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三絕美人
伍孚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事實上,他一時之間仍弄不清楚眼前究竟發生什麽事,隻知自己心中想著的事,被項少龍一口揭破而做賊心虛。那有點像一個以為把自己包藏在密封厚衣內的人,忽然發覺自己赤身**地讓人一覽無遺。
項少龍看穿的雖隻一點,但伍孚在感覺上卻像所有事全給看破。一時間他雖仍未意識到確實的後果,但潛意識中卻知道若自己卑鄙的行為被識破,等若開罪儲君和項少龍,必將惹來滅族大禍,所以他跪下來乃是近乎下意識的反應。
嫪毐勃然色變的原因是伍孚騙他。早先伍孚謊稱單美美身體不適,必須早退,當然今晚不能陪他度夜,豈知竟是因要去陪呂不韋,此事確是孰不可忍。
他雖奇怪項少龍為何會知道單美美去陪呂不韋一事,但憤怒卻蓋過求知之心。
除單美美猜到一點點外,其他人都愕然望著跪伏地上的伍孚,弄不清楚發生何事。
項少龍訝道:“伍樓主不是做了什麽錯事吧?所謂‘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樓主看來卻剛剛相反,聽了區區一句話立即跪了下來,所為何事呢?”
伍孚亦是老奸巨猾的人,定過神來,暗罵自己膽小心虛,忙爬起來,幹咳道:“小人隻是一時失足,閃得跪跌下來,教各位大人爺們見笑了。”
嫪毐冷哼一聲,道:“樓主來此,不是有如項大人所言,要把美美送與仲父吧?”
伍孚對嫪毐,遠不如對項少龍的畏忌,忙道:“實情確是如此,不過若內史大人不高興,小人這就回去推掉仲父好了。”
伍孚此時驚魂未定,隻想迅速離開,以查證為何項少龍竟會拆穿這件事。其中一個可能性,自然是因項少龍的人發覺呂不韋駕到。
單美美發出一陣清脆的嬌笑,衝淡不少凝重的氣氛後,嬌嗲地道:“項大將軍剛才出去打了一個轉,是否恰巧碰到仲父?”
項少龍知道單美美是借機通知伍孚,教他不用憂心,以為給項少龍識破所有機密。隻從這點,可知單美美實在是呂不韋的人。淡淡道:“我沒有見到仲父,但我的手下卻見到他的隨從,所以隨口一猜,怎知卻害得伍樓主摔了一跤。”
伍孚和眾人這才明白過來,項少龍則心中好笑。
嫪毐探手過去,挽著單美美的小蠻腰,向伍孚喝道:“樓主該知眼下應怎麽做吧?”
伍孚垂頭應是,狼狽地退出堂外。
蒲鶮舉杯笑道:“‘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這極有意思的句語我蒲鶮尚是初次得聞,項大人妙語連珠,蒲鶮敬你一杯。”
眾人均有同感,齊齊舉杯向項少龍致敬。
項少龍心中苦笑,知道自己又引用了超越時代的名句。蒲鶮故意重提兩句話,自是看穿伍孚做賊心虛。
此時各人都有幾分酒意,嫪毐笑道:“不若讓我們暫忘明天將要發生的事,先欣賞三大名姬之一的石素芳聲、色、藝三絕的精彩演出吧!”
項少龍舉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當,我們再喝一杯。”
包括單美美等諸女在內,人人屏息靜氣,等待石素芳的出場。
項少龍也懾於她的三絕聲名,生出期待之心。
一隊由十八名女子組成的樂隊,此時置身近門的一端,一邊吹奏敲擊各式樂器發出纏綿樂韻的同時,一邊訓練有素地擺舞身體,舞姿曼妙,教人悅目賞心。
她們莫不綺年玉貌,身穿彩衣,配上舞樂,引人至極。
忽然鼓樂一變,兩隊各八人的美豔舞姬,手持羽扇,身穿輕紗,分由兩邊側門舞進堂來,乍合倏分,變化出各種不同的人造圖案,看得在場男女均歎為觀止。
秦國雖是當時頭號強國,但若論文化風流,哪是其他六國對手。
單美美等已是秦國第一流的歌舞姬,但見到來自東方的歌舞姬團,也隻好自愧不如。
最精彩是輕紗下隱見淡紅色的褻衣短褂,香肩勝雪,玉臂粉腿,搖曳生姿,看得眾男兩眼放光,嫪肆這色欲之徒更是口涎直流。
項少龍趁機觀察眾人反應,嫪毐和令齊、韓竭等雖未像嫪肆的失態,但也是目瞪口呆。隻有蒲鶮神色沉冷,可知此人擺出來的姿態,隻是眩惑別人的一種假象。
兩隊舞姬,在千變萬化後,由分而合,聚成一個大圓,櫻唇輕吐,發出曼妙無倫的歌聲。項少龍半句也聽不懂她們在唱什麽,正思量間,眾舞姬忽地蝴蝶般飛散四方,一位絕色美女赫然出現在眾女的正中處。
眾人都不知這俏佳人何時駕到,如何不為人知的躲在歌姬陣中,到蒲鶮帶頭鼓掌喝彩,始如夢初醒般附和起來。
此美女身穿鮮黃繡花的羅裙,足登絲織錦花繡鞋,頭上的釵簪以玳瑁鑲嵌,雙耳戴著明珠造的耳璫,粉頸掛上寶石綴成的珠鏈,渾身光華流轉,配起她顫顫巍巍的聳挺酥胸,纖細得僅盈一握的腰肢,潔白如絲緞的皮膚,胖瘦適中的身材,妖豔婀娜,動人至極。
瓜子般的俏臉上嵌了一對顧盼生妍的明眸,在兩個美麗的酒窩襯托下,香唇像一抹由老天爺那對妙手勾畫出來的丹紅胭脂,豔麗濃鬱,卻一點不落於塵俗。
她雖坐在地上,未有任何動作,但隻坐姿已使人感到她體態嫻雅,輕巧無倫。
最令項少龍印象深刻的是她秀長而潔白的脖子,那使她在嬈豔中透出無比高貴的氣質,比之琴清和紀嫣然,亦不會遜色多少。
石素芳這一亮相,宛如豔陽初升,光華奪目,不論男女,均被她美絕當世的扮相震懾得不能自已。
其他舞姬以她為中心坐了下來,輕輕遙向她揮動羽扇,使人清楚知道她是歌舞姬團的核心和靈魂。
石素芳似一點不知自己成為眾人眼光的唯一目標,像獨坐深閨之內,顧影自憐地做出幾個使人心跳情動的姿態表情後,幽幽唱起來。
石素芳的紅唇綻放出縹緲優美、如雲似水的歌聲,反複如波推浪湧,彷彿勾留在氤氳纏綿的氣氛中,不但自己欲舍難離,也教人走不出去。
項少龍本是不懂音律之人,但這些年因受紀嫣然的影響,已略諳一二,此時聽到她的淒幽歌聲,腦海泛起一幅美麗的圖畫,若似夢境裏有位活在深邃幽穀內的仙子,正徘徊水畔,對著自己美麗的倒影深情詠吟,其動人處比之紀嫣然的簫音,亦是不遑多讓。
她唱的是《詩經》中的《采薇》,描寫將士出征的詠懷詩,不斷重唱“采薇采薇”,然後是一段將士感懷的描寫,那種纏綿哀怨的歌聲感情,誰能不為之傾倒。
她的歌聲雖是若斷若續,似實還虛,但偏是異常清晰,咬字準確,教人聽得一字不漏。當她唱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聲音轉細,與樂音同時消沒,化入千山萬水外的遠處,眾舞姬又把她圍攏遮掩起來,羽扇顫震間,全體退出門外去。
眾人感動得連拍掌喝彩都忘掉。
項少龍亦神為之奪,傾倒不已。
眾人迷醉無言時,一名四十餘歲的華服大漢走進來,一揖到地道:“金成就參見蒲爺和各位大人。”
蒲鶮回過神來,笑道:“這位是金老大,全賴他的苦心訓練,各位得以聽到剛才比仙籟還動人的歌聲。”繼而把各人介紹給金老大。
嫪毐欣然道:“人來,給我賞金老大十鎰黃金。”
當下,自有人拿賞錢給金老大。
項少龍暗忖嫪毐近來定是搜刮了很多錢財,否則怎能隨手大筆打賞。
金老大千恩萬謝時,蒲鶮識趣地道:“石姑娘今晚心情如何?可否請她來陪我們閑聊兩句,好讓我等表達仰慕之情。”
金老大顯然應付慣此類場麵,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道:“我這女兒絕不能對她操之過急。待小人找到時機,再安排她和諸位大人見麵,此事可包在小人身上。”
眾女均鬆了一口氣,單美美等“醉風四花”更露出不屑之色,表麵似不值石素芳擺的架子,骨子裏自然因為對她傾倒眾人妒忌得要命。
若論姿色,單美美比之石素芳,實是各擅勝場,但若論聲藝卻至少遜了一籌。至於包裝形象,更輸了一大截,假如這是由金老大這個“經理人”設計出來,那金老大就大不簡單。
金老大轉向項少龍道:“我這女兒一向眼高於頂,但對項大人卻特別留心。今晚因知道大人有份出席,特別開心,還唱出她的首本名曲。”
項少龍連忙謙讓,同時心中大罵,剛才石素芳唱曲時,眼尾都沒看過自己,而金老大卻偏要這麽說,擺明是蒲鶮的囑咐,以挑起嫪毐對自己妒忌之意,其心可誅。
果然嫪毐雙眼閃過嫉恨之色,哈哈笑道:“既是如此,金老大隻須安排石小姐和項大人私下相見就可以,有我們這些旁人在,反為礙事。”
項少龍恨不得痛刮金老大兩巴掌,同時暗懍蒲鶮兵不血刃的毒辣手段。
這一招離間計,用在什麽人身上都比不上用在嫪毐身上奏效。因為嫪毐一向妒忌項少龍和朱姬的關係,所以金老大幾句話可說正中他要害。
項少龍別頭向身側的嫪毐苦笑道:“嫪大人切勿對金老大的話認真,我看石小姐對任何人都不在意才是真的。”
嫪毐幹笑兩聲,顯是仍難以釋懷。
最高興的當然是蒲鶮,舉杯勸飲。金老大趁機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伍孚又回來,還有呂不韋、管中邪和許商三人,且把金老大硬扯回頭。
眾人均大感意外,愕然以對。
呂不韋來到堂心,眼光掃過各人,最後落到嫪毐身上,哈哈笑道:“我今趟來是要罰內史大人三杯酒。”
嫪毐、項少龍等紛紛起立施禮,單美美諸妓則拜伏地上。
嫪毐一向在呂不韋**威下過活,近來雖因有朱姬撐腰,飛黃騰達,但舊主餘威猶在,不見麵時還可逞威風,現在麵對麵,立時像矮去半截似的,囁嚅地道:“仲父為何要對卑職興問罪之師呢?”
呂不韋捋須長笑,道:“少龍、蒲老板和諸位美人兒可做見證,讓我逐項罪一一數出來,看是否罰得有理。”
在呂不韋身後的許商喝道:“還不給內史大人先斟第一杯罰酒?”
呂不韋欣然道:“美人們請坐!”
眾女依言坐下。
單美美和楊豫一人提壺,另一人取杯,斟滿一杯酒,遞到像見到貓的老鼠般的嫪毐手上。
項少龍不由心中暗讚,呂不韋甫一入場,便憑其身份氣勢把各人全壓下去,完全操控了主動之權。
被“押”回來的金老大則一頭霧水地站在伍孚之旁,弄不清楚眼下究竟發生什麽事。
嫪毐的手下韓竭、令齊、嫪肆等見項少龍和蒲鶮啞口無言,更是沒有插嘴的餘地。
卓立呂不韋另一旁的管中邪則臉帶微笑,神態自若,令人一點看不出幾天前他曾敗在項少龍的百戰寶刀之下。
呂不韋負手身後,悠然舉步來到嫪毐席前,微微一笑道:“首項罪名,是明知本仲父來了醉風樓,竟不過來打個招呼,何時我們的關係變得和陌路人沒有任何分別?”
嫪毐大感尷尬,哭笑不得應道:“該罰!該罰!”舉杯飲盡第一杯罰酒。
蒲鶮看著單美美為嫪毐斟第二杯罰酒時,哈哈笑道:“仲父第一杯罰酒,罰的該是我們全體才對。”
呂不韋搖頭笑道:“本仲父怎敢怪蒲老板,但責怪小嫪卻是理所當然,是嗎?內史大人?”
嫪毐眼中怒火一閃即逝,這幾句話當然是暗指他忘恩負義。垂頭沉聲道:“仲父的話自然錯不了,隻不知第二杯罰的是什麽?”
呂不韋目光落到項少龍身上,微笑道:“少龍料事如神,不若由你來猜猜看。”
項少龍與嫪毐交換個眼色,苦笑道:“仲父行事出人意表,教我如何猜測?”
呂不韋大感得意,在眾人注視下於場心來回踱起方步,最後來到大堂向門的一端,環顧全場笑道:“第二杯仍是與第一杯罰的事有關,剛才碰上金老大,問起來始知小嫪私下安排在此欣賞三絕女的聲、色、藝,如此難逢的機會,小嫪怎可漏了我呂不韋的一份兒?”
管中邪附和道:“我當然沒有資格責罰小嫪,卻忍不住要怪小嫪不夠朋友。”
嫪毐給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揶揄奚落,又口口聲聲像從前般喚他作小嫪,臉色開始難看起來,但又苦於形勢仍遠及不上呂不韋,唯有硬咽下這口惡氣,忍氣吞聲地把第二杯罰酒喝掉,歎道:“第三杯罰酒,恕卑職真的想不到原因。”
蒲鶮皺眉看著呂、嫪兩人,一頭霧水,顯然想不通為何呂不韋要來公然落嫪毐的麵子。
隻有項少龍隱隱猜到原因,皆因呂不韋以為已通過伍孚蠱惑了項少龍,成功陷害嫪毐,故蓄意製造出聯手打擊嫪毐的聲勢,矛頭更是直指朱姬。
假若小盤肯和呂不韋聯起手來對付嫪毐,即使朱姬都包庇不了他。
再想深一層,呂不韋顯然是在試探項少龍是否中了他的反間之計。
想到這裏,項少龍心中一動,道:“若第三項罪名是與美美小姐有關,可否請仲父暫時放過內史大人,不再說出來,那就皆大歡喜,大家可以各自快樂地回家睡覺。”
今趟輪到呂不韋、管中邪等臉色微變,顯是給項少龍說中心事。
單美美花容失色,瞥了項少龍一眼,跪伏地上,嬌軀微顫。
嫪毐立即恍然大悟,知道呂不韋是要公開宣布納單美美為侍妾,那他若仍要和呂不韋爭奪美人,自是罪大惡極,有負呂不韋提拔之恩。
堂內登時靜得落針可聞。
呂不韋終是一代人傑,提得起,放得下,向項少龍豎起拇指,讚道:“還是少龍了得,就因你這幾句話,本仲父收回第三杯罰酒。”
接著冷喝道:“美美你先回小樓,轉頭本仲父來見你。”
單美美惶然望了氣得臉色鐵青的嫪毐一眼,低頭站起來,忽然淚如泉湧,掩麵飛奔出去。
韓竭手按到劍柄上,望向嫪毐,顯是隻要嫪毐一個眼神,就立即動手。
管中邪和許商亦手握劍柄,卻故意不看韓竭,裝出不屑之狀。
大堂內立即殺氣騰起。
嫪毐雙目凶光一閃,倏又斂去,歎了一口氣,緩緩道:“夜了!大家早點休息也好。”
呂不韋仰天打個哈哈,向蒲鶮和項少龍分別打了招呼,掉頭便走,管、許兩人隨他去了。
嫪毐沉吟半晌,搖頭苦笑,道:“現在我隻想到外麵吸兩口清新的空氣。”
項少龍歎一口氣,卻是因心情輕鬆而發,因為知道呂不韋和嫪毐的對抗和衝突,終因單美美這條導火線而趨表麵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