛說這類東西,令人毛骨悚然。”

龍鷹一怔道:“太少害怕嗎?並非第一次了!”

當日在西京,龍鷹戲說湯公公上了他的身,曾駭得符太魂飛魄散。

符太老實答道:“我小時有段時間,非常怕黑。”

宇文朔、荒原舞和龍鷹聽得你看我、我看你,接著齊聲大笑。

天不怕、地不怕的符太,竟然懼鬼,令人意想不到。

符太尷尬地說道:“我的問題是想象力太豐富,容易從黑暗裏看到幢幢鬼影,有什麽好笑的。”

荒原舞不解道:“偏正是你,愛獨自一人在暗夜裏活動,本身便比其他人似幽靈。”

符太道:“沒人提起便成,特別是這小子,怎曉得他是否感應到我看不見的東西。”

龍鷹道:“小弟終想到萬全之策。”

宇文朔歎道:“怎可能呢?依眼前情況,唯一辦法,是摸著石頭過河,見步行步。”

符太不解道:“既不知敵,如何定計?”

龍鷹欣然道:“所以說是策略,非是計謀。”

荒原舞投降道:“我也不明白!”

龍鷹道:“我的策略,就是由荒兄打頭陣,堂堂正正的入鎮,愛幹什麽,就幹什麽,順心行事。”

符太一頭霧水地說道:“這叫什麽策略?”

龍鷹信心十足地說道:“此招大有名堂,叫‘天網不漏’,俗語有雲,‘閻王要你三更死,不留人至五更天’。一直以來,我總有個測試命運的念頭,隻是每當麵對如潮浪般迎頭打過來的現實,什麽娘的命運全被拋諸腦後,難得才有眼前這般的天大機緣,怎可不付諸實行?”

符太問道:“那我們三個幹什麽?”

龍鷹摸摸臉上的須髯,道:“小弟變回範輕舟,你則太少退,神醫進,宇文兄仍是禦前首席劍士。我們沒有任務,袖手旁觀,靜觀其變;不介入,不幹預。”

符太道:“有點道理了!”

荒原舞道:“對方除侯夫人外,其他人不認識我。”

又解下佩劍,遞給宇文朔道:“禦前劍士,豈可無劍。”

宇文朔欣然接劍,道:“荒兄有何感覺?”

荒原舞沒猶豫地說道:“鷹爺的安排,乃最佳的安排。不知你們有否同樣的感覺,當曉得鷹爺截著鳥妖寫給田上淵的信時,我便有鳥妖氣數已盡之感。”

宇文朔坦白地道:“我當時想的,是另一個方向,就是李隆基確為承天之意的真命天子,否則豈能如此處處逢春、因緣巧合?”

沒有遇上敵方欲從君子津潛往長城內的高手團,龍鷹不會獨自上路,以魔奔通過山中水穴,藏身猛狼石下,日後更不懂循舊路攻占狼寨,又三流合一,洪水破敵。而唯有在那樣的情況下,莫哥方肯遣參骨送出他讀不懂的密函,希望得田上淵之助刺殺默啜,也因而被趕往截流的龍鷹攔個正著,化解危機,引發出撤離、追殺等連串事件。在所有事情背後,似有一雙無形的手,主宰一切。

龍鷹搓手道:“就這麽處理,拿命運博他一把。”

忽然間,事情再不依常理而行。若依常理,能截得鳥妖的可能性,確微乎其微,除非他讓獵鷹在頭頂上滿天飛。鳥妖亦不會在任何地方停留,與侯夫人會合後,立即高飛遠遁,有那麽遠,躲那麽遠。更怕他寫了第二封密函,交給欽沒晨日,壞龍鷹的事。

殺鳥妖的機會稍現即逝,錯過了沒得回頭。

荒原舞道:“真的是我愛怎麽做,就怎麽做?”

龍鷹道:“什麽娘都不用顧忌,這是‘欲彰彌蓋’的道理。”

荒原舞灑然道:“我去了!”

龍鷹、符太、宇文朔來到路上,朝鎮子舉步。

荒原舞領前三、四裏,走得輕鬆寫意。

一隊人馬,從後方迅速趕上他們,二十多騎揚起塵土,三人不願多事,避往道旁。對方毫不領情,經過時個個別頭來看他們,眼神凶厲,絕不友善,然亦沒其他舉動,迅速去遠。

宇文朔道:“這批騎手底子不錯,看來屬某一幫派的人物,沒一個是漢人。”

龍鷹道:“應為某族的人,這麽聯群結隊的從東麵趕回來,不會是好事。”

符太道:“算他們識相,再望多一眼,我就每人賞個令他們永遠爬不起來的耳光。”

龍鷹向宇文朔笑道:“看!這家夥若非遇上老子,肯定天下多了個橫行霸道的大邪人,不知有多少人遭殃,現在則變成濟世的神醫。”

宇文朔欣然道:“這批惡爺令我聯想到魏晉時的邊荒集,位處兩國交界處的曖昧地帶,無法無天,講的是江湖規矩,且是各族認同的江湖,真有趣!咦!天氣變了。”

天上烏雲流竄,掩去陽光。

符太道:“真的很冷!我們三天前吃盡幹糧,算算整整兩天沒東西下肚,氣虛體弱,不宜淋雨。”

龍鷹摸摸背囊,訝道:“我是否邊魔奔邊吃東西?”

宇文朔笑道:“每逢你進食,速度減慢,我們當然趁機吃喝。”

再仰首觀天,歎道:“不提猶可,提起便饑腸轆轆,愈感寒冷。竟是下雪。”

漫空飄雪,從天降下。

龍鷹笑道:“看!老天爺多麽體恤我們,淋雪怎都比淋雨好。”

宇文朔道:“很古怪!忽然間在下對殺鳥妖的事,如荒兄般充滿信心,似預見鳥妖末日的來臨。”

符太好奇問道:“是否與開啟了無上意識有關係?”

宇文朔道:“或許如此。所謂‘無上意識’,又有人稱之為‘彼一’,是個籠統的說法,指的是貫通了往上的精神通道,接觸到高層次的自己。佛家所說的‘凡人皆有佛性’,隻看你能否得悟,是出自同樣的道理。當那境界出現時,你清楚知道,卻沒法描述。”

整片山原給雨雪統一同化,白茫茫的,純淨潔美。在天地動人的美態下,很難想象人世間的藏汙納垢。

車輪聲自後方傳來。

三人均抱著閑事莫理之心,避往一旁,沒回頭張望。

雪愈下愈密,前麵的荒原舞,消失在迷茫深處。

他們似走在通往幽冥的路上,人世和陰間,再無分隔。

宇文朔思索道:“難怪隻見有人從西北來,卻沒人朝西北去,風雪阻路也。怕要到明年春天,才有人往那邊走。”

符太道:“這場雪,將令很多人滯留,這兩天該非常熱鬧。”

又向龍鷹道:“憑你的眼力,不論鳥妖易容改裝成何模樣,仍可給你一眼認出來。對吧。”

龍鷹苦笑道:“理該如此,但對鳥妖卻沒十足把握,因‘明玉功’另辟蹊徑,何況此人詭變百出,能瞞過我的眼睛,毫不稀奇,在人多氣雜的地方,容易看漏眼。”

馬車駛至,沒停留的越過他們。

駕車的是個剽悍大漢,經過時還向他們打招呼,友善之態,與前一批騎士成強烈對比。

待馬車去遠後,龍鷹道:“車內載的是兩個女子。”

宇文朔和符太大感意外。

龍鷹道:“肯定沒侯夫人在其中。”

兩人這才釋然。

龍鷹道:“荒兄入鎮了!我們趕快點。”

三人加速步伐,朝鎮口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