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六章 愛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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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太和妲瑪從太極宮的朱雀門,並肩策馬馳至大明宮的丹鳳門,均默默無言。

妲瑪沒有如往常般,隱藏心內的情緒,秀容透露出心境的風、晴、雨、露,不住變化,讓深悉她的符太,把握到伊人刻下百感交侵,思潮起伏。

她在想什麽?

符太很想問她,卻不敢驚擾。唯一清楚的,是她沒說出他最怕聽到的話,就是送她至此為止,請他返回興慶宮去。

過紫宸門,取紫宸殿的東道,進入園林區,沿著林路往太液池的方向馳去。夜空漫天星鬥,壯麗感人。

妲瑪忽然放緩騎速,沒看他的輕輕道:“若後晚真能取得五采石,人家將直接離開中土,而非返回大明宮。”

符太點頭道:“這個當然,剛才鄙人隨口亂說,夫人不須放在心上。”

妲瑪終往他瞧來,一雙美目現出訝色,似沒預料他答應得這般爽脆利落,擺明樂意放人。

她沉默片刻後,道:“你為何肯為人家……為人家冒這個大險?”

符太道:“這句話,該問那個家夥,而非問鄙人。要我說理由,鄙人可一籮一籮的拿出來。可以說,是沒一個理由,令我不如此去做。不過,最關鍵和決定性的原因,是希望親眼目睹當五采石落在夫人掌中的一刻,夫人千言萬語,無從形容的感慨。對夫人來說,五采石早遠遠超越了本身所代表的意義,等同已經遠去一段似天荒地老般的悠久歲月,以及其間的痛苦和喜悅,悲歡離合。師門使命的終結,也是個新的開始。”

他說這番話時,妲瑪迎上他的目光,深深地望著他,眼神忽明忽暗,顯示出異常複雜的心神變化。

兩人抵達太液池邊,沿池往大角觀的方向走。

好半晌後,美女幽幽地說道:“人家當然感激鷹爺,可是嗬!若不是你,他絕不插手管這件事,對嗎?”

符太道:“一半一半,因這家夥異於常人,難以預測。”

妲瑪道:“大人……”

符太的心立即涼了半截,聽語調,肯定是人家懂回去了!大人可以掉頭返興慶了。歎道:“夫人請說。”

妲瑪以蚊蚋般的聲音輕輕道:“若妲瑪去了不回來,大人怪妲瑪嗎?”

符太聳肩灑然道:“夫人不用擔心鄙人方任何的問題,一切從心之所願。鄙人更沒想過那麽遠,期待的就是物歸原主的一刻。不過,話又說回來,若夫人樂意在那一刻之前,讓鄙人親個嘴、抱一抱,鄙人感激不盡。”

妲瑪嗔道:“仍是那副討厭的德性,人家是認真的嗬!”

符太欣然道:“鄙人正是想夫人不用那麽認真,愛幹什麽幹什麽,不願回來便不須回來,當作是一段動人的回憶算了!夫人的情況一如尋寶,得寶前的樂趣絕不下於得寶後,因有血有淚也。夫人就視鄙人為尋寶過程裏,遇上的一個對夫人心懷非分之想的人,不得不敷衍一下。事成了!鄙人還可以起何作用?這樣實際點。”

妲瑪“噗嗤”嬌笑,白他一眼道:“太醫是個怪人來的。”

符太笑道:“太醫不怪,怪的是內裏的餡兒。我已向夫人表白身份,該知鄙人非是什麽善男信女,一向鐵石心腸,隻因誤墜醫網,有丁點兒的改變。所以夫人絕不用對鄙人因憐生愛,那壓根兒非是男女之愛,更不須予鄙人報酬,皆因打擊田上淵,老子心之所喜。鄙人可以肯定預告,不論情況朝哪個方向發展,五采石定必回到夫人手中。”

妲瑪“哎喲”一聲,苦惱地說道:“太醫大人愈這麽肯定,妲瑪愈害怕。不怕一萬,怕萬一嘛!”

兩人馳進大角觀。

除掛在外院門兩邊的風燈外,院落黑沉沉的,充滿夜闌人靜的寧洽。

兩人甩鐙下馬,先伺候馬兒回馬廄,喂以草料,頗有夜半歸家的況味。符太見沒被下逐客令,心生異樣。美人兒卻是若無其事,似讓他留下來,理所當然。

安置好馬兒,符太跟在妲瑪香軀之後,直入內堂。

情況曖昧至極。

妲瑪點燃一盞壁燈,回頭望向停下來、卓立內堂門旁的符太,嫣然笑道:“太醫大人的膽子何以變小了?”

符太失聲道:“夫人竟然鼓勵鄙人?”

妲瑪朝他走回來,劈手抓著他襟口,硬把他扯進去,來到靠窗的一組幾椅旁,惡兮兮地說道:“死太醫,你今晚不給妲瑪交代清楚,休想妲瑪放你走。”

接著用力一推,符太跌坐椅內。

妲瑪移前,毫不介意**抵著他兩個膝蓋,嬌軀前俯,狠狠道:“你的所謂情約,什麽三年之期,是否說來玩兒的?滿口胡言?”

符太舉手作投降狀,苦笑道:“我自己都弄不清楚。”

妲瑪隨手賞他一記耳光,卻隻輕刮一下,似獎賞多過懲奸儆惡,笑吟吟道:“多給你一次機會。”

符太坦白地說道:“鄙人異常矛盾,夫人乃第一個令鄙人失控的女子,每趟和夫人相處,總是快活不知時日過,事後回味無窮,假若這就是男女之愛,鄙人絕不嫌多,愈多愈好。問題在夫人永遠對鄙人若即若離,人總有血性,更怕夫人是感激我而非愛我,故此賭他一把。假設夫人真的沒有了我不成,那不論夫人到多遠的地方去,終有一天回來,讓鄙人可問夫人那句話。我不是不認真,是不敢認真,怕受不起。夫人很難明白我,你代表的是鄙人以為已永遠失去了的美夢,而我或許注定了沒這個福分,誰鬥得過老天爺?”

妲瑪苦惱地說道:“人家哪是對你若即若離嗬!但心情有高低起伏,人家又不用在大人麵前隱瞞,令大人誤會了!”

符太俯前,離她香唇不到三寸,頹然道:“問題就在這裏,非是誤會或沒誤會,而是混淆。夫人愛見鄙人,極可能與鄙人本身無關,有關的是五采石的得失。鄙人也不敢為自己說好話,確有乘夫人之危的心,因不是這樣子,連碰夫人玉手的機會也沒有了。我從來都不是好人來的。”

妲瑪淡淡地說道:“今夜這麽好機會,為何不乘人之危?妲瑪大概拒絕不了你。”

符太為之目瞪口呆。

妲瑪神采飛揚地說道:“無詞以對了!”

又“噗嗤”嬌笑,橫他嬌媚的一眼,於符太摟著她前裙裾飄飛的旋轉開去,在眨幾眼的高速下做出幾個曼妙無倫的姿態,展盡天賦的本色,極盡**之能事。

倏又靜止,似沒發生過任何事。

符太今次是真的目瞪口呆,腦袋內填滿她“天魔妙舞”式的嬌姿美態,再容不下任何東西。

從未想過一本正經的妲瑪,可以變成這個樣兒。

妲瑪恢複一貫的高傲清冷,淡然自若地想:“想提醒太醫大人一句,‘明玉’、‘血手’,乃明和暗的結合,故此練成‘明玉功’的女子,成了我教‘血手’有成者夢寐以求的恩物。如果妲瑪非居於深宮之內,田上淵肯定千方百計、不擇手段的,務要得到妲瑪,而你這真正的混蛋,卻似對此毫不在意。還要在最不應該的時候,說最不該說的話。”

符太更說不出話來,心像給火炙著。

此時的妲瑪有多動人便多動人,向符太展示她一直藏起來的另一麵。她比符太勇敢果斷,因清楚時間無多,容納不下錯失。

原來她可以變得這般直接坦白。

符太自問對妲瑪絕非三心兩意,從開始她就是他的夢裏人,一個失去了、遙遠的夢。與她密切接觸後,每次接觸她,他都心不由己,沒法壓抑心內澎湃的愛意,但他仍苦苦克製,至乎自我欺騙,因他害怕。

怕的事數不勝數。

然而,什麽理由,均為借口。最根源的本因,是符太受不起另一次的打擊和傷痛,那是心底裏沒愈合的傷疤,糅集了少年時代的傷感、憤慨、無奈等諸般自悲自憐的情緒。當他以為一切已成過去,事實上從沒離開過他,隻是埋藏得更深。

曾經滄海難為水。

不論對柔夫人、小敏兒,或是眼前的妲瑪,這個烙印始終主宰著他,使他臨陣遲疑,缺乏一往無前的勇氣。

現在妲瑪向他展示隱藏在重重布幔後的真相,沒保留地表達心內對他情根深種的愛與恨,並提出最****的愛之警告,若他仍態度曖昧,優柔寡斷,將永遠失去得到她的機會。

符太似從一個噩夢驚醒過來般,出了一身冷汗。

龍鷹閉目,感慨萬千。

於符太來說,剛才讀到的是多麽驚人的變化。

符太乃局內人,沒他這個旁觀者洞察的能力,整個書之於文字的寫錄過程,實為一個最深入、天翻地覆的自我反省。

旁觀者清,他更曉得符太之所以變,有更深一層的原因,從拒絕人與人間的關係,到逐漸容納、接受、改變。

一切的一切,須溯源尋本到符太經曆“刹那死亡”的瞬間。

由那刻開始,符太再非以前的符太。

妲瑪移近,到離他不到三步,停下來輕柔地說道:“當五采石落入人家手裏的一刻,若太醫大人提早問那句話,妲瑪大概拒絕不了,也不願拒絕。五采石就是定情信物嗬!笨蛋。”

符太艱難地咽了一口,喉嚨發出“咕”的一聲,苦笑道:“鄙人確笨蛋之至!”

倏地起立。

妲瑪移前兩步,差些兒縱體入懷,在呼吸可聞的親密距離下,仰起俏臉,夢囈似的呢喃道:“開始時,每次太醫走了,妲瑪的心很亂,是從未發生過在人家身上的事,還以為是給太醫惹起心事,患得患失。”

符太默默聽著由妲瑪檀口吐出來的綿綿絮語,本揮之不去的耽溺,一掃而空,看到烏黑重雲後的藍天,從冰封的心境破繭而出。美女說出來的每一句自白,打開了一重疊一重、緊鎖著心的閘門。

妲瑪如雲似水的嗓音,令他穿越荒蕪沙漠,置身美麗的河原,聽著陌生又迷人的神秘咒語,兩情相悅的歡愉,伸手可掬。

妲瑪再靠近一點,溫柔的擠著他,人為的隔膜冰雪般遇火消融,小嘴湊在他耳邊,道:“到太醫大人單方麵定下情約,妲瑪竟沒絲毫反感,且在想,若你真有機會問那句話,人家怎樣回答?”

符太兩臂探出,把她擁入懷裏,一股難以形容的感覺,蔓延全身,直鑽心裏,激起從未試過、深至無限的奇異感受。

妲瑪無法控製,也不想控製,嬌軀抖顫起來。

符太問道:“當時想到的,是答應,還是拒絕?”

妲瑪以蚊蚋般,微僅可聞的聲音道:“還要問!人家給你弄得六神無主了。”

她多情的話,立即惹起情暴。

符太尋得她香唇,痛吻起來。

妲瑪熱烈回應,反摟著他,用盡氣力。

他奶奶的!

竟就此完卷。

死小子,竟然漏去了最關鍵的一段。

不寫得回五采石後,符小子送美人兒一程的情況,可勉強收貨,因答案呼之欲出,那句話變成多此一問。

可是,那晚兩人是如何度過的?符太有否返興慶宮去,還是逗留至天明?死小子在這方麵留白,明顯答謝得不夠徹底,如懸半空,不上不下的。

風帆減速,駛往左岸。

配合得天衣無縫,這邊讀畢,那邊離船登岸。

龍鷹運功搓碎《實錄》。

紙碎成粉,隨風灑往大江。

《西京篇》代表的是繼《洛陽篇》後一個新階段,至此終結。

龍鷹卓立岸旁一塊特大的岩石上,縱觀前路。

夕陽西下,在左方散射晚霞,染紅半邊天。

滾滾江流,洶湧澎湃。

大江自高原奔騰而下,與怒江、瀾滄江平行闖進南詔西北境,然後穿過高山峽穀,奔至眼前。龍鷹見到的,正是大江上遊被稱為金沙江的河段。他熟悉的石鼓鎮,此時給拋在後方。

前方就是令他差些兒沉船、長達二十裏的虎跳峽。

虎跳峽猶在,過一千年、一萬年,怕仍是這個樣子,但人事已全非。

當年與對他充滿敵意的花簡寧兒,共曆虎跳峽之險,怎想過兩人間有後來的發展。對花簡寧兒,他沒法釋懷,變成永遠負擔著的遺憾,還有份內疚。不但因他“見死不救”,更因他從沒愛上過她,隻是對她的肉體有興趣。

為何這樣子呢?

或許是偷聽得她和池上樓**,認定她人盡可夫,不值得虛擲感情。

俱往矣。

這一輪不時憶起舊事,乃因能從政治和戰爭脫身出來,多了閑情。這般看,悠閑的日子未必是好事。幸好!他找到消閑的最佳選擇。

他現時的位置,是另一次魔奔的起點,也是修行。

他將以能達到的最高速度,直赴南詔,與妻兒、好友重聚。

在南詔過一段忘掉光陰的日子後,到慈航靜齋去會他心愛的仙子。

兩個地方,均是他目下最想去的地方。

忽然,虎跳峽的奇景,浮現腦海。

巉崖插天,驚濤裂岸,飛瀑騰空,回旋翻滾,濺起浪花千萬。

龍鷹一聲長嘯,沿岸奔馳,迅速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