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四章 臨陣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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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仗,比諸以往在兩軍對決的真實戰場上的任何一仗,更難打。

人心難測,指的不單是無瑕的心,還有自己的心,“知己知彼”變成不可能的事,且沒有明顯的勝敗,自以為勝之時,卻大可能已敗個一塌糊塗,沒翻身之望。

他可以向無瑕狠下心腸嗎?肯定辦不到。幸好無瑕不論對他或“範輕舟”,亦然如此。

在台勒虛雲的大布局裏,可以起何作用?

一切該由無瑕今趟來南詔決定。

假設龍鷹在,龍鷹和範輕舟便是獨立不同的兩個人,如此無瑕的施術目標,定非龍鷹,而是能左右大局發展的範輕舟。

想通此點,龍鷹為之釋然,皆因無瑕“心有所屬”,故可從龍鷹的情網脫身。

苦笑道:“因為我忽然感到說是白說,徒擾大姐心神,不如不說。”

無瑕大嗔道:“你在以退為進。”

龍鷹笑嘻嘻道:“什麽都好!大姐為何會和鳥妖混在一起?”

無瑕不悅道:“你究竟想問什麽嗬?”

龍鷹悠然道:“任何一件事,自有其前因後果,大姐的出身,對我要問的事,具關鍵性,如果大姐的師門淵源,與魔門全無關係,便當我沒說過任何話。”

無瑕沒好氣道:“套人家的話,卑鄙!”

她的一顰一笑、喜嗔怨怒,仍然扣人心弦,但總像比之先前欠缺了什麽似的,使龍鷹心生惆悵。原因嘛!該是雙方在精神的層麵上再無交鋒磨合,變得徒具形式。宛如一朵沒有花蜜的盛開鮮花。

龍鷹嗤之以鼻道:“大姐太小覷本人,好好歹歹,我仍是魔門中人,對與魔門有淵源者,會生出直覺感應。昔日符太以‘血手’向鳥妖淩空全力一擊,試出鳥妖身懷大明尊教的絕技‘明玉功’,大姐既然和他走在同道,即使非為大明尊教的傳人,多少有點關係。證諸過往與大姐兩度交鋒,大姐明顯走的乃魔門陰癸派‘媚術’和‘天魔妙舞’的路子,還要隱瞞?”

無瑕發出銀鈴般的嬌笑聲,含笑道:“勿向人家發脾氣嘛!萬事好商量,鷹爺究竟想說什麽,爽脆說出來如何?”

龍鷹自知動了氣,氣的是無瑕“媚心”不動,絕對無情。

在無瑕這樣的心境下,說什麽都難打動她,會被視為針對她的亂心手段。

龍鷹二度敲響退堂鼓。

於他來說,這般的猶豫不決,臨陣退縮,非常罕有。之所以如此,皆因曉得自己挑戰的,是無瑕心內任何人不得逾越的界線。

每一趟,無瑕、柔夫人和湘君碧提及師尊白清兒,龍鷹均感到她們來自內心至深處的愛慕、尊敬和思憶,是女兒對慈母的親情,恩重如山,不可能被動搖。

要命的是萬俟姬純從來沒向他說清楚,而他隻因魔種的靈銳,掌握到無瑕與萬俟姬純在某一特質上的肖似,認為無瑕乃秘族的種女,故能如此超卓,高於同儕。以柔夫人和湘君碧的優越資質,她仍有鶴立雞群之姿。

無瑕是千真萬確對自己生出愛意,可是,當她感到自己即將說出來的,極可能抵觸她心底裏不能觸碰的師尊,相比之下,龍鷹在她芳心內地位驟降,令她顯現出“媚心”相對無情的本質。

白清兒對她們的影響力深遠無倫,觀之湘君碧雖被楊清仁**破心,可是,對完成白清兒遺願,到今天仍是死心塌地,可見一斑。

以事論事,截至今天,“媚術”在台勒虛雲的宏圖大計裏,仍未能起決定性的作用,是因欠缺“目標”。

女帝不言而知,她本身以“媚術”成就帝皇霸業,其兒李顯有韋氏在旁虎視眈眈,外人無從入手。可是,一旦繼位者乃李重俊之流,肯定會栽在“媚術”上,其傾國傾城的威力,不可輕忽。

唉!自己也有可能早疏忽了,隻因其效果未彰。

玉女宗的三大玉女,一向是從旁輔助的角色。湘君碧負起訓練媚女之責,柔夫人協助香霸處理青樓背後的事務,無瑕則成了台勒虛雲最厲害的尖兵,以之對付勁敵。

他忽略的柳宛真,兼洞玄子和玉女宗兩派之長,目前已將黃河幫牢控在手,正因他有此認識,故到幽州後狠下決定,避開陶顯揚,也避開與高奇湛的接觸,就是怕自己感情用事,壞了大局。

中“媚術”一如中邪,心神受製,情況像當年武曌與高宗的關係,任忠臣前仆後繼的死諫,不能動搖高宗分毫。

龍鷹即使向陶顯揚抖出真正身份,仍是蜻蜓撼石柱,難令陶顯揚迷途醒覺,動輒賠上機密,影響其長遠之計。

從這個方向瞧,“媚術”能起的作用,大至難作估計。

在麵對無瑕的情況裏,不用被如雪片般襲來的諸般煩惱囿困,龍鷹首次對“媚術”在爭奪江山的爭霸戰裏能起的作用,作出全麵透徹的評估,並為此戰栗。

白清兒乃近乎婠婠級數的魔門元老級超卓人物,悉心栽培出三個女徒,是因看通看透得天下的訣竅,也因被婠婠啟發,師其故智。然人總是人,她將心血花在三個徒兒身上,同時對她們生出慈母對女兒們的愛惜,臨終前更對她們說出善言,令人唏噓感歎。

無瑕秀眉輕蹙,道:“人家走了。”

龍鷹暗歎一口氣。

此時不說,將來可能沒第二個機會。且此事隻能由“魔門邪帝”親口道出,對無瑕方具衝擊的震撼力,“範輕舟”則身份不宜。

如何鋪陳,煞費苦心。

龍鷹朝對岸相隔丈許、嚴陣以待的無瑕望過去,沉聲道:“大姐見過萬俟姬純嗎?”

無瑕淡淡地說道:“聽過,未見過。”

龍鷹道:“秘族人丁單薄,卻是無人不懼,不但因其在沙漠裏如魚得水的超凡能力,可利用沙漠的天險立於不敗之地,更因其秘傳的‘種女’之術。”

無瑕出奇的好說話,道:“隻聽‘種女’兩字,已非常有看頭。”

龍鷹道:“據傳此術創自南北朝時期秘族最出色的領袖萬俟明瑤,能以種種手段,提升新一代的質素。”

無瑕“噗嗤”笑道:“為何有‘種女’沒‘種男’,難道生男生女,可以控製?”

龍鷹差些兒語塞,這就是一知半解的弊處。同時心生異樣,無瑕並非嚴陣以待,隻是準備十足,故能對觸及白清兒的事,仍一副好整以暇的從容淡定。以無瑕的智慧,聞弦歌知雅意,對龍鷹提及“種女”,理該曉得龍鷹接下去的是何料子,而竟可無動於衷,還覺得話題有趣,不合常理之極。

心內忽起明悟,曉得棋差一著,且永遠難扳回平手。種下今天的“果”,是白清兒,對此早有預防,無瑕早中了她下的“毒”。

出師不利,惟今之計,是避重就輕,輕描淡寫,於敗勢已成下,能對無瑕生出丁點兒的影響,便不算全盤敗北。

關鍵在處,非白清兒,而是台勒虛雲的老爹席智。

從萬俟姬純處聽到的,到今天,秘族仍未對席智起疑,尚以為搞鬼的是台勒虛雲,怪他處心積慮,不擇手段的令秘族蒙上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

他們太看得起台勒虛雲了,假設無瑕確為秘族“種女”,又被送予白清兒做栽培的對象,那此事惟席智辦得到。

席智該是深悉“種女”之術的人。

虎父虎子,隻有像席智般的人物,方能有台勒虛雲般的兒子。

席智在當時,瞧穿無瑕“種女”的身份可以是破綻,遂構想出可令無瑕深信不疑的身世,那盡管日後有人因無瑕某方麵諳合“種女”的異常處生出疑心,追根究底,仍沒法影響無瑕,一如眼前的情況。

席智雖已過世,可是,其影響力借兒子台勒虛雲延伸往今天,確有竊奪天下的強勢,異日鹿死誰手,尚為未知之數。

一個可長期隱瞞武功,分別取得突厥人和秘族信任,又能承先啟後,開出魔門整個新局的人物,實為魔門繼墨夷明、向雨田、石之軒和婠婠之後,不世出的魔門人物。

如果楊清仁異日登上龍座,他的成就將不在婠婠之下。

無瑕輕柔地說道:“鷹爺啞了嗎?”

台勒虛雲該是四十歲出頭的年紀,即使他的外貌比他真實的年齡,年輕多年。故此,無瑕出生時,台勒虛雲頂多十八、二十歲,且他長期隨父到中土經營大江聯,使龍鷹沒法明白秘族的帳怎會算在他頭上。

一切唯有待見到萬俟姬純,問個清楚明白。秘族大可能不曉得有白清兒這號人物,否則多少有點聯想。

龍鷹苦笑道:“不是啞了,而是曉得鬥不過魔門先輩,一片好心變為枉做小人。而事實上我是一知半解,待將來了解多一點,大姐又有聽的耐性,我才和大姐繼續今天的話題。”

魔門中人,最難接受的,是斬塵根、斷六親的手段,又沒法走回頭路,權宜之計是將此硬壓下去,隻要想想有傳藝之恩的師父,硬將自己從親生父母手裏奪走,是多麽可怕的事。魔門爾虞我詐的風氣,正是在這個心態下形成。像鳥妖和田上淵,便絲毫不念師門和師父的恩情,師父捷頤津,亦有反製的手段。

當斬塵根的竊奪,發生在秘族身上,便成奇恥大辱。可是對魔門來說,則為平常不過的事,不如此,是異常。

白清兒栽培徒兒的手法,與以前魔門的一貫方法,肯定大異。她與三徒的關係,較接近武曌和婠婠的情況。想想要破壞武曌和婠婠的關係是多麽的不可能,便曉得現在要說服無瑕,是如何愚蠢的事。

白清兒在某一程度上,比婠婠走遠一步,是沒要求三徒做全麵的犧牲。完成她的大願後,可功成身退。如此情況,哪到無瑕等三個徒弟不盡心盡力。

這都是龍鷹以前沒有深思過的。

無瑕淡淡地說道:“若鷹爺再沒別的話,人家走了!”

龍鷹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原因在與無瑕間沒法改移、打破的重重阻隔,總有一天化為直接衝突。他想通了。

問道:“大姐曉得親生父母是誰?”

無瑕若無其事道:“不可以告訴你。”

又狠狠白他一眼,咬著唇皮道:“又說不是追根究底,隻問人家不曉得的事。”

無瑕神態仍是那麽嬌俏可人,扣人心弦,可是,龍鷹直覺感到她對自己的愛意,所餘無幾,因自己觸及她最後師恩如山的防線,惹起她須重重布防的念頭。

龍鷹道:“大姐請!”

龍鷹返回河穀,與三個兄弟交代情況。

他說得詳盡,是乘機借言語的表達,整理腦內亂作一團的思路,亦是宣泄。

萬仞雨聽畢,點頭道:“難怪你一副被打敗了的模樣。”

風過庭道:“不糾纏下去,致自討沒趣,乃明智之舉。”

覓難天道:“她的身世,屬枝節,無關大局,狠下心腸便成。最重要是保著‘範輕舟’的身份,在這方麵,卻是空前成功,一了百了。”

朋友兄弟的好處,是可以分憂,龍鷹此時舒服多了。何況他還有療治的靈丹妙藥,就是妻兒之樂。

萬仞雨擔心地說道:“你要改變初衷,提早離開嗎?”

覓難天提醒道:“萬萬不可。”

風過庭道:“最怕她離南詔後,去找南光。”

龍鷹道:“她絕找不到南光,這方麵我已有部署。”

風過庭苦笑道:“找不到南光本身已是個問題,你剛掙得的優勢,前功盡廢。”

龍鷹頭痛地說道:“那你認為我該立即趕往成都去?”

風過庭道:“我真的不想說出來,但無瑕返北方途上,不去找‘範輕舟’,方不合情理。她未必是想確證你們是否同一人,而是有此必要,就是代表台勒虛雲一方去了解‘範輕舟’的想法,大家如何合作對付田上淵。大江聯的幾個領袖,都難以分身,隻無瑕有此閑暇和方便。台勒虛雲怎可能對證實非是龍鷹的‘範輕舟’不聞不問?”

覓難天乏言可語。

龍鷹求救似的望向萬仞雨。

萬仞雨歎道:“我正是有此一憂慮,才問那句話。”

龍鷹往聚在一塊兒的妻兒瞥一眼,痛苦地說道:“怎麽辦好?”

這叫人算不如天算,還答應路過風城時,去探望丁娜四姊妹。

往見仙子之行反不是問題,大可壓後。

風過庭勸慰道:“想想一切全出自老天的安排,你的感覺會好很多。”

龍鷹摸摸下頜,道:“對!我能在這裏享了兩個月的福,老天實待小弟不薄,以無瑕的腳程,十天內可趕到巴蜀去,就在那裏找到的老範,一臉絕非十天八天可長出來的胡須,本身已說明‘龍鷹’與‘範輕舟’是不同的兩個人,然後老子立即趕回來,再住一個月,皆大歡喜。對吧!”

覓難天大喜道:“這麽兩全其美的簡單辦法,為何我們偏想不到?”

萬仞雨的憂愁一掃而空,道:“你何時走?”

龍鷹道:“事不宜遲,從上趟的經驗,我快不上無瑕多少,且須避她的獵鷹,到成都後又要好好安排,方便她找到小弟,在在需時。”

萬仞雨斷然道:“我們代你向她們交代,知道你一個月內回來,不會有怨言。”

風過庭道:“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假設你因事不能回來又如何?”

龍鷹道:“須看老天爺的心意。告訴她們,龍鷹會將返家視為首要之事。”

萬仞雨道:“多想無益,去吧。”

龍鷹不回頭地離開美麗的河穀、妻兒,因曉得回頭瞥上一眼,他將永遠離不開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