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明環·第八冊 卷十五 第一章 政治風暴
龍鷹沉聲道:“太平長公主竟沒參與其事?”
無瑕好整以暇地微笑道:“範爺倒沒喝醉。”
龍鷹苦笑道:“酒醉三分醒,如果我範輕舟喝三杯專用來招呼大姐般閨秀的水酒,就不勝酒力,以後還用在江湖上混?不過瑕大姐的四兩撥千斤,力道恰到好處。”
兩人均話裏有話。
無瑕指的,是他問在節骨眼處,問的似為太平,查實意在楊清仁,也等若台勒虛雲對此事的態度,故說他夠清醒精明。
龍鷹則不滿她未夠坦誠,顧左右而言他。
無瑕嬌笑道:“你是不識好人心,讓人家點醒你嗬!長公主是個有自己主張的人,不受任何人的影響。”
事實是龍鷹心裏同意無瑕對太平的看法,離京前與太平那趟會麵,楊清仁屬陪客的角色。當然!能參與已顯示楊清仁與太平結成盟黨。
無瑕續道:“長公主並不看好李重俊這個侄兒,認為他有勇無謀、生性魯莽,始終鬥不過深沉狠辣的韋後。”
龍鷹道:“可是今次有武三思煽風點火,非是沒一拚之力。”
無瑕輕歎道:“陸石夫調任揚州總管,雖然名義上武攸宜仍是城衛的最高指揮者,但實質的控製權,已旁落他人手上。武三思有將無兵,一旦失去韋後的支持,他的權力純看李顯對他的態度。”
龍鷹淡然道:“李顯對此事又持何態度?”
無瑕歎道:“是可以拖多久,便拖多久。”
龍鷹窮追不舍,緊接問道:“小可汗如何看?”
無瑕輕描淡寫地說道:“小可汗認為李重俊死定了,還有很多人作陪葬,武三思乃其中之一。”
龍鷹挨往椅背,頹然乏語。
小可汗畢竟是小可汗,深悉韋氏一族與宗楚客、田上淵聯手的威力。
他龍鷹是在扮作參骨與田上淵密會時,從他的神態、語調,推測出田上淵壓根兒不懼郭元振指他私通外敵的狀告,且胸有成竹,從而想到田上淵早有部署密謀,準備發動繼“神龍政變”後另一場動亂,針對的正是太子李重俊。
以兵權論,現時西京大致可分作兩大集團,一為實際掌兵權的宗楚客,宇文破的飛騎禦衛負責李顯的安全,可歸入他這一邊。
另一邊則為有李多祚支持的太子集團,加上由李顯一手提拔如成王李千裏等手上有兵權的皇族成員,實力不可輕侮,與宗楚客分庭抗禮。
宗楚客高明之處,表現在兩方麵。
首先是利用武氏子弟的特殊位置,炮製出他們與韋氏子弟天性相衝相克的矛盾。武、韋兩族,同以“皇親國戚”的身份進駐朝廷要職,本身無德無能,權力來自李顯,僧多粥少下,互相排斥乃必然之事,令宗楚客有可乘之機,亦因而令他與韋族同一鼻孔出氣,使韋後逐漸朝他傾斜,利害一致也。
以武三思為首的武氏子弟,因與李顯成為姻親,故此女帝雖去,在洛陽仍能風光一時,但遷都長安後,來到世家大族的地頭,卻給身為世族之一的韋族比下去,兼之韋後師女帝故智,大力提拔親族,以為羽翼,令勢力不住萎縮的武氏子弟,深感威脅,垂死掙紮下,絕地反擊宗楚客,不惜與李重俊聯手,更犯韋後大忌。
另一方麵,宗楚客利用西京的政治形勢,以出神入化的手段,順水行舟的架空武三思,調走權力遠比他官職大的陸石夫,明升實降,又以宗晉卿代紀處訥為洛陽總管,部署完成後,天下實已牢握在宗楚客手裏。
李重俊一方,看似得到很大的甜頭,城衛一半的控製權,落入成王李千裏之手,也令相王和太平等皇族當權人物,因而心安,然而純為錯覺。
不論洛陽、長安,決定皇權花落誰家的關鍵,始終在宮內而非宮外。
宮內三大軍團,一為李顯的親兵飛騎禦衛,掌握在宇文破手上。嚴格來說,宇文破不屬於宗楚客或李重俊任何一方,是中立的勢力,當牽涉李顯的安危,必向李顯效死命。問題在對李重俊來說,如發動兵變,成敗係乎能否殺韋後,否則一切休提。而韋後自與李顯形影不離,想繞過李顯殺他的惡妻,是不可能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宇文破變得與宗楚客宗旨相同,立場一致。
其他右羽林軍和左羽林軍集團,分掌皇城和太極宮不同範圍,各有統屬。
掌左羽林軍的代統領劉景仁,隸屬宗楚客的派係,是他的自家人;右羽林軍負責人是李多祚,由於長期任此禁軍要職,親信眾多,變成禁軍裏的山頭,以韋氏集團的威勢,到今天仍未敢對李多祚動半個指頭,可見一斑。
然李多祚自保有餘,因城衛和禁軍其餘兩大係統,均在敵對集團手上,他是孤掌難鳴,有心無力。
宗楚客聰明處,就是使本沒可能的事,變為有可能,其手段出神入化,先借調職使李重俊的人晉升城衛掌兵權的要職,令孤掌難鳴,變為裏應外合。又看準李重俊輕率魯莽、急於求成的性格,知當李重俊感到一切努力均為徒勞,不是韋後死就是他亡的形勢下,必鋌而走險,搏一把。
宮廷政變的成敗,就看哪一邊準備得更好,愈能攻另一邊的不備,成事的機會愈大。這方麵的優勢,絕對不是在李重竣李多祚的一方,而是在宗楚客和田上淵手上。從被龍鷹幹掉的尤西勒可知,田上淵在政治形勢尚未改變前,已派尤西勒混入駙馬爺韋捷府內做家將,由此推之,比尤西勒更厲害的“奪帥”參師禪,滲透太子集團,殆無疑問。
當太子集團一動一靜,全在宗楚客監視下,勝敗早注定了。
龍鷹憑此鳥瞰式的視野,加上被田上淵對未來充滿信心的態度啟發,因而得出此一結論。
可是,運籌帷幄的台勒虛雲,推論竟可與他不謀而合,沒絲毫當局者迷的失誤,豈到他不心悅誠服。
同時,他也察覺到自己在無瑕前一個不自覺的大失誤,就是以自身的位置,而非是以“範輕舟”的位置,做出對事物的反應。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例如無瑕責他將田上淵置諸腦後,以“龍鷹”來說,是理所當然。但對“範輕舟”,卻是生死攸關,不該掉以輕心。
還有,以“範輕舟”來說,武三思乃江舟隆的大靠山,使田上淵難重演過去借官府力量敗黃河幫的手段,若這座大靠山倒下來,江舟隆和竹花幫尚有何憑恃?陸石夫被罷官的一天,就是兩幫走上滅亡之路的開始。可是“範輕舟”似根本不將無瑕的警告放在心上。
說到底,是做了這麽長一段時間的“龍鷹”後,他一時間,仍沒法完全代入“範輕舟”的角色。幸好警覺得早,為時未晚。
無瑕閃亮的明眸用神審視他,道:“範爺同意嗎?”
龍鷹道:“小可汗又怎看田上淵將兵力集中於洛陽的行動?”
無瑕沒好氣地說道:“何不由範爺來告訴人家。”
她語帶諷刺,令龍鷹有點受不了,自己若再表現窩囊,徒惹她看不起自己。
此一念頭進占腦際,另一個明悟來了。
確一語成讖,中了她的媚毒,故計較她對自己的看法。換言之,“範輕舟”的喜怒哀樂,在一定程度上受她的影響。當年高宗對著武曌時,情況會否大同小異?
“媚術”正是製人於無影無形的利器。
龍鷹想是這麽想,卻沒法蓄意扮蠢,當然未至蠢得隨無瑕的指揮起舞,立即向北幫開戰。
沉聲道:“隻要能保著陸石夫揚州總管之位一天,田上淵一天不敢南下。”
無瑕錯愕道:“有這個可能?”
龍鷹終扳回少許失地。
為他人作嫁衣裳,縱勝亦為慘勝的念頭,始終揮之不去。千軍萬馬,往往及不上談判桌上一句話的威力,這就是政治。
龍鷹微笑道:“現時言之尚早,一切須看西京的形勢變化。可以說的,是李顯再非以前的李顯,而小弟比你們更有辦法影響李顯的決定。”
無瑕柔聲道:“範爺打算重返西京,對吧?”
龍鷹無奈地說道:“那是我現時最不想去的地方,看看這裏,生活多麽優悠寫意。”
無瑕道:“若範爺抵西京時,武三思已去,範爺仍有把握可像上趟般縱橫得意?”
龍鷹啞然失笑,道:“這就要走著瞧。”
接著道:“我們的關係一切如舊,乃夥伴戰友,敵人為宗楚客和田上淵。未來如何行動,小弟與小可汗當麵商討。”
龍鷹的全盤戰略,就是在這個竹花幫、江舟隆稱霸大江,北幫獨大於西京、洛陽,大江聯於北方取得立足之地的形勢下,借北幫製衡大江聯,自己則將嶺南的符君侯連根拔起,令香霸的人口販賣失去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據點。
故此怎肯在現時的情勢下,與北幫打生打死?贏了,戰果拱手讓予黃河幫,也即是大江聯。輸了,則連竹花幫也賠上去。那樣的情況下,符君侯大舉北上,可輕而易舉的奪取竹花幫和江舟隆的所有地盤。
無瑕南詔之行,消去了大江聯一方對“龍鷹”的顧慮,“範輕舟”在彼消此長下,對大江聯益形重要。她之所以移情“範輕舟”,形勢也。
說到底,無瑕於完成白清兒遺願上,從沒改變過,不可能被動搖。想想女帝和婠婠的關係,該明白無瑕的心境。
無瑕一直比龍鷹清醒。
無瑕閑話家常地說道:“範爺何時動身?”
龍鷹沉吟片刻,道:“明早立即起程,到揚州後還要找陸大哥和桂幫主說話。”
接著提議道:“我們一起坐船到揚州去如何?”
無瑕道:“兜個大圈,太遠了。”
又輕輕道:“喝完道別的酒,人家立即上路。”
說時為龍鷹斟酒。
龍鷹道:“小弟仍未為大姐在三門峽援手之德,正式道謝。”
無瑕笑道:“何謂正式?何謂非正式?若你的所謂道謝,是親個嘴兒或**幾把諸如此類,可以免了。”
龍鷹聽得心都酥起來。
送別美人,回程時,龍鷹思潮起伏。
自己許下的立返南詔之諾,是否就這麽樣的無疾而終?謁見仙子的慈航靜齋之旅,宣告完蛋大吉。
雖然明知沒別的選擇,內心仍在掙紮,希望找得三全其美之法。
唉!問題在李隆基。
他的老爹相王李旦不識時務,對韋後則深惡痛絕,恃著皇兄李顯的兄弟親情,從懦怯變為大膽,一意將李重俊扶正,以排斥韋後及其外戚,累得除李隆基外其他諸子摩拳擦掌的為李重俊叫陣,韋後肯定恨在心裏,隻是一時拿他沒法。
如父兄出事,李隆基勢難獨善其身,後果難測。
目前當務之急,是立即趕赴西京,看可否盡點人事。
依道理,李隆基早證實為“真命天子”,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可是!除非他真的登上龍座,誰敢包保他是“真命天子”?此亦為命運吊詭之處,故有“造化弄人”的情況。
另一擔心是符小子和小敏兒。
宗楚客會否借勢將符小子除掉,再奪取小敏兒?
反不用擔心宇文朔,動他等於動宇文破,蠢材才這般不智。
大變當前,再不到他選擇。
船抵揚州。
桂有為親來接他。
龍鷹登上馬車,桂有為坐到他身旁,第一句話道:“顯揚到了揚州來。”
龍鷹愕然道:“他在哪裏?”
桂有為道:“他們夫婦住在城東我的一所房子,今次來是為接收七艘造好的戰船,順道找我們商量大計。唉!我沒答應他們任何事,真為難。”
龍鷹歎道:“不見不見還須見,桂老清楚現時的形勢了?”
桂有為道:“富金一個月前從成都來揚州見我,說得非常詳細。鷹爺非同凡響,在這樣的情況下,仍能大破默啜,消息傳至揚州,家家張燈結彩,燃放爆竹,舉城歡騰。唉!揚州人很久沒這般開心了!宗晉卿換為陸石夫,氣氛大是不同。”
接著雙目一紅道:“他們死得很慘,桓彥範給亂杖打死,敬暉被剮殺,袁恕己被逼飲下數升野葛汁,毒發後亂棍打至沒命。殺便殺嗬!何須用這種手段?”
桂有為與張柬之等朝臣交情深厚,對宗晉卿和周利用的殘忍手段,生出憤慨。
龍鷹不想他太過悲痛,岔開道:“有沒有西京來的消息?”
桂有為道:“形勢非常緊張,朝會變成吵架場,皇上索性避不開朝。現今當朝官的,沒人辦事,隻看如何自保免禍。”
龍鷹稍鬆一口氣,問道:“有關於我的謠傳嗎?”
桂有為道:“即使真的與你沒半點關係,亦牽連到你鷹爺身上去,何況突厥狼軍敗得這麽快,這麽狼狽,若如當年孫萬榮吃大敗仗的重演,沒鷹爺在背後主事,怎可能呢?反是在西京沒人敢提你的大名,所謂的謠言,止於街談巷議。”
又道:“老弟準備在揚州逗留多久?”
龍鷹斷然道:“明天走。”
桂有為歎一口氣。
龍鷹訝道:“何事?”
桂有為苦笑道:“我的小師妹在掛念著她的鷹爺嗬!”
龍鷹說不出話來。
桂有為道:“你準備何時見顯揚?”
龍鷹道:“待我們有一致的決定後,才見他們。”
桂有為點頭同意,靜候龍鷹說出未來的大計。