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五章 直指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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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驛的“大飯堂”,簡而言之,就是在一個四麵高牆,西、南開門的小城堡內,放置著有山南驛一半大小的房舍組群,前堂後居。

城堡四周有護河環繞,兩門降下吊橋,跨過丈半寬的護河,成橋成路。城堡呈長方形,接通兩門的就是建築群的主堂,也是飯堂所在,由四座廳堂連體而成,開揚寬敞,內無阻隔,六十多張大圓桌放置其中。

主堂與後方的居室間,有個寬達十五丈的廣場,散布著十多個磚砌的火爐,上有帳篷,燒烤羊肉和各式野味,煙火從四邊泄出,不懼雨雪,燒成的肉食,送進堂內,供客人享用。

龍鷹四人隔遠便看到堡內廣場的火光,嗅到傳來的肉香。主堂內鬧哄哄的,喧嘩震天,氣氛熱烈。從冷酷的戰場,來到這麽一個人氣熾熱的處所,特別有感覺。

兩門有大漢把關,收取“入堂費”,以人頭計,一人收五個通寶,非常昂貴,等於變相入驛的買路錢、城門稅。對方認錢不認人,沒多問半句,荒原舞掏出唯一的半個金錠子,兌換時再被狠榨一筆,付費入堂。

大堂靠廣場的一邊,放置烤好的肉食、米飯、蔬果,任客人自取享用。此刻已近巳時,大飯堂最擠迫的時候剛過去了,一半桌子有客,仍是非常熱鬧,人來人往。

外麵風雪連天,堂內在四周壁爐烘烤下,暖暖洋洋。

荒原舞割得一盤香噴噴的烤肉,宇文朔和符太取碗盛米飯,龍鷹拿蔬果,各司其職,挑靠角的桌子,坐下來大快朵頤。

人人記起博真的名言,就是饑寒交煎時,方曉得熱騰騰的食物多麽可口美味。

四人再不試圖掩飾,因破綻處處,瞞無可瞞。

相比同堂吃飯的其他路經商旅,哪有人像他們般不名一文,兩手空空的入驛,四個人加起來得一把劍,須靠賣唱賺生計。

但亦有利於他們的因素,不過,純為猜估。

他們推測欽沒和侯夫人一方,沒想過他們能尋到邊城驛來,對方的心態是離開涼州便萬事大吉。鳥妖的飛鷹傳書,寫於發覺後有追兵的情況下,不可能詳盡,充其量知會他們追殺自己的是龍鷹的鷹旅,對方並曉得涼州此據點,著他們立即撤離,避往邊城驛,在那裏待他去會合諸如此類。

在這樣的情況下,欽沒對邊城驛的手下大概囑他們提高警覺,留意往來的旅人,而沒有詳述敵人的情況。

剛才過橋,把門者對他們全無戒心,便是支持他們想法的證據。欽沒的人根本沒通知吐穀渾人一方有關的事,否則,現在就不可能如此太平無事。

當然,欽沒和侯夫人到,將為另一回事。

符太邊吃邊道:“看來沒時間睡覺了!”

龍鷹道:“沒關係,醒來前大家已狠睡一覺,惟宇文兄例外,不過他看來比我們更精神。”

宇文朔放下碗筷,伸個懶腰,歎道:“從來未試過這般滿足。對!在下精力充沛,不怕工作,還求之不得。”

又歎道:“卻不知從何入手。”

符太和荒原舞對他的話大有同感,現時的情況,一天欽沒和侯夫人未抵達,驛內並沒與鳥妖相關的人,想抓起個知情者來逼問亦辦不到。可是,待他們來到,又可能太遲了。最壞的情況,是壓根兒不曉得他們到達。

龍鷹拍拍肚子,掃視遠近,堂內五十多人,各據桌子,或高談闊論,或獨自埋頭吃喝,大多數以漢語交談,又或突厥語等流通語言,卻沒人說吐蕃語,不知是否屬邊城驛的禁忌。

欣然道:“吃飽肚,格外不同,腦袋思如泉湧,特別靈光。小弟現在出的招數,乃‘天網不漏’的延續,看似容易,實行起來則不無難度,因麵對的是人性,也是自己。”

符太一呆道:“你是否因吃得過飽,過猶不及,說話語無倫次,不知所雲。”

龍鷹道:“聽故事,須聽整個。小弟的辦法簡單易行,是由我們每一個人,說出心裏最想做的事。是否與鳥妖有關不重要,因惟老天爺方清楚是否有關係,重要的乃須為心內真正的想法,心之所指,更大可能是達達在天之靈的提點,一生塵念,立被蒙蔽。”

宇文朔道:“這也算辦法?”

荒原舞笑道:“是沒辦法裏的辦法,有點像你老兄修的法,須盡去妄心,方能直指真如,與彼一結合。”

龍鷹道:“就由宇文兄先說。”

宇文朔苦笑道:“現在除殺鳥妖外,我實在想不到有什麽東西是在下很想做的。”

龍鷹道:“得!即是你未有任務。”

轉向符太道:“輪到你了!”

符太忍俊不住笑起來,歎道:“虧你這混蛋想得到,是否兒戲了點兒?唉!好吧!我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到驛外的山區,看看是不是確另有巢穴。這個巢穴最有可能的位置,亦可說最佳地點,是驛西北方的山區。因若吐蕃軍來犯,是從南麵殺至;唐軍則從東而來,故此東、南兩方均不是好的位置。”

龍鷹道:“有道理!”

符太道:“我有八、九成把握可尋到這個巢穴,由於秘巢和邊城驛間往來頻繁,怎都有蛛絲馬跡可尋。”

宇文朔提醒道:“這場大雪可將所有痕跡掩蓋,也令行人卻步,音訊中斷。”

符太道:“這樣有這樣的好處,幹幹淨淨,現蹤者非欽沒、侯夫人一方的人,就是鳥妖。”

又向龍鷹道:“唯一問題,是當我發現這麽一個吐穀渾人的秘巢後,絕不可離開。否則這邊回來向你們報告好消息,那邊鳥妖到,我們便嗚呼哀哉!”

宇文朔道:“在下和太少一起去便成。”

符太搖頭道:“不!我須獨自行動,方可發揮我天賦的特殊能耐。”

龍鷹和荒原舞點頭認同,符太當探子,從來都是獨來獨往。

宇文朔苦惱道:“那就沒法了!”

符太向龍鷹道:“還記得嗎?”

龍鷹訝道:“記得什麽?”

符太道:“當日在西京,你布局誆田上淵上當,將魔氣藏在陸大哥身上,以之作護身符。後來田上淵果然出手,那時我和你同在城外,你生出感應,如在現場目睹。”

龍鷹頭痛地說道:“我花了個多時辰,方完成此創舉,其中不無風險。”

忽又靈機一動道:“這樣如何,我將一注魔氣傳入你的血氣,當你發現欽沒、侯夫人或鳥妖任何一人,就將小弟的魔氣排出一半,那我既可從太少魔氣的忽然減弱,曉得情況,餘下的一半魔氣,已足夠我把你尋到。”

又笑道:“天下間,惟你太少能和小弟玩這個遊戲。”

三人莫不稱善。

龍鷹的目光落在荒原舞處。

宇文朔和符太也用神看他。若真有鬼神,又人鬼相通,那荒原舞就是最有可能接通與達達在天之靈的人,在達達玄之又玄的影響下,依龍鷹的推論,此刻荒原舞心內最想幹的,應為能否殺鳥妖的決定性關鍵。

荒原舞出奇地老臉微紅,欲言又止。

龍鷹舉手加強語氣道:“要老實,立即將心事坦白道來,千萬勿隱瞞。”

荒原舞苦笑道:“原來要坦白說出心裏所想,竟然如此困難,而即使肯吐露,也設法修飾淡化,讓聽的人沒那般礙耳。我本是最著緊鳥妖者,可是我現在的確想暫且撇下正事,去見那位天竺女郎。”

龍鷹拍台道:“這就是了!我剛才特別強調與鳥妖表麵沒關係並不重要時,心中正想到馬車內的小姐,如今和荒兄心中所思不謀而合,可知小弟早有靈應。亦如我指出的,惟老天爺方曉得有沒有關係。”

荒原舞歎道:“希望你不是故意為我開脫。我想過同樣的問題,可是任我如何找借口,馬車內的小姐或與驛內任何人有關係,特別是吐穀渾的本土人,但絕不會與鳥妖扯得上關係。”

龍鷹微笑道:“若你猜得到,你至少等於半個老天爺。我們的‘天網不漏’,精彩處就在這裏,超乎任何猜想,回歸本心,與彼一結合,直指真如。”

最後兩句,是荒原舞自己曾說過的。

宇文朔問道:“荒兄曉得天竺女在哪裏嗎?”

荒原舞道:“她告訴了我他們落腳的地方,並邀請我去和她的小姐見麵,大家談論歌唱和舞蹈。”

宇文朔大感趣味地問道:“我非是要窺探荒兄心內的想法,而是好奇荒兄心內怎會忽然有這個衝動?依荒兄情性,該設法壓下去見佳人的念頭。”

符太道:“你想見的,是天竺女,還是尚未謀麵的車內女子?”

荒原舞思索片刻,道:“宇文兄的問題,令我感到自己不同平時的異常處。事實是一如往常般,天竺女郎離開的一刻,我已將她排拒於心外,並決定不再見她。萍水相逢,最是動人,再見勢變質為另一回事。”

龍鷹道:“荒兄一向瀟灑。我也給惹起好奇心了!以荒兄的人才武功,美女俯拾即是,為何天竺女卻似令你須花心力去排拒,且決定不接受邀約?”

荒原舞現出回憶的神情,道:“或許是因她一雙明眸,透出渴望再見到我的神情,如火般灼熱,令我害怕起來。”

接著啞然笑道:“愈說愈離題了!”

符太道:“絕對沒離題,乃命運的安排,否則怎可能這般巧?你在街頭賣唱,他們的馬車剛好入驛。”

龍鷹奇道:“太少相信命運嗎?”

符太道:“唉!以前一點不信,現在半信半疑,是你害我。此刻則為以事論事。”

又向荒原舞道:“故此,如真的‘冥冥之中,自有主宰’,那你和天竺女的相遇,便是追殺鳥妖的環節裏,其中的一環。告訴我,既然你已將她排斥於心外,為何忽然又想去見她?”

荒原舞道:“就在鷹爺提出去做心裏最想做的事時,她的一雙眼睛在心內浮現,驅之不去。那確是能奪魄勾魂的眼神,我以前從未遇上過。”

龍鷹興奮道:“愈來愈對味了!該去還是不去,再無懸念,現在輪到會佳人的策略、應持的態度。”

三人聽得摸不著頭腦。

符太道:“你是否‘越俎代庖’呢?”

龍鷹好整以暇地說道:“非也!非也!”

接著向荒原舞道:“敢問公子,為何到邊城驛來?奴家很想知道。”

最後一句,他扮女聲說出來。

宇文朔、符太哄然大笑,惹得附近幾桌的客人側目。

荒原舞道:“對!我該如何答她?”

龍鷹道:“就告訴她你是忘掉帶錢囊的巨富,尚未出手的絕頂高手,仍未追到妖人的獵妖者。”

宇文朔、符太收止笑聲,愕然瞧他。

荒原舞不解道:“豈非泄露軍機?”

龍鷹道:“我們再沒時間玩猜謎遊戲,索性來個坦誠以待,須瞞住的是我和太少的真正身份,其他一律奉告,希望可換回同等的回報,看可在我們‘天網不漏’的計劃上起何作用?”

見三人露出思索的神色,續下去道:“想深一層,告訴他們又何妨,即使他們宣揚開去,或通知有關人等,頂多是大打一場,仍沒法知會欽沒或鳥妖任何一方,形勢沒變。如此情況,發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與他們不賣賬給欽沒手下,又義贈半錠黃金的行事作風不符,卻可和我們達致諒解,那時看他們的反應,便曉得我們荒公子的心血**,欲見天竺美人兒一麵,是否由達達在後麵力撐而來?”

符太點頭道:“不無道理。”

龍鷹道:“是有大條道理。在我們四個明眼人的眼裏,欽沒擺明在利用這裏的吐穀渾人複國之心,欺騙之以為己用,例如我欽沒返國複位後,讓你們重新立國諸如此類。這方麵的情況,不可隱瞞,說不定可大有所獲。”

荒原舞道:“真的很有道理。”

宇文朔讚道:“鷹爺了得,從沒辦法裏得出這麽多辦法來。”

符太向龍鷹道:“四個人,兩個有任務,一個投閑置散,你又可幹什麽?”

龍鷹道:“老子就在這裏坐鎮,等待消息,不用擔心我,老子自有消閑之法。這就是‘運籌帷幄,決勝於千裏之外’的真義,即是什麽都不用幹,說幾句便成。”

符太探手過來,龍鷹一把握住,輸送魔氣,這方麵兩兄弟多次合作,駕輕就熟,全無難度。

兩人最巧妙的相同處,是都曾經曆死亡的洗禮,故可兼容。

龍鷹遊刃有餘的向荒原舞道:“這或許是一段天賜良緣的開始,你老兄有何打算,感到抗拒嗎?”

荒原舞略一沉吟,答道:“很想告訴你絕不會有結果,就像以前的老樣子。少年時的慘痛經曆,使我深刻地體會到戰爭的殘酷不仁、生命的無常,因而失去對尋常生活的信心,追求漂泊無定的浪人生涯。安居樂業,別人求之不得,我則如避蛇蠍,害怕情況重演。一次夠哩!”

符太問道:“這一刻呢?”

荒原舞道:“當然不可能一下子改變過來,但再不敢那麽口硬。心內某種久已遺忘的深刻情緒,確被她觸動了。”

符太大笑而起,滿意地說道:“終於有人陪老子了。”

說畢穿堂過桌的朝西門昂然去了。

龍鷹和宇文朔目光落往荒原舞處,後者苦笑道:“真不爭氣,我的心竟變熱了。”

接著長身而起,往南門舉步。

剩下龍鷹和宇文朔對坐大圓桌兩邊,你眼望我眼,氣氛古怪。

宇文朔道:“投閑置散的,該幹什麽好?”

龍鷹微笑道:“當然是沒事找事做。這句話,任何人問我,小弟都不以為異,但你老兄問我,卻恁是奇怪。你是苦行者,應比任何人更有忍受寂寞無聊的能耐。”

宇文朔道:“偏偏在這刻,我欠缺耐性,可知老天爺在背後催促我去幹某件事,隻恨我的識神接收不到訊息。”

龍鷹點頭道:“你已收到訊息了!就是不可陪我呆在這裏。”

宇文朔起立,道:“對!我到外麵隨意走走,如果聽到我呼救,立即趕出來救我。”

笑著去了。

龍鷹伸個懶腰,伸手入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